靖安侯聂珣是嘉和帝的外甥不假,少时又被皇上接入宫中抚养过几年,俩舅甥之间的情分不能说不深厚,但是这点血脉情谊跟皇权江山相比,分量就差得远了。
何况聂珣本人又不是圆滑逢迎的性情,年纪轻轻就手握玄虎符,看似前途不可限量,实则如走在钢丝索上一般,再加上还有镇远侯这个心结拦在中间……
这条路走到头会是个什么光景,卓逊简直想都不敢想。
卓逊:“皇上把玄虎符交给你,不是因为他有多倚重你,而是前镇远侯谋逆,军方人心惶惶,他需要做出一个姿态——要不是洛侯和睦远郡主死得不明不白,咱们能不能捞到这些年的安稳日子,还是两说……”
聂珣突然看了他一眼,目光锋利,隐隐带着摄人的杀意。
卓逊心口一凉,话音便消失在嗓子眼里。
聂珣回过头,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沉默了片刻,忽而没头没脑地来了句:“前镇远侯洛温……当年是我亲眼看着他饮鸩自尽的。”
卓逊脸色微白,前镇远侯过世已有六年,这六年间,聂珣从没有只言片语提及,卓逊也不敢多问。
这是他头一回主动提起当日的事。
“那天,我带着旨意和毒酒进了镇远侯府,世伯……洛侯他似乎早有预料,一点没显得惊慌,十分镇静地屏退左右,然后对我说,他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日后,大晋的安危就交到我手里了。”
聂珣低声道:“我既然从洛侯手里接过了这份使命,就不敢有丝毫懈怠,要不然……”
他没把话说完,卓逊却明白了他的未竟之意。
要不然,那些枉死的冤魂,就真的白死了。
卓逊登时意识到,自己再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
卓逊南下时,一路快马加鞭,从帝都赶到漳洲城尚且花了小半个月,如今押解囚车北上,行程难免放慢。
没等抵达金陵,来自帝都的第二道金牌令箭已经送到聂珣跟前,内容还是一样,催他回京。靖安侯叹了口气,当天就打点好行囊,随身只带了卓逊和几个亲信近卫,一路急行军似的向北而归,直到过了山东,进入直隶境内,才稍稍放缓脚程。
此时正值四月初,官道两旁柳色青青,黄淮一带的春耕早已开始。这一日,便装的靖安侯一行进了当地一座小县城,他没有惊动当地县衙,直接找了个小酒楼打尖。店小二殷勤地上前招呼,还没开口,先得了一把铜钱碎银,登时乐得合不拢嘴。
“几位爷一看就是贵客,不瞒您几位,咱们这店虽小,却是有些年头,尤其是本店的桃花酿,附近的客商都知道,”店小二谄媚地搓着手,“几位赶路辛苦了,可要尝一尝?”
卓逊瞧着聂珣的脸色,一摆手道:“不必了,我们还急着赶路,你尽快置备一桌饭菜,干净可口就行。”
店小二一叠声地答应了。
小酒楼临着街道,从二层窗口往下看,便能瞧见南来北往的行人客商。卓逊提起茶壶给聂珣斟了一杯:“质成,你说那位急着将我们召回京城,是不是因为……你那个提议?”
聂珣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淡淡地说:“不知道。”
这小茶楼招待客人的粗茶和靖安侯府御赐的春茶自然没得比,他却品得专心致志,仿佛那缺了一道口的粗瓷杯子里装了什么琼浆玉露。
卓逊讨了个没趣,悻悻地捏了捏鼻梁,正想拐弯抹角继续试探,就听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
有人粗声大气道:“为什么不收?这不也是朝廷发的钱吗?”
底下传来店小二赔笑的声音:“这宝钞是朝廷发的不假,可您瞧瞧,如今街市上有谁在用?实在对不住,小店是小本生意,只收铜锭碎银……”
他话没说完,突然惨叫一声,紧接着是一串推金山、倒玉柱的动静——似乎是那小细胳膊小细腿的店小二被恼羞成怒的壮汉一把搡了出去。
聂珣微一皱眉,朝卓逊使了个眼色:去看看。
卓逊叹了口气,任劳任怨地下了楼,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那满腔怒气的壮汉嘟囔几句,还是骂骂咧咧地走了。
不多会儿,卓逊带着那肿了半边脸的店小二走上楼来,摸出一把铜锭塞进他手里:“待会儿找个大夫看看,别破了相。”
无端遭了横祸的店小二哭丧着脸,给一行人道了谢,一边快手快脚地捧上几碟小菜,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这朝廷也是,没事发下一堆废纸,非得让人当钱花,不是耍人玩吗?”
聂珣探问地看了卓逊一眼,卓逊眉心微蹙,伏在他耳边低声解释了几句。
以纸钞代金银,个中玄机,还得从先帝说起。
先帝在位时,不知听信了哪个臣子的谏言,突发奇想要效仿前朝,用宝钞代替金银铜锭,敛尽天下之财。为此,他特别设立了宝钞司,其下再设抄纸、印钞二局,同时禁止民间使用金银、铜锭买卖。
用几张纸票代替金银买卖、将金银铜钱尽收国库,这大饼听上去十分美好,推行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不说别的,单是宝钞从发行至今,贬值何止千倍,发行之初,一石米值钞三十贯,待到嘉和帝继位,米价已经涨到宝钞一百贯。
如今是嘉和四十一年,宝钞已经跟废纸没什么分别,领回家也没用,只有糊窗纸的份。
为了这宝钞贬值的问题,自打嘉和帝继位,朝堂上的争执就没消停过。官员大大抵分为两派,一派认为所谓的“以宝钞代金银”就是瞎胡闹,完全是祸国殃民,应该尽早废止。另一派则坚持,宝钞制度乃先帝推行,必须贯彻到底,如改先帝之策,甭管有没有效果,一个“不孝”的大帽子先板上钉钉地扣下来。
嘉和帝以仁德治天下,对一个“孝”字看重得了不得,打死也不敢接这顶帽子,只能任由两派官员争得脸红脖子粗。
先帝发行宝钞之际,别说聂珣,连聂珣他娘武昌长公主都还是个啃手指头的小屁孩。靖安侯执掌虎符,身后代表的是军方,入朝至今没在内政上发过话,是持身谨慎,也是不清楚前因后果,不敢随便开口。
然而此刻,在这县城小酒楼里,听了店小二一通抱怨,聂珣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一行人快马加鞭,终于赶在四月中旬抵达京师。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卓逊是在京里长大的,但他每次回到帝都,都有种不知缘由的压抑感,哪怕帝都街道宽阔,青石板铺成的长街足够容纳四辆马车并行而过,卓逊依然觉得喘不上气,仿佛东南西北的红墙高门一股脑压在胸口,压得他步履维艰,挺不起腰板。
可惜,他就是再不自在,也不方便在聂珣跟前吐苦水,因为他只是个跟班跑腿的,真正的压力——诸如向户部催租子,跟兵部打嘴仗,和朝堂诸公扯皮干架,还有千种试探、万般算计,数不清的明刀暗箭。
全都重逾千钧地落在聂珣一个人肩头。
回京的第二天清晨,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聂珣已经换好朝服,披着晨露和星辉入了宫城。卓逊将他送到宫墙底下,自己调头去了城郊的奉日军驻地,一整天奔波在军营、户部和兵部之间,好几次从家门口经过,却压根顾不上看一眼。
身在宫中的聂珣也没比他轻松多少,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御书房中,偌大的龙案堆满了山一样的奏折,满脸褶子、须发斑白的嘉和帝隔着千山万岭,愁眉苦脸地瞧着他。
聂珣裹在宽大的一品侯朝服中,赤罗青缘,腰佩玉带,侧脸轮廓无可挑剔,随便勾勒几笔就能入画。
然而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年轻人的朝气被宽大朝服遮掩得一丝不剩,浑如一个毫无活气的影子。
嘉和帝唉声叹气半天,从堆积如山的奏疏中随便挑出一封,隔空掷向聂珣:“看看吧,这些都是参你的!参你在漳州独断专行、一手遮天,将闽南一带搅合得乌烟瘴气,怨声载道!”
老皇帝力气有限,那封奏折离着还有两尺就落在地上,连聂珣的袍角都没沾到。聂珣面不改色,连眼角也不牵动一下:“启禀陛下,微臣发现北戎鹰卫潜入中原腹地,与西洋人暗中勾结,闽南各城县均有官员牵涉其中,人证物证俱全,为正国法朝纲,臣……”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嘉和帝忙不迭摆手打断,额头上的皱纹眼看又密集了一层:“质成,你啊……”
他似乎想说什么,瞧着聂珣那副油盐不进的面孔,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只能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算啦,你这一趟也辛苦了,这两天先不必上朝,在家好生歇着吧。”
皇帝下了逐客令,可惜靖安侯不懂得看人眼色,非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上前一步:“陛下,臣有奏。”
嘉和帝头也不抬,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咙,示意他有话快说。
聂珣平平板板地说:“臣请陛下许臣重启天机司,研造新式火器。”
嘉和帝刚喝下去的一口茶尽数呛进嗓子眼,咳了个昏天黑地:“你……咳咳,你说什么?”
聂珣:“西洋人已经研制出新型火炮,从所得图纸来看,这种火炮可以从后部装弹,甚至能速射连发,威力远胜大晋火炮。臣担心……”
嘉和帝不待他说完,已经咳出一段长篇大论,眉宇间的愁苦之色越发明显。
说仁义多情也好,昏聩软弱也罢,嘉和帝的政见与先帝一脉相承,都是重文轻武。早在两三年前,聂珣就上过一回折子,要求重启天机司,结果嘉和帝还没说话,先被蹦脚跳高的言官喷了回去。
督察院左都御史亲自出马,掷地有声:“兵者乃凶事,有损天和,大不详。而今天下已定,当与民生息,修礼乐,兴仁德,以礼仪教化四境,岂复言兵器之利!”
再要争辩,人家一顶大帽子直接扣下来:“穷兵黩武岂盛世所为?侯爷此言罔顾民生,实有恃恩骄恣、倚功自重之嫌,有违臣子直道!”
和脑回路不在一条轨道上的人说话,就像对着耕牛学狗吠,聂珣无言以对,只好闭嘴。
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年,嘉和帝做梦也没想到,他不过是派聂珣去闽南查证走私商队,这位倒好,不仅绑回了西洋藩人和北戎鹰卫,把闽南官场搅得天翻地覆,还将重启天机司的话题再次摆上台面。
只能说,他这个外甥赶着北戎犯境之际出生,天生杀戾不详,甭管西域北疆还是闽南腹地,但凡被他的锋芒擦了个边,只有血流成河的份。
对这个唯一的外甥,嘉和帝不是没有情分,可他只要和聂珣待在一起,不出半刻钟,一定会争得面红耳赤。
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这是许多人心里根深蒂固的成见,嘉和帝也未能免俗。
然而杀戮固然不祥,私底下的阴诡手段也失之光明正大,可眼看着北境强邻大举犯边,边陲百姓成了屠刀之下的白骨残骸,就算万事太平吗?
偌大一个国家,偌大一方山河,若是没有强大的武力,没有拔出的刀锋对准进犯者,和案板上待宰的羔羊又有什么两样?
难不成,让朝堂诸公去对手举屠刀的杀戮者引经据典,劝导向善?
到最后,聂珣也没从嘉和帝嘴里得到一个明白答复,老人家板着一张“仁德为怀”的愁苦脸,哼哼唧唧了一大篇,听得聂帅太阳穴突突乱跳,除了一个“国库空乏,户部没钱”,其他一概没听懂。
聂珣披星戴月地进了宫城,又披星戴月地出了宫城,就见卓逊站在宫墙底下,不知等了多久,肩上发梢已经凝起一层细细的露水。
聂珣看了他一眼,眼角眉梢带着抹不去的倦容。卓逊快步赶上,与他并肩而行:“少帅,怎样?没跟陛下吵起来吧?”
聂帅成年缺欢少悲的脸上难得泛起一个苦笑:“我哪有那个胆子?”
卓逊瞄了瞄他的神色:“是不是重启天机司的折子被打回来了?我早就劝你别递上去,递了也只有被打回来的份。别说重启天机司,这几年国库入不敷出,户部尚书那老鬼天天哭穷,去找他讨要军费,就跟割他肉一样——天机司就是个无底洞,一旦重启,投进去多少银子都不管够,户部能答应才怪。”
聂珣没说话,径自揉了揉酸涩的眉心,从近卫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卓逊和近卫紧随其后,马蹄声有节奏地踏在青石板上,不多会儿已经来到长安大街尽头。
聂珣一提缰绳,马蹄声缓了下来。他随口吩咐卓逊:“我还有点事要办,你先带近卫回去吧。”
卓逊一愣:“就您一个人?不妥吧?”
聂珣拍了拍马脖子,淡淡道:“这里是京畿重地、天子脚下,不是北疆大漠,你还担心会有北戎鹰卫杀出来不成?”
卓逊还想说什么,聂珣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猛地掉转马头,拐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胡同里。
卓逊下意识跟了两步,然而聂珣的坐骑是西域名驹,脚程快得出奇,一眨眼已经消失在小路尽头。
卓逊突然想起什么,扭头问身旁的近卫:“等等,今天是什么日子?”
挨着他的奉日军小将士正是那少年玄七,听问,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道:“四、四月十六,怎么了?”
卓逊没说话,露出恍然的表情,沉默片刻,微微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