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审讯

摸着良心说,聂珣自己是不信世间有什么延年益寿的圣药,在他看来,嘉和帝与其有闲心琢磨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多打两套拳,少折腾些帝王心术。

可惜这话没法跟嘉和帝说,只能烂在肚子里。

奉日军启程北上的那一日是个大晴天,碧空如洗,一望无际。马背上的卓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脸上的表情不像要去西域和沙蛮子干架,倒像是笼子里关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出来放放风。

“其实单从那姑娘本人来看,这门亲事也算不错了,”他显然是听到了风声,憋了好多天,就等着肆无忌惮地嘲笑顶头上司一番,“李家的嫡出大小姐,德容言工都没得说,要不是出身皇后母家,家世太敏感了,也蛮可以考虑一下。”

把母家侄女许婚聂珣,在皇后是真心实意,在嘉和帝就只能是真心诚意的……试探了。

靖安侯已经够位高权重了,再娶个位高权重人家的女儿,这朝廷岂不是要改姓?但聂珣一直独来独往,显然也不是嘉和帝乐见的,因为这意味着他心里仍旧装着当年那桩婚约。

和睦远郡主洛宾的婚约。

聂珣在镇远侯府长到十岁,跟镇远侯的独女洛宾算是青梅竹马。偏生洛宾是个不省心的性子,宁肯跟着老爹在边关吹冷风,也不乐意在京里待着,别说名门闺秀,就是公侯人家的少爷里也难得见到野成这样的。

刚开始,镇远侯心疼闺女,难免宠着她,宠到后来发现不对了,眼看自家闺女已经16岁,放在寻常人家,蛮可以定亲成婚,她却还是一天到晚野在边关。

更麻烦的是,郡主娘娘“河东狮”的名号已经在京城传开了,年貌相当的人家躲她跟躲瘟疫一样,就算洛宾回心转意愿意嫁人,也没人敢将这个烫手山芋娶回家。

拖到实在不能再拖,镇远侯没了办法,只能找上与洛宾“青梅竹马”的聂珣。

“其实,当年这门婚事,结的是有点仓促,”自打镇远侯满门皆灭后,“睦远郡主洛宾”就成了一个禁忌的名字,即便卓逊是聂珣的心腹副将,两人之间的交情堪称过命,提起这茬时也难免小心翼翼,“你也知道,咱们这位皇上,平时虽然满嘴仁义,一旦牵扯到兵权,那就是翻脸无情、六亲不认。”

嘉和三十五年之前,大晋军权基本是一分为二,连虎符也分为两块,一半把持在聂珣手里,另一半却是由镇远侯洛温掌握。

这既是因为两人所辖战区不同,也是出于帝王心术——两大军方巨头互相牵制,嘉和帝的龙椅才坐得安稳。

但若靖安侯和睦远郡主成婚,情形就大不一样了,聂珣成了洛温的女婿,往后大晋军方岂不成了镇远侯的一言堂?

“这些年,皇上几次三番想为你赐婚,都被你借故推脱了。虽然有战事当借口,可皇上心知肚明,说到底还是因为当年那桩旧案,”卓逊低声道,“其实,这里头有几户人家的女儿还是不错的,我在京城时也听说过,最要紧的是家世清贵、不涉朝局,日后也多个人照顾你……”

聂珣截口打断他:“别说了。”

卓逊:“少帅,就是为了平息皇上的疑心,你也不可能单身一辈子。”

聂珣用力甩了下马鞭,胯下的西域名驹好端端走着自己的路,无怨无故挨了一鞭子,登时出离愤怒,“嗷”一嗓子窜出好长一段路,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北戎鹰卫的囚车旁。

那北戎鹰卫身量高大,哪怕盘腿蜷坐在囚车里,也几乎有寻常中原男子那么高。他歪着硕大的脑袋,一双野兽似的眼睛淬了毒,直勾勾地戳在聂珣身上,忽然咧开大嘴,桀桀狞笑起来。

“靖安侯,好一个靖安侯,栽在你手里,也不算冤了,”他看着聂珣的眼神似是想咬下一块肉来,“你们中原人阴险狡诈,满口仁义道德,干的却都是赤地千里的勾当——你是这样,还有那个姓洛的女人,杀良冒功,活该你们狗咬狗!”

聂珣本就不善的脸色越发冰冷。

“当年,北戎旁支塔塔尔族请求内附,那姓洛的女人嘴上说得好听,却在塔塔尔族的酒食里下了药,趁着夜黑风高,将一族人杀了个干干净净,不留一条活口,掉头又告诉你们的皇帝,塔塔尔族谎称内附,实则趁守军不备之际夺取关口,她迫不得已才将其歼灭!”

“可怜塔塔尔数百条人命,经此一役,居然一个不剩!”北戎鹰卫的脸庞扭曲成一团,眼耳口鼻全都移了位,“那女人真是狠,连还没车轮高的孩子也不放过,所幸长生天有眼……哈哈,活该她死在你手上!”

聂珣的眼神近乎可怕,“铿”一声拔出佩剑,眼看那北戎探子要人头落地,远处突然传来一声:“侯爷且慢!”

聂珣手腕一顿,剑锋离那北戎探子的头皮只差一线,寒铁长刃的冷意沁入皮肉,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聂珣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就见卓逊和一个面白无须的内监气喘吁吁地赶上来,那内监还是个熟人——正是当年葫芦口一役的高内监。

嘉和帝将这位派出来,当然不是无的放矢,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担心聂珣阳奉阴违,表面上答应将人送回北戎,等出了京城,趁着天高皇帝远,直接把人给“咔嚓”了。事后随便找个借口,皇上也不好为了个北戎人把亲外甥怎么样。

从高内监的本心而言,他是一万个不愿意接下这趟差事,可惜皇命难为,哪怕他一见聂珣腿肚子就拼命打颤,还是得硬着头皮打点行囊,陪着一起上路。

“哎哟,我的侯爷啊,”高内监紧赶慢赶,总算从聂珣手里把人抢了下来,整个人喘成一口风箱,捏着嗓子哆嗦道,“奴婢离京前,陛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人毫发无伤地送到北戎,您、您就当可怜可怜奴婢,且饶了我这回吧!”

聂珣一言不发,冷冷盯了他一眼,径自还剑入鞘,驱马走远了。

卓逊赶紧跟上去,刚追到近前,就听聂珣压低声音道:“等今晚入夜扎营后,你想办法处理了高内监,我有话要问那北戎人。”

卓逊这一惊非同小可,好悬从马背上摔下去:“处、处……不是,少帅,那可是陛下派来的内监啊!你你你,你打算……”

聂珣作势甩了他一鞭:“想什么呢?我是让你给他晚食里下点料,最好一觉睡到明天早上,打雷也叫不醒。”

卓逊:“……”

卓副将正人君子了一辈子,做梦也想不到堂堂靖安侯居然通晓这些下三滥的江湖手段,整个人都玄幻了。

聂珣:“北戎王急着赎回鹰卫,必定有所图谋,不趁现在问清楚,往后就没机会了……你到底干不干?”

卓逊捏了捏鼻根,迎风四十五度角淌着泪花:自打上了靖安侯的贼船,他就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聂珣是百无禁忌,成天在刀尖上打转,可怜他跟在后面收拾烂摊子,没准哪天就得陪着一刀两断。

可能是因为父母早逝的缘故,聂珣从小先是被寄养在镇远侯府,后来又接入宫中,镇远侯和嘉和帝虽然对他关怀备至,终究不是正牌父母,很多地方不便过问,以至于聂珣大面上虽然不离弦,一派光风霁月的儒将风范,私底下却总有些不大能摆得上台面的举动。

“上了贼船”的卓逊没办法,虽然私心里十分唾弃误交匪类的自己,但是傍晚扎营时,他还是恪尽职守地放倒了高内监。

趁着月黑风高,聂珣带着卓逊进了关押北戎探子的帐篷。

北戎鹰卫似乎早料到他们会有此一着,半点不感到惊讶,好整以暇地坐在原地,抬头冲聂珣咧嘴一笑:“我就知道你们中原人阴险狡诈,说过的话,从来没有算数的。”

聂珣漠然地看着他,一开口却是离题万里:“嘉和二十六年,北戎内讧,塔塔尔部犯边,被击刹军击退,走投无路之下,请求内附。今上准其请,还特意划出草场安置塔塔尔部族人,结果第二年春天,塔塔尔部杀死驻边将领,叛回草原。”

北戎鹰卫的笑容陡然凝固了。

“嘉和二十九年,塔塔尔部西迁途中遭西域回纥骑兵欺压,无奈之际再次请求内附。今上不记前仇,予以恩准,可结果呢?”

聂珣眼神凌厉:“嘉和三十一年,塔塔尔部再次叛逃,逃走就算了,还劫掠沿途村落,连守将带百姓,伤及三百多条人命!”

朝堂诸公总是将“以圣人之德感化蛮夷”挂在嘴边,这话说来轻巧,不过是上嘴皮碰下嘴皮,但是“以德服人”背后的代价——狼烟四起,尸横遍野,百姓流离失所,就不在他们的考量范畴之内了。

反正蛮人再怎么烧杀劫掠,也碍不着他们的锦衣玉食,操这个心做什么?

“嘉和三十二年,北戎意欲犯我大晋,被击刹军和奉日军联手击退。原本打算跟在后面拾漏的塔塔尔部见势不妙,于次年再次请求内附……获准。”

说到“获准”,聂珣几乎是一字一咬牙:“塔塔尔部包藏祸心,似这般反复无常的白眼狼,不一刀宰了,难道还等着再被反咬一口?亏得睦远郡主机变有决断,才保了我北境近十年安稳,不然,留着养虎为患不成?”

事实证明,一旦聂帅火力全开,一般人是适应不了这种“哪疼往哪下刀子”的路数的。北戎鹰卫变了脸色,偏偏找不到话反驳,气成一头胀肚子的蛤蟆。

“我没有今上那副海纳百川的心胸,”聂珣连讥带讽地眯起眼角,“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否则……”

北戎探子大喝一声:“你要杀便杀,少耍这些花样!”

聂珣一只手背在身后,藏在袖子里的短刀滑入掌心,他用短刀刀鞘轻轻敲了敲后背,漫不经心地说:“杀你?那倒不至于。”

他往前走了两步,微微前倾身子,压低声音道:“听说过‘弹琵琶’吗?”

北戎探子的瞳孔微微一收。

“弹琵琶”当然不是弹奏乐器,而是一种酷刑,最早由诏狱开创,具体操作流程是将人犯按倒,固定住手足,再用尖刀在人的肋骨上来回“弹拨”。

后来,这一招不知怎么流传出去,又有了“改良版”——先用极薄的小刀把人体腹部的皮肉切开,再将肋骨和筋络一一挑断,末了缝合伤口,等皮肉重新长好,从外表看不出任何不妥。

至于个中滋味……只有受刑者自己知道。

相传,流窜西域的盗匪们最爱用这招,但凡落到他们手上,甭管行脚商人还是驻军将士,都只有哀嚎惨叫、打滚求饶的份。

北戎鹰卫显然对流匪这一套不陌生,一口凉气抽进嘴里,上不行下不落,恨不能将聂珣吃了。

靖安侯犹自不足,继续冷笑:“我听说北戎王身边的十二鹰卫都曾立下誓言,要将血肉灵魂献祭给长生天,到死不再剃发……”

这一下,北戎探子是真的变了脸色。

北戎不比中原,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说,头式发型百无禁忌,但那是指普通牧民。北戎信奉萨朗鹰,认为鹰是长生天的使者,对鹰卫而言,头发就是灵魂的象征,割了头发,无异于苍鹰断了双翼。

那是比死更难以忍受的侮辱。

聂珣打了个手势,卓逊二话不说,揪住那鹰卫的发髻,右手从腰间刀鞘里拔出一把匕首,就要落刀。

北戎探子嘶声大叫:“住、住手!”

刀势应声一顿,卓逊看了聂珣一眼,只听靖安侯问道:“北戎王身边十二鹰卫,虽然得力,但也没重要到让他不惜增加一成岁贡也要换回的地步,他为什么急着将你赎回?”

北戎探子梗着脖子:“那是我王体恤下属,广施恩泽……”

聂珣不耐烦听他啰嗦,冲卓逊使了个眼色,刀锋的寒气旋即逼近一分,北戎探子的汗毛炸了出来,赶紧道:“我、我说便是!”

聂珣冷冷道:“你只有一次机会。”

北戎探子咬紧牙关,好半天,才从牙缝里磨出一句:“其实这一次,真正想把我赎回的不是王……是世子。”

聂珣和卓逊隐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可能是称王称帝的干多了亏心事,于子女缘上总是浅薄了些,北戎王儿子虽不少,活到成年的却不多,满打满算,有实力一较长短的,无非是世子和生母最受宠的三王子。

从帐篷里出来时,聂珣脸色绷得死紧,卓逊快走两步,伏着他耳根低声道:“少帅,既然北戎王病重,我们是不是可以……”

聂珣看了他一眼,断然道:“不行。”

卓逊瞅了瞅他的脸色,迟疑地问:“少帅的意思是……”

聂珣声音压在喉咙里:“且不说朝廷不会允许我们擅自出兵,北戎王病重,两位有实力的王子互相内斗,正好可以削弱北戎——要是我们现在出兵,反而会使北戎放下成见,一致对外,于大局并无益处。”

卓逊恍然大悟。

“听那鹰卫的意思,在这场夺嫡之争中,还是更看好世子……搞不好,连北戎王这场重病也跟他脱不了干系。”聂珣压低声飞快地说,“这样,你挑几个机灵点的兄弟,明日押送北戎鹰卫北上,送完人也不必急着回来……”

“——若是有机会,不妨将北戎这池水搅得更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