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交手

屋里一灯如豆,穆渊将手里的古卷反扣桌上,漫不经心地挑亮烛光:“怎样?还顺利吗?”

丁昱抹了把脸,就像变戏法一样,满脸的玩世不恭收敛得一滴不剩,露出几丝近乎肃穆的郑重:“顺利倒还顺利,你时机掐得挺准,姓聂的不早不晚,刚好撞了个正着。”

穆渊瞟了他一眼:“既然一切顺利,你板着脸做什么?有人欠你钱了?”

丁昱在他对面坐下,拎起酒壶斟了两杯,一杯推给穆渊,一杯一饮而尽:“我就是觉得,你安排的太巧了些——先是漳洲,再来敦煌,我都‘刚巧’在场,别说聂侯,随便换成其他人,都会觉得有人在暗地里兴风作浪。”

穆渊将酒杯握在手心里把玩片刻:“那也没办法,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的好事?幸而西北驻军的事一出,聂侯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整顿军务上,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手。”

“那可未必,你别小看了靖安侯,”丁昱毫不客气地泼了他一盆冷水,“我看他今天分明动了疑心,却没当面冲江衡发作,肯定是想借机招揽……啧啧,多年不见,这小子长进不小,一点看不出当年的棒槌样。”

穆渊垂下眼,若有所思地转动酒杯:“那当然……他毕竟是在今上身边长大的,该学的手段一点没落下,可比我出息多了。”

西北都司官署,最后一个进屋的卓逊将门带上,抱胸靠着墙角,不动声色地看起了好戏。

“少帅,这些年,朝廷是个什么样,您比任何人都清楚,”江衡声泪俱下,嘴唇直打哆嗦,“朝廷重文抑武,唯恐咱们这些封疆大吏拥兵自重,军费一年比一年削减,长此以往,别说维稳边境、震慑西域诸国,就是让西北军这几万人吃饱肚子都不容易!”

聂珣深深蹙眉,额心一道褶皱深如刀刻。

“偏偏西域这些年不安生,随着古丝路越来越繁华,西边的回纥又开始动作频频,虽说没敢明目张胆地犯我边境,却屡屡派出使者与北戎暗通款曲,”江衡嘶声道,“少帅,不瞒您说,兵部配发的那点火器根本是杯水车薪,就连您手里的这把燧发枪,都是我找民间匠人改装成的!”

聂珣蓦地抬头,和卓逊交换了一个隐秘而震惊的眼神。

“强敌在侧,虎狼窥伺,朝中腐儒却只会说些‘穷兵黩武乃不祥事’的屁话,卑职若不如此,难道指望朝堂诸公用所谓的‘圣人之言’教化四境不成?”

聂珣一语不发,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卓逊觑着聂珣神色,忍不住插了句嘴:“江总兵,你口口声声说截来的银子没私自挪用,有什么证据吗?”

江衡仿佛就等着他这句话,从柜子暗格里摸出一本账簿,双手捧给聂珣:“卑职就是怕有朝一日百口难辨,事先将每一笔银子的去处记录下来,少帅若是不信,一看便知。”

那账簿分量不轻,拿出去够当板砖拍人了。聂珣先是大致翻看了下,见前头的墨迹微微泛黄,纸张边缘有不少磨损的痕迹,显然是经年翻看造成的,这才不着痕迹地点点头,继续往下看去。

然而越看,他脸色越凝重,手指不知不觉用上真力,几乎把账簿的扉页捏烂了。

江衡喉咙滑动了下,不失时机地补充了一句:“少帅若还不信,大可以查抄卑职府邸,要是找出一个银锭,都不用您动手,卑职自己就把自己的脑袋砍了!”

聂珣眯了眯眼,掂了掂账簿的分量,终于道:“……起来说话吧。”

江衡微微一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少帅……”

“要不是知道西北军的日子不好过,这些年,按察使司的折子早把龙案淹没了,”聂珣合起账簿,随手撂在案上,“西北不比鱼米之乡富庶,你镇守西域多年,能将局面收拾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若非往来行商屡番遭劫,奏报上达天听,我原本压根不想跑这一趟。”

江衡不敢吭声了。

“截留关税的事,我就当不知道,”聂珣一只手背在身后,反复摩挲袖中短刀,“但是从今往后,我不想再听到客商被劫的消息,江总兵能应承吗?”

江衡哪敢道一个“不”字,虽说强龙不敌地头蛇,可若地头蛇的七寸被人家拿捏在手里,也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卑职用身家性命担保,绝不再犯!”

聂珣和卓逊对视一眼,心知这出编排许久的大戏总算演完了。

事实证明,聂帅能将各大军区的老兵油子收拾得服服帖帖,靠的绝不是一块冷铁疙瘩,更不是作古多年的老爹。哪怕少年时代沉默寡言、不晓世事,在宫中生活多年,又亲眼目睹养父一家被灭,该长的阅历早已润物无声地内化于心。

屏退了千恩万谢的江总兵,聂珣疲惫地叹了口气,往后仰倒在椅子上,用力捏了捏眉心。

卓逊给他倒了杯水:“这出‘既往不咎’总算唱完了,不管江衡是真心还是假意,好歹会老实一阵……你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

聂珣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江衡倒也罢了,他干的那些事虽然摆不上台面,总算不是为了一己私心……我只是在想,从漳州到西域,兜了这么大一圈,哪里也少不了兄长的身影,他在这里头扮演了什么角色?或者说,他到底想干什么?”

再一再二不再三,丁昱屡次三番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场合,连卓逊都知道,这不是简单的“巧合”二字能解释的。

“在漳州,他刻意引导我们去查北戎探子和西洋人,是不想我们追查走私案。到了西域,他手下的商队遭遇劫匪,顺水推舟的让西北驻军暴露在我们视线中,”卓逊字斟句酌地说,“少帅此行原本是为了剿灭流窜在西域一带的悍匪,如今查出西北驻军搅和在里面,反而不好刨根究底——难道,这就是丁公子的目的?”

聂珣微微一震。

卓逊前倾上身,话音压得极低:“少帅,这话我在漳州就想说了,丁公子是镇远侯一手养大的,镇远侯满门遭灭,他隐姓埋名这么多年,突然现身,恐怕……所图非小!”

他最后四个字仿佛一把钢针,稳准狠地楔入聂珣肺腑。靖安侯浑身一激灵,六月中的天气,手心居然攥出一把凉汗。

“这话再也别提!”他一字一句地说,“他所图为何,我会查清楚,但是你今天所说只要泄露出去一个字,兄长再无容身之地!”

卓逊:“……”

聂珣会是这个反应,他一点也不惊讶,就像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奉日少帅心中一直有杆秤,一头压着“家国”,一头压着“情义”,两头都重逾千钧,直压得他进退维谷,举步维艰。

聂珣说他会查清丁昱的图谋,这是真心话,可惜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各国使节的帖子纷至沓来,差点将靖安侯当头淹没——聂珣虽然年轻,一品军侯的爵位却不是摆着好看,又是晋帝的亲外甥,不提别的,单凭他手上的玄虎符,就够各国使节上赶着套近乎了。

靖安侯虽然不耐烦应酬,但他人在西北,代表的就是大晋皇庭,一言一行都得格外谨慎……用通俗直白的话翻译过来,就算他内心深处很想把这些满口屁话的使节一锅端了,当着人家的面,照样得谈笑风生、觥筹交错。

这么一拖,嘉和四十一年的六月就在无穷无尽的应酬和试探中过去了。七月流火,凉风渐起,正当聂珣以为能松一口气,打算寻个时机和丁昱深谈时,一封帖子送到了他的案头。

——回纥左贤王率使团前来朝贡,邀请靖安侯往驻地一叙。

看到请柬上“左贤王”的私印,聂珣眼神微沉,半晌没说话。

卓逊捡起帖子,来回看了三遍,冷笑一声:“回纥左贤王……他居然有脸请你去做客?当年要不是他们,洛侯怎么会……”

聂珣眼中掠过刀锋一般的冷意。

六年前,回纥陈兵西域,意欲犯边。彼时镇远侯洛温返京述职,其女洛宾率击刹军与之对阵玉门关外。半月后,回纥退兵,洛宾却未奉诏撤军,朝中登时流言四起,折子雪片一样淹没晋帝案头,无不是参奏睦远郡主拥兵自重、意图不轨。

当然,被言官啄得满头包的待遇不止镇远侯一家,但凡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都没少被御史痛批过。但镇远侯情况特殊,因为洛宾不奉诏是真的……西北按察使送回的物证——睦远郡主与回纥暗通款曲的书信也是真的。

那书信上赫然落着洛宾的私章,而与她密谋串通之人就是回纥左贤王。

虽说镇远侯一案后,回纥上了奏表,痛哭流涕地承认了错误,并主动承诺将岁贡增加半成,而晋帝也大度地表示了“不予追究”,两国这些年恢复邦交、互市往来,俨然进入如胶似漆的“蜜月期”。

当年那桩旧案却如一根毒刺,不由分说的卡在聂珣心里,不管过去多久,依然如鲠在喉、历历在目。

聂珣一摆手,长身而起:“拿我的铠甲来。”

卓逊一愣:“少帅的意思是……”

“回纥左贤王相邀,怎能避而不见?”聂珣连讥带讽地勾了下嘴角,“何况,我也想看看,这位左贤王到底是何方神圣。”

卓逊:“……”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家少帅是想说“何方妖孽”。

回纥左贤王其实并不是什么“妖孽”,单单看脸,甚至称得上“相貌堂堂”。按年纪来说,他给聂珣当爹都绰绰有余,但是当靖安侯在回纥驻地前下马时,这位还是不辞辛劳地亲自迎出来,主动行礼问好:“聂侯爷,久闻大名,今日得见尊面,实在是荣幸之至。”

敦煌城内有一条文昌大道,一路出了城门,五里外单独划出一片区域,与敦煌城遥遥相对,作为万国使节的驻地。

回纥左贤王的帐篷位于驻地中央,面积相当宽敞,不比江总兵那简陋的议事堂逊色。帐内灯火通明,地上铺了柔软厚密的驼毯,矮几上摆了一尊玛瑙香炉,来自西域的名贵香料在炉内翻滚,逸出飘渺的白烟。

更令人发指的是,帐篷一角还有几个美貌少女,捧着怪模怪样的西域乐器,咿咿呀呀地弹奏着。

卓逊:“……”

这个什么左贤王真是会享受,朝贡都不忘拖家带口,可比他们这些餐风露宿的武夫强多了。

那左贤王约莫是打着刻意讨好的主意,等宾主分席而坐后,主动向靖安侯敬酒:“这是来自西域的佳酿,是用葡萄酿造的,只献给最尊贵的客人——靖安侯是我的贵客,请满饮此杯。”

聂珣垂下眼,其薄如纸的碧玉杯里荡漾着殷红的酒浆,他端起来闻了闻,面无表情地说:“献给客人?左贤王怕是忘了自己远道而来,反客为主了吧?”

左贤王笑容微僵,幸而他涵养颇佳,被人抢白了也不作色,只是一瞬便已神色如常:“聂侯说的是,原是我忘形了。来,这杯我敬您,权当赔罪。”

他一饮而尽,亮出杯底,示意自己先干为敬。聂珣却眼皮不眨一下,只是盯着酒杯出神。

左贤王身边不知是随从还是副使的男人催促道:“这可是最上等的葡萄酒,要不是最尊贵的客人,咱们王爷平时都舍不得拿来待客。聂侯爷迟迟不饮,可是有什么意见?”

聂珣没说话,将酒杯原封不动地放回案上。旁边的卓逊笑着打圆场:“王爷不知,咱们少帅自律极严,只要身着甲胄,是绝不饮酒的,并非有心辜负您的好意。”

副使还想说什么,被左贤王一摆手打断了。这男人虽然是回纥人,却精通大晋官场“厚颜无耻”的法则,哪怕聂珣当面削了他的颜面,依然微笑以对:“奉日少帅治军的声名,本王在回纥也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回纥与大晋交好多年,您到我这里就跟回自己家一样,不必这么拘谨。年轻人嘛,也该适时放松下。”

卓逊:“……”

亏得这老匹夫能把“回自己家”这话挂在嘴边,旁的不敢说,单论脸皮厚度已经一骑绝尘,令人难望其项背。

这时,就听聂珣开口了。

“左贤王言重了,”他不紧不慢地道,“当年,我朝睦远郡主同样与您交好,结果却是沦为叛逆,尸骨无存——聂某虽然胆大妄为,有这么个前车之鉴在,也不敢随意把您当家人。”

都说打人不打脸,聂侯爷这一耳光却是照准软肋扇过去,丝毫不留情面。左贤王平日里多和自诩君子的大晋官员打交道,习惯了客客气气、你好我好的路数,骤然换了个画风,居然有点应对不暇。

回纥朝贡使节互相看了一阵,不约而同地露出愤愤。

这也不难理解,左贤王好说一把年纪,不说当爹,靖安侯叫声“伯父”毫无压力。不过很显然,聂珣并没将人当长辈,语气虽然说不上多不恭敬,话里话外却扎满了软钉子,两句话的功夫,左贤王已经踩了无数个雷,快被炸得没脾气了。

眼看自家王爷吃了没脸,回纥使节约莫是心有不甘,酒过三巡,不约而同地围上前,看样子是打算用车轮战碾压聂侯爷。

他们算盘打得响,奈何奉日少帅是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这点敌进我退的伎俩压根不放在眼里——他不露痕迹地冲卓逊使了个眼色,卓副将会意,端着酒杯挤到近前:“各位远道而来,我替咱们少帅敬各位一杯……”

他嘴上说“敬酒”,暗地里却一肘子怼过去,旁边的回纥使节猝不及防,酒杯脱手,泼了聂珣一身。

聂珣:“……”

每次都用这招,你就不能换个新鲜点的法子吗?

靖安侯不幸“湿身”,自然要寻个地方换身干净衣裳。左贤王虽然被怼的下不来台,到底不敢怠慢贵客,殷勤备至地将聂珣引到一处空帐篷,里面早就备下了干净衣物。

本来左贤王还安排了几个美貌藩女,名义上是“伺候侯爷更衣”,实际上打的什么算盘,瞎子都能看出来。

可惜靖安侯不解风情,面沉似水地一挥手,将美人屏退了。

回纥虽是西域属国,论起穷讲究却一点不比中原逊色,帐篷里除了换洗衣物,居然还预备下一桶热水,里面撒了新鲜的玫瑰花瓣和各色香料,飘着袅袅的热气。

聂珣借着“更衣”的借口躲进来,便不急着出去了,慢条斯理地解下铠甲,宽衣宽到一半,他突然闻到一股隐约的清苦气。

像是草药味。

聂珣人站在原地没动,短刀却如探头灵蛇一般从袖口飞出,正撞在帐篷一角的屏风上。屏风轰然落地,一道黑影闪电似的窜出,手掌斜劈向聂珣颈侧,掌缘居然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聂珣不躲不闪,刀鞘上扬,格住他掌缘薄刃。两人在极狭窄的空间内连拆六七招,门外侍卫听到动静,隔着帐帘问道:“侯爷,出什么事了?”

那不知从哪冒出的黑衣人眼神微凛,电光火石间蓦地收手,聂珣的刀鞘随即架上他脖颈,就见这人不慌不忙,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往他眼前亮了下。

那玉佩有半个巴掌大小,料子说不上多名贵,雕工也很简陋,刻了一头振翅翱翔的萨朗鹰。

聂珣却似看到什么异宝,瞳孔微凝:“你到底是什么人?”

黑衣人压低声音:“小人是替丁爷办事的,并无恶意,请侯爷行个方便。”

聂珣目光闪烁,只听帐篷外的侍卫接连问了几声,大有他不开口就要破门而入的意思,于是不动声色地答道:“没什么,我突然有点头晕,不小心撞翻了屏风。”

帐外的侍卫松了口气,又道:“方才回纥人来报,有刺客潜入驻地,请侯爷格外小心。”

聂珣“嗯”了一声,听着外头没动静了,这才转向那来路不明的黑衣人:“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送你出去。”

半刻钟后,一辆马车不紧不慢地从回纥驻地驶出,行到门口,车帘后传出靖安侯的声音:“本侯吹了凉风,有些头疼,这就回去了,有劳左贤王款待。”

他坐在马车里不露面,左贤王摸不清这位聂侯爷是什么用意,唯恐哪里没安排好怠慢了这尊大神,赶紧赔笑道:“侯爷这么急着走,可是身体不适?需要为您请良医吗?”

聂珣客气而冷淡地答道:“不用了,一点小毛病,我休息一会儿就好,告辞。”

靖安侯要走,连宫里的皇后娘娘都拿他没辙,何况左贤王。他眼睁睁地看着靖安侯的马车驶出驻地,想留又不敢留,就在这时,一个回纥侍卫着急忙慌地赶过来,伏在他耳边用回纥语低声道:“王爷,没找到。”

左贤王勃然作色:“没找到?怎么会没找到!这里里外外密不透风,跟铁桶一样,还能让他飞了不成?”

那回纥侍卫也是想不明白:“属下也觉得奇怪,咱们事先布下天罗地网,就是一只飞鹰都能射下来。可我们方才将驻地里外搜查过一遍,别说人,连根头发丝也没见着……这刺客要不是会飞天遁地,就是通晓隐身术!”

回纥信奉摩尼教,上至王公贵族,下知平头百姓,言语间时常带出些怪力乱神。左贤王身在其中,难免随波逐流,他本人却不大信这些——要是真有其事,伟大的慈父怎么不赶紧保佑中原大地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但是那条被引入网中的“鱼”确确实实是在驻地消失,没留下一点痕迹。

难不成……是回纥内部的“鬼”没肃清,有人帮着他逃了出去?

就在左贤王百思不得其解之际,聂珣的马车不慌不忙地回到了敦煌城,卓逊一勒缰绳,放慢脚步与马车平行,探头问道:“少帅,你怎样了?头疼的厉害吗?”

短暂的沉默后,马车里传出聂珣的声音:“不打紧,我就是不想搭理那个什么左贤王,听见他开口就心烦,索性找个理由赶紧走人。”

卓逊:“……”

别说,还真像他们家少帅会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