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城每晚一更关城门,次日五更开禁放行——但那是一般情况,怎么说聂珣都是堂堂一品军侯,他要破例,没人会棒棰到将靖安侯关在城门外。
马车毫不停歇地碾过青石板路,聂珣撩开一线车帘,往外看了眼,确认没有“尾巴”跟着,这才转向那一路上没说过话的黑衣人:“你夜闯回纥驻地,是兄长的意思?”
黑衣人沉默片刻,揭下兜帽,又拉开面罩,露出一张被冷铁面具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脸。
聂珣心头微动,只觉得好生眼熟,想了片刻,突然“啊”地一声:“怎么……是你?”
黑衣人——穆渊脸皮虽厚,经历了这么不走寻常路的“他乡遇故知”,还是有点挂不住。好在他脸上戴了三分厚的冷铁,轻易瞧不出破绽:“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侯爷……此番若非侯爷相助,小人要脱身就没那么容易了。”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下。卓逊尽忠职守地迎上前,撩开车帘:“少帅,到地方了,您……”
话音未落,他抬头瞧见车里凭空多了个人,登时惊得忘词了:“少、少帅,他是……”
聂珣一掀衣袍,也不用亲卫摆上木凳,径自跳下车。穆渊紧随其后,冲他拱手一揖:“多谢侯爷相助,小人先告退了。”
他唯恐聂珣逮着他不放,只想趁人没反应过来,赶紧溜之大吉。不料他刚一举步,聂珣手中的短刀就如影随形地追过来。
这一回,刀锋脱出一半,虚虚地架在颈上,虽然没触及肌肤,寒气已然裂体而过。穆渊一个激灵,不动声色地收回脚步,低眉顺眼:“侯爷还有何吩咐?”
聂珣瞧了他片刻,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去请丁少爷,就说替他跑腿的人在我这儿。”
卓逊还没从近距离围观大变活人的震惊中回过神,下意识应了声,懵圈地飘走了。
聂珣收回短刀,一只手背在身后:“跟我进来。”
穆渊飞快地扫过四遭,见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的奉日军,虽说非要脱身,也未必走不掉,可随之而来的麻烦却是无穷无尽,倒不如老老实实地跟着进去。
反正看在丁昱的情面上,聂珣多半不会拿他怎么样。
聂侯爷在敦煌城的宅邸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光看陈设,比回纥左贤王的大帐还寒碜。书房里只有一架泛黄的古卷,桌案上摆了笔墨纸砚,除此之外,连个点缀的香炉花瓶也没有。
穆渊亦步亦趋地跟到门口,眼看案上堆了厚厚一摞公文,拿不准要不要跟进去。就在这时,聂珣回过头:“进来。”
靖安侯的书房,跟龙潭虎穴也差不了多少,穆渊一百个不想进去,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回身掩上门,慢腾腾地蹭到跟前,就见聂珣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药瓶,往案上一摆:“卷起衣袖。”
穆渊瞳孔骤缩。
他条件反射地捂住手腕——方才潜入回纥驻地,他猝不及防遭遇暗算,虽说回纥人也没讨到好,布好的天罗地网被他硬生生地撕开一条缝,箭矢齐发之下,到底没能全身而退,被箭头蹭破一层皮。
穆渊自忖掩饰得不错,谁知被聂珣一口道出,像是早知道他受了伤。他一时有些惊疑不定,拿不准该不该乖乖听话。
聂珣却没有那么好的耐性,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两边对峙片刻,“不得不低头”的穆渊叹了口气,默默卷起衣袖,露出胳膊上一道寸许长、三分深的伤。
风水轮流转,这一下,总算轮到聂珣错愕了。
倒不是因为穆渊胳膊上那道伤痕,靖安侯往来沙场多年,见过的伤势不计其数,不至于被这点小场面吓唬住。但他没想到,这人半条胳膊上全是伤——从指尖到手肘,重重叠叠,凹凸不平,经秋的枯树皮也不过如此。
聂珣飞快地抬了下眼:“怎么弄的?”
穆渊用一种刻意的“无所谓”语气道:“小时候不知轻重,踢翻了火炉,被火炭烫的。”
他轻描淡写,摆明不想多说,聂珣不欲强人所难,自顾自揭开瓷瓶,将药粉撒在伤处,又用干净纱布包裹好。
穆渊好几次想抽回胳膊,都被他摁住手腕,动弹不得。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聂珣两根手指往下一切,恰好搭住他腕脉——那是人体重要部位,以靖安侯的指力,只要稍微用力,就能废了他半条膀子。
穆渊浑若未觉,颔首致谢:“有劳侯爷了。”
聂珣低垂眼帘:“兄长为何派你夜闯回纥驻地?”
当着靖安侯的面说谎并不容易,哪怕他并没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你,那多年来征战沙场、杀伐决断的气场也足够将心怀鬼胎的宵小之辈碾压个百十来回。
何况,临时编造的谎言很难编圆,根本逃不过靖安侯的推敲。穆渊权衡片刻,避重就轻道:“侯爷不是去请丁爷了吗?等丁爷来了,您一问便知。”
至于被仓促甩锅的丁老板能否想出天衣无缝的说辞,将聂侯爷敷衍过去,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聂珣不动声色:“兄长那边,我自然会再问一遍,不过现在,我想听你的答案。”
穆渊听到这里才算明白,这位是担心他编瞎话,所以要在丁昱赶到前先问出口供,不给两边事先串词的机会,届时当面对质,真假一目了然。
穆渊本可以硬撑着不说,以聂珣的为人,想来不会对他动刑拷问。但是聂帅得不到答案,一定会在暗中追查,万一将奉日军的视线全盘引来,事情就不太妙了。
心念电转间,穆渊已经想好了说辞,字斟句酌道:“丁爷……一直对一桩旧案耿耿于怀,偏巧这桩旧案和回纥左贤王有些关联,所以命我暗中查访,希望能找出蛛丝马迹。”
这话真假参半,虽然隐晦,却直击要害地戳中聂珣心头隐痛。他微微一震,居然没再追问。
丁昱来得很快,穆渊一盏热茶没喝完,他已经“砰”一下推开门,浑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大步而入。进屋后不寒喧、不招呼,先将穆渊一把提溜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遭,突然翻开他衣袖:“怎么伤的?是那帮回纥蛮子干的?我他妈要宰了他们!”
穆渊:“……”
他干咳一声,有点尴尬地抽回胳膊,一边遮住伤处,一边不着痕迹地瞄了眼聂珣:“小人办事不力,无功而返,还请丁爷恕罪。”
丁昱像是刚刚注意到站在一旁的靖安侯,掩饰似的揉了下鼻尖,不甘不愿地作了个揖:“底下人鲁莽行事,多谢聂帅帮忙遮掩。”
丁昱紧张“下属”,并不出乎聂珣意料,如果穆渊说的是真话,能被丁昱派去查证当年旧案,一定是得力的心腹部下——谁会不在乎自己的臂膀?
但紧张到这份上,上来不问结果,先关心有没有受伤,乃至于要为了一条伤口去找回纥人算账。
靖安侯就是个棒槌也该看出,这位“穆先生”对丁昱来说,绝不仅仅是“下属”这么简单。
聂珣淡淡一笑:“既然是兄长的人,搭把手也无妨,只是回纥左贤王身份贵重,你让手下夜探回纥驻地,到底意欲何为?”
丁昱却不像穆渊那么小心,大剌剌地一摆手:“怎么,底下人没跟聂帅解释清楚?无非是为了当年那桩旧案……怎么说我都是洛侯一手养大的,朝堂诸公只想着拍龙座上那位的马屁,没人在乎黄土底下的沉冤,我身为洛侯义子,总得替亡者惦记着吧?”
老话说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聂帅几个时辰前才在回纥驻地大放厥词,怼得人家左贤王无言以对,眼下就遭了报应,被丁昱用同样的招数戳中软肋,噎得胸口闷痛。
丁昱顿了顿,大约是想起今晚多亏聂珣,穆渊才能全身而退——有道是拿人的手软,他语气缓和了些:“聂帅和洛侯也算颇有渊源,您身份贵重,不方便和‘逆犯’扯上干系,我很明白,只请您看在当年的情分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横插一杠,这应该不难吧?”
聂珣一时哑口无言,被他一番软中带硬的讥诮捅进肺腑,好生肝颤了一回。
丁昱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拱手一礼,拉着穆渊就要走人。刚到门口,就被聂珣唤住:“兄长。”
丁昱原地转身,桀骜不驯地挑起半边眉梢,那意思大约是“有屁快放,大爷赶时间,没空跟你瞎掰扯”。
聂珣眼神暗沉,一只手背在身后,将手指关节挨个捏了一遍,方才不高不低地开口道:“惦记亡者的不止兄长一个,日后如有能帮手的,兄长大可派人告诉我一声——只是回纥王帐戒备森严,左贤王也不是易与之辈,今晚已经打草惊蛇,还请兄长日后小心行事,不要落人把柄。”
丁昱不知听没听进去,爱答不理地哼了一声,拉着穆渊走远了。
他俩一路无言,直到回了酒楼,进了雅间,丁昱左右探查一番,回手带上门,这才气急败坏地转过身:“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要跟暗桩接头,我以为就是一句话的事,手底下那么多可用的人,犯得着你亲自去闯回纥驻地吗?闯就闯了,怎么还被人发现了?”
“你说你要是有个什么,让我怎么……怎么跟九泉之下的洛侯交代!”
他骂得凶,穆渊却混不当一回事,径自翻找过一遭,从柜子里取出一碟糕点,就着桌上的冷茶三下五除二垫下肚,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
“我也是昨晚接到暗桩传信,说发现了当年那桩旧案的端倪,”他眉目低垂,一双眼睛笼在浓重的暗影里,喜怒难辨,“原本的确可以派人前去接头,只是我按捺不住,想尽早查明当年的真相,才会亲自跑一趟。没想到那暗桩居然投靠了左贤王,我一进回纥驻地就落入陷阱,要不是阴差阳错地撞见聂侯,而聂侯对兄长还有几分香火情,今天怕是没那么容易脱身。”
丁昱越听越胆颤,心肝肺都抽成一团:“你说你……什么事都要逞强!你就不该亲自跑这一趟……”
穆渊截口打断他:“兄长想岔了,幸好我亲自跑了这一趟!不然换成谁,都是板上钉钉回不来了!”
丁昱话音戛然而止。
他当然明白穆渊的意思,今晚要不是他亲自过去,换成手下任何一人,都未必有本事从回纥的天罗地网中全须全发地钻出来——就算钻出来,靖安侯那关也不容易过。
他满腔火气登时化为乌有,细细思忖,只觉得心惊不已:“你派往回纥的暗桩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怎么会投靠左贤王?他……他不会跟回纥人说了什么吧?”
穆渊眼神阴冷:“暗桩也是人,潜伏在回纥多年,难保不会移了心志。这些年,‘千机阁’和暗桩都是单线联络,极为隐秘,即便是暗桩,知道的也很有限,我猜回纥人就是因为问不出更多的内情,才要设下陷阱,引我上钩吧。”
丁昱怎么想怎么不安心,“我猜”两个字实在不能让他撂开手:“那也不能不防,再说,这个左贤王和世伯的案子有关,我看,咱们还是得加派人手,不管怎么样,先盯紧了回纥人。”
让丁昱想不到的是,穆渊沉吟片刻,反而摇了摇头。
“我今晚闹了这么大一出,回纥人偷鸡不成蚀把米,正在恼羞成怒,这时候派人去,无异于自投罗网,”他捧着茶杯,漫不经心地说,“何况今晚之后,靖安侯也盯上了咱们,眼下一动不如一静,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好。”
他一边说,一边将残茶一饮而尽,末了不过瘾,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丁昱眼疾手快地抢过,伸手摸了摸,发现杯盏是冷的,立马瞪起眼:“都什么时辰了还喝冷茶,自己的身子自己不清楚吗?你看看,没两个时辰就到子时了,赶紧回屋待着,我让人给你送热茶热水。”
穆渊往手心里呼了一口热气,轻轻搓了把手指,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那手指关节泛起不正常的青白,往案几边缘捏一把,居然留下五个泛着霜意的指印!
不出穆渊所料,那一晚后,聂珣果然加派人手,盯紧德胜楼——他查了官府记录才知道,原来这家敦煌城最大酒楼的背后金主正是丁昱。一时间,德胜楼附近多了不少小摊小贩,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盯住了每一张出入酒楼的面孔。
转眼又是半个多月,八月秋凉,京城的桂花早已开了,西北苦寒之地却是无花无叶,放眼城外,只有一片莽莽大漠。
与此同时,一个消息随着关外渐凉的沙风卷到靖安侯案头:北戎王病逝,世子继位。
寥寥数语,却让聂珣惊出一身冷汗。
“你再说一遍!”他屏退左右,只留卓逊在旁,牢牢盯住拜倒在地的奉日军将士,“你是说,北戎王的死跟世子有关?你可确定?”
那奉日军将士正是奉命押解北戎探子北归的那位,闻言,他斩钉截铁道:“千真万确,是属下亲眼所见!那北戎世子早已串通其父身边的近侍,在他日常服用的汤药中加进了一味药——北戎人叫它‘其凉’,具体效用不明,但是长期服用,会令人身体虚弱、气血两亏……就如北戎王一般!”
卓逊急迫地看向聂珣:“少帅!”
聂珣一摆手打断他:“你继续说。”
“北戎世子早有准备,事先封锁其父死讯,等将北戎军全盘控制住后,再以北戎王的名义召三皇子返回。那三皇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居然在世子身边的近卫里安插了眼线,中途找死士代替自己,使了一招金蝉脱壳,在世子眼皮底下逃之夭夭。”
奉日军将士喘了口气:“北戎世子自然不肯善罢甘休,派出杀手紧追不舍,好几次差点得手,却被三皇子侥幸逃脱。”
聂珣淡淡一笑:“哪有那么多‘侥幸’?可是你们动了手脚?”
那奉日军将士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因为少帅叮嘱过,要把北戎的局势搅得更乱些,我们便暗中帮了三皇子一把,只是中间出了点岔子,失去了三皇子的踪迹,不过,按脚程推算,他应该已经逃至西域附近……”
聂珣看向卓逊,后者会意点头:“属下这就派人日夜巡视,一定尽快查出三皇子的下落。”
聂珣把短刀握在手里,反复摩挲刀鞘上龙飞凤舞的刻痕:“北戎世子新近继位,当务之急是尽快收复老北戎王的势力,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旁的,但也不能完全掉以轻心——传话给北疆提督冯志远,要他务必小心戒备。”
卓逊有点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自家少帅前言不搭后语:“少帅,你方才还说北戎世子无暇顾及其他,怎么又要冯提督盯紧北疆?”
聂珣:“我也只是揣测……北戎凶悍,全民皆兵,世子又是新近继位,换成是我,也会想做出些功绩震慑一干老臣。”
他没把话说完,卓逊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还有什么比挥师南下、从大晋身上撕一块肉下来,更能让战斗民族兴奋战栗?
没人比聂珣更清楚来自北疆的威胁,那已经不单单是“世仇”,“你来我往”的历史甚至能追溯到数百年前——当初,太祖高皇帝就是从北方游牧民族手里夺取的江山,随后的数百年几乎是一部游牧民族分裂史,中原士大夫眼中“茹毛饮血的野人们”为了争夺生存权,不惜将屠刀对准流着相同血脉的同胞,群雄割据你争我夺,经过一番惨烈的厮杀,最终由北戎一族一统草原。
可惜北疆气候恶劣,所谓的“游牧”就是看天吃饭,年成好时尚且能勉强果腹,要是老天爷不赏饭,牧民活不下去,就只能举族南迁……当然不是内附,而是南下打秋风。
按照聂珣的打算,这伙贼匪闯进别人家里烧杀劫掠,说什么“以德服人”“教化四邻”都是瞎扯淡,就该揍他们个满头包,下辈子也不敢觊觎别人的地盘。
可惜朝堂诸公不这么想,空虚的大晋国库也支撑不了这么大规模的战事。
八月中旬,聂珣“整顿北疆防务”的折子前脚递上去,后脚皇帝的诏令就送到西域,内容和聂珣所请八竿子打不着:朝廷打算在西域设立专门的税务司,用大白话翻译过来,但凡在互市中交易的,不管是谁,不管交易的是什么货物,都得交税。
但税也不是随便收的,在此之前,西域税制只是简单粗暴地套用中原,可很多货物,譬如香料药材、宝石皮毛,乃至西域贡来的骏马,都是中原少见的稀罕物,更没有旧例可循。
对于这部分货物,该怎么收、收多少,朝廷也拿不准,吵了好几个月,嘉和帝不胜其扰,索性将皮球踢回西域,让聂珣拟一部试行之法,交由户部商议。
旨意送到聂珣手里,靖安侯登时傻了眼。
聂珣活了二十多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沙场上度过,治军打仗是一把好手,民生政务却不甚熟悉,要他草拟税务司试行之法,就好比让世代耕种的老农去西北放牧。
压根不知从何着手,只能对着一张白纸干瞪眼。
别说聂珣,奉日军上下一干将领,连着西北总兵江衡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卓逊将那封圣旨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依然难以置信:“不是……少帅,你既不是户部主司,又非地方官员,朝廷凭什么把这事交给你啊?是觉得你太闲了吗?”
聂珣默不作声,心想:你可能还真说到点子上了。
江衡沉思半晌,试探着道:“兴许……是朝廷觉得需要找个了解西域情况的人来草拟法令,眼下西域又是由侯爷掌管着,所以才……”
他说到一半,可能是自己也觉得这理由太牵强了,猝然住口——想来也是,朝廷若真想了解西域境况,大可以派专使前往勘验查访,没必要将皮球踹给身为武将的靖安侯。
聂珣苦笑了笑,思忖片刻,突然站起身:“子谦,陪我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