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请教

德胜楼是敦煌城最大的酒楼,每日正午则是德胜楼最热闹的时候。正赶上饭点,南来北往的豪客富商不约而同聚集到一处,一边高歌宴饮,一边欣赏西域舞姬的绝世舞姿。

那舞姬不知是德胜楼的老板从什么地方请来的,舞姿曼妙,每一处关节都像蛇一样灵活。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她能在力士举起的三寸金盘中跳跃腾挪,穿着水晶舞鞋的足尖瞬息间点过七八个方位,舞到极处,身形快如一道风,甚至看不清风里的人,只听见细碎的银铃声不绝于耳。

聂珣带着卓逊走进酒楼时,迎面猝不及防,被那舞姬带起的香风扑了一脸。他默默后退两步,几乎是贴着墙根,远远绕开那舞成一阵风的西域舞姬,尽量低调地上了二楼。

刚拐过楼梯口,就和一个匆匆而过的女子打了个照面。

那女子眉眼清秀,穿了一身男装,倒不是刻意为之,多半是出门在外,怎么方便怎么来。聂珣跟她擦肩而过,已经走出去两三步,骤然反应过来,猛地一扭头:“……钟盈?”

那女子微微一震,一言不发地加快了脚步。

聂珣哪容她脱身,飞快地追上去,两人沿着走廊兜过大半个圈,那女子身形一闪,隐入一条不起眼的走道。

聂珣紧跟着要追进去,谁知走道里突然冒出一个人,手里还托着托盘。两下里撞在一起,托盘“哗啦”上了天,上面的盘盘盏盏一点没浪费,全砸在“肇事者”身上。

更要命的是,那盘盏碗碟里都是刚出锅的热菜热汤,泼了那人一身,裸露在外的皮肤登时烫红了。

聂珣往他身后一扫,见那女子已经消失无踪,厉声吩咐卓逊:“去调奉日军来,封住酒楼各个出入口,一定要把人找出来!”

卓逊飞快地应了声,正要去安排,都走到楼梯口了,又被聂珣叫住:“等等!”

卓逊诧异地转过身,发现聂珣眼白里居然泛起汹涌的血色,这人好像正被某个两难之选架在火上烤,天人交战了许久,终于嘶声道:“……算了。”

卓逊一愣:“少帅?”

那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耗尽了聂珣所有气力,他无暇解释,疲惫地摆了摆手,虚扶一把半天爬不起身的穆渊:“你没事吧?”

穆渊满身狼藉,汤水残渍和碎瓷渣子糊了一身,双手和脖颈暴露在外的肌肤红了一片,显然是烫的不轻。

然而他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好像只是被哪个熊孩子撒了一把沙土,随手一拂就能拭去,浑不在意道:“没事,一时不察,冲撞侯爷了。”

穆渊将聂珣一行客客气气地引入雅间,自己告了声罪,去内室换了身干净衣裳,又把手上的烫伤处理了,然后为靖安侯奉上热茶:“茶水简陋,侯爷将就用些吧。”

聂珣还没从方才的心神动荡中缓过来,定了定神才问道:“我今天冒昧上门,是有要事请教兄长。”

穆渊一垂眼,歉意地笑了笑:“丁爷今儿个有事出门了,不在楼里,侯爷有何吩咐?不知小人可能代劳?”

聂珣不答反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穆渊沉吟片刻:“午时……最迟傍晚,他应该是能赶回的。”

聂珣淡淡“嗯”了一声,没再开口。穆渊不知是看出他心神不宁,还是纯粹不想和靖安侯共处一室,找了借口退出门外,随手逮住一个侍从,压低声音道:“去请丁爷回来,就说麻烦找上门了。”

侍从机灵地应了声,脚不沾地地跑了。

雅间里没有外人,卓逊四下探查一番,伏到聂珣耳边道:“少帅,刚才那女子分明是……”

聂珣咬牙打断他:“我知道。”

卓逊对他何其了解,闻言愣了片刻:“那您为什么不让属下去调奉日军?”

聂珣一根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来画去,好半天才低声道:“奉日军一动,必定闹得满城皆知,到时再想压就压不住了……”

卓逊琢磨片刻,恍然明白过来,伸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方才他们撞见那女子姓钟,单名一个盈字,瞧着眉清目秀,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却有一个相当耸人听闻的身份——她是前睦远郡主洛宾的近身侍女。

这就犯了大忌讳了。

洛宾打小野到没边,她的近身侍女也好不到哪去,十几岁就跟着洛宾东奔西跑,成日里舞刀弄剑,同样沾染了一身野气。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当初镇远侯获罪,洛家满门连着府里的下人侍女、阿猫阿狗尽数获罪,但凡沾了镇远侯府的边,几乎无一幸免。

案发之际,钟盈正跟随洛宾驻守玉门关外——当年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半个山头化为飞灰。等到山火熄灭,聂珣不顾卓逊劝阻,亲身进入谷内,却只见漫山遍野的焦尸残骸,累累堆叠,难分彼此。

聂珣本以为葫芦谷一役,六万击刹军全军覆没,没有生还者……他做梦也想不到,多年后会在远出阳关的西域酒楼中见到钟盈。

还是活蹦乱跳的!

当然,一个钟盈说明不了什么,但她既然能从那场大火中逃出来,是不是意味着……当年还有别的幸存者?

这个念头就如一颗微不足道的种子,甫一落地就生出要命的根系,遮天蔽日般占据了聂珣全部思绪,压根没法思考别的。

“如果钟盈还活着,”靖安侯几乎战栗地想,“那……她呢?”

有那么片刻光景,聂珣恨不能将奉日军全部拉来,将这酒楼围成密不透风的铁桶,瓮中捉鳖也好,掘地三尺也罢,总归要将人揪出来,把话问个明白。

但他紧跟着反应过来,纵然时隔多年,钟盈依旧是“逆犯”——而奉日军是国之利器,一旦调动,整个西域都将跟着震动,再想压住消息就没那么容易了。

聂珣只想逮着人问个明白,并不打算将人送上断头台。

他今日原本是随性而至,能从丁昱嘴里问出可用的信息固然好,问不出也无谓勉强。但他做梦也想不到,这兴之所来的一趟会撞见一个本以为成了灰的故人。

如果说,靖安侯出门前只是抱持着“聊胜于无”的想法,那眼下就是非刨根究底不可了。

聂珣在雅间等到正午,眼看日上中天,依然不见丁昱的影子。卓逊正琢摩着以自家少帅的俸禄,够不够在这敦煌城最大的酒楼里用一顿午食,雅间的门就在这时被敲响,穆渊捧着托盘低眉顺眼地走进来。

“侯爷见谅,我家丁爷有事耽搁了,怕是要晚上一两个时辰,”他一边说,一边将托盘中的餐食摆上桌案,其中一盘是羊肋,选肥瘦相间的部分,裹了厚厚的红酱,烤得滋滋冒油。另有一碗热腾腾的肥牛汤饼,乳白的肉汤上飘着碧绿的芫荽碎末,绿白相间,香气扑鼻,“吃食粗陋,两位且随便用些吧。”

聂珣只看了一眼,脸色就有点不对了——靖安侯荤素不忌,唯独不喜芫荽,年少时甚至闻到芫荽的气味就恶心作呕。后来驻守边关,餐风饮露,时常饥一顿饱一顿,对吃食没那么挑剔,但若有别的选择,他还是能不碰就不碰。

穆渊浑然未觉,从袖中取出一把巴掌长的精钢弯刀,慢条斯理地片下嫩肉,盛入碟中,又撒上来由不明的红色粉末,推到聂珣面前。

聂珣除了养在宫中的那几年,没被人这么精心地伺候过,一时浑身不自在,左右逡巡过一遭,目光突然落在穆渊握刀的手上。

大概是为了遮挡伤痕,他戴着一层纱绫手套,料子十分轻薄,仿佛第二层皮肤。然而聂珣定睛细瞧,发觉有些不对——他这双手比寻常男子小了一圈,腕骨纤细,五指修长,乍一看简直犹如女子一般。

聂珣顺着那双手往上一瞧,见他脸上虽然戴着面具,鬓角却露出半截凹凸不平的伤疤,一路蜿蜒而下,深入衣领。再仔细一看,那副面具下露出一个小巧的下巴尖,完好处的肌肤颇为细腻,简直和女子有一拼。

聂珣举箸的手微微一顿,突然主动寒喧道:“穆先生跟了我兄长多久?”

穆渊低垂着头,不动声色的为聂珣盛了一碗肉汤:“小人只是替丁爷跑腿的杂役,不敢当侯爷一声先生,统共算来,小人跟了丁爷足有五六年了。”

聂珣弯了弯眼角:“兄长既然放心将夜探回纥驻地这样要紧的差事交给先生来办,必定对你十分倚重,先生说自己是杂役,可是妄自菲薄了。”

穆渊勾了下嘴角,没接话茬。

聂珣被那芫荽的气味熏得不行,不着痕迹地揉了把鼻子,闲聊似的问道:“几个月前,我在福建漳州巧遇兄长,想不到他生意做得这么大,连西域都置了产业。这些年,他还去过哪些地方,你可清楚?”

穆渊笑了笑,避重就轻地答道:“丁爷为人豪爽,又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在同一个地方待不长久。放眼大晋境内,他没去过的地方还真不多。”

聂珣牢牢盯住他:“那你知道,兄长……他是否去过雁门关外的葫芦谷?”

穆渊总算听明白了,前头都是铺垫,到这一句才算进入正题。

他思忖片刻,既然自己的人设是“跟了丁昱五六年的心腹侍从”,知道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也很正常。再者,就丁昱那死心眼的脾气,认识他的人心里都有数,他要是不去祭拜故人,那才叫奇怪。

“去过……不仅去过,他每年寒露都会赶去,”穆渊平平板板地说,“丁爷说,葫芦谷有他一位故人,而且这位故人跟他一样爱热闹。虽说山谷里的草已经郁郁葱葱,总要有人陪她说说话才好。”

聂珣不知被这句话勾起多久远之前的回忆,眼神难以察觉地柔软下来,悠远,又含了一点温和的蕴藉:“……她确实很爱热闹。”

卓逊听他俩你来我往地打了半天机锋,无聊的只差打哈欠,终于忍不住偷偷伸出筷子,闪电般夹起一片羊肉,飞快地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肚,已经呛出一把泪花,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这……咳咳,这是什么味?怎、怎么这么呛人!”

穆渊好像才反应过来,赶紧给他盛了一碗肉汤:“这上面放了从西域来的香料,藩人管它叫‘辣椒’,味道比较刺激。因为丁爷喜欢,楼里许多菜式都放了不少,小人一时疏忽,忘了提醒两位,还请别见怪。”

卓逊涕泪横飞地摇了摇头,一口气灌下去半碗肉汤,梗得脸红脖子粗,总算把满嘴辣味漱干净了。

有了前车之鉴,穆渊便不太敢让聂珣:“侯爷要是吃不惯,小人让他们重新换一份来?”

聂珣摆了摆手,夹起一片羊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起来。

卓逊一口气提到嗓子眼,不上不下,差点噎个半死。他盯着聂珣,心惊胆战地问道:“少、少帅,你还好吗?没事吧?”

聂珣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反问道:“我能有什么事?”

卓逊哑口无言。

他一开始还担心自家少帅是打肿脸充胖子,后来发现不是,这位似乎颇好这一口,吃了一片不够,又夹起一片,一边细嚼慢咽,一边问道:“这个……叫做辣椒?味道挺特别的。”

穆渊唯唯点头,生怕多说多错,聪明地闭紧嘴。

聂珣本想借着“寒暄”多套问些内情,谁知穆渊的嘴比蚌壳还紧,要么避重就轻,要么推说不知情,聂珣若是追问紧了,他索性一言不发,假装自己是个哑巴。

半个时辰后,丁昱风尘仆仆地赶回来,靖安侯一肚子的话只能暂且咽下,依着平辈之礼,拱手作揖:“叨扰兄长了。”

丁昱没搭理他,先抓着穆渊上下打量过一番,冷不防瞥见他手腕上的烫伤,登时爆了,一口无名火结结实实地喷在聂珣脸上:“怎么搞的?你是不是跟他八字犯冲,但凡遇到你,他就落不到好!”

聂珣:“……”

聂侯爷分明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不料一口天大的锅从天而降,恰好扣在他脑袋上,一时冤得死去活来,竟然无言以对。

丁昱半点不跟聂珣客气,吩咐侍女照原样上了一份午食,袖子一挽,直接上手。两块羊肋下肚,又灌了半碗肉汤,他舒了口气,接过穆渊递来的手巾,大剌剌地抹了把嘴,这才有空搭理靖安侯:“说吧,又想给我找什么麻烦?”

丁昱是飞奔着赶回来的,路上听说聂珣突然上门,还无巧不成书地撞见钟盈,整个人都绷紧了。他把最糟糕的情况挨个预想过一遍,做好准备去面对一个刨根究底的靖安侯,谁知聂珣不愠不怒,反倒深施一礼:“此次上门,是有事向兄长请教——兄长消息灵通,不知是否听说,圣上有意在西域设立税务司?”

这个开场跟丁昱想象的颇为不同,他眼珠子一瞪,差点从眼眶里飞脱出来。

不过,一个上门求教的靖安侯,总比一个上门踢馆的靖安侯要安全得多,丁昱就是再不情愿,眼下被人攥住把柄,也只能有一答一。

“要弄清这个税怎么收,你首先得搞明白,朝廷为什么大老远跑到西域来开这个互市,”丁昱转着筷子,在聂珣肩膀上轻轻一敲,“这些年,四境没有大的战事,我走南闯北,每逢秋收时节,总会听到哪哪又丰收的消息——你也算是高居庙堂,可知这两年来,我朝每年的国库收入是多少?”

聂珣是武将出身,只管靖难安邦,掺和政务是朝堂大忌。他思忖片刻,有些不确定地道:“听陛下的意思,这些年虽然风调雨顺,国库却总是不丰,想来不会太多吧?”

丁昱一拍桌案:“不怕告诉你,我替你们皇帝算过一笔账,每年的入库白银不过2000多万,还不到前朝的五分之一!”

聂珣对“2000多万”没什么明确的概念,可听说“不到前朝的五分之一”,饶是他一向自持,也不由微微色变。

“当然,国库不丰的原因有很多,比如田税过低、重农抑商、封禁海疆……唉,缘由太多了,我数都数不过来,”丁昱不耐烦地摆摆手,“既然家里搜刮不出银子,只能从外头找补——东海一线是不用指望了,倭寇海匪太多,大门一旦打开,以江南驻军那点兵力,可就控制不住了。南疆吗,净是些不入流的小国,北戎又是穷得只剩当裤子了,估摸着你家皇帝都瞧不上,东南西北瞧过一圈,可不是只能将眼光放在西域了?”

他解释得通俗易懂,聂珣和卓逊也都恍然大悟。

“这么说来,皇上这回不单单是为了给少帅找麻烦,也是真的想从西域行商手里多收些银两?”卓逊摸了摸脑袋,“可除了交易货物,还有哪里能挤出税银。”

丁昱把玩着那双乌木镶银的筷子,和着楼下龟兹舞曲的韵律,一下一下敲击盘沿:“那可多了去了,交易的收入所得、摊位、卫生管理,都能刮出油水。”

“再者,有能交易的货物,就有不能交易的吧?对于这些违禁物,该怎么查、怎么管?查到了又怎么罚、罚多少?都是能商榷的地方。”丁昱懒洋洋地说,“总之一句话,这西域啊,如今已经成了吸金之地,只有人家上赶着来淘金,没有咱求着人家。既然如此,你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雁过拔毛,只要不是倾家荡产,又有你靖安侯的威名震着,这些人就算挨了刀子,也只有赔笑脸的份。”

他顿了顿,笑容忽然一敛:“不过要我说,这也都是杯水车薪,大晋的底子已经衰败下去,光凭一个西域是撑不起来的。”

只听“铿”一下,聂珣将茶盏放回案上,不轻不重地道:“兄长慎言。”

丁昱讥诮地“切”了一声:“事实如此,我不说就不存在了吗?我且问你,朝廷是不是打算发行新一批宝钞?”

聂珣神色微沉,想起两日前收到的朝廷邸报,又联想起数月前入京时在酒楼里听到的那番对话,眉心夹出一道深深的褶皱。

“说起来,宝钞这玩意儿是太祖高皇帝仿效前朝弄出来的,理由也很好理解,铸造铜币、打造银锭多麻烦?哪有纸钞省事,想印多少印多少,想印多大面额,不过是改个数字的问题。”

丁昱冷笑了笑:“可惜啊,鼠目寸光,白长了一双招子,光看到前朝发行纸钞便宜,就不想想,前朝末期的民不聊生、财政混乱都是因何而起!”

聂珣稍稍加重了语气:“兄长!”

丁昱冷哼一声,瞧见这小子就心烦,索性眼不见为净地挪开视线。

只听聂珣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问道:“……可有转圜的法子?”

丁昱满面冷笑,事不关己地一摊手:“朝廷法令说得明白,拒收宝钞是重罪,甭管是谁,都得抄家下狱——你那皇帝怕是穷疯了,我哪有本事拦住一条疯狗?”

聂珣被他怼得没脾气,眼看这小子嘴上没把门的,只好闭嘴。卓逊左右看了看,小心翼翼地问道:“丁……丁先生,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发行宝钞会是民不聊生的缘由?”

丁昱用“关爱傻逼,人人有责”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发行宝钞是为了什么?朝廷用它代替银子铜锭,意味着老百姓得拿宝钞去买东西,可大晋的国力摆在这儿,市场上的货物就这么多,宝钞却能无限发行,一边有限,一边无限,会怎么样?”

卓逊回想起直隶县城里的见闻,迟疑道:“物价……会越来越高?”

丁昱:“可是老百姓的积蓄就那么多,物价越来越高,他们买不起,就只好尽量少买、凑合度日。如此,买东西的人越来越少,物价却越来越贵,少数富户家里就算有银子也不乐意使,宁可藏着掖着,时日久了,国库得不到充实,只能加重税负、横征暴敛,老百姓还能活吗?”

卓逊被他一席话说得冷汗涔涔,筷子都拿不住了。

丁昱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囊,捡出一个干净杯子,倒出半杯润了润喉咙:“这批宝钞发下去,不出半年,民间必定生乱——我把话撂在这儿,聂帅要是觉得不中听,大可以当没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