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聂珣原本是带着满腹心事上门造访,谁知一番深谈,非但没得到开解,反而愈发心事重重。
而丁昱此人约莫是有点贱,更兼不待见聂侯爷,眼看人家一脸官司,心情反而奇迹般地好转了。
可惜好景不长,正当他端起酒杯打算庆祝一番时,走到门口的聂珣突然回过头,好像只是“不经意间”想了起来:“对了,我还有一事请教兄长。”
丁昱挑了挑眉,示意他“有本赶紧奏,奏完赶紧走”。
聂珣:“兄长没回来之前,我在此间撞见一个人……”
丁昱陡然一僵。
只听聂珣不慌不忙地续道:“如果我没认错,她是当年镇远侯府的一位故人……我知道兄长有难处,个中缘由我不过问,只问一句:当初葫芦谷一役,生还之人……是不是只有她一个?”
丁昱僵着一张脸,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原地,大有就地生根、化身石雕的意思。
他不开口,聂珣就站在原地不动,两边气氛诡异地僵持片刻,丁老板终于没扛过聂侯爷,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
“葫芦谷一役,你那位故人并不在谷中,”丁昱面无表情道,“可能是早有预感,她把人派来找我,托我给她收拾残局……切,也是白搭,等我快马加鞭赶去时,整个葫芦谷已经烧成一片灰烬,别说‘残局’,连‘残骸’都拼不出来……”
聂珣如遭雷击,整个人微乎其微地颤了颤,捏着门框的手不住发抖,手背上颤出一把嶙峋青筋。
“是我想多了吗?”他茫然地想,“我又开始抱有不切实际的奢望了吗?”
他在原地驻足片刻,直到卓逊接连唤了几声,才机械地迈动脚步,背影看上去像个散尽了三魂七魄、只剩一副空壳子的行尸走肉。
丁昱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将只剩一个杯底的马奶酒喝完,正要再倒,一只手斜刺里伸过,摁住了他。
“饮酒伤身,”穆渊淡淡地说,“兄长还是节制点好。”
丁昱用鼻子喷了一口气,居然跟着把酒杯乖乖放下了:“你是不是打算回去了?”
穆渊在他对面坐下,夹起一块冷透了的羊肋,慢慢咬了一口:“回去了……这一趟没少给兄长添麻烦,德胜楼外的奉日军一时半会儿怕是撤不走了。”
丁昱不耐烦地摆摆手:“这些都是小意思,我只问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穆渊早有准备,不慌不忙:“要是我没猜错,聂帅回去后一定会向朝廷上疏,可惜,他虽位高权重,终究是武将一派,如今的朝堂只是龙座上那位的应声虫,必不会将这份奏疏放在眼里,聂帅一番忧国忧民的思虑终究只有打水漂的份。”
丁昱皱了皱眉:“我问的是你,跟他有什么相干?”
“我?”穆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只是一介山野小民,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干好自己该干的,静观其变。”
丁昱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法令一出,物价愈翔,不敷其用,中饱的是朝堂诸公的私囊,凋敝的却是大晋国运和数以千万计的百姓。”
穆渊脸色微沉:“法令自庙堂而出,你我纵然有心,也是无力回天。何况这阵子,西域这头也不安宁——我手底下的人说,在西边发现了北戎蛮子的踪迹。”
丁昱猛地一抬头:“什么?北戎人居然跑到西域来了?”
“自北戎王死后,北戎世子大权独揽,他那位三皇弟成了丧家犬,被追赶得无处可逃,只能冒险潜入西域,”穆渊淡淡地说,“聂帅那边大概也收到消息了,这阵子,奉日军和西北驻军出动得异常频繁,本来和我们没什么相干,只是他们的手越伸越长,眼看要过了祁连山,这就不大方便了。为防万一,我还是得回去看看。”
丁昱一时没了言语,见他起身要走,突然从怀里摸出一个香樟木的小盒子,隔空抛过去:“给你的,拿去玩吧。”
穆渊闪电般接过,打开盒盖,见那盒中衬了漳绒,上头放了一副玉珠花——几十粒色泽匀净的白玉珠子,用金线穿成一朵玉兰花,又用黄玉缀成花蕊,吹口气仿佛会瑟瑟颤动,手工十分精细。
“这是我一朋友带来的,说是京城今夏的时新玩意儿,贵胄女子盘发,都爱在发里别一朵玉兰花,只闻其香而不见其形,再把玉珠花别上去,比寻常簪花更雅致,”丁昱漫不经心地说,“我一大男人,留着也没用,倒是你,成天和帮大老爷们混在一处,都快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穆渊笑了笑,避重就轻道:“这白玉珠子莹润细腻、毫无瑕疵,又是一般大小,少说值几十两银子吧?其实我也用不着,倒不如转送给兄长的那些红颜知己……”
他话没说完,就被丁昱不耐烦地打断了:“你用不着就转送给阿盈,人家好端端一姑娘,跟了你这么些年,被你带得男不男、女不女,花一样的年纪,都不知道打扮自己,你就当心疼心疼她吧。”
穆渊这才没话说了,把盒子收在怀里,想了想,又叮嘱道:“聂帅心思缜密,兄长跟咱们来往的事怕是瞒不住他,虽说他还存了几分香火情,没有将兄长治罪的意思,你以后行事还是要愈加小心……”
丁昱痛苦地呻吟一声,恨不能捂住耳朵:“亲娘啊,你什么时候成了个碎嘴子?赶紧滚吧,听你唠叨我就头疼。”
穆渊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丁昱预计新一批宝钞强制发下,不出半年,民间必出乱子,事实证明,他还是想得太好了——宝钞发下不到一个月,米价已经翻了一倍不止,偏巧这时,不知是哪个作死不嫌事大的蠢货自作聪明,建议朝廷出台“食盐法”,也就是按照居民人口数强制分摊盐额,并按额征收盐税,以此充盈国库。
可怜老百姓肚子还没吃饱,就被突如其来的苛捐杂税砸得焦头烂额,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去向黑庄借高利贷,有些甚至要卖儿鬻女,才能勉强凑足朝廷征缴数额。
如此民怨沸腾,不过三个月,江浙一带的私盐贩子已经揭竿而起、暴动频频。
收到京城传来的消息时,丁昱罕见地怔住了,好半天回不过神:只能说,大晋朝廷的作死能力远远超出了丁昱狭隘的想象力,着实令人高山仰止、望尘莫及。
江南驻军摁下葫芦浮起瓢,焦头烂额了半个多月,眼看暴动越演越烈,实在没了辙,只能八百里加急报到京里。
没等嘉和帝有所反应,南疆又出事了:自从南越王拖家带口“移驾”京城,被南越欺负了几十年的安南可算翻了身。问题是,这位新上任的安南王跟京里的嘉和帝明显不是一个路数,屁股下的龙椅还没坐热乎,已经开始惦记别人家的地盘。
刚开始,安南王还算有分寸,顶多欺负一下周边“芳邻”,绝不敢将主意打到大晋头上。然而这一回,江南暴动这把火一烧起来,连着数月没能熄灭,晋军的孱弱和外强中干暴露无疑,安南王那副“海纳百川”的野心便有点蠢蠢欲动。
嘉和四十一年腊月初八,安南出兵南疆的加急军情连着江南暴动一前一后送入京中,早朝上的嘉和帝一口气没上来,当着群臣的面,直接晕了过去。
消息传到西域时,聂珣正向江衡交代军务,准备启程回京述职。听说京里派了专使,他先是愣了下,旋即,联想起朝廷几个月前强制推行的那批宝钞,以及从南边传来的关于江南暴动的消息,饶是靖安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不禁叹了口气。
只能说,嘉和皇帝确实是“真龙在世”,成日里不想着治国安民、开疆拓土,净整些兴风作浪的幺蛾子。偏又色厉内荏、目光短浅的很,兴起的浪头没淹着旁人,先把自己呛个半死。
聂珣一目十行地扫完专使带来的军报,发现和他料想得差不多,于是不动声色地问道:“圣上的密旨呢?”
那专使虽说是御前的亲信,却半点不敢在靖安侯跟前逞威风,屁颠屁颠地送上一卷明黄色的卷轴:“咱家临行前,圣上专门交代了,从西域到京师路途遥远,来回奔波太过辛苦,侯爷今年就不必回京了。”
聂珣眼中闪过一道深思。
按说江南暴动、安南犯边,他这个手握玄虎符的奉日少帅应该第一时间南下稳住局面,可嘉和帝非但没召他还京,连例行公事的回京述职都免了,明面上的借口是“体恤臣子,不忍他奔波劳动”,不过但凡长了耳朵的都听得出,这话纯属瞎扯淡。
聂珣展开那卷密旨,匆匆读下来,眉头倏地拧紧了。
密旨篇幅不长,大致交代给靖安侯两件事:第一,江南暴动、南疆叛乱,请靖安侯将麾下奉日军分出一半南下,协助江南与西南驻军剿匪镇边;第二,嘉和帝上朝时晕倒,虽然很快被太医救醒,身体却大不如前,命聂珣尽快寻到灵药。
调兵一事,聂珣早有准备,并不觉得惊讶。但他没想到,嘉和帝当初派他来西域寻找圣婴果,居然不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延年益寿”,而是他身体真的到了这份上。
聂珣沉吟片刻,抬头问那特使:“灵药就是圣婴果?”
使者低眉顺眼地答道:“是……太医说了,这果子长在西域的雪山之巅,十年一开花,十年一结果,珍稀无比又世所罕见,连太医院的几位医官都没见过,只在古籍记载上见到过。”
聂珣又问:“陛下身体如何了?”
使者赔着笑脸:“侯爷放心,圣上被太医救醒后已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
聂珣一言不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使者久在深宫,哪禁得住靖安侯的逼视,不过片刻,已经冒出一头冷汗,颤巍巍地跪倒在地,不住磕头:“侯爷恕罪!太医、太医说,皇上洪福齐天,若无灵药,也许、也许撑过下一个年关就能痊愈……”
聂珣瞳孔骤缩。
太医说话一向委婉,就算真得了重病也要拐上三个弯,如今这么说,意味着嘉和帝的身体很可能撑不过明年年关。
有那么片刻光景,聂珣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他从小没见过亲爹,老侯爷当年和长公主匆匆成婚,婚后不过三日就赶往北疆,一去便是整整四年。打从聂珣记事起,时常见到他娘捏着一枚香囊怔怔发呆,听府里下人说,那是长公主做给老侯爷的定情信物,可惜老侯爷走的急,没来得及给他。
以后也再没给出去。
四年后,老侯爷的棺椁送回京城,长公主撞棺殉情,一身缟素的聂珣当时就站在旁边,虽然被下人及时抱走了,脸上还是溅上了血。
他亲娘的血。
聂珣没了爹娘,等他祖父也过世后,便被抱到镇远侯府。待得镇远侯父女赶赴边疆,他又被带进宫里,养在嘉和帝膝下。
但凡少年人,不管桀骜还是温驯,或多或少都有对父辈的孺慕之情,聂珣也不例外。只是他这份情谊被一劈两半,一半给了早逝的镇远侯,另一半给了嘉和帝。
在聂珣心里,嘉和帝这个舅舅相当于半个父亲,除了镇远侯,他平生得到的所有宠爱和温情都来自嘉和帝。
直到嘉和三十五年。
“知道了,”良久,聂珣一揽衣襟,跪地叩首,“臣,领旨。”
无论是分出兵力南下还是寻找灵药都需要时日,等专使离开后,聂珣就着手准备起来。他先是唤来卓逊和奉日军将领谭继明,如此这般地嘱咐了一番,三日后,这两人各率两万奉日军起身南下。
动身前一晚,卓逊专程来找聂珣,自己来不算,还带了一壶酒,刚飘出来一点味,聂珣的鼻子已经抽动了下:“……燕云烧?”
“对,北地的燕云烧,”卓逊倒出一杯,递给他,“尝尝?”
聂珣摇摇头:“军中禁酒,你从哪弄来的?”
卓逊大约是知道要走了,临行前索性放飞一把自我,当着靖安侯的面,他陶醉地嗅了嗅酒香,长叹一声:“德胜楼,敦煌最大的酒楼,别说北地的燕云烧,就是京城的照月寒、闽南的夜流金都有。”
聂珣哑然失笑。
眼下不是战时,靖安侯虽然自律极严,平时滴酒不沾,却没有推己及人的毛病。他随手取过一份军务公文,一边提笔批注,一边随口道:“你要喝就出去喝,别弄得我这里都是酒味,闻了头晕。”
卓逊犹不甘心,又往前凑了凑:“少帅,我记得你最爱喝燕云烧,真的一点也不馋?”
聂珣:“我不喜欢,味道太呛了。”
卓逊扬高声调“咦”了一声:“少帅不喜欢?那我怎么见你经常买,还是背着亲卫偷偷买?”
聂珣:“……”
统共也没几次,怎么就“经常”了?
不是,他统共就买过几次,怎么就被这小子发现了?
“我……”聂珣一开口,发现自己嗓子涩得厉害,只得干咳两声,“我不过是闻闻味道,怎么就被你撞见了?”
卓逊匪夷所思,简直怀疑自家少帅是随口敷衍:“闻闻味道?少帅,你要是口味重可以点熏香,犯得着拿酒腌吗?”
聂珣垂落眼帘,沉默片刻才道:“睦远喜欢。”
卓逊登时没声了。
“睦远郡主洛宾”是全体奉日军心中的一根刺,六年前葫芦谷那场几乎将整片山头烧成灰的大火虽然灭了,漫山遍野的尸骸和灰烬却冷冰冰、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胸口,一想起就喘不上气。
自古名将如红颜,不许人间见白头,睦远郡主两样占了全,下场也就格外惨烈——没见白头,直接成白骨了。
何况,她和靖安侯聂珣的关系全军皆知。
“那不是你的错,少帅,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卓逊说,“那个结果……谁都不想看到,你已经尽力了。”
聂珣摇头笑了笑,没说话。
他反应平淡,似乎没怎么放在心上,卓逊却不轻不重地“咯噔”一下,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当年他挣扎着纵马上山、一剑斩断假传帅令的陈勖胳膊时,脸上也是这般平静而不动声色。
“少帅!”卓逊忍不住加重了语气,“当时是皇上下旨,你根本没有抗拒的余地!何况都过去那么多年,你也该放下了!”
聂珣低头掐了把眉心,不知听进去没有。
世人遇到难过的坎时都爱说“放下”,仿佛这两个字带有某种特殊的魔力,一旦脱口而出,那些压得人负重难行的东西就会自动分崩离析,化为砂砾,化为灰烬。
然后被风一吹,烟消云散。
“可是……”聂珣闭着眼睛想,“如果连我都放下了,还有谁记得她……他们呢?”
卓逊瞧他脸色就知道话白说了,叹了口气,抱拳一礼,掉头往门外走去。已经走到门口,他一时忍不住,突然转过身:“少帅,你既然后悔,当年为什么不杀了陈勖和高内监,干脆和郡主一起叛了?”
靖安侯猝不及防,被这大逆不道的话砸得浑身一震,眼神当即沉了下来。
卓逊自知失言,可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藏一半露一半实在难受,不如吐个干净:“皇上此次命奉日军南下平乱,又不许你回京坐镇,分明是有意分散你的兵力,打的什么主意,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聂珣脸色越发难看,沉声打断他:“够了,别说了!”
卓逊却不肯住口:“你心里惦记着养育之恩、君臣之义,从不敢有二心,龙座上那位可未必这么想,好比当年的镇远侯,不就是……”
聂珣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给我闭嘴!”
卓逊脸色发白,终于不吭声了。
聂珣眼神森然,胸口剧烈起伏一阵,终于平复了气息。
“方才的话要是泄露出去,你死一百回都不够!”他冷冷地说,“我当你今天是酒后妄言,不作追究,以后再也别提!”
卓逊咬紧牙根,好半天才低声道:“……是。”
聂珣沉默片刻,眼神一变再变,慢慢缓和下语气:“……我刚被接进宫时才十岁,马车一路行过宫门,内监扶着我下车,一抬头就看见今上等在车外。他堂堂九五之尊,亲自牵着我的手带我去了住处,还反复嘱咐我,有什么不习惯的一定要说出来,别憋在心里。”
“我奉旨陪太子、大皇子入文华阁读书,一开始,因为字练得不好,还被师傅告过状。今上也没生气,特意将我招到书房,把着我的手一笔一划教我练字。”
养育之恩,君臣之义,不论哪一桩都重逾泰山,如今双管齐下,也难怪奉日少帅步履维艰,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卓逊叹了口气,心知再说什么都是白费力气,溜着墙根默默飘走了。
第二天一早,聂珣将卓逊和谭继明送到城门口,回来后片刻没耽搁,先把西北总兵江衡叫到跟前:“我来西北前,皇上命我暗中寻找圣婴果,听说这种果子只长在雪山之巅,江总兵驻守西域多年,可有耳闻?”
自打聂珣初来乍到、上演了一出“恩威兼施”,江衡就对这位年纪轻轻的靖安侯有了心理阴影。听说聂侯爷召见,他一路忐忑不安,生怕自己又有什么把柄落到人家手上。
直到听聂珣提起“圣婴果”,江总兵悬了一路的心才重重摔回胸口,长出一口气。
“末将驻守西域这些年,确实听说祁连山深处的雪峰顶上有一种果子,相传是雪山神女的眼泪所化,有活死人、药白骨的奇效。”江衡字斟句酌地说,“不过,这也都是传说,从没有人亲眼见过……哦对,那传闻还说,雪山顶上栖有神鸟,是专门看守那果子的,这种鸟身披赤红羽翼,展翅能遮天蔽日,迎风而起时,宛如虹霞垂落,绚丽难言。”
聂珣听得入了神,随口问道:“是在祁连山哪座峰头?”
江衡面露难色:“这……不过都是牧民间的传闻,具体是哪座山头,末将也不清楚。”
聂珣沉吟片刻:“奉日军初来乍到,不比江总兵熟悉祁连一带,还请西北驻军尽力寻找圣婴果的下落。”
江衡眼神游移,没有立刻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