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葫芦谷一役,假传帅令的陈勖被聂珣一剑斩断胳膊,虽说回京后,靖安侯被罚了一年的俸禄,又在侯府闭门思过三个月,这杀鸡给猴看的威却是不折不扣地立下了。
好比高内监,就被聂侯爷吓破了胆。
作为当年那场大火的始作俑者之一,自打被派来西北,高内监就一直提心吊胆,生怕靖安侯当初隐而不发,暗地里却已记了一笔,只等对景便要发作出来。
正因如此,他一进敦煌城就把自己关进屋里,轻易不敢露面。
可惜他不去找事,事却主动找上门,从贴身的小内监口中听说聂珣在查当年那桩旧案时,高内监直如五雷轰顶,两根面条腿陡然失了力,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眼神发直,半晌说不出话。
那小内监是高内监当干儿子养在身边的,对当年那桩旧案略知一点内情,见他这副模样,不禁急得满头冒汗:“您别光顾着发愣,倒是给句准话啊!”
他凑到高内监耳畔,压低声道:“西北按察使姜大人的亲信就在城中客栈里等着,这事要是真的,从右相到您都得吃挂落,您可得拿准主意啊!”
高内监颤巍巍地站起身,在堂屋里来回踱了两圈,两只手扣在背后,额角冒出豆大的汗珠,好半天才道:“西北按察使姜大人……他是怎么说的?”
“西北按察使姜均益早年是右相门生,这些年没少受右相提拔,当初洛侯案发,就是他将击刹军谋逆的罪证呈交御前,”齐悯晟瞧了瞧聂珣神色,小心翼翼地说,“当年葫芦谷一役,又是右相的儿子和高内监合谋……如今这两位暗中串谋,打的是什么主意,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聂珣只觉得刚好转的箭伤被他这句话捅了个对穿,胸口撕裂般的剧痛,喉头一甜,险些哽出一口血来。
他咬着牙,拼死拼活的,总算把那口淤血吞了回去,哑声道:“还能打的什么主意?还不过为了当年那桩旧案!”
齐悯晟皱着眉:“可那北戎三皇子刚被押回驻地,知道的人没几个,西北按察使是从哪得到的消息?”
聂珣心念微动,忽然问道:“知道西北按察使派来的人在哪落脚吗?”
齐悯晟不明所以:“在城西的一间客栈里,少帅是想扣住他吗?”
聂珣微微一闭眼:“不,由着他去——右相费心筹谋,不就是想知道我手上掌握了多少证据?既然如此,我给他这个机会!”
当晚,一个黑影从高内监的院里鬼鬼祟祟地溜出来,眼瞅着一排奉日军没留意,他贴着墙根,偷偷摸到关押北戎三皇子的帐篷外。
羁押重犯的地方,门口自然少不了奉日军驻扎,那人不敢靠近,远远缀在帐下。恰巧一阵夜风刮过,远远卷来那两名奉日军的谈话:“这里头关的是什么人,这么小心?要我说,既然是安插进来的探子,干脆一刀砍了,不是更省事?”
一个年长些的将士接口道:“那可不成,听咱们参将说,里头关着的是重要人证,留着有用的。”
年轻的奉日军将士好奇问道:“什么人证?怎么,在咱们少帅眼皮底下,还有人敢作奸犯科不成?”
年长些的将士摆摆手,叹了口气:“具体缘由我也说不清,听说是和六年前那桩旧案有关,你年纪轻,不知道那桩案子牵扯进去多少人,连咱们少帅的未婚妻都……唉,里头那人说是跟回纥左贤王关系匪浅,要紧的很,你可别大意了。”
黑影悚然一惊,不留神踩碎了一颗小石子,眼看那两名奉日军将士有所警觉,不约而同地看来,他不敢多耽搁,贴着帐角阴影一溜烟跑了。
直到他跑没影了,那年轻些的将士才抹了把冷汗,长吁短叹道:“我说吴大哥,参将下回能不能别派这样的活计?要说上阵杀敌,那是咱们的本分,自然没二话,可这做戏唬弄人实在不是咱们擅长的,还是换个人吧。”
年长些的将士伸手在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哪那么多废话?这是上头吩咐下来的,要是办不好,小心参将把你耳朵拧下来。”
年轻将士吐了吐舌头,不敢说话了。
那黑影正是高内监身边的小内监,他偷听到两个奉日军将士的对话,脚不沾地地跑回屋,一五一十的复述给高内监听。高内监沉着一张脸,踌躇半天,终于下定决心,附耳叮嘱了他几句。
第二日一早,敦煌城刚解宵禁,那小内监就溜出奉日军驻地。他扮成个替主人家跑腿办事的小厮,混迹在满街的行商走贩中,乍一看就如水滴融入大海,半点不显突兀。
相隔十来步,两个同样扮成行商的奉日斥候不动声色地缀上他,悄无声息地拐进一条小巷,眼看这小内侍往西走了百来步,转进一间不起眼的小客栈里。
那年长些的奉日斥候谨慎的躲进墙角阴影中,掉头对年轻斥候道:“就是这了,快去禀报少帅,找到‘兔子’的老窝了!”
年轻斥候答应一声,飞快地去了。
敦煌城里的动静避不开靖安侯的耳目,同样没逃过暗中窥伺者的注意,几乎是前后脚,两份内容大同小异的密报分别递送到聂珣和颜渥丹手里。
聂珣粗略扫过一眼,发现和自己猜测的八九不离十,于是撂在一旁,只叮嘱负责盯人的斥候莫要打草惊蛇。
颜渥丹却勾起嘴角,露出会心的笑容:“原来聂帅是打着投石问路的主意。”
此时书房里除了钟盈,再没第三人,她和颜渥丹同为穆渊心腹,熟来熟往,有些话不必藏着掖着,直截了当地问道:“您是说,聂帅故意报出回纥左贤王的名号,是想混淆视听,让他们自己露出马脚?”
“聂帅是兵法大家,这招‘无中生有’浑然天成,真亏他想得出来,”颜渥丹似笑非笑,“可惜,回纥左贤王也不是等闲之辈,这么多年的风浪不是白经历的,没那么容易被诈出底细。”
他往太师椅里一靠,双手搭住扶把,屈指有节奏地敲着木头,片刻后才道:“既然聂帅不怕惹事,咱们不妨帮他一把……帮他将这池水搅得更浑些。”
钟盈:“……”
颜先生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腔调真是怎么听怎么碜人。
“少主还病着,您贸然出手,会不会太冒险了?”她怎么想怎么不妥当,忍不住质疑道,“万一您这把火烧到自己头上,不是得不偿失?”
颜渥丹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确实有风险,但我需要证实一件事,”他垂下眼,淡淡地说,“听说,当年是聂帅亲自带着赐死的旨意和毒酒踏平了镇远侯府,也是聂帅亲率奉日军将少主围剿于葫芦谷,有这两桩在前,咱们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聂帅对洛侯和少主毫无情谊,但从眼下看来,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
这话牵扯到穆渊的私隐,钟盈不便接口,只得装聋作哑。
“我想知道,聂帅的这份情谊有多重,”颜渥丹微笑起来,“要是我猜得没错,这将是咱们手上的一把利器!”
“情谊”两个字,从心而生,能有多少分量,单看这个放在心头的人有多看重。若是不以为意,那就是落在肩上的微尘,随手一拂便能打落尘埃。但若珍而重之,那就是扎在心头的一丛荆棘,汲取着心头血长大,末端开出一朵朱砂痣。
血一样鲜红。
所有击刹旧人,从丁昱到钟盈,都不觉得靖安侯有多看重这两个字——这倒不能怪他们固守成见,实在是聂帅“冷面杀神”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世人皆以为那具杀伐决断的皮囊下生了一副铁石心肠。
如果不是这一回,聂珣暗地里的故意放水,连颜渥丹都险些被蒙过去。
“我一直以为,老侯爷身边的三个孩子,少主是最随他性子的,如今看来倒不尽然,”颜渥丹微笑着想,“也好,有情才会有软肋……靖安侯,晋室皇帝的万里长城,保不准也能成了龙座上那位的催命符。”
白日的敦煌城繁华异常,所有的暗流汹涌都在看不见的深夜。三日后,跟在回纥左贤王身边的总管不知怎么出了驻扎营地,刚进敦煌城门,还没走出二里远,就被人猝不及防地套了麻袋,拖进小巷,一顿拳打脚踢,登时不省人事。
三个时辰后,“总管无故失踪”的消息传回回纥营地,同时传到左贤王手里的,还有一封没落款的书信。
左贤王匆匆扫完,脸色蓦地变了,拍案而起:“送信的人呢?”
左贤王帐下的亲卫单膝跪地:“就候在帐外,他说兹事体大,没等到您的回信,不敢就这么回去。”
左贤王犹豫再三,还是飞快地写了一封短笺,下笔时留了个心眼,故意没落款没私印,装入封中递到亲卫手里,千叮咛万嘱咐道:“务必交到你家主人手里。”
亲卫干脆应了,一撩帘子出了王帐。
半个时辰后,这封短信被送进客栈。遗憾的是,收信人没来得及拆封,就被闯入客栈的奉日军逮了个正着,从跑腿的随从到收信的正主,一个没落下,成了那瓮里待捉的鳖——被奉日军一锅端了。
那位西北按察使的下属本想大声叫嚷,却被心黑手辣的奉日军将士一把堵上嘴,再将麻袋往脑袋上一套,不由分说地拖上早已备下的马车。
短短一夜间,西北按察使的人、回纥左贤王的人,连着朝廷派来的监军高公公在靖安侯的书房齐聚一堂。那两位被蒙着头、堵着嘴,光会哼哼,说不出完整的话。唯独高公公全须全尾,刚一瞧见这个阵仗,腿登时软了,好悬一屁股坐地上。
聂珣稳如磐石地坐在书案后——不是他托大,而是靖安侯胸口箭疮还没痊愈,时间长了站不住:“高公公,你认识这两位吗?”
高内监从衣袖里摸出一方帕子,哆嗦着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勉强赔笑道:“聂、聂侯说笑了,我怎么会认识他们?”
聂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了,我想高公公也会这么说。”
他端起茶盏,在书案边缘轻轻一磕,门口的亲兵得了信号,连拉带拽地拖进来一个人,被麻绳绑得结结实实,同样堵着嘴,一边用力挣扎,一边发出含混不清的哼哼声——正是替高内监跑腿传信的小内侍。
高内监脑门上的冷汗刷的冒出了第二茬。
“他是贴身伺候高公公的人,您总不至于不认识吧?”就听靖安侯不动声色地说,“我手下亲兵发现他这几日和西北按察使姜均益派来的人频繁接触,而这位姜大人的亲信又在私底下跟回纥人接触……”
高内监不仅两条腿打哆嗦,嘴唇也哆嗦起来。
“对了,我手上还有一封信,”聂珣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不紧不慢地抖搂开,那信纸不知被他翻阅过多少遍,边缘已经泛黄打卷。
高内监倒抽一口凉气,险些被穿堂风呛住。
“这信上说,当年回纥重兵进犯大晋北境,是早有预谋,也是做戏给朝廷看,跟回纥军里应外合联手串通的……正是右相陈玄凌!”
聂珣把信纸往书案上一拍,眼神利如刀锋:“击刹军驻守西北多年,回纥军在洛侯父女手下屡屡吃亏,损失惨重,忌恨之下,既为泄愤,也为报复,便与右相联手定下一条毒计——回纥先进犯后撤军,又伪造和睦远郡主串通往来的书信,与此同时,右相指示西北按察使将这封截获的书信……以及伪造的行军路线图交给朝廷,最终坐实了洛侯父女的谋逆之罪!”
聂帅中气不足,声量抬不上去,显得有些有气无力。然而越是这样,他话音里的杀意越是如有实质,匕首一样捅豁开高内监胸口,将他最后一点侥幸之心捅成碎渣。
高内监再也站不住,肩膀抖成了筛糠,终于“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聂帅,我、我不知道……”惊骇之下,他舌头直打结,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利索,只差大喊“冤枉”:“我、咱家,只是替皇上办事,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聂珣微微弯下眼角,那一刻,他长眉压下,“深情蕴藉”的桃花眼细如刀锋。
“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派贴身伺候的内侍去和西北按察使的人私下接触?”他毫不留情,步步紧逼,“不如这样,咱们听听这两位是什么说辞?”
说到这里,聂珣故意停顿片刻,话锋一转:“不过,真到人证物证俱全的份上,高公公这桩通敌的罪状就算板上钉钉,到时连人带口供一并送上去……可就没有转圜余地了。”
穆渊一度觉得靖安侯脑袋瓜里没收录“转圜”两个字,这其实有点冤枉。虽然聂侯爷在某些场合下欠了点圆滑,但是该使奸耍滑时,他也毫不含糊。
好比这一回,左贤王的短信其实压根没提当年陷害洛侯父女的事,落款更是连个印记也没有,可聂帅就是能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
再比如,那三位人证虽然有了,却根本没来得及审出口供——事实上,回纥总管是左贤王的亲信,西北按察使姜均益派出的也是跟了他十多年的心腹,这两位会不会出卖旧主,实在要打上个问号。
可惜高内监心里有鬼,看什么都疑影重重,被聂珣连恐吓带威胁的一通忽悠,心理防线当即溃不成军。
他挣扎半晌,试探着抬起头,正想意意思思地负隅顽抗两句,冷不防对上靖安侯一双冷冷的眼睛。
一般来说,在上位者身边伺候,而且还颇得宠幸的人,眼力见和敏感度也比一般人高得多。正因如此,高内监才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聂珣身上不加掩饰的冷意和杀机。
他就像被猛兽盯住的兔子一样,再不敢有一丝半点的侥幸心理,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半个时辰后,这一行来历迥异、各怀鬼胎的人士被相继带下,聂珣像是透支了精力,刀锋一般的气机蓦地涣散。他垂下脖颈,用手掌撑住额头,一个人坐在书案后,久久没有说话。
卓逊率军南下后,齐悯晟成了聂珣身边第一得力的参将。他在门口偷偷摸摸地转悠了好几圈,眼看自家少帅没有“挪窝”的打算,于是去厨房要了碗热姜汤,试探地敲响聂珣房门。
片刻后,里面传来靖安侯的声音:“进来。”
齐参将推门而入,把姜汤放在桌案上,觑着聂珣脸色,终于忍不住劝道:“少帅,您别怪末将多嘴,您今天实在是冒进了……怎么说高内监都是御前的人,幸好他今天被您吓唬住,有什么说什么,要是他回过味,咬死了不开口,您能把他怎么着?还能用刑逼供不成?”
聂珣神色疲惫地一摆手,齐参将的话音便被打断在喉咙里。
“你看看吧,”他拿起一份画了押的口供,递给齐悯晟,“这是高振的口供,这老小子禁不住吓,知道的都说了。”
奉日军中将领众多,这位齐参将能在一干将才中脱颖而出,得到靖安侯的青眼,自然有他的长处——比起那帮热血上头就横冲直撞的棒槌同僚们,齐悯晟脑袋瓜显然要灵光许多,也更会看人眼色。
好比眼下,他后背上毫无预兆地流过一丝战栗,仿佛察觉到危险的猛兽,汗毛争先恐后地炸了开。
聂珣在私下查证当年旧案的事,齐悯晟是知道的。平心而论,他虽然对六年前镇远侯满门的遭遇同情又唏嘘,也知道自家少帅跟洛侯的渊源,却并不乐见聂珣去翻当年的旧案。
理由也很简单,正如穆渊所说,当年那桩案件虽是受人诬陷,但最后定罪的是嘉和帝本人。翻旧案,矛头看似指向右相,实际上打的却是嘉和帝的脸。
那老圣人眼瞅着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身子骨又不硬朗,指不定哪天眼一闭腿一蹬,直接去见了历代先帝。
再说难听点,满打满算,统共不过一年半载的光景,他会容许留下这么一个把柄,被身后的史官册和春秋笔肆意褒贬吗?
齐悯晟没见过嘉和帝本人,但他用头发丝想就知道不可能。
可这话他没法对聂珣说,一来道理靖安侯都懂,用不着他嚼舌根。二来,聂珣和镇远侯关系匪浅,前有养育之恩、后有同袍之谊,更别提镇远侯的独女睦远郡主还和聂珣有婚约。
老话说“疏不间亲”,齐参将跟聂帅的私人交情又不像卓逊那样深厚,有些话说起来难免战战兢兢,少了几分底气。
然而聂珣亲手递来的供词,齐悯晟就是再不情愿,也不能不双手接过,匆匆扫过一眼,脸色蓦地变了:“这、这是……”
“他供认的不仅是右相串通回纥、构陷洛侯及睦远郡主满门,还有当年伙同骠骑将军陈勖陷害击刹军……”聂珣不知是伤口又疼了,还是心情太过激愤,牙关咬得死紧,一字一句都在往里倒抽气,“什么‘击刹军拒不奉诏,逼于无奈才痛下杀手’,根本都是借口,他们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让那六万将士……”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说不下去,捂着胸口面色大变。齐悯晟吓了一跳,赶紧给他倒了杯热茶:“少帅,您伤势刚好,千万别太激动,先喝口热茶吧。”
聂珣推开他,蓦地一低头,终于将那口梗在喉头的淤血吐了出来。
齐悯晟魂都吓没了,掉头就要去叫军医,却被聂珣一把扣住。他嘶喘了半天,终于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别……咳咳,别声张!”
齐悯晟不敢再动,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一脸的不知所措。好半天,他瞧着聂珣脸色好些了,声气压得越发和缓:“少帅,事已至此……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依照聂珣的性子,他是恨不能立马启程,快马加鞭回到帝都,将口供和人证往嘉和帝跟前一摆,再把右相宣进宫,当面问他要一个说法。
可惜如今的靖安侯已经不是六年前被嘉和帝拿睦远郡主的性命一要挟,就仓皇无措束手束脚的毛头小子。
真这么干,嘉和帝信不信姑且两说,就算退一万步,老皇帝真信了,他也绝不会认这个弥天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