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昱在快马加鞭赶回西域的路上,已经听说了事情大概,也知道祁连“驻地”的存在暴露了。虽然穆渊没透露过一个字,架不住丁昱对这二位的了解非常人可及,就是猜都能猜到靖安侯这场突如其来的“重疾”跟穆渊脱不了干系。
他料到聂珣会有此一问,只是没想到这位会问的如此简单粗暴。
“聂帅多虑了,我们能图谋什么?”丁昱含混地笑了笑,避重就轻道,“不过是乱世立身艰难,又背着一重‘叛逆’的名头,保不准哪天就被锁了下狱,总得给自己留点安身立命的底牌吧?”
聂珣微微眯眼:“只是安身立命?”
“不然呢?”丁昱反问道,“靖安侯手握重兵,又有玄虎符,一句话就能号令天下兵马,捏死我们不过是分分钟的事——在聂侯眼皮底下,我们能翻腾出什么浪花?”
如果是三个月前,丁昱这么说,聂珣或许还能信上几分。但是现在,箭矢留下的贯穿性伤口还没好利索,一闭上眼,他就能看见那头披着火红长翼的巨鸟当空划过。
当此之际,靖安侯就是再感情用事,也知道丁昱这话跟放屁差不多。
聂珣闭了闭眼,不知是疲惫还是失望:“你我都是跟在洛侯身边长大的……洛侯教导过,为臣为将者,当忠于君父,为社稷效死。”
丁昱在心里冷笑一声。
按照丁少爷的尿性,他是很想怼一句“什么忠君效死,都是屁话,洛侯倒是忠君了,结果呢?”
可惜形势比人强,奉日军的精锐就在门外候着,只待聂珣一声令下,丁昱就是再混不吝,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火上浇油。
他一忍再忍,那口气还是没完全忍住,从牙关里露出一点形迹:“那假若‘君父’不利于‘社稷’,又该如何?”
聂珣微微一震。
这对“义兄弟”,出身迥异、立场相对,话不投机也是理所当然。隔着一方茶几,手握重兵的一品军侯和富甲一方的豪商巨贾相互对视,中间横亘着一道越不过的鸿沟。
那一刻,聂珣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如果要恪尽“靖安侯”的职守,就该立刻拔刀,当场斩了这大逆不道的东西。
可他偏偏下不了手。
因为眼前这货再怎么混账,终究是他从小一块长大的“义兄”,自打镇远侯死后,他仅剩的一点情义没别的去处,大半都牵扯在这俩“混账玩意儿”身上。
要斩下这一刀,首先得割舍下这份私情,聂珣六年前就试过一次,谁知那私情居然连着心头血,刀锋没来得及落下,刚短兵相接地擦了个边,已经要了他半条命。
只得作罢。
“……万寿节将至,皇上下旨召我回京,这两天就要启程,”良久,聂珣低声道,“兄长想有个安身立命的去处,我不拦着,只请兄长行事之前,多想想洛侯当年的教诲,别让亡者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他不提镇远侯还好,一提起洛温,丁昱强压下去的邪火登时翻腾上来,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词锋如刀,想也不想就从嘴里溜出:“聂侯爷说的是,要论‘忠君效死’,谁能比得上聂侯爷?当年赐死镇远侯的那杯毒酒,可是你亲手递上去的吧?”
聂珣还没好利索的胸口被丁昱干脆利落地豁开一道血洞,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拿手摁住伤处,把泛上嘴边的淤血硬生生地咽回去。
眼看又是一场不欢而散,就在这时,原本等在外头的齐悯晟突然快步走入,附在聂珣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聂珣脸色骤变:“什么时候的事?”
齐参将低声道:“就是刚刚,斥候快马来报。”
聂珣拍案而起,正要往外走,不知怎的,又站住脚,略带迟疑地回过头:“有件事,还想请问兄长……”
丁昱似乎料到他想问什么,头也不抬地摆了摆手:“她死不了,聂侯还是多保重自己吧。”
聂珣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觉得语塞,只得拱手一礼,飞快地走了出去。
直到一干奉日军全部退出宅院,丁昱才喘了两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后背黏了一层凉汗,连鬓角都有点打湿。他把翘在一处的长腿放下,路上沾染的风尘顾不上洗去,三步并两步地往内堂跑,刚穿过长廊,险些和迎面走来的颜渥丹撞个正着。
颜渥丹饶有兴致地挑起半边长眉:“丁爷怎么走得这么急?有什么要紧事吗?”
丁昱猝不及防,左脚绊了右脚,好悬摔个大马趴:“什么要紧事?奉日军都找上门来了,颜先生怎么还跟没事人似的?我今儿个要是没及时赶回来,你们打算怎么办,直接被一锅端了?”
颜渥丹睁着一双迤逦入鬓的凤眼,含笑看着丁昱,等这小子一口气用完了,扶着膝盖喘成冒蒸汽的锅炉,他才不紧不慢地道:“丁少爷何出此言?少主早不在此地,一处空宅院,值当丁少爷这么着急上火吗?”
丁昱:“……”
他好不容易喘顺了气,把前因后果放在脑子里咂摸几遍,终于隐隐回过一点味来:“等等,颜先生,你、你该不会早料到奉日军有这么一出,所以事先把阿穆给转移走了?你……你这是跟他们玩空城计?”
丁昱刚才一时情急,只想拦住聂珣,没来得及往深处想,眼下冷静下来,细细一寻思,当即理顺了来龙去脉:虽然不明白颜渥丹这么做的缘由,但他既然提前转移走穆渊,肯定是早有准备,保不准连外头的奉日军都是他主动招来的。
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总不会是闲得无聊,故意耍弄靖安侯逗闷子吧?
丁昱微微皱眉:“我不明白颜先生的意思。”
颜渥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当初在祁连雪峰,少主几番遇险,全仗靖安侯护持才险死还生。我刚开始只以为,聂侯是瞧在丁爷的面子上才网开一面,如今看来,少主固然放不下旧情,可聂侯心里,又何尝不惦记着昔日情分?”
颜先生通身的高人风范,说话也是一派“高人范儿”——能委婉绝不直白,能含蓄绝不坦露,简单一层意思,非得兜上十万八千个圈子,跟打谜语一样,仿佛不让人绞尽脑汁、连蒙带猜,就体现不出自己的“高人”水平。
丁昱先是嫌弃地扁了扁嘴,继而后退一步,谨慎而犹疑地打量着颜渥丹。
他听出了颜渥丹的言外之意,丁昱对这位“颜先生”并不陌生——颜渥丹教授穆渊那几年,丁昱已经离开侯府,顺着东海沿线一路游历至岭南。等他做起偌大一盘生意,以“闽南首富”的身份洋洋得意地回到帝都时,却被“镇远侯谋逆”的惊天消息劈头砸了一脸。
满门忠烈,化作冤魂,连着葫芦谷那六万击刹将士也一并化作灰烬。
当年一场大火,谷中的击刹军百不存一,幸而颜渥丹未雨绸缪,在风声传来之际事先转移走了一部分人。他的动作已经够快了,可惜以无心算有心,还是没算过翻云搅雨的幕后黑手,没等他将击刹军化整为零,按照早已准备好的路径一一送走,先是睦远郡主中毒昏迷,奉日军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到眼前,所有退路在一夜间堵死,以至于回天乏术、满盘皆落索。
要不是颜渥丹事先送走的击刹暗桩中有人擅长遁地之术,冒死挖了一条暗道直通谷底,将重伤的穆渊接应出去,只怕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
这些年,穆渊受寒毒折磨,精力时有不济。要经营起偌大一盘布局,丁昱没少和颜渥丹携手合作,刚开始,他只觉得颜渥丹为人细致、思虑周全,接触久了才知道,这位的手段可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
好比现在,丁昱就从颜渥丹这番话里听出一点“聂帅对少主尚有情谊?很好,可以拿来做做文章”的微妙意味。
他眼神难以察觉地沉了沉:“聂帅毕竟在洛侯膝下养了五年,惦记旧情也是理所应当——要是连这点情分都没有了,和山野畜生有什么分别?”
颜渥丹听出他不动声色的告诫,却只做不知,微微一笑:“丁爷说的是。”
丁昱没了辙,颜渥丹毕竟不是他的下属,为了同一个目标通力合作是一回事,一旦有什么分歧,他还真不好对人指手画脚。
“得想法给那死丫头提个醒,”丁昱皱着眉想,“这种人留在身边……太危险了。”
与此同时,聂珣将带来的奉日军留下一半,假扮街头小贩,继续严密监视着已经成了“空城”的宅院,自己带着剩下的人快马加鞭回了驻地。见到闻讯前来迎接的江总兵,他一跃而下,毫不废话地直奔主题:“人是怎么被劫走的?”
军营里不知被谁放了一把火,腾起的黑烟还没完全压下,江衡沾了满脸黑灰,再被额角渗出的冷汗一糊,成了行走的“灰头土脸”:“那帮孙子太不是东西了,知道那北戎皇子被看得紧,居然玩了一手声东击西——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得的情报,知道聂帅您不在营中,居然假扮奉日军混了进来,来了也不忙着救人,而是找到辎重处放了把火,趁着大家伙忙着救火时把人劫走了!”
聂珣的脸色显而易见地沉了下来。
他前脚带人离开,后脚军营重地就被一把火烧了,时机卡得太微妙,由不得靖安侯不多想:这一切难道是丁昱故意为之?
他故意暴露自己的藏身之地,算准了聂珣会亲自登门,然后把消息捅给北戎人,引导他们劫走北戎三皇子……不得不说,这条逻辑链实在是顺的不得了,差一点连聂珣本人都要信了。
但是丁昱为什么要这么做?
聂珣当然不会认为丁昱和北戎人勾结在一起——哪怕这小子一只脚已经踩在“大逆不道”的死路上,他到底是在镇远侯身边长大的,幼承庭训,绝不可能和敌国搅和在一起。
但他为什么要帮北戎人劫走库础禄?
是单纯的搅混水,还是……想借北戎人这颗烟雾弹掩藏什么?
聂珣虽然很想将丁昱逮到跟前,揪着他领口问个明白,但是一来,聂帅没有真凭实据,不好随意将“串通外敌”的帽子扣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义兄头上;二来……他心知肚明,问了也没用。
就丁昱那死硬脾气,人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倒好,就是把他摁在棺材上,也未见得会松口。
靖安侯一腔肝火没法冲正主发作,只好隐晦地撒在江衡身上:“那几个北戎探子是怎么混进来的?辎重处的守卫是干什么吃的?”
江衡揣了一肚子委屈,终于逮到机会发泄出来:“聂帅,真不是兄弟们不尽心,那混进来的北戎探子居然会易容,他、他假扮成您手下的一个亲兵——就是那个叫玄七的小子,还假传您的帅令!”
聂珣:“……”
精通易容术?北戎人什么时候出了这种人才?
不是,库础禄手底下要是有这种人才,至于像丧家犬一样被他世子大哥追得满世界跑吗?
“然后呢?”他面无表情地问,“他假传帅令,你就让他进去了?”
江衡苦着脸:“他拿着您的帅令,谁敢拦他?那小子进去后不到半刻钟,辎重处就起了火——幸好烧的是些无关紧要的杂物,没蔓延到粮草辎重,您说这北戎探子是不是忒邪门了?混都混进去了,怎么不干脆把粮草也烧了,岂不干净?”
聂珣沉默片刻,看似举重若轻、笃定从容,实则陷入天人交战:不知是该为丁昱派人火烧辎重处震怒,还是为同门兄长“手下留情”而感动。
“他们前脚在辎重处放了把火,等所有人被吸引来后,后脚就将北戎皇子劫走,”只听江衡续道,“我们赶到时,看守库础禄的将士倒了一地,都是被迷药迷晕的。”
聂珣:“……”
闯荡江湖这些年,居然还学会“袖里乾坤”这套把戏,真是长本事了!
靖安侯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高深脸,吩咐道:“我马上启程返京,会把齐参将留下来主持大局。你驻守西北,有什么问题可以跟他商量。”
江总兵正自惴惴,唯恐北戎三皇子被劫走,聂帅心气不顺,将满腹邪火撒在自己身上。谁知靖安侯就跟得了健忘症似的,非但揭过这一篇不提,反而转开话头,要将西北的防务大权交到他手里。
他小心问道:“您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聂珣:“两日后。”
靖安侯返京不是小工程,他要交接军务、要敲打西域使臣,要继续追查北戎皇子的下落,最重要的是,他要派人盯紧丁昱的下落。
“盯着宅院的人不能撤,里头的人要是有什么动作,只要不是通敌叛国,都不用拦着,”打发了江衡,聂珣把齐悯晟叫过来,一桩一桩细细吩咐,“另外,他去了哪、办了什么事、身边跟着什么人,你都要记录下来,每十天给我传一次消息。”
齐悯晟一一应下。
聂珣思忖片刻,又道:“除了西域,库础禄的动静也要加紧追查,他若是返回北戎就罢了,若不是……就地格杀!”
齐悯晟心头一凛,飞快地答应了。
聂珣把枝枝节节梳理过一遍,确认没遗漏了,于是摆一摆手,示意齐悯晟“该干嘛干嘛去”。然而他冷不防一抬眼,发现齐参将一动不动地戳在原地,没有挪窝的意思。
聂珣微一皱眉:“还有什么事?”
齐悯晟艰难地滑动了下喉头:“论理,末将不该多嘴,但是……北戎皇子已经逃脱,没有人证,单凭口供,只怕很难令皇上相信。”
聂珣看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齐悯晟舔了下嘴角,声音有些发涩:“少帅……恕末将直言,我知道您原本打算借着回京的机会,将所有证据面呈皇上,为镇远侯翻案。但是眼下,人证被劫……真的不是好时机。”
聂珣面沉似水。
“没有人证,右相完全可以反咬一口,说这些供词都是您伪造的……更何况,您要翻案,最打脸的可是皇上!”齐悯晟努力劝说道,“赐死镇远侯,冤杀六万击刹将士,这是多大的过错?哪怕证据确凿,皇上也未必肯认,何况您现在……”
聂珣蓦地低喝一声:“够了!”
他坐镇奉日军多年,积威甚重,齐悯晟应声闭嘴,不敢多言了。
聂珣在原地踱了两步,眉心难得压着一丝焦躁:他当然知道齐悯晟在顾虑什么,毕竟论及对嘉和帝的了解,军中没人比得上从小长在皇帝膝下的靖安侯。
他也很清楚,眼下绝不是揭开旧案的好时机,就算他强行为之,万一被右相逮住机会反咬一口,能不能替镇远侯翻案姑且不论,怕是连自己都得牵扯进去。
然而聂珣没得选,明知不可为,也不得不为。
“不能再拖了,”他强自按捺地想,“眼下她旧毒未清、自顾不暇,暂且不会有过火的举动,可是圣婴果已经落在她手上,等她缓过劲,指不定会干出什么来!”
聂珣知道穆渊和丁昱惦记着那桩旧案,他也心知肚明,那二位早知道嘉和帝是什么脾性,压根没打算走“上达天听”的路子,而是想着剑走偏锋,用最激烈的手段,掀翻压在沉冤上的这方龙座。
可真到了那一步,就是彻彻底底的“谋逆”,任谁也翻不了案了。
所以聂珣不能等“水到渠成”的那一天,哪怕冒险走钢丝,也要赶在穆渊出手之前翻清旧案,拆了那根“独木桥”。
“我返京之后,奉日军交由你全权调度,”良久,聂珣沉着脸说,“记着,你的职责是守住西域边陲,届时不管京城传出什么消息,都不许轻举妄动!”
齐悯晟听出了这条命令的分量,也领会了聂珣的言外之意。他有心再劝,抬头瞧见靖安侯的脸色,居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只能埋头道:“是……少帅。”
依照聂珣原本的打算,他是想带上二十个亲卫,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帝都。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靖安侯在祁连雪峰上莫名其妙地挨了一箭,伤口到现在还没好利索,骑马回京是不用指望,只能老老实实地坐马车。
从敦煌回帝都,快马加鞭也要小半个月,靖安侯一行此时启程,赶上四月中旬的万寿节绰绰有余。同一日,一骑快马从敦煌城出发,几乎拿出八百里加急的架势,于五日后抵京,将靖安侯启程回京的消息送到了帝都……右相府。
这一日恰好是右相府老夫人生辰,一大早,上门吃酒的车轿已经从府门口的胡同里排了出来。京城三月,天气已经回暖,门口知客穿一身半新不旧的官缎衣裳,陪着笑脸向宾客打招呼。阖府上下的女眷也都打叠精神,将一干女客招呼得妥妥当当。
密使从偏门入府,未经正堂,直接进了右相书房,毕恭毕敬地呈上一份密函。右相陈玄凌拆开密函,一目十行地扫过,眉头先紧后松,随口问道:“人呢?”
密使跪地叩首:“卑职归京时,那北戎皇子已经被人劫走,聂帅借口高公公生了重病,没携其一起归京。卑职本想设法将高公公接出,但是……”
陈玄凌慢条斯理地接上话茬:“但是他被扣在奉日军营,你们混不进去?”
密使无言以对,只能默认。
陈玄凌微微呼出一口气:“也就是说,靖安侯手上只有供词,没有人证?”
密使犹豫片刻:“据属下所知,应该是这样。”
陈玄凌转动着手腕上一串碧玉佛珠,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聂侯为国驻守边陲,这些年鞠躬尽瘁,忠心不容置疑……只可惜,毕竟年轻气盛了。”
密使不敢说话,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陈玄凌抖了抖信纸,又问道:“靖安侯什么时候抵京?”
密使借着伏地的姿势,将额头上的冷汗不着痕迹地抹在衣袖上:“按行程推算,大约还有十日。”
陈玄凌点点头,不紧不慢地折好信纸,重新封入信函,不知是闲话家常,还是自言自语:“聂侯这些年镇守边关,难得回京,以至于年纪轻轻还没成家……唉,辛苦这么些年,也是时候歇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