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凶案

好端端的品珠大会被搅了个稀巴烂,生意黄了,连着春风楼都得关门大吉,想都知道何妈妈的脸色不会太好看。

遗憾的是,这一天的霉运还远远没有走完。

自打那藩人的尸体在众目睽睽之下抖搂出来后,春风楼就被官府贴了封条。奉日军在楼里进进出出,每一个角落都翻了个遍,终于找到被人打晕的凌波姑娘,从厢房床底下拖了出来。

那打晕人的凶徒颇有怜香惜玉之心,把人藏床底下之前,还用棉被裹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唯恐人家睡得不舒服。卓逊隔着老远打量过一眼,见那姑娘全须全尾,连根头发丝也没少,再一听,她连凶徒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没看清,登时没了兴致,将春风楼这个烂摊子交给漳州府衙,自己带着几个奉日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并没急着回府衙,而是沿着漳洲城的大街小巷里兜了几个圈,赶在晨曦探出头之际,来到一座宅院门口。

何晏交给他的卷宗上写着,那被杀的藩人名叫“普伊斯”,大食人,在漳州开了一家车马行,专门接从北边来的生意。

卓逊使了个眼色,一个奉日军箭步上前,抬手叩门——此地本就僻静,“毕博”的动静在夜色中格外突兀,然而门里静悄悄的,没人应答。

那奉日军将士看向卓逊,得了他的示意,一脚踹过去。老旧的门闩禁不住奉日军的脚力,直接吹灯拔蜡,门板骤然弹开,露出一角空荡荡的庭院。

空无一人。

卓逊带着几个奉日军,里里外外搜找过一遍,别说人影,连个鬼影也没找见。三月的南风拂过脑门,犹自带着沁骨的凉意,卓逊脸色一沉,突然道:“立刻传书少帅!”

几个奉日军吓了一跳,互相交换几个眼神,一个看上去最老成的将士终于站出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副将,漳州离北疆何止千里,就算现在传书,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能送到少帅手中……来得及吗?”

卓逊叹了口气:“管不了这么多,事涉北戎,来不来得及都得通知。”

至于书信送到时,北戎是不是已经把漳洲城闹了个天翻地覆,聂珣又要怎么千里迢迢地奔波南下,就不是他能考虑的了。

一行人无功而返,回到漳州府衙时,天色已经泛白。那懒散到没骨头的何知府居然没急着躺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两条长腿一上一下地翘在一处,脸上罩了本半开的书卷。

卓逊一巴掌拍上他肩头,何晏一介文弱书生,哪禁得住奉日军的掌力,差点被卓副将摁地上,手忙脚乱好一阵扑腾:“你你你,你就算白跑一趟,也别拿我出气——堂堂奉日军副将,跟个文官逞威风,很得意吗?”

卓逊眯一眯眼:“你怎么知道我白跑了?”

何晏“切”了一声,揉了揉被摁得生疼的肩头,把两条长腿收回来,换了个正经的坐姿:“这有什么难猜的?你要是找到了蛛丝马迹,早就抓人去了,还有功夫来我这儿?”

他半天没听卓逊开口,忍不住扭过头,就见卓副将一双眼睛灼灼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脸皮划拉开,拖出血肉,拆出骨头,仔细探一个究竟。

何知府不由摸了摸脸,往后缩了下:“看我干嘛?我说的不对吗?”

卓逊端详他片刻,意味深长地说:“何兄心明眼亮,见微知著,这些年就甘心偏安一隅?以你的能耐,若是回了京城,不说登堂拜相,当个执掌一部的能臣总是绰绰有余。”

何晏哈哈一笑,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别别别,有多大的手端多大的碗,我这点斤两自己心里有数。再说,京城是好相与的地方吗?别说我一个小小知府,连当年的镇远侯不都……”

卓逊突然打断他:“镇远侯已逝,何兄,你我这些生人,就无谓打扰亡者了吧?”

何晏“啧”了一声,面露不屑,却终究应声闭口。

两人相对无言半刻,卓逊叹了口气,正要转身走人,却听何晏突然道:“你方才是去了那藩人开的车马行?”

漳州毕竟是何知府的地盘,哪怕他把话说得再大方,也不可能任由奉日军在自己的地盘上搅风搅雨而不闻不问。

一个万事不走心的撒手掌柜可能是一个精通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也可能是尸位素餐的蠹虫,却没法坐稳漳洲知府的位子六年之久。

卓逊:“是又如何?”

何晏捏了捏鼻根:“我就说呢……你身上一股洋鬼子的香油味,难闻得很,赶紧去洗洗干净,换身衣裳。”

卓逊撇了撇嘴,没等呛回去,就听何晏下一句话道:“不过,这味道咱们闻不惯,洋人却稀罕得紧,说是他们那什么天主赐下的福缘……切,扯谎也不打个草稿,你等入了夜去西市坊,有个洋鬼子站在坊门口,见人就给抹一把,跟不要钱似的。”

卓逊抬起一半的腿收了回来,短促又飞快地问道:“西市坊在哪?”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水门向晚茶商闹,桥市通宵酒客行。

严格说来,西市坊并不算“坊”——嘉和年间,市坊制度形同虚设,集市贸易十分繁华。

漳州尤其是个中翘楚。

大晋自先帝以来施行海禁,只留漳州一地作为通商往来的口岸——说是“互通有无”,其实大晋自诩地广物博、财大气粗,根本不将洋人那点鸡零狗碎放在眼里,不过是把藩商当猴耍,取个新奇的乐子,再打赏三瓜俩枣罢了。

但事有两面,不管跟自诩“TC上/国”的大晋官员打交道是一件多么恶心人的事,也不管海贸关税卡得有多死,也挡不住番邦人前仆后继地上赶着跑来淘金。

理由很简单,哪怕抽走一半的税金,海贸的油水依然可观的难以想象。

来自四面八方的番邦人源源不断地汇入小小的漳洲城内,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片“城中国”。离着还有老远,就见一座高大的建筑直耸入天,尖顶如削,甚是壮观。

此时一个昼夜已过,日影再次西偏,尖顶上传来连绵的钟声,那钟声振聋发聩,如春雷乍响,霎时惊动一群收敛翅膀、垂头安歇的鹁鸽。

鸽群振翅而起,绕着尖顶回翔了一圈又一圈,大约是觉得安全了,才扑簌簌地落回原位。

“那是洋人的寺庙,他们叫什么……什么堂?”微服出巡的何知府收拢折扇,冥思苦想半天,突然用扇子轻轻一磕掌心,“对了,教堂!”

“西市坊以教堂为中心,住在这一带的都是来漳州讨生活的藩人——看到那前头的洋鬼子了没?”何晏用折扇一指,卓逊顺着他的指点看过去,果然见窄巷出口处的阴影里跪坐着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他一手捏着个铁做的十字架,一手捧着个小小的匣子,里头装了雪白的油膏,见人走近,就从匣子里取出一点,抹到来人手背上,再往胸前画一个十字,口中念念有词,似是祝祷。

卓逊经过时留神打量了一眼,见那男人披着破破烂烂的麻布袍子,膝头摆了一本硬壳书,上面的文字曲里拐弯,看不大懂意思,只依稀分辨出是一部经文。

他收回那只被抹得油光四溢的左爪,低头闻了闻,嫌弃地拧紧眉,恨不能找个地方蹭干净:“他方才说了什么?”

何知府连着俩晚上没睡好,困得眼皮直打架,闻言没好气地应道:“不可妄称神之名,敢这么干的,神必降罪于彼——好像是洋鬼子经文里的戒条。”

卓副将虽然饱读经典,对洋鬼子的经典却没什么兴趣,随手丢到一边。

那尖顶建筑的门口同样站了个身披麻袍的藩人,见这一行人都是生面孔,不由皱了皱眉:“干什么的?”

卓逊下意识伸手入怀,想掏奉日军的令牌,掏到一半,被何晏摁了回去——这吊儿锒铛的漳州知府摇了摇折扇,不慌不忙地走上前,用流利的番邦语说了句什么。

那藩人的表情缓和了少许,又和他用番邦语你来我往了几轮,便侧身让开门口,露出一道黑黢黢的楼梯。

盘折而下,不知尽头。

卓逊抬腿往前,走到一半,被卓逊揪着手肘拽了回来。他扭过头,只见卓逊神色冷凝:“这下面是什么地方?你刚才又和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他问我从哪来的,我说是本地的信徒,昨晚梦见天主召唤,过来还个愿,”何晏用折扇敲了敲卓逊肩头,收起嬉皮笑脸,挑了挑眉,“虽说是神的地盘,不过漳洲城最黑暗、肮脏、见不得人的一面,都藏在这楼梯底下……怎样,卓将军,嘴上说的义正言辞,敢下去一探究竟吗?”

卓逊侧耳片刻,听见黑暗深处隐约传来喧嚣声——有贪婪的呢喃、愤怒的嘶吼、痛苦的呻吟……甚至还间杂着哗哗的流水声。

“那是漳州的地下暗河,所有见不得光的,都能被河水冲走,”何晏把五根手指并拢起来,对着光看了看,“卓将军,想好了吗?不着急,你慢慢想着,我先回去眯一会儿。”

他嘴上说“眯一会儿”,脚尖已经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往来路上走去……然后被卓逊扣住肩膀,跟拎鸡仔一样拎了回来。

何晏手脚并用地扑腾起来,可惜,他那点力气到了奉日军副将跟前,压根不够看。卓逊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人提溜到跟前:“我告诉你,这一趟要是无功而返,我就……”

何晏眼睛一瞪:“你就怎样?”

卓逊面无表情:“我……还有这几个奉日军弟兄的衣裳,全都交给你,你负责洗干净。”

何晏:“……”

不愧是聂珣带出来的副将,这不动声色讨人嫌的臭脾气,跟姓聂的简直一模一样!

正当卓副将在何知府的带领下微服私探西市坊之际,那传说中“受了惊吓不能见人”的凌波姑娘随手合了门户,一个人坐在妆台前,不紧不慢地拈起一枚金簪——那簪上并无珠玉装饰,只用细如须发的金丝累出楼阁人物,精巧稀罕,想来一旦在人前露面,必将在漳洲城内引起新一波风尚。

她一边在鬓旁比了比,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昨儿个来的那帮人,听说不是普通的官差,而是大名鼎鼎的奉日军,专挑这时南下,恐怕是来者不善……您就一点不担心吗?”

她身后垂落一道水晶帐帘,掩住一副床榻,床上依稀有个人影,翘着二郎腿,脚尖一踮一踮,懒洋洋的叼了根草叶。

——底下宾客千金换不来一面的漳州花魁,屋里居然有个男人!

“担心什么?”他“呸”地吐了草叶,听声音,居然就是那位“丁爷”,“奉日军是冲着西市坊来的,跟我有个屁干系?要是我没猜错,这时候,他们应该已经去‘地下城’一探究竟了,至于能探出点什么、探出多少,全看姓聂的自己的能耐。”

文凌波回过头,霎时间,满屋红烛摇了摇,齐齐爆出一簇灯花。

毫无疑问,这是个极出色的美人,嫣然一笑间,眼角眉梢俱是说不尽、绘不出的风情。然而床上的男人自顾自地眯缝着眼,看也不稀罕看一眼,从床头果盘中拈起一粒葡萄,丢进嘴里。

“奉日军常驻北疆,若无皇命,断不会擅离职守,”文凌波虽是风尘中人,又远离京城,偏安于东南一隅,说起朝政大事却是如数家珍一般,“他们所欲何为,丁爷心里明镜似的,我家主人让我问您一句,若是天不遂人愿,您打算怎么办?”

“丁爷”吧唧着嘴,把那枚葡萄咽下去,低头吐出一粒籽来。嘴里得了闲,这才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天不随人愿?简单,掐住他的咽喉,拧着他的脖子,把他的脑袋掰下来……不就行了?”

西市坊地下城,几个奉日军将士在何晏的带领下走过盘旋曲折的台阶,尽头是一条狭窄的甬道,另一端的出口透出隐隐绰绰的光。

以及人声。

出乎意料的,这教堂底下居然别有洞天,平整的石块铺出道路,缝隙中滋生出见不得光的苔藓。街道两边同样设了商铺,那些精致的西洋玩意上画了袒胸露乳的女人,面目大同小异,有的怀里抱着个婴儿,有的后背生出两翼,不知是人还是妖怪。

卓逊只看了一眼,就忙不迭地挪开视线,用手挡住眼睛,嘴里暗暗念叨“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就在这时,前头的何晏突然停下脚步,卓副将猝不及防,差点撞上去。他赶紧收住脚步:“怎么不走了?”

何晏没说话,用下巴点了下,几个奉日军不约而同地看过去,发现眼前是一间地下赌场。

“你在车马行沾了一身西洋香油的气味,要是我没猜错,应该是有人故意留下线索,引你们来这里,”何晏往后退了五六步,比了个“请”的手势,“我的路带完了,接下来,看你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