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前甚嚣尘上的酒楼突然安静下来——众所周知,前镇远侯洛温是因谋逆赐死,众目睽睽之下,没人敢接这个话茬。
逮着这个机会,丁昱赶紧插了句嘴:“都是些市井小民,仗着天高皇帝远,净会逞嘴皮子,不用跟他们一般见识。”
他话音未落,就听底下有人说道:“话不能这么说,前镇远侯可是犯了谋逆大罪,有道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犯上作乱!要我说,聂侯这是大义灭亲,杀得好,杀得对!”
丁昱方才还劝人家“别跟市井小民一般见识”,听了这句厥词,他脸色陡变,猛地一拍桌子,就要怼回去。
然而他刚站起身,一只手斜刺里伸过来,不由分说地摁住他。
“市井小民磕牙打屁,别往心里去,”那戴面具的男人用丁昱的话将他堵了回去,眼看这位犹有不甘,于是换了个话题,“兄长刚才说,奉日军这些天一直盯着你,你出来可还方便?”
这人通身上下裹在长及脚面的斗篷里,看不出身量如何,只听见一把嗓音低沉又嘶哑,像是含着一簇沙砾,没说几句话,先将喉咙磨出一串里出外进的血痕来。
丁昱皱了皱眉,脸上怒意未消,却还是依言坐回原位,顺着那人话音低声道:“是有点棘手,不过还不至于碍到咱们的事,我冷眼瞧着,这几头乌鸦虽然盯得紧,倒不像是故意找麻烦。我这回从暗道里溜出来,没惊动他们。”
那人点点头,又问道:“奉日军来者不善,看样子是打定主意要将漳洲城翻个底朝天,咱们那批货物……可还稳妥?”
丁昱拎起茶壶,给他续了一点茶水,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有我亲自出马,还有什么不稳妥的?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保准那帮乌鸦连个影子也摸不着。”
戴面具的男人还没开口,坐在他右手边的男人忽然低低笑起来:“丁爷如此笃定,必定是有了十拿九稳的把握——放眼漳州城,有本事在聂侯眼皮底下瞒天过海,想来也只有‘那位’了。”
丁昱眼角抽搐了下,下意识一抬头,目光和那男人对在一处,无端感到一点不自在。
那男人天生一双长挑入鬓的凤眼,说不上多英俊,然而形貌温润、气度冲和,言谈间颇有如沐春风之感。
可不知怎的,丁昱一对上他的目光就浑身不自在,一丝说不出的寒意顺着后脊窜上去,鸡皮疙瘩炸了个遍地开话。
他下意识偏过头,只听戴面具的男人问道:“老师说的‘那位’,可是‘海王’?”
语气轻松自如,就像在问“这个包子可是茴香馅的”一般。
丁昱哽了一下,不知怎么接口,牙疼似的笑了下。
“海王”当然不是人名,而是东南沿海势力最大的一股海盗——自先帝年间,东海海域盗匪成灾,尤以东瀛倭寇最为猖獗。但是十年前,也就是从嘉和三十年开始,这帮东瀛人突然销声匿迹了。
这当然不是因为倭寇们突然良心发现、改邪归正,而是东南沿海这片风水宝地被人强占了。
鸠占鹊巢的这位年岁不详,身世不详,连真实名姓也不详,外间但凡提起他,统以“海王”代称。
“听说这位海王势力遍布东南一线,单是漳洲城里,就有不下十来处据点,”被称作“老师”的男人不紧不慢、娓娓道来,“此人胆识过人,且兼心狠手辣,从江浙到闽南,只要想走海贸生意,就不能不过他的明路。”
丁昱心不甘情不愿地道:“颜先生所言即是。”
戴面具的男人摸了摸下巴,饶有兴味地瞧着丁昱:“听说漳州城里的小孩一听说海王的名字,吓得哭都不敢哭,这么个厉害角色,兄长是怎么跟他攀上关系的?”
丁昱拈起筷子,夹了一块五香卷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你不看看我是谁?像我这种人中龙凤,跟谁攀不上关系?”
戴面具的男人沉默片刻,大约是没想到世间还有如此厚颜无耻的“物种”,一时无言以对。
丁昱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我说阿渊啊,这些年你总是待在西北,难得出来一趟,也该多见见世面了。赶明儿有机会,我替你引见引见这位海王,不瞒你说,他这个人其实挺有意思的,你跟他混熟了就知道了。”
“阿渊”:“……”
行吧,这世间能和海王混成朋友——哪怕只是磕牙打屁的酒肉朋友,也就只有眼前这位了。
那戴面具的男人自称姓穆,单名一个“渊”,祖籍西北,来漳洲城既是做生意,也是走亲戚。不过如今看来,他这位“亲戚”可是能耐不小,先和靖安侯有故,眨眼又跟海王攀上交情。
黑白通吃,朝野兼济,岂是寻常人能办到的?
称兄道弟的两人吃了一顿家常便饭,临行前,丁昱终究露出一点不放心的神色,拉着穆渊欲言又止。
穆渊看了他一眼:“兄长有话但说无妨,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丁昱像是不知该从何说起,犹豫许久才吞吞吐吐地道:“你说……那姓聂的小子这回来漳州,真的只是为了查几个北戎探子?”
穆渊漫不经心:“无论是不是,他都在漳州待不长,短则一天,长则三日,京城那位必定召他回去。”
丁昱这回是货真价实地惊了:“你、你怎么知道?”
穆渊笑了笑:“京城那位年纪大了,就想安稳度日,偏偏事与愿违,被聂侯在闽南闹出一场天大的风波——东南一线军政官员折损过半,那位的龙案大概要被折子淹没了,就算为了耳根清净,他也得赶紧把聂侯招回去,不然就擎等着那帮文武肱骨血溅盘龙柱吧。”
这位自称“祖籍西北”,对京城的局势却洞若观火,简直像是在帝都放了耳报神一样。
他这头把话撂下,不出两日,钦使的快马就进了漳州府衙,连喘带颠地将嘉和帝的金牌密诏送到聂珣案头。
卓逊听到风声赶来时,钦使已经下去休息了,聂珣一个人坐在书案后,面沉无波地端详着一幅画纸,那重逾千钧的金牌被随手撂在一旁,在聂侯强大的气场下默默缩成一团。
卓逊放缓脚步慢慢走过去:“少帅,京里来人了?”
聂珣简短地“嗯”了一声。
卓逊追随他多年,名为“副将”,实际上相当于半个兄弟。私下里没人,也没那么多顾忌,他于是直截了当地问:“是召你回京吗?要我说,咱们这回的动静是闹得大了些,顺势收手也好,免得得罪人太多,到时候不好收场。”
聂珣头也不抬:“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卓逊不由一愣。
聂珣叹了口气,把画纸递给他:“你看看吧。”
卓逊伸手接过,见那纸上画的既非山水写意,也不是花鸟鱼虫,而是一尊描绘入微的火炮。
确切的说,这是一张火炮图纸。
卓副将的脸色蓦地变了。
其实当日在西市坊的地下城里,他就见过这张图纸,只是当时匆匆一瞥,没能看出玄妙。直到此刻,他定睛细瞧才发现,那纸上绘出的火炮居然是从后部填装弹药的!
这就要了亲命了。
大晋不是没有火器,虽说这些年朝廷重文抑武的论调就没断过,专职研发火器的“天机司”形同虚设,基本成了养老养闲人的衙门,好歹还有些旧家底在。
但无论聂珣还是卓逊,都从没见过由后部填装弹药的火炮。
大晋现有的火炮都是先帝朝传下来的老古董,无一例外是从炮口填装,威力虽然不小,散热却很慢,每次发射过后都要隔一段时间,等炮管冷却了再发射第二轮。
可从这张图纸上看,西洋藩人已经制造出后部装弹的火炮,且炮膛配有子炮装填,虽然未经试用,还不知射程威力如何,但光是一个“连发速射”的优势,已经够甩大晋军队十条街。
“我昨天提审了那西洋藩人,”聂珣的声音像是压在舌头底下,低得几乎听不清,“他说,北戎人这回不惜血本,就是为了从他们手上换取这张火炮图纸。”
卓逊只觉得拢在衣袖里的手指不住颤抖:“西洋人已经研制出连发速射的火炮?少帅,这图纸要是落在北戎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聂珣微微闭上眼,神色宛如铁铸。
没有谁比他们这些行伍之人更明白这张图纸意味着什么——北戎人勇武强悍,是天生的战斗民族,多年来,大晋能在对外用兵上占据上风,一半是靠将士用命,另一半却是靠火器。
倘若这些凶悍的北戎人,真的从西洋人手里弄到后装火炮……
卓逊用力吸了两口气,只觉得冷汗涔涔滑落,脱口而出:“少帅,这事必须马上报奏陛下!”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傻缺了,连他都能想到的事,聂珣怎么会疏忽?报奏的密折只怕已经递到皇上的龙案上了。
然而聂珣的神色却不见轻松,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额角,眉头皱出一道深深的褶皱。
卓逊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劝道:“少帅,这图纸到底没落在北戎人手里,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您也不用太担心。”
“我不是担心这个,”聂珣沉吟片刻,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子谦,你猜这回的事……兄长他介入了多少?”
卓逊猛地睁大眼,一时居然不知怎么接这个话茬。
当年镇远侯谋逆,沾亲带故的全都下了大狱,唯独这个丁昱,虽然是镇远侯义子,到底没有血缘关系,又兼十几岁时就被送出镇远侯府,一度不知去向,侥幸逃过一劫。
卓逊不知道自家少帅和这个丁昱交情有多深厚——坊间传言,当年镇远侯赐死、满门抄没,去传旨的正是聂珣本人。他既然能眼看着洛温饮毒酒自尽而不置一语,所谓的“养育之恩”想来没亲厚到哪去。
这种论调一度颇有卖场,但从前一日,聂珣在春风楼里重遇丁昱的情形来看,这份交情还是相当有分量的。
老话说“疏不间亲”,饶是卓逊跟随聂珣多年,也不由踟蹰再三,才字斟句酌地道:“怎么说都是大晋子民,也算是少帅的义兄,应该不至于跟北戎人牵扯在一起吧?”
聂珣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我当然知道。”
他从书案后走出来,一只手背在身后,来回踱了几圈:“那大食车马行老板分明是被北戎人灭口,尸体却出现在春风楼,很显然,背后另有一股势力在指引我们去查地下城。”
卓逊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的确没有跟北戎人牵扯在一起,但他背后的这股势力,恐怕比北戎人更加难缠,”聂珣眼帘低垂,脸上笼着大片的暗影,“我只希望……他能分得清轻重吧。”
三日后,奉日军启程北上,同行的还有押送西洋藩人和北戎鹰卫的囚车。一行人浩浩荡荡,留下一个被靖安侯搅和得遍地狼藉的漳州城。
他们离开的那天,城郊附近的小山坡上,穆渊带着他的两个同伴站在高处远远地看着。按说那样的距离,应该很难看清人脸,他的目光却不偏不倚,箭矢一样精准,直奔聂珣去了。
骑在马上的聂珣若有所觉,本能地回过头,仔细逡巡过周遭,却什么也没瞧见。
卓逊打马赶上前,与他并肩而行:“少帅,看什么呢?”
聂珣回望半天也没发现异样,于是摇了摇头,刻意忽略那种毫无来由、却如芒在背的感觉:“没什么。”
卓逊:“你这回在南边闹出的动静不小,京城那位大概已经满头包了,他要是数落你几句,你就闷头听着,别跟皇上争辩,听到了吗?”
聂珣捏紧马缰,没吭声。
卓逊:“质成……”
聂珣突然道:“我在呈送皇上的密折里提到,希望能重启天机司,研发新式火器。”
卓逊:“……”
这个滚滚天雷来得毫无预兆,直接把卓副将劈懵了。
他缓了一下才回过神,忙不迭道:“等会儿,你先等会儿,质成,你是嫌闹出的动静还不够大,想把天捅出个窟窿不成?”
皇上和先帝的性情或有不同,政见却是如出一辙的相似:都认为天下大定,当以仁德治国、教化四夷。至于火器兵锋,那都是凶事,不到万不得已,最好藏得严严实实,一辈子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也难怪自先帝朝以来,天机司形同虚设,桌案上的灰尘积了足有一指厚。
“你知道在朝廷诸公眼里,奉日军是什么吗?”反正也没外人,卓逊便老实不客气地直说道,“少帅别怪我多嘴,咱们在皇上眼里,那就是一把凶器,而且是一把摆在枕头边上的凶器,晚上睡觉都睡不踏实。哪怕如今藏入鞘中,皇上尚且觉得不安心,你还想重启天机司,将凶器外头的刀鞘摘了?这不是存心给皇上找堵吗!”
聂珣面无表情:“我执掌玄虎符,调度天下兵马,只管为国安邦靖难,不论其他。”
卓逊早料到他会是这个态度,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