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大女儿担水掉沟里摔了脑袋,醒来谁也不认识。
林艳坐在门槛上,头上还包着白布,听母亲絮絮叨叨。
“你这一摔,倒是落了清闲,这农活都没人干了,我现在前不去,你爹下地干活,又没人出去干活挣钱……”
林艳头还晕着,那沟太深,一条腿擦的半边都露嫩肉了。着实做不了农活,沉默半响,移到院子里剥起了玉米。
“等过几天,我这腿好了,就下地干活。”
她低着头只管剥玉米,风吹过,树枝摇晃,树影斑驳,她叹一口气。
林艳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她出生在一九二二年。那时候世道乱,无父无母,被师父捡了,就跟着混口饭吃。后来日寇侵华,师父被日本人打死了,她随着大流就加入了抗日队伍。
没等到解放,就死在了战争中。
谁知道一觉醒来,她就成了林艳。过去了四十多年,如今是一九八零年。乱世结束了,新中国成立,土地下放,百姓安居乐业。
她坐在院子里,眯眼眺望远处。山峦重重,树荫茂盛。陕西边界山区,她是林建成的长女,今年十六岁,下面还有两个妹妹。母亲肚子里还怀着一个,挺得高高的,大约是快生了。
“艳子,你去做饭吧,时候也不早了,剩下的活我来干,不然你爹回来吃不上饭又要打人。”
林艳应了声,就往厨房去,她穿着黑色裤子遮住了伤疤,腿不打弯就不会疼。
林家很穷,三间土坯屋,厨房是用几根木头搭起来的棚。林艳去了厨房,白面还剩一点,碎玉米还剩大半瓮,就说道:“中午吃什么?”
“还有两个玉米面馒头,热热给你爹留着,咱们吃玉米饭。”
林艳嗯了一声,他们家是村里最穷的一户。
原本是住在山下河底,建大坝的时候全村人移民,他们就被分出去了。林建成兄弟四个,他是老二,爷爷不想众兄弟分开住,就自作主张要求林建成也回到这个村里。
不是本村户口,出了钱分的一亩半地,无论如何都吃不饱。这又连着生了三个闺女,林艳十岁都不上学了,在家带妹妹。怕计生办的人逮住罚钱,林艳母亲也就最近才偷偷的回来。
林艳舀水煮饭,刚刚煮熟,父亲就赶着牛扛着犁回来了。
“饭做好了吗?”
林艳在厨房应了声:“马上就好。”
她对于父母的概念是很浅薄。
林建成大热天在地里干活,心情也不是很好,坐在门槛上倒着鞋子里的土,吆喝:“娘几个在家,回来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母亲在外面喊:“艳子,给你爹晾的茶呢?”
林艳又小跑把茶端了过去。
林建成喝着,还在数落林艳:“女孩子到底不行,担水都能摔了头。”
他长长的叹气,满脸愁苦:“这要是小子,都能犁地干活了。”
林艳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农村人重男轻女不是没有道理,男孩子能下地干活,女孩到底是力气小。
随后,林建成又把视线落在林母的肚子上,“这一胎要是男孩了,就是罚钱老子也认了。”
林母抿了抿唇,没说话。
她一连生了几个女孩,在林家早抬不起头了。婆婆公公都是当着面数落,肚皮不争气,她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前几天,去大伯家借点蒜种子,大伯奚落:生那么多女儿,浪费粮食。二弟就是累死了,也养活不了你那一窝闺女。
她当时气的都想打人,当大伯的说这种话,是把她当什么?可是婆婆接茬来了句:儿媳妇肚皮不争气,连累了老二这一辈子,作孽啊。
婆婆是长辈,她能和人打架吗?
家里就两个馒头,大妹跟着下地了,所以分了半个。小妹喝着稠玉米碎,眼巴巴的看着父亲把一个半馒头都吃了,饭吃到一半,邻居张嫂子就来串门。
林艳又被母亲指挥着去搬凳子倒水,忙前忙后。
“艳子也十六了,大姑娘了,越长越好看。”
林母笑道:“小丫头片子能看出什么。”
林家基因好,林艳照过镜子,这一家子姑娘都长的标志。大伯家三个女儿,远近闻名的漂亮,提亲的人把门槛都踩坏了。
她低着头吃饭,父亲吃完碗里的,伸手过来:“艳子,盛饭去。”
林艳放下筷子又去盛饭,她不大说话。
“性格腼腆,好姑娘,能干踏实。”张嫂子说着,眼睛一直往林艳身上瞟:“婶子,咱们两家关系好,我看艳子也是好姑娘,给她说门婆家,你看怎么样?”
林建成就登时就抬头看过去,手里拿着筷子若有所思。
林母却是连连摆手,觉得这是有点羞于启齿:“艳子还小,才十六岁,不急不急。”
林艳端着碗出来,放到父亲面前。
“十六岁不小了,隔壁燕青出门也才十六。又不是要现在结婚,有个好头,就先订下来,再过几年结婚也成。”张嫂子声音尖利,这一嚷嚷,半道村都能听见:“艳子也下学的早,文化水平不高,不过亏得孩子懂事,现在找个好人家,也能帮衬帮衬你们。”
林艳一直低着头吃饭,仿佛没听见。
“谁家孩子?条件怎么样?”
林母到底也是有些心动,眼神在林艳身上瞟了瞟,说道。
“话虽然那么说,可这要是订下就是婆家的人,哎……”
后面的话,她没说。订婚后,就是婆家的人,下地干活做家务,谁来?
张嫂说:“你看你说的什么话,嫁出去了还多个女婿一块帮你干活呢。是西村那个李庆的大儿子,做木工活,家里三间瓦房,条件是真不错。孩子性格也好,我见过,长的俊,配咱家艳子是正好。咱们两家这么亲,我也舍不得给艳子说些差劲的人家啊。”张嫂子又说:“现在不兴父母包办,不如让孩子见见面,换个手帕?”
这时候一直沉默的林建成开口了:“这事我知道了,不过艳子还小,他妈想再多留几年。暂时也不着急,找婆家这事,慢慢来。”
林建成在外是老好人形象,一向很少说话,如今一开口,张嫂倒是楞了下。
林母刚刚被她说的心动,对这门亲事有些向往,脑门子发热。林建成突然开口拒绝,她是有些不解,刚要开口,林艳就拉了母亲一把。
林艳风里来雨里去,刀尖上舔命混了那么多年,也懂些眼色。
张嫂脸色就有些难看了,可林建成话说的很硬,这门亲事他不同意。连面都不见,别说换手帕了。
送走张嫂,林母回来,唠唠叨叨的数落:“咱们家条件不好,能有人上门说亲就不错了,你还摆脸色。咱家不光艳子一个,下面还有桃子和梅子呢。”
“你知道那老李家大儿子是什么人吗?我就怕你乱答应。”
林母说:“不管好不好,总归是好心,你话说太绝,都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好看。”
林建成生气了,黑了脸:“听那张家媳妇说的天花乱坠,老李家大儿子是地痞,今年二十八了,因为流氓罪在监狱里待了半年呢。”
林建成把筷子往碗上一摔,发出声响:“这还什么都没答应呢就翻脸,我们要真牵扯点什么,到时候说都说不清楚。我们家艳子怎么了?好好的姑娘去跟那种人!穷怎么了?就不信我林建成一辈子都穷!”
母亲当成就生气了,脸色十分难看,站起来就往外面走。
“你去那里?回来坐下。”
林建成发火。
林母指着张嫂家的房子就开骂:“这是埋汰我们家姑娘呢,那些个杀千刀的!老娘去和她拼命,什么破烂玩意儿就来给我如花似玉的姑娘说。”
林建成站起来就去拉她:“这事我们自个知道就成了,胡吆喝什么呢!你不嫌丢人,我们还要脸呢,女儿还嫁人不嫁人了?”
林艳原本是冷眼旁观着,等母亲发火了,她才站起来,声音平静:“别吵了,你是偷偷的回来。嚷嚷的全村都知道,回头被人告到计生办就不好了。媒人的话听半分足够,以后记住就行,赶紧吃饭吧,吃完我好收拾。”
这是她摔到脑袋后,说的最长的一段话。
林母和林建成都转头看过来,表情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