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向宗暴动

永禄六年（1563）春，松平元康将得自今川义元的“元”字舍弃，改名为松平家康，表示正式与今川家决裂。这一年3月，他的嫡子小竹千代与织田信长的长女五德姬订立了婚约。

这两年的连续整兵备战，使得家康与西三河领内的寺院势力的冲突开始激化。

在西三河，最大的宗教势力是奉摄津石山本愿寺为总寺的一向宗。一向宗又称“净土真宗”，是由净土宗派生出来的日本本土宗派。这个宗派坚信阿弥陀佛如来的力量，声称不论善人恶人，只要坚持信仰如来，即可得到如来赐予的力量（信心），战胜一切困难，往生净土成佛。由于不禁肉食与娶妻，法事极为简单，只要以报恩之心念佛即可，又能为下层受压迫的劳苦大众带来福音，故而一向宗每到一处立寺，往往能吸引当地大量的武士、农民、手工业者加入。

特别是第八世宗主莲如上人，号称本愿寺的“中兴之祖”。这位大师早年受到比睿山延历寺的排挤，被迫抱着先祖的木像离开京都，前往日本各地传法。结果他的足迹所到之处，近江、越前、加贺、下野、三河、伊势、纪伊、摄津等国的一向宗寺院如雨后春笋般涌起。莲如上人还特别长于治水，像摄津的石山、伊势的长岛、三河的矢作川这些河川纵横、洪水泛滥之地，反而成了他立庙的最佳所在。

莲如上人享寿85岁，一生娶过5位妻子，共有儿子13人、女儿14人。除了第五子实如上人继承了法主之外，其余的儿子多被派到各地的本愿寺分院担任住持。在家康统一西三河时期，本愿寺在西三河有三座大寺，即安祥城附近的本证寺、冈崎附近的上宫寺与胜曼寺，其中本证寺的住持空誓和尚正是莲如的孙子之一。这三座寺院号称“三河三寺”，从家康的父亲松平广忠时代起，就享有不向当国守护纳贡的特权。

本证寺位于松平家的老家安祥城附近，历来就与松平家的同族及谱代重臣渊缘深厚。家康重臣石川家成、石川数正叔侄所属的石川氏，其祖上石川政康本是莲如上人的护法武士，随莲如上人由下野来到三河后，被留在三河的小河城定居，从石川政康的儿子石川亲康起，才成为松平家的家臣。天文十八年（1549），本证寺曾在庙内上梁之际向有力的信徒们收取过立誓虔诚信佛的起请文，当时署名者共115人，其中不乏松平氏重臣中的鸟居、阿部、神原、酒井、本多、伊奈等族之人。

永禄六年（1563）10月，家康以菅沼定显在上宫寺附近的佐佐木乡修筑城砦。筑城期间，菅沼定显得知上宫寺内存粮颇多，派人前去征粮，并声称只是为了筑城时防止敌军偷袭而储备应急的粮草，他日定会奉还。一向宗的寺僧却以该寺享有不纳租税的特权而概不应允。菅沼定显见势也不再恳求，直接差使役夫闯入寺内，将粮食搬走。上宫寺的住持大怒之下敲起寺钟，纠集门徒冲入菅沼邸内，将他的家财洗劫一空。事后菅沼定显向上司西尾城主酒井正亲申诉，酒井正亲便率领军队，将上宫寺包围，把为首的贼徒强行抓出来处斩。

酒井正亲与菅沼定显的行动正是捅了马蜂窝。他们离开之后，上宫寺立刻飞檄通知本证寺与胜曼寺。得信儿后，本证寺的空誓和尚号召全三河的信徒起来与松平家康对抗，又给所有赶来助阵的门徒每人发放一张护身符，声称：“持此符者，前进一步，乃可登极乐世界，后退一步，就会坠入无间地狱。”以这三座寺院为中心，一向宗僧徒迅速集结起了数千人的义军。此外，以吉良义昭为首的反家康势力与一批松平家谱代重臣，甚至不少信仰一向宗的松平同族也加入了暴动的行列。

在吉良义昭身边，几乎聚集了所有的旧足利一门，其中包括家康的妹夫荒川甲斐守赖持、矢田次郎以及仁木、细川氏老家之人。这些家族中除了吉良以外，其余的旧家之嫡流大多都跟随足利氏开创幕府，在三河之外的其他领国建立了基业。留在三河的只是一些庶流分家，不过即使是分家，他们也一直保有着名门传统，素来不愿让松平氏成为自己真正的主人。

松平家最早的谱代家臣，主要是酒井、石川、大久保、本多四家，这四家乃是自松平信光的岩津城主时代起就相随的旧臣。松平清康统一三河前后，鸟居、神原、渡边、天野、内藤等三河本地的豪族才被纳入松平家的谱代重臣体系，不过到家康时代，也都已经有两三代一直跟随松平家了。在此次的一向宗暴动中，几乎有一半重臣加入了起义军。

酒井家，按主要人物担任的官位，分为左卫门尉与雅乐头两支，其中酒井左卫门尉忠次与酒井雅乐头正亲，都是家康的重臣，而酒井正亲更是这次暴动的导火索之一。但是酒井忠次却有一个叔父——上野城主酒井忠尚，带着儿子酒井重胜加入了暴动方。

石川家，石川数正的父亲石川康正，作为坚定的一向宗信徒，在暴动中投向了本证寺。而石川数正与叔父石川家成仍然竭力为家康尽忠，石川数正为此还舍弃了自己对一向宗的信仰，与父亲幡然决裂。

本多氏，主要分为本多忠胜、本多重次、本多广孝、本多正信四家。在暴动中，前三家依然忠于松平家康，而本多正信却与兄弟本多正重一起，以居城姬小川城起事，对家康举起了反旗。

除了以上重臣之外，加入暴动军的知名人物还有鸟居元忠的弟弟鸟居直忠、神原康政之兄神原清政，渡边守纲、加藤教明、夏目吉信、蜂谷贞次、伊奈忠家，松平十八家中的樱井松平家次与大草松平昌久，也在其中。

这场暴动，堪称是家康一生中最大的危机之一。早在1474年，一向宗信徒就曾在加贺掀起暴动，将守护富樫氏推翻，把加贺变成了一个一向宗自治的王国。历经半个多世纪，一向宗武装僧团不仅在加贺扎根，而且还蔓延到了相邻的越前与越中两国。一向宗的暴动通常可能只是因小的事件为导火索，但是由于已经将本地的豪族与重要武士都化为了信徒，一旦全面爆发，足以推翻旧有的地方统治者，形成新的割据势力。在三河，已经出现了这样的趋势。

对于一向宗的寺院，直接去攻打，显然会使得更多的家臣因为同情一向宗而加入暴动的行列，所以松平家康最初仅命令家臣们分守三河的要害城池：大久保忠俊一族守上和田城，酒井忠亲守西尾城，松平伊忠守深沟城，本多广孝，松井忠次守土井城，松平清善守竹谷城，松平家忠守形原城，松平信一守藤井城。

家康试图以全力防守来巩固阵营，同时将自己变成受同情的一方。待到家臣中的倒戈事件逐渐停止后，家康才让前线的松平伊忠试探性地出击攻取野羽城，将城主夏目吉信活捉。随后仍然避开寺院，只进攻领内倒戈的小领主之城池。这种先断枝叶、再取根本的战略，使得一向宗方面逐渐产生了恐慌。

11月25日，胜曼寺的僧兵与豪族蜂谷贞次合兵进攻大久保氏的上和田城。松平家康亲自率领本队出击，在小豆坂将暴动兵截住。但是在蜂谷贞次的猛攻之下，家康身边的松平金助战死，平岩亲吉重伤，家康本人也陷入危险之中。幸亏大久保忠俊率领数百骑赶来，蜂谷贞次与他打了一个照面，便勒令僧兵们退走。大久保忠俊，正是蜂谷贞次的岳父。

由于织田信长正与美浓的斋藤龙兴展开激战，在此期间也无力对家康进行救援，三河一向宗暴动由此持续到了第二年。

永禄七年（1564）正月十一日，本证寺与土吕的善秀寺、冈崎的胜曼寺的僧人悉数出动，围攻上和田城，大久保忠俊与儿子大久保忠胜、侄子大久保忠世一起陷入了苦战。激战之中上和田城的外城已被攻落，大久保忠胜的双目也中箭失明。松平家康得报之后急忙引军来救，结果在城下却遭到一向宗的伏兵攻击。其中有一人名叫渡边守纲，原是家康的重臣、号称“枪之半藏”的猛将，挺枪直刺家康，而在家康身边，恰有一个神箭手内藤正成，乃是渡边守纲的外甥，看到渡边刺来，他立刻举枪相挡。渡边发现内藤正成在家康身边，只好拨马退走。

内藤正成连续发箭射杀多人，其余的僧兵由此也发现家康在他身边，全都围了上来，由于无法靠近，转而用铁炮进行射击。但是，看到无数弹雨向家康射去，本属于一向宗一党的武士土屋长吉突然悔悟，并对自己的部下说道：“吾虽加入门徒与旧主君为敌，但是今日见其危难，实在不忍，与其这样苟且偷生，不如坠入地狱转投畜生道算了。”说着便跃马上前，以自己的身躯为家康遮挡弹雨，最后竟因胸口中弹而当场身亡。

土屋长吉的壮烈倒戈，让门徒阵营内的武士们也都产生了动摇，射向松平军的子弹也开始不断减少。到了傍晚时分，双方各自退兵。据说当天家康回营之后，一解铠甲，还从身上掉落了两颗子弹下来。

2月3日，酒井正亲从织田家讨来了援兵，将樱井松平与本证寺的联军击破。这两处的信徒溃散后又重整起来，与胜曼寺合兵，由矢田作十郎率领着向冈崎城发起了猛攻。矢田作十郎并非原松平家臣，而是足利之同族、吉良义昭的大将，也是最顽固的反松平分子。家康得知是他来攻之后，立刻在城外部署好铁炮队，等到矢田一靠近，便将他击毙。

此后的几战，门徒方面皆遭到了挫折。以蜂谷贞次、本多正信为首的一些将领，先后都开始请求向家康投降。家康的本意是对于这些狂热的信徒一个都不再接收。老臣大久保忠俊进言道：“方今天下大乱之际，以大欺小、以强吞弱乃是常事。现遭此大乱，我方旧臣宿将有一半相背离，若邻国乘虚而入，则倾覆之事旋即将至。所以既然他们已有悔心，就应该不念旧恶全部赦免。”家康这才同意接受对方投降。

但是在降服之际，蜂谷贞次又提出了三个条件：一、所有参与暴动的原松平家将士，希望保全他们的领地。二、希望把寺院与僧侣们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三、饶过参加暴动的主要人物一命。

对于前两个条件，家康都痛快地答应了，只是第三个条件，实在是让他放不下面子。参与暴动的本多正信，堪称是松平家内第一智士，他出了一个折中的主意：让蜂谷贞次等主将作为先锋去攻打吉良义昭与荒川赖持，以将功折罪保全性命。这个提案得到了家康的许可。

在蜂谷等人的猛攻之下，吉良义昭不久也开城投降。不过这一次松平家康没收了吉良氏的所有领地，将原足利一族全部流放到畿内。

当三河又恢复平静之后，松平家康却下令，从本证寺起，将领内一向宗的大小寺院全部破弃。门徒们纷纷抗议他违背了当初受降时的约定，家康却说道：“我是答应过将寺院恢复到原来的状况，但那些地方原来就都是平野，把寺院破弃之后，不刚好又变回平野了么？”

此时吉良、荒川一党已经被根除，原来跟随一向宗的武士们在之前的战斗与投降期间内心都经历了激烈的挣扎，由于受到家康的宽恕，大多也不愿再起来闹事。一向宗的僧侣们孤掌难鸣，只好陆续从三河国撤离。不过也有一些武士感到是受了家康的愚弄，愤然离开三河，流浪到其他的地方。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那位智士本多正信，他此后前往畿内，成为大和国国主松永久秀的门客，枭雄人物松永久秀对他的评价是：“听闻松平之士多是武勇之辈，眼前这位正信却刚柔并济，不卑不亢，真乃非常之器。”十年之后，本多正信才又重新回归三河，再度成为家康的家臣。

三河一向宗暴动，堪称是对家康的一大考验。最终他本着宽大收服家臣、严格清除教团的原则，将动乱平息了下去，三河的一向宗势力也随之彻底瓦解。而经过在神佛信仰与对主君忠诚之间的挣扎，少数人选择了离开，留下来的全部都是对家康更加忠诚之辈。而吉良义昭等非松平家嫡系势力也被名正言顺地排除出了三河。或许可以说，这场暴动使得松平家康因祸得福，加强了对西三河的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