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门上的炮声越来越近。
“轰”的一声,怒江之上那座通往另外一岸的桥梁被守军给炸塌了。
连同桥面上还没有过去的不幸人群。
回家的路径被炸,岸边的人群开始出现骚动。
刚刚聚拢的队伍重新溃散,很多人疯狂地涌向河岸的小竹筏。
迷龙他们登岸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一棵可以固定绳索的大树,他们已经找到了,但立刻被从桥头分流出来的一帮士兵拿枪比住。
孟烦了拿着望远镜瞧见了:“完啦。他们要身份证明。”
死啦死啦嘲讽他:“哪那么容易就完啦?你动辄不是烦啦,就是完啦。”
孟烦了问:“我们中的任何人有身份证明吗?除了一条中国裤衩?”
死啦死啦没搭话,而是朝着岸边喊道:“扎筏子的要快啦!其他人在队列里别乱跑!”
迷龙在那边跟人指手划脚,并且脱掉了裤子,指着自己身上穿的那条中国裤衩,解释着什么。
阿译也在旁边望眼欲穿:“他总算没忘了我们都有一条中国裤衩。”
于是,登上对岸的其他人都开始脱裤子,亮出自己的中国裤衩。
但是,守军并不相信。
阿译心中着急,灵机一动,跑到高处,大声喊道:“我是林营长!大家一起来,跟着我唱!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他一开口,大家都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了。
于是开始嚎上了,整队的人站在江边对着对岸怒吼: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
唱着唱着,阿译居然唱哭了。
拉歌的时间很长。
一首中华远征军军歌唱完,迷龙在对岸听见了,看见守军们还不肯相信他们的身份,又开口大声唱道:“旗正飘飘,马正萧萧,好男儿,好男儿,好男儿~!报国在今朝~!……”
歌声嘹亮,穿破苍穹,连接怒江两岸。
西岸的人也跟着一起唱了起来。
对岸的守军终于慢慢把举起的枪放下了。
就在这时,负责警戒的一名士兵看见了从南天门封顶冲下来的日本排头兵,大声叫道:“鬼子来了~!”
一瞬间,枪林弹雨几乎把一大片区域覆盖了,十几个人瞬间倒在了血泊之中。
枪声一响。
所有人都看见了,在南天门的山峰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日军,刺刀上都挑着红日旗。
不知谁在人群中大叫了一声:“跑啊!”
队伍顿时就乱了,队尾拥向队首,队首冲向渡口。
兵败如山倒。
这是一次非常严重的溃败。
甚至没有交火,也没有战斗。
几乎是上千人的一个团,看见日军后,自乱阵脚,疯狂溃逃。
迷龙从东岸着急的看着,主要是看他的妻儿,在他的视野里,他的老婆和雷宝儿都彻底被拥向渡口的人群淹没了。
迷龙大叫:“快来帮手啊!”
他左右环顾了一下,一个被碎石击中额头的同僚躺在水洼里,其他的正散向东岸临山的防御工事。
迷龙连骂都不骂了,纵身一跳,跳进滚滚洪流的怒江之中,拼命往回游着。
河岸上,人挤人,不断往前推进。
许多人被挤进水里,被水漂走,运气好的,爬上竹筏,但却被另外一人扯下,鸠占鹊巢。
“准备打仗!”
龙文章用一种快得目不暇接的速度把刺刀往腰上一插。
张阳也是第一次见,能把一支手动拉栓的毛瑟步枪打得那么快的,他把一仓子弹全打在岸边的乱遭遭的人群脚下。
身不由己地被挤向弹着点的人,差点儿被他打死。
人潮终于止住。
而死啦死啦毫不耽误地又上了一个弹夹,他斜提着枪没有瞄准,但你完全不用怀疑,他随时会打死任何一个撤退的人。
死啦死大叫:“挤什么?跑什么?回头!你们会用屁股开枪吗?”
老兵们首先醒过神来,南天门上的日军并没有往下冲,而是在射击山道上的零星目标。
流弹从空中划过,老兵们开始为自己寻找掩体。
傻傻的新兵们窝在河岸的一块并不算大的岩石后面,被那家伙拿脚一顿猛踹,“祖上损了多少德,让你们做孬种?躲在这里,不睁眼都能打死你们一半!抢山头!那只是几个日本斥候!”
于是新兵们开始犹豫了,老兵们因为知道上山冲锋不好打,所以也不想往南天门上冲。
死啦死啦一顿咆哮:“冲上去啊!几个急着回东洋的送死鬼,冲上去把他们一压到底!”
孟烦了蹲在一块石头后面,身边是郝兽医,迷龙老婆和雷宝儿。还有拿着毛瑟98K的张阳。
谁会选择这个时候冲出去呢?
离开江边冲上南天门,放弃已经相当渺茫的活命机会。
人总是抱着这种千分之一的机会死去,像以前一样,决定结局的不是勇气和逻辑,而是怯懦、茫然和犹豫不决。
一个人突然从江水里钻了出来,那个像水鬼一样的家伙不是游上来的,是一步步走上来的。
迷龙那个命贱过蟑螂也强过蟑螂的家伙,抱着一块大石头从江水里一步步走了出来,赤裸的身上到处是被江底暗礁划出来的伤口,淌出来的血水都被江水冲洗干净了。
他晕头转向,喘着大气,而且喝醉了酒一样抱着他的救命石头。
“我老婆呢?!”迷龙问。
死啦死啦在叫嚣中停住,冷冷地瞪着他。
迷龙醒了醒神,便扔掉了那块石头。
他清醒了,是因为看见了上官戒慈和雷宝儿。
他跌跌撞撞冲了过去,拉了一个,抱了一个,“走啦走啦。嗳哟妈呀,整死我啦。”
于是,好几个人从大石头后面也起身了,稀稀落落地跟在他的后边。
死啦死啦大踏步而行,走在迷龙的前边。
被他一顿快枪吓退后,刚抢搭出来的索渡仍无人敢去光顾,半截竹筏子浸泡在水里。
死啦死啦一边走一边拔出他腰上的驳壳枪。
然后,他把枪口直接顶到了迷龙拿命换来的渡索上,一两寸的间距,二十响的弹匣被他打了两个连发。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被打断的渡索落在江里,立刻被冲下去了,牵在东岸象一条若隐若现的死蛇。
迷龙左牵老婆、右抱孩子地愣在那里。
回去的绳索被打断,他慢慢跪倒在了砾石上,刚才的疯狂过河,已经让他全然脱力了。
现在,他有种希望被人掐断的感觉,整个世界似乎已经崩塌。
“俺那亲妈耶!……”迷龙跪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
他不是哭他自己,而是舍不得自己刚刚得到的老婆和孩子,会再一次被日军杀死,他再也不想经历那种失去妻儿的痛苦了。
南天门上的日军不断增多。
死啦死啦命令道:“我要带你们全部过江!不过,要先把追来的日军干死,然后我带大家一起过江。兽医,你带妇孺先过,我们东岸会合。”
迷龙的老婆上官戒慈此时却非常平静地说道:“我们不用你们送,只要有竹筏子,我和雷宝儿自己能划过去的。”
她的意思很明确,她不需要兽医送,也不需要迷龙送,自己的男人,这个时候应该上战场。
迷龙已经不嚎啕了,听着妻子的话,手撑在地上,干张嘴,不出声。
“不用我送,那我还过江干球啊?”郝兽医想要留下来。
于是,死啦死啦吩咐人修理和建造竹筏,便不再去管上官戒慈和雷宝儿。
迷龙在过江前把他的机枪交给了重机枪组的其中一员,死啦死啦把机枪从那人的肩上拽了下来,咣当一声扔在迷龙的脚下。
迷龙猛一下蹿了起来,揉着被砸疼的脚背。
“半小时占领山头!谁死在江边,等老子打了胜仗回来,全部大头朝下倒着埋――因为留下来的,都是孬种!”死啦死啦如此说。
迷龙直接愣住。
死啦死啦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开始上弹拉栓,从一群呆若木鸡的老家伙们中间穿过。
他不会一个人傻傻的往山顶上冲。那不是勇猛,那是傻。
现在,他所做的事情,叫做抽耳光。
见过一个人抽几百人的耳光吗?
死啦死啦现在正在做这件事情。
他在岸边,挨个抽,抽这群又失了魂儿的老兵与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