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阳、孟烦了、小醉、迷龙、不辣、蛇屁股、郝兽医、孟老伯,八个人,行走在回迷龙家的路上。
除了张阳,这是一支丢盔弃甲惨不忍睹的败军。
而孟老伯是最完整的,闷闷地低着头,连刚才弄乱的衣襟都已经收拾平整。
迷龙、不辣、蛇屁股身上都挂了彩。
郝兽医在行走间,一直摸着怀里的那封书信,整个人心不在焉。
迷龙和不辣是最惨重的,满脑袋和满脸的血迹与淤青,不辣的鼻孔拿破布卷塞着,迷龙的脸上还印着一个完整的大鞋印。
孟烦了走在稍远的最后,小醉一边替他摘掉身上的垃圾,一边啜泣。
她连一下也没有挨到,但她伤心得像快要死去。因为她见到了未来的公公,还是在这样的场合。
从孟老伯板着的脸可以看出,她不受待见。
迷龙道:“哭啥玩意儿啊?我家里的那位就从来不哭,怕是我死了都不哭。”
不辣怼他:“你家里那个不哭,因为有个嚎的啊。”
蛇屁股附合:“屁大点事儿都叫你嚎炸啦。”
迷龙问:“我嚎了吗?啥时候?”
不辣蛇屁股就只好望天翻白眼,郝兽医就只好叹气。
郝兽医:“迷龙啊,你是个好娃,你脸上那个大脚印能不能擦擦?想起我我娃,小时候为了一块糖,被人踢的脸上都是脚印还在那里吃,都不知道擦擦……”
迷龙不解地问:“干啥要擦掉啊?我就不擦!”
郝兽医问:“你留着做啥呀?……人要自重嘞,你们什么时候能像张排长一样就好啦。”
迷龙不服:“我回家找镜子,瞧好了记住了,回头我找穿这鞋的,谁踹的,看我撅折了他的腿!”
小醉听得直愣神,被孟烦了一眼看过去,又扑的一声,像是要转笑,最后却还是转成了哭。
孟烦了安慰着:“好啦好啦。我们常这么闹着玩的,迷龙还踢过我五十脚呢,闹着玩的。”
迷龙怼他:“我哪儿踢过你五十脚啊?我数得到五十吗?”
他摆明了是很想揍人,可眼下都是一些能抬杠而不能揍的人。
尤其是身后的张阳,怒目一视,吓得他赶紧闭嘴。
不辣继续插话:“那你做生意何搞?五十都数不到。”
迷龙解释:“一个十,两个十。三个十……五个十,不找零,这么整,明白不?”
一群人大笑,郝兽医怔怔地笑得像哭,小醉并没有笑,但被孟烦了看到,便连忙做了一个微笑。
她没能笑几声,便开始咳嗽,并且脸色比以前差不多了。
孟烦了的心很痛,他可以窝在祭旗坡上,可以活下来,可是小醉瘦了,瘦得让他心碎,她不做了,一切生活来源已经断绝。
他忽然觉得,张阳说的对,他自己就是一个孬种,连自己的女人都养活不了。
他们说说笑笑,走过青山绿野,迷龙家青瓦的屋顶在望。
门开着,雷宝儿坐在门槛上吹口水泡,迷龙瞧见他儿子就不管不顾了,跑上去就抱了起来。
他把雷宝儿扛在了肩膀上。
雷宝儿一边笑着,一边替他擦脸上的脚印。
迷龙道:“叫爸爸!”
那是某种程度上的炫耀,因为雷宝儿立刻很流利地叫道:“龙爸爸!龙爸爸!”
迷龙得意地瞧着其他单身汉:“瞅瞅,我儿子!老婆孩子热炕头,你们就羡慕吧!”
孟烦了的父亲在他的身边,低头瞪着门槛。
然后猛烈地咳嗽,咳得迷龙都不好意思继续得瑟下去了:“我说老爷子,你一向都没病没灾的呀?是那帮货打着你啦?咱改天就替您打回来……”
孟老伯道:“不用你管,我有自己的儿子。”
然后,他就继续咳了一个惊天动地,咳得连迷龙老婆都从院里迎了出来,见了自己的丈夫先只好交换一下眼神,她讶然地看着这奇怪的一行人。
但孟老伯咳得如此骇世愤俗,站在门口,就是不肯跨过去。
迷龙老婆只好过去扶他。
孟老伯拒绝道:“迷龙媳妇,你也休要多管闲事。我有自己的不孝儿子。”
孟烦了总算是听明白了,急忙赶上前扶着。
他一脸激动的神色,这是父子和解的信号,孟老伯还仁慈地免去了繁琐的请安仪式。
迷龙问:“咋啦这是……孟老爷的腿脚比他家的瘸小子利索多啦。”
张阳却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珍惜吧。”
孟烦了摸了摸裤裆,一个小口袋缝在裤子里,今天的撕扯倒没失去它,孟烦了把用油纸包着的钱递给了孟老伯。
“爹,这是我的饷金。留着你和妈买点东西。”
孟老伯心安理得接了,看也不看,直接揣进口袋:“还不快扶我进去?”
郝兽医、不辣、迷龙几个总算看完了孟老伯故意做出来的戏。
他比以前轻松好几倍的姿态越过了门槛
这个场景,让后面的郝兽医更加伤心。自己的儿子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那种伤心有谁能懂呢?
就在他刚要跨过门口的时候,张阳上前一下子扶住了他,并且说道:“老爷子,您慢点……别摔着了,你可是咱们川军团的爹。”
说着,张阳伸手一掏,将那封信从郝兽医的怀里顺了出来。
郝兽医大惊失色,急忙去抢,张阳伸手一扔,把信抛给了孟烦了。
孟烦了打开,看了后,顿时大惊失色。
迷龙问:“咋了?”
孟烦了回答:“老头子的儿子战死沙场了!”
张阳看着郝兽医通红的眼睛,说道:“老爷子,这种事情,您不必瞒着,你的儿子死了,从今以后,我们这群人就是您的儿子,川军团就是您的家。弟兄们,都过来扶着!”
呼啦啦,不辣蛇屁股等人几个都上前扶着。
郝兽医心里叹了一口气,泪眼婆娑。受伤的心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暖。
那一刻,他就是川军团的爹。他有一整团的儿子。
小醉悄没声地跟在最后。
孟烦了扶着他的父亲走进正堂,但却在小醉刚迈过正门门槛的时候忽然发声我:“这是我家,风月浮萍之人不得入内!”
于是,小醉刚迈进门槛的一只脚,立刻迈了回去,现在她完整地把自己站在门槛之外了。
孟烦了讶然地看着他的父亲。这件事情,让张阳说对了,他的父亲不接受小醉。
而迷龙简直是愤怒:“这咋整的……这里不是我家吗?”
他立刻被他的老婆从后腰上狠掐了一下,痛得直叫唤:“这里就是我家……”
迷龙老婆小声解释道:“别让你的孟兄弟为难。十年前,他爹给他订下了娃娃亲。”
迷龙动了,哈哈笑道:“娃娃亲啊?烦啦,你小子有福啊,从小就有媳妇。”
孟烦了气得只好冲他的父亲嚷嚷:“那是你的想法。仗打多少年啦?人都要过日子,不是演牡丹亭里的戏文!……文黛早当你儿子死啦,死战场上啦。你儿子也当文黛死啦,嫁给了日占区的顺民。”
孟老伯道:“你们两小无猜,定能举案齐眉。本来自古风流多狂士,有些风花雪月也算小雅,可不要来我面前说什么娶嫁终身……否则我就没有你这个儿子。”
说罢了他就走开,往正堂上找了最正的椅子一坐,那意思很明白,过去跪了陪罪。
孟烦了说:“有没有我这儿子,你都已经有啦……要是一句狠话就撇得干净,那我没出生之前,早让你弄墙上去啦。”
他掉过了头,知道老爷子的脸色不好看,他也不想看。
迷龙在后面轻声地赞叹:“孽畜子啊,孝而不顺。”
孟烦了头也不回,走向小醉,走之前还告诉迷龙:“脸上的大脚印,你儿子替你擦的很干净。踩你的人,我看见啦,是何书光。”
迷龙愣了一下,便大叫:“何输光,何输光,祝你逢赌必输!”
孟烦了没理他,走向了小醉,然后拉了她的手离开。
小醉被他拽离了家门,再晕晕地朝着门口鞠了一躬,可孟老伯并不领情。
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家庭,像孟家父子这样,因为世俗的眼光而导致婚姻不幸。
张阳微微叹了口气,开口说道:“孟老爷子,您的思想观念还是太守旧,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讲娃娃亲,你也留过洋,知道西方都流行恋爱自由、婚嫁自由,你不想看着烦了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吧?受尽一辈子的委屈吧?
他有自己想要的幸福。小醉是个好女孩,只是为了寻找她的哥哥而不得不做那个,现在知道她哥哥已经战死,已经不再做了。
我希望您好好考虑考虑,因为您拒绝小醉,烦了很可能一辈子不会再娶,难道您不想抱孙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