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人管培生

林山大学毕业的那年正赶上美国次贷危机爆发。

整整半年,电视里铺天盖地都是美国经济水深火热的报道。房地产泡沫破裂,股市大幅下跌,金融机构破产,银行员工被裁,新闻在电视屏幕上24小时滚动播出,加上各路专家悲观的解读,让这群远隔重洋的大学毕业生也跟着心忧天下起来。

“瞧瞧,死丫头脑袋不清醒!好好的学校不留,非要去蹚银行这趟浑水!等金融危机过来了,这就是你的下场。”同宿舍的好姐妹指着电视,恨铁不成钢地对林山骂道。

屏幕上,几个西装革履的白领正抱着纸箱,垂头丧气从银行大楼里走出去。经过这段日子的反复播放,这几个倒霉蛋的面容已经深深印在了每个中国观众的脑海中。

林山刚刚拿到汇通银行H分行的录用函。

眼下已经五月了,她成功地抓住了应届生招聘的最后一拨机会,正沉浸在满心的欢喜中,因此对室友的责骂毫不为意,只“嘿嘿”笑着吐了吐舌头。

金融危机?那是什么鬼?离得远着呢!

对于一个眼界有限的大学生来说,周围的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如果硬要扯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天气了。

这年的北京确实分外闷热。

窗户外面的杨树叶子从早到晚纹丝不动,空气中充溢着声嘶力竭的蝉鸣。小北门又在修缮了,推车一路遗落的黄土被烈日炙烤成松散的粉末,在匆匆步履下腾起团团轻烟。搬东西,托运,各种手续以及未卜的前程,人人行色匆匆,同窗多年的离愁别绪反而被挤成了丝丝缕缕,抓不住、聚不拢,只好在缝隙里飘荡。

到了吃散伙饭的那天,已经散沙一样的同学们终于又聚拢了回来。开始还只是“苟富贵,无相忘”之类的套话,整箱的酒喝空了之后,便都红了眼睛,三三两两抱头痛哭起来。林山记不清自己到底喝了多少了,只记得最后和一大帮人手挽手,高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走回了宿舍。

狂欢后的第二天,凌晨五点钟,天尚未大亮,校园静谧而冷清。林山背着沉沉的双肩背包,和来送行的朋友话别。几个姑娘衣冠不整地站在宿舍楼门口,一句话还没说出来,眼圈便先红了。林山强忍住心里翻滚的热流,和每个人拥抱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坐上开往A市的火车时,太阳已经初现轮廓,金色的光芒照耀在周围的高楼大厦上,一切勃勃而有生机。随着列车缓缓的开动,这一切都慢慢向后退去。林山凝视着窗外,压抑许久的泪水终于喷涌而出,模糊了双眼。别了,北京。别了,我的青春。

手机及时震动了一下,是郑阳发来的信息。他体贴地问:“发车了吗?记得要吃点东西。”林山心里的温暖一点点荡漾,这一刻,马上要和郑阳厮守的喜悦暂时安抚了汹涌的离愁。

郑阳是林山的男朋友,两个人同校不同系。郑阳是G大计算机系的学长,林山是法律系的学妹,两个人都来自H省。计算机系一直在G大西校区,直到郑阳大三那年,西校区扩建才搬来G大本部。两个人就是在那一年的老乡会活动上认识的。

那次的组织者别出心裁地把聚会安排在了一家乒羽活动中心,为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还像模像样地安排了各种单打、双打项目。被分配给林山搭档打混双的,恰巧就是郑阳。

郑阳是高手,林山是菜鸟。比赛开始后,林山负责缩在网前不动,而郑阳则一人罩住了全场。他辗转腾挪,身手敏捷轻盈得像豹子,推球、拉吊、防守、跃起扣杀,力量爆发的那一瞬伴随着击球“啪”的一声脆响,惹得周围一片喝彩。虽然寡不敌众,最终仍然输了,但郑阳俨然成了全场女生眼中的明星。

那天下场之后,郑阳便提出要教林山打羽毛球。等到林山把发球练习得差不多时,两个人已经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这一年来,数不清的花前月下、甜甜蜜蜜,直到去年郑阳毕业,才告一段落。

G大是一所文科见长的大学,计算机专业并不拔尖,郑阳在北京找了几份工作都觉得不甚理想。正在犹豫之际,位于A市的通讯科技集团第十九研究所却向他抛出了橄榄枝。A市是H省的省会,而十九所的科研水平在业内十分有名,薪水待遇也十分优厚。就这样,郑阳权衡再三后,最终回到了A市。

入职后的头一个月,郑阳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坐火车回北京看林山,但后来一上项目,夜以继日的加班便成了常态。而那时林山刚刚进入大四,正在绞尽脑汁写毕业论文,还要四处参加招聘会。两个人隔着千山万水,电话里所有的劝慰和体贴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当时就下定决心毕业之后一定要结束这种异地恋。

规划未来的时候,两个人为了到底在哪座城市生活发生了分歧。林山舍不得待了四年的北京,劝郑阳不要轻易放弃,该试一试接着在这里投简历。可郑阳工作了一阵子之后,对现状却十分满意。

他说:“宁为鸡口,无为牛后。我这种工薪家庭的孩子,就算在北京找到不错的工作,买房子依然会是很大的问题,留在那儿未必像想象中那么幸福。A市虽小,但也是省会城市,以咱们俩的能力,一定能过得舒舒服服,何苦非要削尖了脑袋往北京挤?”

翻来覆去争了几次,林山说郑阳安于现实不思进取,郑阳说林山好高骛远华而不实,夹杂着冷言冷语,牵扯到爱和牺牲,最终两个人都疲倦了。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之后,两个人陷入有始以来最大的一次冷战之中。林山不愿主动服软,郑阳也没有做小伏低,这一冷下来居然就是一个多月。

这期间,林山意外得到了一个留校做行政工作的机会。欣喜之余,她不免又有些犹豫。这一年来,她体会到异地恋的不易,如果选了这份工作,那恐怕真要和郑阳上演无言的结局了。思来想去,还是亲爱的郑阳占了上风,于是带着为爱牺牲的悲壮,在舍友们的一片骂声中放弃了。

林山开始着手在A市找工作。那时已经是四月末,传统的招聘旺季已过,几乎没有剩下什么像样的工作机会。所以,当在网上看到汇通银行H省分行招聘的消息后,她没有片刻犹豫便投了简历,并在一个月后顺利地接到了录取通知。直到来A市签合同,她才把消息告诉郑阳。郑阳的错愕让她在得意之余,又有些不安。

他沉默了好久,开口问道:“现在能不能再回头争取一下留校的机会?”

林山故作悲壮地摇摇头:“怎么可能?”

郑阳低着声说:“你做这样的牺牲,我,我真承受不起。”

“行了,别装了。太假了!”林山忍不住笑道,“之前是谁天天游说我来?现在得逞了又装出这副样子来,呸呸呸。”

郑阳终于接受了这件事,吐出一口大气,也跟着笑了。

为了将功补过,林山返校后,郑阳一力承担了租房子和置办家具这些琐事。他很快便在汇通H省分行附近物色了一个高档小区。据说刚交房一年,出入小区和楼宇门都需要刷卡,非常的安静,也十分安全,就是房租贵些,一个月要一千二百块。

林山一听便尖叫起来:“这是我工资的一半啊!不行。”

郑阳豪爽地说:“不贵!我这儿工作经常加班,肯定不能陪你。你一个女孩子住总要安全些才好。我付了一年的房租,房东还给我便宜了五百块钱呢!”

林山心里感动,嘴上却数落说:“真是傻子,哪有人会一下子交一年房租的?我爸妈可是早说了,让咱们抓紧买房,争取下半年就把这事解决了。到时候住不满一年,看你怎么退租金。”

郑阳沉默了一阵子,答道:“那些都是后话,先把眼前安顿好吧。”

事实证明,郑阳的安排是有道理的。

林山来汇通银行正式报到的前两天,郑阳公司接到了一笔大订单,为了赶进度,把所有技术人员集中到郊区的一所宾馆内进行封闭设计。林山得知他没办法接站后,把书和衣服全部打包托运,只剩部分随身物品,勉强全塞进了一只大背包里。

火车一路疾驰,到达A市的时候,正是早晨八点多。来不及回家休整,林山打算直接到汇通银行H省分行报到。火车站距分行大约三公里左右,等大活的出租车都嫌太近不肯载她,她只能背着硕大的双肩包自己走过去。

火车站附近人流密集,熙熙攘攘。她下意识地背手按住大包,匆匆往前疾走。路程过半,无意中发现一个干瘦猥琐的男人,混在人流里鬼鬼祟祟,紧紧跟住一个女孩。女孩的挎包上已经有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里面的东西都露了出来。

“嗨!背包!”她脱口喊道。

那女生没听到。小偷一边紧紧跟上,一边扭头恶狠狠地望了她一眼。做贼的人被人发现了难道不该溜之大吉吗?怎么居然还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恐吓别人?林山被这一眼激怒了,她紧跟着走了两步,又再次高喊:“嗨!你的背包!”

这次那个女孩子听到了。她扭头一看,吓了一跳,立刻用手捂住破口处跳到了一旁。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了,那小偷恼羞成怒,拿出一个亮闪闪的刀片对着林山骂道:“多管闲事!你是不是活腻味了?”

光天化日之下,林山没想到他能如此猖狂,心里不由得一阵惊慌。偷偷往四周瞟了一眼,见驻足的行人都自觉倒退了几步,留出安全观看的距离。刚刚那女孩夹杂在其中,远远站着,满脸惶恐。

完了,势单力孤,成一对一对决了。她顾不上害怕,先迅速把背包摘下来提在手上,暗暗做好抡出去的准备。一包护肤品、一个保温水杯,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这个背包又硬又沉,她对它的攻击力还算有点自信。

“警察就在前头,你再不走我就要喊了。”她强作镇定地说道。

谢天谢地,不远处的十字路口真有个交警在开罚单。那个小偷回头望了望,犹豫了一下,最终骂骂咧咧地走掉了,临走还不忘在她跟前一尺处吐了一口浓痰。

人群跟着散开了。那姑娘走过来,手拍着胸口说道:“哎呀,从没碰到过这种事。可把我吓死啦。你没事吧?”

林山打量着她。瘦高个,皮肤白皙,眉眼修长,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而考究的衣着和略有些夸张的声调,又处处透着一股养尊处优。

“没事。”林山淡淡回了一句,继续往前走去。

“哎,别急着走啊!这你拿着。”女孩一边追,一边从手提包里掏出两张百元钞票。

“你这是……”林山皱起了眉。

“一点心意,谢谢你刚才……”话还没说完,包上的大口子没捂住,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下来,撒了一地。

“可惜了这个包,刚背了一天。”女孩气恼地说。

林山无奈,只好蹲下来一起帮忙。Juicycouture的钥匙挂件、coach的小卡包、用了半管的迪奥防晒,都不是多大的牌子,但也不是她们这样刚毕业的普通学生能负担得起的。就连眼前这个被划破的皮包,虽然没有明显的logo露在外面,但从设计和做工来看也绝非一般的平价货。这是个富家女呢!林山心里暗想。

那女孩把所有东西重新装回已经“溃不成军”的皮包,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十分狼狈。林山见状,又从自己包里腾了一个塑料袋出来:“已经兜不住了,你先用这个袋子装一下吧!”

“唔……”女孩皱着眉看了看,神情显得十分勉强。

“我放这儿了,你用就拿。”林山把袋子放在花坛边上,不再理她,自顾自往前走了。

“难看就难看吧!反正离汇通也没几步路了。”那女孩在背后低声嘀咕。

“什么?你是汇通的?”林山立马停住了脚步。

“哦,我是今年新来的。”女孩看了看林山的背包,突然间恍然大悟:“你也是?”

“对啊!我叫林山。你呢?”林山兴奋地问。她刚才还觉得这个小妞怪矫情的,现在一听说是一同入行的新同事,立刻把不愉快全抛在了脑后。

“我叫冯雅南。”

两人四目相对,笑了起来,觉得彼此亲近了不少。

“你不是A市人吧?”冯雅南看着林山背的大包问道。

“不是,我刚才坐火车过来的。”

“怪不得大清早的你会在火车站。”冯雅南环顾四周,嫌弃地说,“这地方可真是又脏又乱。”

“你也不是A市人?”林山好奇她的反应。

“土生土长的A市人,但以前从没一个人在这走过路。”冯雅南耸耸肩,“今天都怪我哥,非说有着急的会,把我扔在明珠商场门口就开车跑了。我想着也没几步路了,自己走过来吧,没想到就碰上这么档子事。”

“嗯,这贼挺会挑人的,一眼就看出你与众不同来,所以盯上你了。”林山委婉地说。

“是呀!我也真是倒霉。这账还得算在我哥头上,至少得赔我个新包!”冯雅南怏怏地说。

“代价很惨重啊。”林山开玩笑道。

两个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便拐到了A市著名的金融街——中山路上。这是一条不长也不宽的小街,前面是穿A市而过的白浪河,最早是水产品贸易集散地。多年前不知是哪家银行,在选址的时候勘察过地形,说这里聚气聚财、风水极好,后来再进驻A市的银行便纷纷效仿,跟着把办公地点安置在了这里,渐渐形成了金融一条街。

高端洋气的写字楼陆续拔地而起,与隔壁的水产市场相映成趣,成了当地一大奇景。每天早晨,骑着三轮车来买新鲜鱼虾的大爷大妈们,刚卸完货还湿淋淋的大卡车,以及赶着刷卡的金融白领们都要在这条散发着腥臭的小路上狭路相逢,挤作一团。两个女生走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可情况没有丝毫好转。马路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停车场,刺耳的喇叭声此起彼伏。

“我开始理解你哥了,他不送你是对的。”林山看着这乱糟糟的马路说道。

“我可不这样觉得。”雅南龇牙咧嘴地说。她脚上穿了一双尖头细跟的鞋子,这一小段走过来就已经吃不消了。

“再坚持一下,我已经看见汇通银行的招牌了!”

汇通H省分行是一座12层的椭圆形高楼。据说十几年前刚刚建成的时候,是全A市最高、最漂亮的建筑。但十几年斗转星移,周围的摩天大楼纷纷建成,这座楼变得越来越不显眼,那白瓷砖外墙和重新漆过的红窗棂,都散发着一股陈腐和落伍的味道。

林山怕头一天报到就迟到,拉着冯雅南大步往前走。冯雅南脚痛跟不上,忍不住叫道:“别急呀,迟到一会也没什么事啊。”

两人一路拖拖拽拽,来到会议室时还是迟到了。新员工们坐得整整齐齐,正在聆听台上的人讲解行史和企业文化。她们推门进去,顺着过道悄悄溜到了最后一排坐下。

汇通银行发源于南方的M省。M省人素以灵活、胆大、排外而著称,灵活能钻空子,胆大敢吃螃蟹,排外意味着内部文化和价值观高度一致。三者合力,使汇通在成立后,像滚雪球一样发展壮大,一跃而成为商业银行中的佼佼者。但像所有过不了长江的南派精品一样,这种气质一进H省,便被当地又土又憨的民风瓦解了大半,所以H省分行这些年一直籍籍无名,既不露头也不扎眼,只自顾自四平八稳地发展着。

此刻,台上的人正声如洪钟地对着这一干新人训话:“分行在过去的五年里,一个人都没有招过,但这一情况从今年开始就要改变了。为什么?因为在吴行长的带领下,汇通银行H省分行马上要进入大跨越、大发展的阶段,进入前所未有的黄金时期,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要培养和储备人才。你们是幸运的一批,遇到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所以一定要懂得感恩和珍惜,要在工作中证明你们自己的价值,努力为分行带来回报!”

大家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不知不觉中都挺直了身子,以坐姿和沉默表示了恭顺。林山看台上的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却派头十足,忍不住悄悄嘀咕:“这谁呀?”

“王同辉。人力资源部老总。”冯雅南用笔记本轻轻呼扇着,斜眼看着台上,轻描淡写地说。

“哦!”林山吐了吐舌头。

中场休息的时候,一股甜甜的香气悠悠飘了过来。跟着,一个女孩子便站在了她俩旁边。她个儿不高,身材圆润,白皙的脸上一对酒窝若隐若现。才刚立定,眼睛已经在林山身上扫了几遍。

“来这么晚!白给你占座儿了。”她推了冯雅南一把。

“你可不知道我今天早上都经历了什么!”冯雅南迫不及待地把小偷的事绘声绘色地复述了一遍,临了加了一句,“今天可亏了林山了。”

那女孩立刻侧头盯住了她:“你是林山?G大那个?”

“对。你认识我?”林山有点莫名其妙。

“哎呀,怎么可能会不认识!早就听说汇通今年招了个G大的高才生,没想到不光名校毕业,还这么漂亮。你让我们这些人该怎么办啊!”女孩眉梢眼角都是笑,十分热情。

“喔?是吗?你是G大过来的?”雅南看上去并不太在意。她耸耸肩,对那女孩说:“你总能知道这些,我可不知道。”

“除了……除了某某人,就没什么能让你上心的了!”那女孩调笑着,转而对林山伸出了手,“来,认识一下,我叫吴晓悦。H大毕业的,和雅南同班同宿舍。”

“大官儿,我们院的学生会主席。”雅南加了一句。

林山连忙站起来同她握了握手。

“我也挪过来跟你们坐吧!一个人怪没意思的。”

吴晓悦转身准备去收东西,却见刚才在台上讲话的王同辉倒背着手,朝这个方向溜达了过来,于是立刻停住脚不动了。

“王总。”三个女孩都毕恭毕敬地招呼道。

“怎么头一天入职就迟到了?”王同辉微微板着脸问道。

“王总,咱们这个入职的日子可不是什么黄道吉日啊。我今天早上碰到了一个小偷,您看这包被划的!后来多亏这位林山同学见义勇为,帮我把小偷赶跑了,我这才能来报到呢!”冯雅南依旧笑嘻嘻的。

林山听她随随便便的口气,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更让她没想到的是,刚在台上雷霆万钧的王同辉并没有不高兴,只是和气地说:“哦,那是特殊情况,人没事就好了。”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考虑要不要避开林山和吴晓悦两个人,跟着略一侧身,含糊地说:“你现在就去三楼吧!时间提前了一会儿,人都已经到了。”

冯雅南便站起身跟王同辉一起走了。

林山心里疑惑,便朝吴晓悦看过去,却见她紧抿着嘴唇望着雅南的背影,神色颇有些不自在。吴晓悦收回目光,见林山正看她,马上掩饰地笑了笑。

接下来的时间,雅南都没有回来。林山和吴晓悦坐在一起,听了一天企业文化和企业使命之后,终于熬到了散场。

“雅南不回来了吗?东西怎么办?”林山看着摊在桌子上的笔记本问道。

“应该是不回来了,可能在陪领导们谈业务呢!”吴晓悦说。

“是吗?”林山说道。其实她觉得她在瞎猜。冯雅南一个新入行的学生,能谈什么业务?

“当然了。雅南不是一般人,和我们这些普通人可不一样。”吴晓悦看出她不信,加重语气强调道。

“看出来了,家庭条件应该不错。”林山随口答道。

“岂止不错。她爸爸是省政府……”吴晓悦停了一下,“职位很高的。”

“啊!这样啊!”这倒有些出乎林山的意料。她还以为雅南只是个寻常富裕家庭的孩子呢。这么一来,她那一身低调而精致的行头就能说得过去了。

吴晓悦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随即又忍住了。“东西我先给她收着吧!”她拿起了雅南留在桌上的笔和本。

十五分钟后,筋疲力尽的林山回到了出租屋里。

房间里面收拾得整整齐齐,冰箱里塞满了鸡蛋、牛奶、火腿肠、速冻饺子之类的食物,床上铺着平展的灰蓝格子床单。林山满意地把背包往地上一扔,喝了一大杯冰牛奶,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了软乎乎的床上。这一天过得分外漫长,G大的同学们、冯雅南、吴晓悦在她脑子里交织出现,想了没一会儿,林山便累得酣睡了过去。

汇通银行H分行对这次的新员工培训十分重视。整整一个月的培训,不仅抽调部门业务骨干来串讲银行业务各个板块的基础知识,还安排了点钞、打传票这样的基础技能培训。这样的日子和读书时几乎没什么两样,一起入职的这十来个人,上课一起听讲、串笔记,下课一起捻着练功券侃大山,很快便彼此熟悉了起来。

冯雅南和吴晓悦是H大金融系的同学。雅南家境优越,养成了她率直干脆的性格,有时难免会有凌人之上的感觉。晓悦却是极为精明周到的一个人。两人性格虽然南辕北辙,私交却还不错。因为头一天报到的经历,雅南对林山格外感激,不管做什么都要拉着她,于是三个女生整日形影不离。

这天下课,三个人照例凑在一起,吴晓悦手里拿着一沓练功券认真地练习着。她手很巧,才两个多星期便能数得有模有样了,一捻一弹之间,纸张如同流水一样在指尖翻了过去,抻出张白纸条飞快地上下一绕,便成了整整齐齐的一沓子。

林山也很努力,但手指的灵巧程度就比吴晓悦差了很多。点到一半,手指夹不住了,票子“哗”的一声漏了一地,这已经是5分钟以内的第二回了。她急躁地举起右手,恨恨在左手上打了两下。

雅南在一旁“扑哧”笑了。她把练功券捻成了一把花团锦簇的小折扇,正在轻轻扇着风。

“别练了别练了,干什么这么折磨自己?招都把你们招进来了,难道还会因为不能点钞就不让你们上岗了?”她懒洋洋地说。

林山正发烦,听见这话,顺势把练功券一推:“不练了。”

“那一会放学了出去玩会儿吧?”雅南兴致勃勃地提议。

雅南是本地人,对当地风物如数家珍,跟着她玩必定不错。林山一下子来了兴致,问道:“去哪儿?”

“去白浪河吃烧烤!你肯定没去过白浪河吧?现在这季节,坐在河边儿吹着风,再喝点小酒,要成仙了。”

“好呀好呀,去啊!晓悦?”林山也跟着兴奋起来。

“六、七、八、九、零!”晓悦一直没理会她俩,只顾把自己手里这沓练功券点完扎好,才答道:“好,去就去吧。”

雅南不知从哪儿搞来一辆车,沿河七扭八拐地开了半天,最后熟门熟路地停在了一家“眼镜烧烤”门前。这家店的位置极好,独占着一段开阔的河滩,门前支起的几个细丝网架子上,有大串羊肉在慢慢地烤着,不时有油脂滴到红红的炭火里,发出嗞啦嗞啦的声音,肉的香气被腾起的白烟带得很远。店家生意火爆极了,沿河摆开的几十张桌子座无虚席。她们三个人走到了最边缘,才找到了一个靠河边的位置坐定了。夜空辽阔,凉风习习,三个人左手肉串,右手扎啤,一口肉一口酒,实在是痛快至极。

林山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说:“真美,突然让我想起以前上学的时候去后海玩了。那天月亮也是这么大,水景也是一样这么清清朗朗的,空气里还有不知道是什么花的味道,甜香甜香的……”

“跟男朋友一块去的吧?还甜香甜香的……”雅南调侃。

林山笑了。她说得不错,那天确实是她和郑阳的第一次约会。

“看这一脸陶醉,那肯定是了。”晓悦看着她直摇头,“哪天我非得见见你这男朋友!到底有什么魅力让你连留北京的机会都放弃了。”

“一般人,没啥特殊的。”林山谦虚道,“就是觉得两个人感情挺好,随随便便分手太可惜了。”

“好伟大!敬你一杯!”吴晓悦端起杯子,咕嘟喝了一大口。

“后悔了吧?”雅南拍拍她的肩膀,“非要和人家小刘同学分手。看看林山,这就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当初要真跟他一块回B市做个公务员,应该也挺不错的。”

“好不容易读大学出来了,为什么要回去?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也不回去。”晓悦反驳,“林山这样的才少有呢!”

“怎么会?要我我也这样选啊!我觉得我挺理解林山的。可能我们都属于那种比较纯粹的女人,就是感情至上的那种,没什么功利心吧。”雅南口无遮拦地说道,丝毫没觉出晓悦有些不自在。

林山见状,连忙打岔:“说起来,你的感情运可是要来了。我听说班里好几个男生都暗恋你,也不知道谁能入得了你的眼。”

雅南嘻嘻笑着,也不说话,自顾自剥了花生毛豆来吃。

“嘁,就那几个?都没戏!”晓悦很快恢复了正常,“我们雅南早就有心上人啦!”

“真的吗,都没听你提过!完了完了,我听到了多少男人心碎的声音啊!”

“碎就碎吧!她就是一路踩着玻璃碴子过来的,谁让人家心里就只有她哥呢!”晓悦轻笑。

“她……哥?”林山抱住了头,“不伦恋?”

啪!雅南给了她后背一巴掌:“呸,什么不伦恋。你个土老帽没看过韩剧啊?里面不都这么叫吗?”

“干吗跟棒子学?不习惯!男朋友就男朋友,叫什么哥啊!你这时髦赶的,啧啧,失败!”林山狂摇头。

“这不还不算是男朋友吗?”雅南一向自信满满的脸上闪过一丝惆怅,“再说了,我从小到大都叫他哥,已经习惯了。”

“你可别兜圈子折磨我了,赶紧讲讲吧!”

雅南脸上露出了甜蜜的表情,她略微矜持了一下,便在林山的连声催促中说道:“我俩是在政府大院一块长大的,他比我大四岁,我从小就跟着他混,算是发小。后来读大学的时候,有一天我有事到他们单位找他……然后突然就喜欢上他了。完了。”

林山还在聚精会神地等着详细铺陈,没想到这么潦草就结束了,立刻不依不饶地说:“不行!你这把人胃口吊起来了,又虎头蛇尾的!怎么开头好端端的,去单位一趟就能喜欢上他呢?他什么单位的啊?”

雅南咯咯笑了:“也是银行的!那时候他刚上班没多久,还在支行做客户经理。听说我到了,他推门出来迎我,身上穿着行服。他们的行服,衬衫是那种淡蓝色,穿在他身上怎么就那么好看。他冲我了招招手,就像是射出了一支爱情之箭,嗖的一声正中了红心!”

吴晓悦早忍不住笑倒在了椅背上。她摆着手说:“每次听我都忍不住。我真觉得该以你这段经历为例证,给总行写一封信,题目就叫‘论行服的重要性’。这有助于我们行的男同志脱单啊!简直功德无量。”

“唔,别打岔!”林山摆手制止晓悦,一本正经地说:“多浪漫啊!男女主角青梅竹马,爱慕日积月累而不自知,最终因为一件行服突然觉醒,然后一发而不可收,最终私订许终身。啧啧,这么精彩的桥段,电视剧都编不出来!”

“你俩都不是好人,不说了!”雅南说生气了就拉下了脸。

“这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好啦好啦,是我们的错,您老快消消气吧!”林山推她。

“怪我。林山头一次听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事在雅南心里的分量,不是件开玩笑的事。”晓悦轻声细语地说。

雅南脸色略微缓和了些,但还是噘着嘴不说话。

“刚说到哪了?他现在还不算是你的男朋友?为什么?”林山故意问,“这么俊的闺女,我都动心了,他难道还不动心?”

“去你的!”雅南终于绷不住劲儿笑了。

晓悦看看她的脸色,笑着替她答道:“说是一直把她当妹妹看。我觉得肯定是动心的,就是一时转不过弯来而已。”

“那他有别的喜欢的人吗?”林山问。

“没有。”这个问题触动了雅南的敏感点,她不顾自己还在生气,立刻开口否认了,“有的话他一定会告诉我,我们那个小圈子的人也不会不知道。”

“那他对你好吗?我感觉一个男生爱不爱你,女生总该能感觉得到的。”

“我确实不知道。”雅南十分认真地说。她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困惑,想对一切可能的人诉说,来寻求这道难题的答案:“要说他不关心我,对我不好,那并不是。他对我很好。无论我碰到什么问题,只要找他,他总是尽心尽力地帮我开导我。平时发小们聚会,我们两个也是最能谈得来的。我觉得这是爱,但他说不是。”

“那就是因为不习惯吧!角色转换是非常困难的。”林山安慰,“你想想,一个从小跟在他屁股后头玩的小丫头,现在突然长成了这么一个美人,还跑过来说喜欢他。要你会不会也有点震惊,也有点转不过弯来?他应该也是一样。所以多给他点时间。”

雅南笑了,脸上又自信起来:“说的是。时间长着呢!是我的总也跑不掉,总有那么一天我会把他搞到手的。”

“有志气!等你得手的那一天,我们一定给你摆庆功宴。”几个女生卷胳膊撸袖子,手里的酒杯“砰”地碰到了一起。

说说笑笑间,培训的日子便过去了大半。雅南中间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说是身体不舒服,其实是跑去日本玩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了个人金融部的实践任务——办信用卡。她和林山分到了一组,要跟随信用卡中心的员工去商场驻点,晓悦则比较郁闷,她那组的活动是走街串巷推销,术语叫作“扫街”。

到了实践那天,林山两个人按约定时间来到A市最繁华的新世纪商场,见她们的师傅早已经到了,正在布置用来做宣传的小桌子。这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皮肤黝黑,衣着朴实。三个人一论岁数,师傅倒还比她俩小两岁。“别跟我叫师傅啦。我叫杨晓红,叫我小杨就行。”小师傅憨笑着说。

把宣传册摆好,再听师傅把汇通信用卡的品种介绍了一遍,周围的人便多了起来。见晓红主动出击,在人群中四处游走,林山扭头跟雅南说:“咱们也出去转转吧?傻站在这儿跟木头桩子似的。”

“这还真当成个事儿啊?要去你去,我在这应付会儿就得了。”雅南坚决地冲她摇了摇手。

林山只好自己出去了。她身上汇通银行的红色绶带仿佛带了刺,逛街的人们一看便纷纷避让,让她感觉自己并不是在推销信用卡,而是在从事什么不正当的勾当。好不容易见一个人似乎对宣传栏有兴趣,多看了两眼,可等她走上前去说了一句“您好”,对方却一个白眼甩过来,一声不吭离开了。林山的脸顿时发起烧来。

“这个活不好干。”杨晓红见她尴尬,走过来安慰。

“这些人也是奇怪,我就是想介绍一下,办不办都不强迫,干吗摆出一副躲瘟疫的样子?”林山十分气恼。

晓红捂嘴笑了:“早都被推销怕了。全国几十家银行,家家都在卖信用卡,大家被缠几次之后都学精了,直接躲开多省事。”

“唔……那你们可真是够难干的。”

“这不算啥。以前扫写字楼的时候,我还被人家轰出来过呢。反正我们都习惯了,得指着这个挣钱呢!我们都不是汇通的正式员工,工资跟办卡量挂钩,办一张挣十块钱,不办就没收入,所以……”晓红说了半句,突然见一个女孩在海报旁边驻足了一下,连忙撇下林山凑了过去。

林山走回宣传桌,原本站在那儿的雅南却不知所踪了。她张望了半天,这才看见原来她正在一家护肤品柜台里,舒舒服服地半躺着。柜员半蹲在一旁,正给她在手背上揉着雪白的膏状物。

“大小姐!让你守摊呢,你怎么就能跑这来了?”林山叹道。

“我的腿都站疼了。”雅南半闭着眼:“这家到了新手膜,我过来试试嘛。”

“这又是什么?”林山用脚踢了踢凳子旁边的几个袋子。

“那边几个店里打折呢!最低到了三折,超级划算,你看这个小钱包,比我在日本看的还便宜。你也去看看啊!”

“才多大一会儿的工夫,你居然还买了东西?”林山哭笑不得。

“来新时代就干杵在那儿不买东西?你怎么想的!”

林山在新时代商场里整整待了一整天,即便是中间偷偷在长椅上休息了好几次,可到结束的时候还是累得小腿发胀。收工的时候,杨晓红收获了四张信用卡,雅南收获了几个购物袋,两人都十分欢喜。只有林山忙碌了一天,却两手空空,只带着被数不清的冷脸践踏到尘埃里的心情,踏上了回家的路。

为期一个月的培训是以一场迎新晚宴收尾的。

在丽华酒店一间富丽堂皇的包厢里,餐桌上摆放着馥郁的鲜花,晶莹剔透的水晶灯从高高的天花板垂下来,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汇通银行H省分行的行长吴良策坐在正中间的餐桌旁接电话,几个中层干部离开了一点距离,压低声音交谈着。新入职的十几个学生们则挤在门旁一个角落里,雅雀无声。

吴良策在汇通体系内算是一个异类。他并不是M省人,也不是汇通一手培养出来的,全是因为机缘巧合,才从一家国有银行来到了汇通银行。由于出身名门正派,业务讲究稳扎稳打,在总行的几次大跃进的狂潮中,一直表现得不温不火。有传言说,总行近年来对他颇为不满,曾说他“挣一点,交一点,留一点,发一点”,只顾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只不过因为他已经50多岁了,马上就面临着退居二线,所以才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总行的态度,吴良策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大学毕业进银行,在这个行当里一干一辈子,风景已经全部看透。什么时候该干,什么时候悠着干,应该怎么干了然于胸,胡萝卜和大棒都耍的得心应手。到了现在这个岁数,领导的脸色当然也还要看,只是这脸色在年轻的时候是“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如今却成了“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远远比不上让自己身心愉快更重要了。眼下他接着电话,瞥见大家毕恭毕敬侍立一旁,尽管已经排场惯了,但心里依然十分受用。

“别站着呀,都坐都坐。”他合上手机,亲切地向一堆人招呼,然后又扭头招手:“同辉!”

王同辉立刻上前,俯下身去听领导的吩咐。他个子很矮,略一低头,耳朵便到了吴良策嘴边。可他刻意把腰折成了九十度,头点得如同鸡啄米一般。一时得令,立马起身执行。

“大家都岔开坐,别非往一块挤!来几个新学生坐这桌。”他眼睛来回扫了两圈,用手点着说:“小冯,还有旁边那俩,你们过来吧。”

这样,林山和吴晓悦两个人便跟着雅南被划拉到了领导这桌。服务员端着白酒、红酒和果汁过来,还没张嘴询问,王同辉已经不容分说地吩咐:“全都倒上白的!今天吴行长和大家吃饭,这么高兴的日子,没有任何借口不喝啊!”

一桌子人都没吭声。

“吴行长,我这两天感冒了正吃药,不能喝白酒。”雅南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王同辉忙扭头介绍:“忘了忘了,吴行长,我给您介绍一下啊!这是小冯,……家的闺女。”中间压低了声音,含含糊糊一带而过。

吴良策心领神会,冲雅南亲切地点了点头。

王同辉笑说:“小冯,白酒消炎活血,喝了出出汗,感冒没准就好了呢。你不试试?”虽是劝酒,语气却十分客气。

雅南娇笑:“我还是算了吧!”

吴良策伸手点了点王同辉:“我说你多少次你也不改,别老是强迫人家。本来是个高兴事,让你每次都搞得像下任务!”

大家凑趣,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服务员给雅南换上了果汁。

“我常说,吴行长这么体恤下属的领导,打着灯笼也找不见,那小冯就喝果汁吧。剩下的人呢?没有吃药的了吧?哈哈!老规矩啊,一块儿举三个,感谢吴行长出席今天的迎新晚宴!”

林山看着这个阵势,心想行与不行都得硬着头皮上了。她跟晓悦对视一眼,一声不吭地跟大家举起了酒杯。三杯酒落肚,空空的胃里立刻点燃了一个小火把,熊熊地烧了起来。

按照A市的规矩,三杯过后,桌上的人该逐一敬酒,俗称“打圈”。林山酒力不济,被那三杯酒的劲道冲得头重脚轻,胃里不断翻涌,正想吃两口菜压压,却看见王同辉使劲冲着她们使眼色,示意赶紧向吴行长敬酒。林山心里涌起一阵憎恶,于是假装没看见,只顾偏过头去搛菜。

晓悦起身,端着酒杯走到了吴行长身边说道:“感谢吴行长,百忙之中还惦记着我们,真是太荣幸了,我敬您一杯。”她说话本来就软糯,现在喝了酒,尾音拖得长长的,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好,是个好苗子!”王同辉拍手叫好,“吴行长最平易近人了,你们一入职就赶上这样的领导,真是太幸运了。”

“是呀,吴行长对青年人的关注和培养也是有目共睹的。就拿这次培训来说,可以说是倾全分行之力,把分行最优秀的人才都调动起来培训你们,你们真是幸运的一批!”几个中层干部接着话头,也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奉承起来。

吴良策含笑不语,面上颇有自得之色。等大家该说的都说完了,这才慢慢总结道:“这点你们算是说对了。我是国有行出身,有些观念根深蒂固,比方说重视培训、比方说轮岗培养机制。我八十年代大学毕业进银行,一样从出纳干起,会计、信贷员、支行行长、公司部,银行哪个岗位我没有干过?哪一块业务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现在想起来,是非常感激国有银行这种培养机制的,这种流程培养出来的员工,哪个拎出来都是响当当、能独当一面的。你们再看看其他小银行,谁有耐心培养你、等你成长?都是头天还穿着校服呢,第二天就到柜台数钱、就去放成百上千的贷款了!那叫银行职员吗?我说不叫,充其量也就是个业务员。所以,有人建议把你们这些新学生放在机关,我是坚决不同意,不能一开始就在机关,那就把你们都毁了。按我的意思,都要到基层去,不要以为学历高,一开始就想搞管理。必须到基层去,每个岗位都做一遍,这样能对银行业务有个全面的了解,基础才扎实,对未来的个人发展也更有利。”

“听见没有?吴行长为你们倾注了多少良苦用心呀。碰上这样的领导,真是你们的运气,还不快敬领导一杯。”王同辉按住了胸脯,轻拍着桌子说道。

林山心想,雅南不能喝,吴晓悦刚刚喝过,轮也该轮到自己了。吴良策刚说得真诚,这杯酒敬了倒也不亏。想到这,她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感谢吴行长的悉心培养,那我斗胆代表我们这些新学生敬吴行长一杯吧。”

王同辉在一边儿小鞭子轻抽:“你要代表这么多人,一杯怎么能充分地表达感激之情啊?怎么也得来三个呀。”

我可去你的!林山暗骂。

不屑同他磨叽,林山硬着头皮装爽气:“好,那就三个!”

把三小杯酒折到一只高脚杯里,猛提一口气,仰头便干掉了。

“好好好!有前途。”王同辉和几个中层干部一齐拍手叫起好来。

叫声浮浪,林山心里一阵腻烦,觉得这反而把自己刚硬撑起来的格调拉低了档次。

酒过三巡,场面渐渐活跃,另一桌的学生们也轮番挤过来敬酒致意。林山正好借着给别人腾地方串到了其他桌上,晓悦则依旧坐在吴良策旁边陪着说话。

林山连着夹了菜,一口一口迟钝地往嘴里送去。见雅南也跟了过来,咧着嘴说道:“胃里好难受,赶紧吃点东西压回去。”

“喝太猛了。没想到你这么厉害,晓悦也不错,我可不行。”

“少来了!那次在白浪河,你比我能喝,这次就是感冒影响了。”林山舌头有点大。

“我呀,看跟谁了!跟好朋友们在一起发挥都不错,可到了这种场合就不好受了。”雅南嘻嘻笑了起来。

林山看着她恍然大悟:“哦,你,你这家伙,狡猾……”

雅南竖起手指“嘘”了一声,不屑地低声说道:“他们算老几了?也配叫我陪酒?哼。”

晚上十点半,晚宴持续了将近四个小时之后终于结束了,吴良策尽兴而归。大家拥簇着他向门外走去,林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人群之中。迷迷糊糊之中,怎么走在她身边的人竟然成了吴行长?王同辉带领的众人怎么又落下了几步距离?她的耳朵里仿佛塞了一团棉花,依稀听到吴良策在问:“今天喝得不少,不太适应吧?”

“确实有点不舒服,但还能撑得住。”她毕恭毕敬地回答。

“不错。”吴良策漫不经心地夸奖了一句。几步之后,又慢悠悠地说道:“今天这些人里,我看你和别人格外不一样,一看就是个好苗子,以后好好表现。”

林山脑子嗡的一声,后背立时渗出一层冷汗,酒也醒了。她的心思瞬间转了几遍,嘴上却只回答道:“谢谢领导,我一定好好干。”

迎新晚宴的第二天,岗位分配名单便公布了。

林山被分到了中兴东路支行,吴晓悦到了建设东路支行,职位都是柜员。只有雅南,留在了省分行办公室,成了这批人里唯一一个进入机关的人。大家都并不意外,她父亲在政府居高位,汇通在诸多业务上均需仰仗,所以她的职场之路自然与平常人不同。

领完调令之后,王同辉特地留下林山和吴晓悦,长篇大论地讲了一通,大意是中兴东路支行和建设东路支行都是业绩突出的大型支行,两个人一定要珍惜机会,不要辜负他刻意栽培的一片苦心。

林山同晓悦道谢之后出门,迎头便碰上了气冲冲的雅南。

“不明白我家老头怎么想的?我不去办公室,死气沉沉的太没劲了!我要换部门。”说完一阵风似的进了王同辉办公室。

林山和晓悦互相望了一眼,笑道:“咱们也该去报到了。”

两个人在分行门口挥手道别,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各自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