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三十一年,神都洛阳。
距离封禅泰山已过去十八年。
五月初六,宜祭祀、移柩、破土、上梁,忌嫁娶。
皇宫大德殿,红柱穹顶、烟雾袅袅。
“陛下,蛮族使者求见!”
殿门口,一名太监禀告
九十九级玉阶之上,女帝不复盛华,懒洋洋靠在龙椅上。
“宣——”
“宣蛮族使者觐见!”
太监们重复女帝诏令,声音抑扬顿挫、悠扬飘远。
宫阙门楼上,守卫军士们听到太监们的声音,向外传递。
浑厚低沉的号角声中,沉重的宫门缓缓洞开。
召见蛮族使者的诏令,透过一重重宫墙,传出宫门。
宫门外,金水桥南端。
一支驼队静候,寂然无声。
驼峰之间,坐着一名名蛮族人。
他们轮廓粗犷,眉骨高、眼窝深、嘴唇后,身材矮粗、皮肤黝黑,颌下都长有一把大胡子。
驼队里,一位坐在白骆驼上的蛮族中年人跳落地面,一步跃出,跨过金水桥。
“蛮族使者古里,觐见大周朝陛下!”
“请——”
红漆金钉城门洞开,古里缓步走入城门洞,消失在阴影中。
穿过一重重红墙黄瓦的阙墙,来到大德殿外的广场,登上三十三层石阶,步入皇宫正殿。
“外臣古里,觐见大周陛下!愿陛下福寿安康、永乐和宁。”
古里走入大德殿,站在大殿正中,俯身下拜,不曾行跪礼。
女帝端坐,俯视九十九级玉阶之下。
文武百官分成两列,左边一列,最前方,站着位蟒袍中年人。
蟒袍中年人魁梧敦厚,正是当年的魏王,如今的东宫太子武乘凉。
武乘凉迈步出列,站在九十九级玉阶之下,面朝蛮族使者,昂首朗声询问。
“你蛮族在我边境烧杀掳掠,犯下累累罪行,有何颜面来我周朝国都面圣?”
“你是何人?”
古里挺起胸膛,平视武乘凉,粗大的眉毛竖起说。
“我上次来,站在这个位置,穿这套衣服的,是位清瘦挺拔的李氏皇族。”
“我朝内务,无需尔等过问。”
武乘凉高抬下巴,心中得意。
十八年来,李氏皇族人才凋零;六年前,太子李征谋反,失败自刎。
如今,大周朝太子是他武乘凉,满朝文武,有资格穿蟒袍的,只有他武乘凉一个。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些话自不必和外族人说,会惹姑母不喜。
武乘凉呵问:“你蛮族所来为何?”
“我蛮族欲要与大周皇族联姻,愿将我族天女下嫁女帝子孙。”
古里双手擎天,山呼万岁下拜。
女帝开口了:“朕的子孙?呵……”
一声“呵”,吓得古里浑身颤抖。
武乘凉与殿内百官,心中一凛,提了千万个小心。
三十年来,女帝用一场场屠杀,奠定了她不可冒犯的威严。
不管是传承千年的山东世家,还是尾大不掉的李氏皇族,亦或是趁机抬头的武氏皇族。
或者是外敌,周朝北境妖蛮两族。
所有与她为敌的势力,都用自己人的血与骨,粉饰了女帝的威严。
她从不心慈手软,也不懂什么叫留有余地。
包括她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包括她十月怀胎诞下的儿子们,也包括她看着长大的孙子们。
没人可以在女帝面前放肆。
古里也不行,女帝面前,不存在“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古里很清楚这点,可他仍然要以“联姻”之名,戳女帝“断子绝孙”的痛处。
他们蛮族的王,一位刚刚杀掉自己父亲坐在蛮王位置上的青年,准备用一场战争证明自己。
而战争的对象,正是大周女帝。
古里和年轻蛮王不知道的是,女帝的儿孙们,并非一个不剩。
“蛮族的情报工作是谁在负责?”女帝饶有兴趣问起了古里。
古里摇头。他不是年轻蛮王的亲信,不然不会被派来挑衅女帝,自然不会了解这等隐秘。
女帝意味深长的笑。
“回去告诉你家大王,最好换个情报官员。朕武青丘的子孙,没有死绝!”
太子武乘凉心咯噔一声,他似乎把一个人忘了。
满朝文武,年老者齐齐变色,他们也记起了一人。
年轻官员与蛮族使者古里都很茫然,不是说?
从女帝登基之初,因为李氏皇族反对她,就曾遭受血腥镇压,损失惨重。
十八年前,女帝封禅泰山,大批李氏皇族旧臣起兵造反,无数国公、王爷被清洗。
六年前,太子李征谋反,女帝的几个儿孙也牵连其中,纷纷被赐死。
现如今,李氏皇族不是被幽闭,就是被贬为庶民。
至于和女帝有直接血亲的儿子、孙子们,应该全无了啊!
女帝扫视全场,眼角眉梢噙着笑意。
“十八年前,朕封禅泰山,诸卿应该还记得。”
轰的一声,伴随着女帝这句话,武乘凉脑中闪过一道炸雷,他记起了那个人。
女帝接着说:“朕第六子,李坛,与其王妃韦悦榕,在泰山上诞下一子。”
画面连闪,像是一道道闪电,披在武乘凉脑中,他彻底记起来了。
落仙壁,儒圣刻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女帝轻轻吐出一个名字:“李开元。”
“朕亲自赐名的龙孙,他就很适合娶蛮族天女。”
这……
古里满脑门细汗。年轻蛮王的目的是挑衅,他想要一场证明自己的战争。
古里如果没有达成他的目的,自己的族人就会被屠戮一空。
为了自己族人的性命,古里硬着头皮出声询问。
“陛下,您这位龙孙,现居何处?有何功绩,是否配得上我族天女?”
这句话,像是丢在武乘凉面前的一根稻草。
他想也不想就抓住,迟疑着开口。
“陛下,臣记得三郎不学无术,至今不曾择学开蒙,怎好与蛮族天女联姻。”
“不如……”
武乘凉想要毛遂自荐,不想给李氏皇族任何机会。
女帝似笑非笑,静静注视着武乘凉,。
武乘凉和女帝的目光触碰,一股凉意直窜头顶,心胆皆寒。
再不敢胡乱开口,自掘坟墓。
“蛮族天女要下嫁,那就别挑三拣四的了。”
“陛下,我族天女虽然下嫁,可也不能……”古里挣扎。
女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朕明白你的意思,也明白你家大王的意思。”
“这样吧……”女帝沉吟着开口。
“以一年为期,若一年内,朕的龙孙扶摇直上九万里,那便是他与你们的天女完婚。”
“如果。”
女帝顿了一下,深深看一眼武乘凉。
“如果朕的龙孙真如太子所说,一年后还是不曾择学开蒙,朕就满足你们大王的心愿。”
女帝的话,让武乘凉如坠冰窟,姑母她……
这样的答案,古里得偿所愿。
他听得懂女帝的意思,也有理由相信女帝的信誉。
这位当政临朝三十一年的女子,比男子还一言九鼎。
既然她金口玉言定下此事,这个约定便能当真。
“谢陛下!”
蛮族使者行三叩九拜大礼,这是国礼。
也是古里他个人在感恩。
有女帝这个承诺,他就能回去交差了,他的族人就不用被年轻的蛮王屠戮了。
了却此事,女帝挥手,命礼部官员领蛮族使者下去。
古里下殿后,武乘凉赶忙出列,趴伏于地。
“陛下,儿臣有罪。”
“你是臣,不是儿。”
女帝站起身,两位婢女一左一右搀扶,“命人做一幅画,将蛮族天女的画像拿去陈留。”
“是。”
鸿胪寺卿出列,领下旨意。
女帝忽然顿住脚步,扭头看向武乘凉:“如果你是朕的儿,今天就不必提起三郎了。”
武乘凉跌坐在地,感觉心下空落落的。
女帝消失在玉阶之上,文武百官行礼后有序退朝。
直到大德殿内只剩武乘凉一人,才有轻轻地脚步声出现。
一位宫装美妇出现在大德殿外。
“都下去吧。”
“是。殿下——”
大德殿伺候的太监、宫女俯身弯腰,行礼后消失。
宫装美妇走入大德殿,身后的沉重殿门关闭,发出轰隆一声。
武乘凉抬头,黑暗中,亮起一抹光,光焰自一盏铜灯内照出。
一位倾国倾城的宫装美妇走来,嫋嫋娜娜,拖着铜灯,停在武乘凉面前。
“表哥,妹妹去太子府找你,被告知你不曾下朝。”
“姑母好像厌弃我了。”
武乘凉面无血色,低着头捶打脑袋。
宫装美妇掩嘴轻笑,眸波流转问:“你是被母后那句‘你是臣不是儿’吓到了吧?”
“真是当局者迷。”
“表妹教我。”武乘凉爬起来,跪在地上,抓住宫装美妇的手,满眼热切。
宫装美妇一根纤纤玉指点在他额头中央:“母后那话,何其无奈?何其侥幸。”
“你的意思是?”
太子武乘凉眼神闪烁,似乎抓到了什么,可又有道布帘挡在眼前,看不透。
宫装美妇狠狠戳了戳他的胸口:“你啊你……”
“母后是个心怀天下的,为了天下,她可以杀舅舅,也可以杀我哥哥、侄儿们。”
“而你,只是我表哥,是我母后的侄儿,为臣胜过为亲。”
“母后话里的无奈,或许想起了太子哥哥;母后话里的侥幸,看到的是表哥你的才德。”
“你又何必自己吓唬自己呢?”
宫装美妇刚刚说完,身体就被人抱起,掩嘴惊呼,铜灯掉落在地。
武乘凉抱着她奔上九十九级玉阶,将之摁在龙椅上。
无人的大殿内,掉落在地的一盏铜灯,光线微弱,照不透重重黑暗。
隐约看到,九十九级玉阶之上,衣袂飘飞,身影晃动。
武乘凉思绪通达,一边奖励表妹,一边昂头看向龙椅后的那幅山川设计图。
“李开元,本宫在京城等着你。”
“别、别胡思乱想,专心点。”宫装美妇动情地说。
武乘凉哈哈大笑,沉浸在鱼水之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