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正气篇（13）

岛上的老汉，是个非常怪的老汉。

他对程亮的到来既欢迎，又热情。可是，他有一个现成的草棚，那草棚很宽大，能睡下十个人，却不肯留程家父女同住。

他说：“我睡觉打鼾的。”

程亮说：“你打雷我也不怕。”

他说：“我怕女仔哭闹。我帮你另搭一个吧。”

程亮这还有什么说的呢？只好另搭草棚。

他是个性格爽朗、爱说爱笑，又有满腹知识的人。可是，他从来不谈他自己，一沾边就转弯，任凭怎么追问，他也不肯讲下去。

他说：“我的年纪大，走的路子长，见的世面杂，三言两语说不清，话语短了，你也难明白。”

程亮说：“我最爱听，好长见识；如今很有时间，你可以不用着急地从头讲。”

他沉脸：“我不愿轻易地对别人讲这些！”

程亮还有什么说的呢？只好不问，憋在心里。

有一回，他坐在草棚里，提着一根铅笔头往一张粉红色的、包什么货物的纸上写字，让程亮看见了。

他连忙把纸笔收起。

程亮只好装作没看见。

……

他们伙使一条船，一起下海捕捞。

他们伙用一口锅，一同烧饭煮汤。

他们的日子安定下来，也渐渐地习惯了。程亮的心情却越来越焦躁。

他常常望着蓝闪闪的大海发呆。

他常常盯着女仔那红亮亮的脸蛋叹息。

他的国恨没消，家仇未报，自己和后代的前途大业还不曾有个着落，这样的安定和习惯是他难以忍受的。

有一天，他们没有出海。

老汉在沙滩翻晒鱼货。

程亮用心地收拾好折了的桅杆、断了的帆篷。

老汉仿佛明白了他的心意，并不问一句。

程亮几次想把自己要立刻离开这里去找红军的打算告诉他，又不好开口。

晚饭后，他们坐在珊瑚滩边的礁石上，吸着烟，又象往日那样热烈地谈论起来。

天晴朗，星明亮，海风嗖嗖，浪涛阵阵。

他们谈着、谈着，老汉忽然用烟锅指了指大海的东北方：“阿亮，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程亮想了想：“是广州吧？”

老汉说：“我指的是广州北边的三元里。”

“就是狠打英国鬼子那个英雄的地方？”

“对，对，对。那是一百年前，英国鬼见咱们中国地大物博宝贝多，馋得流口水，明知硬来抢夺不能如愿，就冒充做生意，把几万箱几万箱的鸦片往广州运。妄想让中国人中毒，都变成病人，不能打仗，不能抵抗，他好来侵略。我们中国人民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阴谋诡计，全都气红了眼，有一回就把英国鬼运来的不少鸦片给烧了。英国鬼又急又气不死心，发兵要打我们。他一动手，我们就把他打败了，他敢再来，我们照样把他打个落花流水。可恨的清朝皇帝，怕得罪英国鬼，就跟英国鬼谈判，还答应割地、赔款。这一下可就家里烧香，引来外鬼。英国鬼打到广州，放大炮杀中国老百姓，烧房子，抢东西，最后竟掘坟，从死人身上搜腰包，……中国人民对这种强盗的行为决不能容忍。有一回，一群英国鬼窜到三元里去抢东西。一个名叫韦绍光的菜农挺身而起，带头造反。他把队伍组织好，等敌人来到，一声呐喊，种田的、种菜的全都举着刀、持着镰冲上来了，把这群外国兵连砍带杀，死的死，逃的逃。这下可给人们出了气、鼓了劲。不几天，左右一百〇三个乡，上至五十，下至十五的男子全出动，联合成一个浩浩荡荡的打击外国强盗的大军。五月三十日，英国鬼的一个司令率领两千多带着火枪火炮的兵，进攻三元里。人们一看敌人多了，又有枪炮，知道直来直去不行，就使计谋，且战且退，牵着敌人的鼻子往牛栏岗走。敌人光顾追，发觉陷进了稻田里，已经来不及跑了。这时候，一声锣响，早就埋伏在四周的农民端着长矛、大刀、铁锨，冲杀过来。打得敌人丢盔弃甲、尸横遍地，两个大军官也在这儿丧了命，活着的爹妈乱叫……你看，你看，这就是中国人对待外国侵略者的气魄，这就是外国侵略者一定要得到的下场！……”

程亮听着，耳边响起冲锋的锣声，眼前闪动着刀光矛影，心里燃烧起战斗的烈火。

老汉转了一下身，用手指指西北的天空，问道：“阿亮，你知道那是一颗什么星吗？”

程亮看了看说：“北斗星！”

老汉点点头，又问：“你知道北斗星下面是什么地方吗？”

程亮想了想说：“是万里长城吗？”

老汉说：“我指的是万里长城西端，就是祖国的大西北，有一座名城，叫延安……”

“延安！”

“对啦。那里住着全国人民的领头人、全国穷人的大救星——毛主席！”

“毛主席！”

“对，对，对！很早以前，穷苦人正看不到光明、找不到道路的时候，他来到咱们广东。他在广州办了个农民运动讲习所，专门给咱们种田的、抓鱼的穷苦人讲道理，让咱们弄懂怎么样才能把占着咱们地盘、掠夺咱们财富的侵略者彻底赶出中国去；让咱们弄懂怎么样才能把压在咱们头上、喝咱们血、吃咱们肉的地主和渔霸彻底打倒；让咱们弄懂怎样才能把中国变得富强，怎样才能把日子过得美满。他唤醒我们快起来，他带着我们往前冲。他为了这个呀，不辞辛苦，南征北战，日夜操劳。他在江西的井冈山上，建立了第一个穷人站脚的根据地，组织了给穷人掌枪杆的军队——红军就诞生在那里。日本鬼侵占咱东三省，又进攻华北大平原。蒋介石不放一枪一炮，存心引狼入室，把大好山河双手献给侵略者。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起来斗争，还率领人民的军队，日夜兼程，走了两万五千里，到了陕北，到了延安，领着北方人民抗战打鬼子，开辟抗日根据地，建立抗日新政权。觉醒的穷人越来越多，给穷人拿枪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日本鬼遭到沉重的打击、狼狈的败下来。总的一句话，那里的抗日战争的巨大成就，鼓舞着全国人民，给全中国的穷人做榜样，影响越来越深远。如今哪，抗日的烈火遍地红，咱广东省，咱海南岛，还有咱这南海西沙，到处都有了打击侵略者的革命力量。侵略者的日子长不了啦，我们就要胜利了！……”

程亮听着，耳边响起进军的号角，眼前闪动着胜利的红旗，心里激起了沸腾的涌浪。

老汉好似故意让程亮思考思考，就停了一下，抽了一锅烟，才接着说：“咱们第一天见面，我就对你讲清了——不要光结记自家的仇和恨，得看到普天下的穷苦人都有没了结的仇和恨。还要追追根，为啥穷人勤劳、爱国，反而受压，富人光吃不做、卖国求荣，倒为所欲为？根子就是如今这个社会制度太腐烂了；不彻底推翻这个旧社会，我们穷人共同的大仇大恨就报不了，我们的子孙后代照样还得受压！你想想，这个理对不对？”

程亮连声回答：“对，对！”

老汉又接着说：“我再给你提个问题，你把道理往深处想一想。我们中国人民最勇敢的，是最有反抗精神的，也是最有智慧的。光说近一百年，一起连一起，一桩接一桩，不断有人联合成武装队伍，起来反抗剥削压迫，反抗外族侵略，要推翻旧世界，改变旧世道——结果怎么样呢？有的一露头角就失败了，有的都打出半壁江山，也失败了……鲜血呀，烈士们鲜红的血呀，象河一样流下来了。为什么他们总是半途失败，而不能最后成功呢？他们的最根本的经验教训又是什么呢？”

程亮听到这里，那股心情，宛如一个驰骋在大平原上人，突然被带到高山峻岭。他见老汉把话停顿下来，就迫切地叮问：“你说根本的经验教训是什么？”

老汉一字一句地说：“根本的经验教训，是他们没有一个无产阶级的政党，没有马列主义。我们有了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共产党，我们有了马列主义指引，有伟大领袖毛主席来领导，所以我们能够把革命进行到底——不仅赶走日本鬼、打倒地主渔霸，我们还要建设一个崭新的社会，最后解放全人类！”

程亮的心情立刻又攀临高山之颠，眼前豁然开朗。

老汉加重口气说：“你要投奔红军队伍，一起打鬼子、铲渔霸，这是非常好的举动，但是很不够，还得具备更远大的共产主义理想，争取做一个无产阶级先锋队的战士！”

程亮用力搓着大手连声说：“你的话好极啦，好极啦！我一定照你的话做下去，至死不回头！”

老汉又讲了许多许多在程亮听来十分新鲜的题目，十分动心的故事，十分发人深思的道理。讲到深夜，他站起身，象平时一样，轻轻松松地回草棚里歇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