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正气篇(4)

阿宝生在大海,大海养育了阿宝。

大海有情,大海富有,大海把自己最心爱、最宝贵的东西,慷慨地捧献给她的儿女——勤劳勇敢的穷苦渔民。

晨光里,程亮摇着小舢舨从渔场回来了。舢舨里载着他亲手抓捕的鲜鱼。又肥又大的鲜鱼,张嘴、扇腮,不住地摇尾巴。

暮霭中,程亮提着小竹篓从礁石旁回来了。竹篓里装着他亲手钩钓的大虾。又长又粗的大虾,摇须、舞爪,不停地跳跃。

阿宝妈吃了男人亲手做的海鲜,海鲜变成了甘甜的乳汁。

阿宝叼着乳头,吮哪,吮哪,肚子吃得鼓鼓圆,小胳膊小腿小脸蛋,一天一天地胖起来。

穷人家没有钱难量布。阿妈手头巧,碎布片缝成花袄袄。

穷人家不稀罕珍珠翠。阿妈情意重,小海贝做成串铃铃。

阿宝被阿妈打扮得如同一朵花。渔民们这个过来抱抱,那个过来亲亲,人人喜欢,人人夸奖。

有一天,符阿婆到琼涯镇称盐回船,又过来抱抱阿宝,亲亲阿宝,非常得意地说:“刚刚我从夏府门前过,鲨鱼牙的小婆强拉我观看观看她家的男仔。嗨,前护着,后拥着,裹着绫,缠着缎,我瞄一眼哪,倒直想呕吐。怎么比呢?我们阿宝活象一条龙,鲨鱼仔就是一条虫;又瘦又小又干瘪,如同大棉絮上扔着一根火柴棒……”

她的话,把程亮惹笑了,把阿宝妈惹笑了,连阿宝都象高兴得直抓挠小胖手。

可是,符阿婆的脸哪,忽然间,就好似晴天下的海面起风暴,面皮苍白,两眼发红。她叹口气,低声自语:“今日是我家海龙的生日。我家海龙要是活到今日,五岁整了。……刚才我在鲨鱼牙门前又见到日本鬼,恨不能扑上去,扒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这伙强盗、野兽,实在把人害苦了!”

程亮也皱起额头,攥着大拳头说:“符阿婆你放心,血债要用血偿,我们终有报仇那一天!”他说着,就忙离开,找出乱绳,修理船上的桅杆——女人已经能够帮他摇橹、拉网,他们得下海捕鱼,凑口粮,交租税,待到冬天来临,时事还不变化的话,好按时返回生他养他的西沙。

他的两手忙着,心绪很乱,一直缠绕着符阿婆刚才说话时候的语气和神态,还有这位老人的遭遇,怎么也摆脱不开。

符阿婆原来有两个儿子。二儿子跟程亮同年,成了亲,生了仔,养着一条破烂的小船。程亮跟他常往西沙抓鱼,同出同归,很要好。去年捕马蛟鱼的季节,程亮一心在海南等候迎接共产党的队伍——红军的来临,就没有出远海,符阿婆二儿就独自一条船去了。在中途突然遇上了一条日本鬼的巡逻小兵舰。符阿婆二儿想躲避,兵舰却猛开快车,直向小渔船冲来。符阿婆二儿急了,抄起桨,要拼命。可惜,还没容他完全直起腰,小渔船就被撞得粉碎。他、女人和男仔海龙,全都惨死在大海里……

程亮每逢想起这件事情,总是端起饭碗难下咽,躺在舱里难入眠。悲愤过后,他的心里又是不安地焦急:盼望五指山里共产党的队伍赶快开到这个偏僻的天涯海角,把侵略者和他们的帮凶,全部埋葬!

阿宝妈晓得男人的心事,赶忙过来,帮着收拾东西,催促他说:“天不早了,快快起船吧!”

程亮看看女人怀里的阿宝,抖抖精神,说声“走”,就发狠地扯起帆篷。

阿宝出生以后,第一次跟阿爸、阿妈出海了。

阿宝还不知道高兴,阿爸、阿妈为她高兴呀!

阿宝被放在船舱里,迎着舱口。她铺垫着破鱼网,头枕着阿爸的破布衫。她睡得可美气啦!

海风,掺和着鱼腥气味和海洋的清凉,习习地往舱里边吹拂。

太阳,照着千层碧波,耀起万片银光,闪闪地往舱里边反射。

沉着的白帆,喧闹的浪涛,有节奏的摇橹声,还有扯网人忙乱的脚步响,伴着阿宝做了个甜蜜的梦。

阿妈到舱口看阿宝,忍不住地轻轻拍手,招呼男人:“阿亮,快来看,阿宝笑了!”

程亮却头也不顾回,忙喊女人:“快来,快来,帮我往船上拖网!”

夫妻俩一齐用力,才把沉重的丝网从海里拖上船。一网青光闪亮的大鱼,拥挤着,跳跃着,堆进鱼舱。一条红花的小鱼跳进住舱里,尾巴一摆,把一滴水珠溅在阿宝的鲜红的小胖腮上。

阿宝机灵一下,睁开两只黑亮亮的眼;先惊慌地四下看看,看见了阿爸,看见了阿妈,又笑了;张开两只滚圆的小手,朝着阿爸、阿妈叫起来:“啊,啊……”

阿爸笑了,抹抹脑门上的汗珠儿。

阿妈也笑了,把乳头塞进阿宝的嘴里。

这一天,好兴旺,网网不空,网网都是夫妻两个合着劲才能拖上来的大个头的鲜鱼。刚过午,他们就已经船满载,鱼满舱,只好转舵、顺帆返航了。

程亮说:“今天大海犒赏咱阿宝啦。”

女人说:“看来是个好兆头。”

程亮吸着有些潮湿的旱烟,又盘算起他常常独自盘算的心事——忧心忡忡,使他无法摆脱:渔霸们象吸血虫一样,搜刮着穷渔民的血汗,迫使渔民痛苦熬煎;日本鬼如豺狼一般,蹂躏着中国的大好河山,搞得山河破碎;大海的子孙,过这样的日月,连出气都是难受的,怎么能忍下去呢?他盼望云飞天变,暴风雨来临,彻底冲刷他所仇恨的一切污泥浊水!

女人奶着阿宝,仍为他们小小的丰收庆幸。她想,只要照这样操劳下去,三个月,或许半年之后,他们积累起来的旧债还清了,就不再为年年交不上船租发愁,也不为月月纳不起渔税担忧了;真的时来运转的话,自己能掏钱造一条小船,脱离开渔霸的魔爪,再不受气了。……她想到这里,忍不住地亲亲阿宝,把她那美好的愿望告诉了男人,又说:“我几次梦见咱们摇着自己家的新船,一舱白米,穿着新衣服,美极啦。这能成真的吗?”

程亮好久没回答。他望望茫茫大海,看看灰暗的天空,语重心长地说:“多收一些,日子松快些罢了,要想过上你盼的那种日月,没指望。共产党的军队不过来,不从根子上改变改变这个天地,本国鬼和外国鬼,都不肯让咱们真正美满的呀!”

女人明白男人的胸怀,就不再说什么了。

他们仍然是高兴的:今天收获兴旺,今天最早回到了小小的港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