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正气篇(5)

有一天,程亮担着装满鲜鱼的箩筐登码头。

码头上空荡荡。

一只日本鬼的兵舰泡在水里,象涨大潮的时候,从河口飘来的臭烂的水牛。

有一个日本鬼背着枪,游魂似地在那儿游荡;皮靴踩地“嚓嚓”响。

一条瘦狗在东颠西跑,到处寻找腥气味,张着嘴巴“汪汪”叫。

一滩鱼血和肠肚,招来一群绿头的大苍蝇,围着“嗡嗡”飞。

……

程亮担着鱼奔鱼货栈。

鱼货栈乱哄哄。

一队人是交鱼的,一个个满脸忧愁。

一队人是往火轮船装鱼的,一个个浑身汗水淋。

一队人搬着砖石木料,爬上跳板,攀上脚手架,被一个戴黑眼镜的监工逼迫着去垒砌日本鬼的兵营。

一队人挑着破烂行李,穿着破烂衣服,被一个凶恶的“团猪”押着走过去。

程亮交了鱼,得到一张白纸条,得到一把铜板。

他走进一个小粮店,称了二斤粗米,拿回去全家人好烧饭。

他走到一个小商铺里,挑拣好久,买了一条海蓝色的土布头巾;女人很早就想要这样一条头巾,带回去让她高兴高兴。

他又走到一个小贩跟前,选了好久,买了两颗糖果;阿宝过百日,应当让她尝尝甜。

最后,他一咬牙,把剩下的铜板全投给卖食物的掌柜,打了半瓶子烧酒——渔民是喜欢喝酒的,因为穷,他已经半年没有沾过酒碗了。

往轮船上装鱼的何望来空着手走过。

程亮招呼他:“阿来老弟,晚上到我舱里坐。”他说着,举起酒瓶摇了几下。

何望来笑着点点头,掏出一根纸烟给程亮。

程亮点着烟,问道:“刚才过去那一队担行李的人从什么地方来的呀?”

“从陵水、万宁那边抓来的农夫。”

“抓人当兵吗?”

“不,要在三亚修飞机场。”

“修飞机场?这日本鬼想赖着不走啦?”

“天上、陆上、海上全要霸占。”

“他不走也得走,霸占不了!”

何望来叹口气:“难办到啊。”

程亮小声说:“阿来你莫眼光短。北方的红军抗日可热闹啦!咱海南五指山也有了队伍。”

“可惜,在这大海上没有人打他们呀!”

“你莫急。长城线上有人打日本鬼,大平原上有人打日本鬼,五指山上有人打日本鬼,咱中国的南海上,也会有人打日本鬼的!”

何望来摆摆手,左右看看,说:“晚上喝酒吧。”

程亮把蓝布头巾、糖果和酒瓶,一齐装到空下来的箩筐里,挂在扁担的一端,扛在肩上往回走。他的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一队担着行李、衣衫破烂、被迫给鬼子造飞机场的人,忍不住把牙齿咬得“吱吱”响。

胭脂红的夕阳往那蓝澄澄的海面上坠落。

黑白色的水鸟在抹着流云的空中盘旋。

点点归帆在很亮的波浪中移动。

他来到了停泊小船的岸边。

他远远地看到了自己家的小船。

船上滚着浓烟。

舱里传出孩子哭嚎。

他扔下箩筐,跳上船舷。

柴草在灶边燃烧。

碗盏在舱外滚跳。

一滩鲜血在船头闪动……

他冲进舱里,见阿宝拼命地哭叫,两只小手乱抓,头上浮着一层汗珠。

他抱起阿宝,跳出船舱,四下扫视,高声呼喊:“阿宝妈!阿宝妈!”

他朝岸上呼,岸边不应声。

他朝海上喊,海水不回答。

只有涌浪撞击着船帮,“哗、哗、哗!”

晚归的船只,有人发现了程亮的慌张,互相招呼着,一条跟一条地朝这边聚拢过来了。

“阿亮,出了什么事?”

“阿亮,你快说话呀!”

程亮极力镇静,告诉众人:“阿宝妈忽然不见了。”

“上岸去买东西吧?”

程亮摇头:“她不会丢下阿宝独自走。”

“下海去冲凉吧?”

程亮又摇摇头:“船上没有留下她的衣裳。”

符阿婆好心田,恐惧万状地帮着前舱后舱寻找。她忽然发现了那一滩血:“天哪,海狼把她吃掉了?”

程亮看看众人,再一次摇摇头:“怕只怕,她是让两条腿的海狼吃掉了!”

众人面面相看,谁也难断定到底是一场怎样的祸事。

何望来应约奔来喝喜酒,听了坏消息,不由得大吃一惊:“唉,唉,阿亮哥,你为什么这样多灾多难呀!”

程亮沉默片刻,一字一句地说:“如今这个世道,就是制造灾难的世道呀!”他说着,紧紧地抱着他的阿宝,低声哄着,“阿宝莫哭,我们去找阿妈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