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正气篇(8)

一个静静的夜晚。

没刮风,没起浪。

听不着声音,见不到灯光。

黑幽幽的大海象凝固了一样。

何望来又登上程家的小破船。

他的脸色苍白,脚步慌张。

他已经查访到阿宝妈的下落,还有阿宝妈遭难时候前前后后的详细情形。是他的酒友、鲨鱼牙的车夫在喝醉了酒之后告诉他的。

阿宝妈已经不在人世了。在她被抢劫的第二天,鲨鱼牙就把她送到日本小队长手里,当夜就被装上东绕北行的兵舰。阿宝妈宁肯一死,也不去伺候日本侵略者。兵舰开到铁炉港口外边的时候,她就跳海了。她本想游到岸边,奔到琼涯,回到渔船上,跟男人和她的阿宝团聚。在她拼命游水的时候,中了敌人的罪恶枪弹。

这个坚贞的南海渔家妇女,不肯上日本鬼的洋楼,甘心沉入祖国的海底,与礁石共存!

……

程亮迎出船舱。

何望来收住脚步。

他们面对面地呆站了许久。

刮风了。

起浪了。

缄默无声的大海,又不安地鼓动起来了。

程亮开口问:“有事找我吗?”

何望来激动得眼里汪着泪,使劲地捉住程亮的手,哀求说:“阿亮哥,你要强硬些,你要强硬些,……”

程亮连忙说:“你快讲真情,我什么都经得住。”

何望来终于把噩耗转告给面前这个不幸的人。

程亮听了以后,没有哭泣,没有暴怒,只是呆呆地站在船头,任凭海风在身上吹拂,浪花在脚下飞溅,丝毫不动一下。是悲,是愤?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这样的阶级仇、民族恨的烈火,又将怎样锤打铸造这个刚强铁汉的心灵呢?

何望来更加慌张了。他揉揉眼睛,苦苦地解劝:“阿亮哥,想开吧,人死是不能转活的。阿嫂死得冤枉,也死得有骨气。她的大仇立刻就有人给报了。”他压低声音继续说,“那条日本兵舰,开到大洲岛那边,水不足了,下来三条小舢板,坐上十几个日本鬼,要到岛上去补水。没料到,半途遇上红军的小船,嘡、嘡、嘡,一阵枪,全给收拾了,一个也没活着回兵舰。……你那次在鱼货栈上说的话不错,海上也有打日本鬼的英雄好汉了……”

程亮看他一下,象没有听见似地依旧呆站着。

何望来搜肠刮肚,寻找开心的话往外掏。可是,直到过了半夜,不得不告辞的时候,他都没有从程亮口里听到一个字。这使他多么难受呀!

程亮送走了何望来,回舱点上灯盏,坐在阿宝的身旁。

这时候,大海滚动着混混沌沌的波浪,残月洒下冷冷的白光。

阿宝象懂事似的,醒来也不哭,圆睁着两只乌黑闪亮的大眼睛,盯着阿爸那张象久经浪潮的、如同礁石那样严峻的脸孔,嘴唇一动一动的,好象要跟阿爸说几句知心的话。

这时候程亮望着孩子的神情,真是百感交集,坚强的心头不由自主地一酸,一颗豆大的泪珠,滴在阿宝的小胖手上。

怎么办呢?

告状去吗?

笑话!谁能主持这个公道!

忍下来吗?

大海的后代象大海一样,从来不会忍气吞声!

他的耳边回响起《国际歌》的歌声,还有那个青年渔民的呼唤:“不能等,不能忍,必须起来拼!”

他的耳边又回响起刚才何望来说的那句话:“海上也有打日本鬼的英雄好汉了。”

他的心头一热,眼前一亮,浑身升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巨大力量。

当阿宝在他的抚摸下甜甜地睡着的时候,他脱下布衫,给孩子盖在身上;从舱壁上抽下一把长了锈的柴刀;轻手轻脚地出了船舱,舀了一碗清水,把一个缸瓷的盆子扣过来,就用力而又有节奏地磨起柴刀。

风大了。

潮涨了。

船下的大海——哗、哗、哗!

船上的大汉——嚓、嚓、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