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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小时后,慎司激动万分地打来电话,说峰原写在便签上的那两点完全没错。可惜茶渍中并没有发现血液的成分,所以理绘的推论被推翻了。

于是峰原便报出了凶手的名字。慎司一声大喊:“我马上去申请逮捕令!”随即挂了电话。连身在电话旁的明世都听到了他的喊声。

此刻的明世无比茫然。她不知道峰原让慎司调查了哪两件事,也不明白为什么他报出的那个人就是凶手。理绘的表情则比平时更恍惚了几分。

峰原对她们微笑道:

“不好意思呀,一直卖关子到现在。其实刚听完你们对案子的描述,我脑海中就浮现出了一种推论。可要是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随口乱讲,结果却猜错了,那就太尴尬了,所以我才请后藤警官调查了一下。反正现在都确认妥当了,我就讲给二位听听吧,请稍等。”

峰原起身前往厨房,片刻后端着摆有茶壶和杯子的托盘走了回来。

“既然要讨论一起涉及红茶的案子,那肯定是边品茶边聊更有雅趣。今天我用的是大吉岭。”

峰原将茶壶中的液体倒入杯中。橙色的茶汤晶莹剔透,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明世和理绘谢过他,品了一口。味道不涩不淡,极有层次,堪称绝妙。峰原貌似享受了一会儿美味的红茶,然后用平静的口吻徐徐道来。

“前天来我家的时候,明世老师不是跟我们提起过珠美女士怕被人毒死的事情吗?明明是红茶爱好者,却因为怕被保姆毒死改喝罐装茶了。听着听着,我便产生了一个疑问。因为对于一个有被毒妄想症的人来说,珠美女士的行为非常奇怪。”

“哪里奇怪了?她采取的行为不是非常符合被毒妄想症的特征吗?”

“我们也可以说,作为一个有被毒妄想症的人,她的行为既不合理,又不彻底。”

“既不合理,又不彻底?”

“你们仔细琢磨一下:如果她真的怕中毒,又何必认准罐装红茶呢?喝塑料瓶装的红茶不是也行吗?而且易拉罐一旦打开,罐口就是一直敞开着的,但塑料瓶是可以盖紧的。在‘防止投毒’这方面,塑料瓶比易拉罐强多了。如果她真的怕中毒,为什么不喝瓶装茶呢?”

明世眼前一亮。还真是这么回事。

“所以我才说,作为一个有被毒妄想症的人,她的行为既不合理,又不彻底。珠美女士真的在担心自己被人毒死吗?我对这一点产生了怀疑。”

“您的意思是,她没有被毒妄想症?”给珠美做出诊断的理绘眨了眨眼,显得十分惊愕,“可她如果没有被毒妄想症,又怎么会一直喝罐装茶呢?”

“关键在于她为什么没有选择瓶装茶,而是只喝罐装茶。于是我便梳理了一下易拉罐有、塑料瓶却没有的特征。因为珠美女士一定是出于这项特征才选择了罐装茶。”

“易拉罐有,塑料瓶却没有的特征?”

明世和理绘面面相觑。

“是材质吗……?易拉罐要么是钢做的,要么是铝做的,反正都是金属的,但瓶子是塑料做的对吧。所以容器必须是金属的……”

那么,为什么茶的容器必须是金属的呢?珠美看重的是茶罐能不能被磁铁吸住吗?可磁铁只能吸住钢罐,却吸不住铝罐啊。

莫非是强度的问题?钢罐确实很结实,但铝罐显然不如塑料瓶牢固。

同样是金属,钢罐和铝罐也有很大的差别。易拉罐有、塑料瓶却没有的特征究竟是什么呢?

峰原微笑着打量明世和理绘那写满疑惑的两张脸,随后开口说道:“我所关注的特征是不透明。塑料瓶是透明的,但钢罐和铝罐都不透明。也就是说,珠美女士之所以选罐装茶,而非瓶装茶,或许是因为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容器里面的东西。”

“不想让别人看到容器里面的东西?为什么啊?难道是里面装着的液体不对劲吗?”

“不,毕竟是在售的商品,里面的液体肯定是没问题的。那就意味着唯一说得通的推论是,她之所以不想让人看到容器里面的东西,正是因为里面装着的是液体。”

“里面装着液体怎么了?怎么就不能让人看见了啊?”

峰原笑了笑,将手中的茶杯稍稍一歪。通透的橙色液体随之缓缓倾斜。

“因为液体能起到水平仪的作用啊。”

明世彻底惊呆了。

“水平仪?难道……”

“没错。珠美女士怕的不是中毒。她真正害怕的是……洋房发生了倾斜这件事被旁人知道。”

“洋房发生了倾斜?”

“是的,这就是我让慎司警官调查的第一件事。他刚刚在电话里说,洋房的确出现了倾斜。警方请专家检查了一下,发现洋房略往后倒了一些。据说是一种叫地面沉降的现象造成的——而且是局部发生的不均匀沉降。地下水横向逸出,地面根据流失地下水的体积相应沉降,于是建筑物就逐渐倾斜了。慎司警官说,自昭和十年前后建成以来,洋房并没有出现过任何问题,最近却突然发生了不均匀沉降,这恐怕是因为最近洋房周围的工地在大规模填地、挖地和抽取地下水。”

听到这里,明世不禁想起了抵达珠美家时看到的情景。

“话说回来,洋房对面确实在挖地,说是要建高层公寓。”

峰原点了点头:“洋房的不均匀沉降应该就是公寓的建筑工程造成的。来客抵达时之所以察觉不到倾斜,是因为倾斜出现在垂直方向,而非水平方向。如果是向前倾或者向后倒,那么从正面望过去是不可能注意到的。

“了解到‘洋房出现倾斜’这一前提,珠美女士的奇怪行为就能解释得通了。她不再用茶壶泡茶,因为一旦把茶汤倒入杯中,旁人就会看出洋房的倾斜。之所以选择罐装茶而非瓶装茶,也是因为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容器里面的红茶。

“珠美打心底为自己出生长大的宅子骄傲。它必须是完美无缺的。谁知,它在今年由于不均匀沉降出现了倾斜,也难怪珠美女士要苦心隐瞒。

“要想瞒住这件事,请客人来家里开茶话会的风险就非常高了。因为杯中的茶汤可能会暴露洋房倾斜的秘密。可珠美女士完全没有考虑过‘停办茶话会’这一选项。因为受非常疼爱自己的祖父的影响,她从小养成了办茶话会的习惯。

“她想隐瞒房屋倾斜的秘密,但茶话会不能不办——为了破解这个两难的困局,珠美女士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改喝罐装红茶,不让宾客发现洋房出现了倾斜。

“你们告诉我,珠美女士在茶话会上一直在悄悄观察众人喝罐装茶的模样。那是因为她怕有人会注意到洋房的倾斜。

“古泽清吾表示,珠美悄悄对他说‘待会儿有个法律问题要咨询你’。古泽还以为,珠美女士是认定保姆要毒害自己,所以想从遗嘱中删除保姆的名字。但珠美女士并没有被毒妄想症,所以她没有这么做的动机。她肯定是认为洋房倾斜的原因在于对面的挖掘工程,于是想和古泽商量一下,控告建筑公司。

“既然珠美女士并不害怕有人下毒谋害自己,我们就会发现某个人在撒谎了。”

“……是加寿子阿姨吗?”

“对。她告诉你,珠美女士是怕她下毒才做出了那些奇怪的行为。但珠美女士的真正目的明明是隐瞒洋房倾斜的事实。

“我姑且考虑过珠美女士对加寿子谎报理由的可能性,不过就算如此,加寿子应该也能立刻识破。毕竟她每天都住在洋房里,不可能注意不到倾斜。做饭、洗衣、浴室、洗脸台……她有的是碰水的机会。所以她很快就能反应过来,珠美的奇怪举动是为了什么。

“加寿子宣称珠美女士指责她下毒谋害自己,但那不过是假惺惺的谎言。珠美女士拒绝加寿子准备的饭菜,顿顿出去吃也是子虚乌有。她不过是在有客人上门的时候改喝罐装茶罢了。

“你们仔细想想,如果珠美女士真的被‘加寿子企图下毒’的妄想所迷惑,那她应该第一时间开除保姆不是吗?她何必留着一个企图毒害自己的保姆在家里呢?

“加寿子的谎言是不可能被揭穿的。哪怕有人看到珠美女士的行为,当面问她‘你为什么要喝罐装茶’,她也不愿道出实情,只会回答‘方便省事的罐装茶也挺好喝的嘛’。事后,加寿子再悄悄告诉人家‘夫人是怕被我毒死’,大多数人都会大吃一惊,闭口不提罐装茶。也绝不会有人找珠美女士求证——‘你是怕被加寿子阿姨毒死吗?’。”

没错。明世正是如此。

“加寿子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呢?我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在珠美女士日后因为喝下罐装茶中毒身亡的时候,让警察产生这样的想法——既然被害者害怕被加寿子毒死,那被害者就不可能喝下加寿子递给她的罐装茶,因此加寿子不是凶手。加寿子企图将‘珠美女士对自己抱有被毒妄想症’用作某种心理层面的不在场证明。”

“您的意思是,加寿子阿姨就是真凶?”

“没错。”

“她不可能实施犯罪啊。凶手在下午5点到6点之间前往珠美姐姐的房间,让她喝下加了氰化钾的罐装茶,又把茶打翻在画室地上。可是在那段时间里,加寿子阿姨一直在餐厅和厨房忙活啊。我跟理绘都看得清清楚楚。”

“珠美女士的死未必是画室那罐茶里的氰化钾造成的。如果凶手让珠美女士服下的是装在胶囊里的氰化钾,服毒这一行为就完全有可能发生在死亡的几个小时之前。于是凶手就没有必要在5点到6点之间前往珠美女士的房间了。”

“话是没错……可地毯上的空罐和茶渍要怎么解释呢?那不正是凶手去过案发现场的铁证吗?”

“如果能用某种方法让茶罐和污渍在5点到6点之间出现在地毯上,凶手就不用去现场了呀。”

“让茶罐和污渍出现?怎么出现啊?难道凶手还有共犯帮忙?”

“不。如果凶手真有共犯帮忙,那制造不在场证明就没有意义了。其实凶手是弄了个小机关。”

“机关?我和理绘6点去珠美姐姐的房间时,并没有看到什么机关啊。”

“那是因为你们进屋的时候,机关已经消失了。那是个一启动就会消失的机关。”

明世一头雾水。

“加寿子的机关是这样的——首先,她趁珠美女士不在房里的时候,往画室的地毯上铺了另一张一模一样的地毯。那张地毯应该是从另一个房间拿来的。茶话会开始前,福岛芳子不是问起过‘二楼客房怎么少了一块地毯’吗?加寿子回答说,她打扫卫生的时候弄脏了地毯,已经送去清洗了。其实那张消失的地毯就叠在画室的地毯上。洋房的地毯都是纯白色的短毛款,二楼的客房面积大约有八张榻榻米大,画室也是差不多的面积。换句话说,客房的地毯和画室的地毯应该是同款,大小也一样,所以两张叠放不会被人察觉。

“茶话会开始前,加寿子谎称加有氰化钾的胶囊是某种药,让珠美女士服下。珠美女士并没有被毒妄想症,所以她会毫不犹豫地服下加寿子给的胶囊。

“之后,加寿子前往画室,打开一罐红茶,加入氰化钾,把茶倒在房间右侧墙边的地毯上。当然,被弄脏的是上面那张地毯,下面的第二张地毯——也就是画室原配的地毯依然干净。

“接着,她把第一张地毯从右往左卷了起来。因为画室中没有放置任何家具,卷地毯全无阻碍。要是卷好后松手不管,地毯就会因为地面倾斜缓缓打开,恢复原状。所以她在地毯下面卡了些碎冰,用作固定器。听你们说,开茶话会时放罐装茶的冰桶铺了用冰锥凿碎的冰块,加寿子用的大概就是那些冰。不仅如此,她还把空罐塞进了地毯卷中心的空洞。

“地毯卷位于画室的左端。既然是短毛款,卷起来以后应该不会很占地方。而画室左手边是一整面玻璃墙,还拉着窗帘,想必卷起来的地毯就藏在窗帘后面,不仔细看是绝不会发现的。

“下午5点,明世老师送珠美女士回房。由于有窗帘遮挡,你们都没有注意到画室左端的地毯卷,只看到了画室原配的干净地毯。

“5点半左右,胶囊在珠美女士的胃里溶解。氰化钾起效,珠美女士因此死亡。

“与此同时,画室里用于固定的冰逐渐融化。由于地面的坡度,地毯卷缓缓打开,从房间左侧自动滚向右侧,恢复原状。于是右侧墙边的地毯上就出现了空茶罐和混有氰化钾的茶渍。”

一启动就会消失的机关——正如峰原方才所说。

“于是到了6点,当明世老师和理绘大夫前往珠美女士的居室时,案发现场便呈现出了‘凶手来过’的景象。

“我让慎司警官调查的第二件事,就是看看画室是否铺了两层地毯。事实也正如我所料。

“用地毯和冰块这两件家常物品来制造不在场证明,这确实是保姆容易想出来的点子。她肯定反复试验过,搞清了用于固定地毯的冰块需要多长时间才会融化,卷起的地毯需要多久才会恢复原状。只要把握好这两个时间,并且知道装有氰化物的胶囊需要多长时间才会溶解,她就能轻易制造不在场证明了。

“加寿子不能亲自在5点送珠美女士回房休息,到了6点再去房间接人。因为她要请第三者代劳,让那个人见证画室的地毯在5点还是干干净净的,地上没有茶罐,到了6点却出现了空罐和污渍。所以5点送珠美女士回房的时候,她故意把轮椅撞在餐厅的门上。如此一来,脾气暴躁的珠美女士必定不愿意让加寿子送,而会让别人接手。也许加寿子算准了明世老师乐于助人,认定茶话会的宾客中至少会有一个人站出来代替她。”

明世的心情略有些复杂。她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难过。

“可话说回来,加寿子阿姨为什么要杀珠美姐姐啊?”

“至于动机,其实加寿子亲口提过。她说,珠美女士指责她说:‘你肯定恨死我了,还想要我的遗产,所以想暗中下毒害死我!’当然,这句话是加寿子编造的谎言,并非事实。但它却是本案的真相。光听明世老师的描述,我就能想象出珠美女士对加寿子十分刻薄。想必在长年侍奉珠美女士的过程中,加寿子肯定是一天比一天憎恨女主人,一心盼着她死,好得到她的遗产。所以撒谎的时候,加寿子也无意中吐露了真情。”

“那天古泽清吾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说加寿子能拿到的遗产是一百万。这的确不是一个小数目,可为了这点钱就……”

“谁说一百万不足以引人行凶,一个亿才足以使人举起屠刀呢?只要算准了人心,钱财再少也足以引发杀意。”

明世深感无奈,叹了口气。

三人都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儿,理绘抖擞精神说道:

“如果这桩案子是一部推理小说,《P的妄想》大概是个很贴切的标题吧。”

“为什么啊?”

“我本以为珠美女士患有被毒妄想——delusion of poisoning,但我的诊断本身才是妄想。精神科医生的妄想——delusion of psychiatrist。而且字母‘P’还暗示了凶手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手法。”

“暗示了凶手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手法?”

“你想象一下地毯卷缓缓摊开的画面呀。从侧面看过去,不就是这样的吗?”

理绘嫣然一笑,用手指在桌上画了一个——横放的字母P。

[1] 坪是日本传统计量单位。1坪约等于3.3平方米。(本书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

[2] 罗夏墨迹测验是著名的人格测验,通过向被试者呈现标准化的由墨渍偶然形成的模样刺激图版,让被试者自由地看并说出由此所联想到的东西,然后将这些反应用符号进行分类记录,加以分析,进而对被试者人格的各种特征进行诊断。

[3] 在日本警视厅搜查一课中,负责杀人犯搜查的调查组。——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