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蜗牛与苍耳(一)

天气越来越热了。

刚刚吃过晚饭,江荻的手心里就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她帮着把碗筷收拾好送进水池,再走出厨房,看见妈妈正将纱门拉上,过道里有风透过细密的纱网,轻轻吹在她的身上。

这个城市里压根没有春天,稍纵即逝的,连个尾巴都抓不住。

她转身走到书桌旁,将课本一一塞进书包,才拉好拉链,就听到江枫在身后喊:“荻荻,好了没?要迟到了。”

“好了。”

她提起书包,跟着江枫出了门,走了几步就到了过道尽头的楼梯,她正迈腿要下阶梯,楼梯边的那户,走出来一个圆脸的中年妇人,对他们招呼着:“又跟着爸爸去晚自习啦?”

她轻轻“嗯”了一声。

“成绩都这么好了,还这么刻苦,我们家阳阳可得向你学习。”

阿姨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弱了下去,她家在三楼,转了两个弯就到了楼下。她在铁闸门那等了等,江枫推着一辆凤凰自行车从院子里过来了。她没动,视线飘向了对街的那栋楼上,玻璃窗是关着的,里面的白色纱帘也依然拉得严严实实,也不知道热不热。可江荻却觉得一阵燥热,尤其是那窗里传出来的鬼哭狼嚎,一声更比一声精彩,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江枫已经停在她面前,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问:“咋回事儿?余鹄又被他妈揍了?”

江荻垂下眼帘,扶着自行车的后座,轻轻一跃,坐到了江枫身后。

“不知道,我们先走吧。”

“不等余鹄了?”

她正想说不等了,只听到那栋楼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人影窜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把靠在墙边上的一辆小山地车扶正了,刚刚翘起脚跨过去,抬眼就看到了路边正望着自己的一对父女。

余鹄脸上那股子穷途末路的绝望表情顿时烟消云散,他伸手拨弄了一下额前的头发,用脚在地上滑动着把山地车赶了过去,语气相当镇定自若:“江叔叔,吃过啦?”

“吃过了,你呢?弄到口饭没?”

余鹄吞了口口水,低头勾着脚寻找脚踏:“晚自习要迟到了,快快快,咱走吧。”

他的校服早就脱了,随意地系在腰间,身上的那间白衬衫皱巴巴的,纽扣也被挣开了,领口大敞着,露出脖子上一条细细的红绳子。书包斜斜跨在肩上,正好耷拉在跨边,校服裤脚高高卷起,仿佛要去下河捉鱼。

江枫指了指他:“衣服扣好了,小小年纪,精神面貌要保持好。”说罢,他一脚踩下去,自行车加速起来,带起来一阵风,将江荻耳畔的头发吹到了眼睛里。她伸手撩开,回头看被落在身后的余鹄,只见他骑着小山地车的身影匆匆忙忙地追上来,一边按着铃铛叮铃铃响,一边口中高呼:“等等我!江叔叔,江荻——”

江枫是云遥镇第一中学高二三班的班主任,从高一开始,每个班都得到校进行晚自习,江枫家离得近,每晚都会回家吃了晚饭再过来。而江荻也刚好到了初三的关键时候,在家里学习不够安静,楼道里总是有小孩儿到处窜来窜去,她嫌吵,便跟着江枫到老师办公室里来复习功课。

至于余鹄——

他完完全全是被丁阿姨塞进江枫手里的。

教师办公室里总共摆着六张桌子,江荻就坐在左边最后一个,是江枫的位置。余鹄坐在右边第一排,临着窗子,据他说,风景不错。

墙上的挂钟已经来到了七点一刻,晚自习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可余鹄的桌子上,连笔盒都没有打开过。江荻抬眼望着余鹄的背影,他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挪挪屁股,一时都不能安分,坐不到两分钟,他就要抬头朝着窗外看看,大概是在看风景吧。

终于熬到了中间休息的时刻,余鹄伴随着铃声的响起,卡着点站起来:“弟弟,咱们去四只眼店里吃点米线吧。”

江荻表情微愠:“我不叫弟弟。”

“妹妹!好妹妹!我们去吃点米线吧,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江荻被拖了起来,离开座位前,她顺手从书包里抽出一个小钱包塞进了校服口袋里。

四只眼是别称,本名叫什么,大家也都忘记了,他是学校教职工的家属,就在教学楼旁边的职工宿舍外开了个小店,卖点文具,再带卖点零食,现在天气热了,他顺道儿开始卖起了米线,学生都爱那口,一到课间休息的时候,小小的房间里都堆满了人,没找到座儿的也不甘心走,非要捧着碗站在店里吃,吸溜吸溜地,吃得满嘴通红。

余鹄吃完米线,还不忘捧着碗把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然后一抹嘴,把碗扔给帮衬的老奶奶,领着江荻就出来了。江荻微微蹙眉,小心翼翼地绕过蹲在门口吃米线的男生们,追了几步,才赶上余鹄的步伐。

此时,他正站在报刊的摊位前张望,问戴着眼镜的老板:“新一期的《汽车杂志》到了吗?”

“过两天到。”

“到时候给我留一本。”他说着,从裤兜里掏出几枚硬币丢在了摊位上。走了几步,他又停住了,探头望着冰柜,问:“要吃根冰棍儿吗?”

“你不怕拉肚子?”江荻拧眉,认认真真地问。

余鹄也认真想了一会儿:“得,那咱们去操场溜达溜达吧。”

操场也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操场,杂草丛生的,跑道也只是一圈黑煤渣铺成的路,此时此刻,已经有学生在夜跑了。路灯昏暗,那一个个过路的身影都区分不出谁是谁,只有单调的跑步声,有的快,有的慢,有的急,有的缓。

江荻闭了下眼,感觉有夜风徐徐吹到脸上,倒是挺舒服的。

突然余鹄抓起她的胳膊开始加速起来,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从溜达溜达变成了一路狂奔。江荻睁开眼也只是满眼昏暗,只有他的背影在眼前晃动着。他的个头和她一般高,在高年级的学长堆里相当扎眼,可江荻的脑海里却浮出他抬着头与自己讲话时的模样,她纳闷起来,他什么时候和自己一样高了呢?

好像不久以前,他还是那个被她身高碾压的小男生。

风声呼呼,她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余鹄!我跑不动了!”

余鹄回过头,语调轻松:“再练练,你体育不想得满分啊?”

江荻只觉得眼前一黑,她真的要为了得全优而丧命操场吗?

“快快快,把腿迈大点!迎风奔跑!像我这样!我就是风一样的男子!”

“傻鸟——”她正想骂出口,迎面一个高大的黑影撞了过来,她只来得及抬眼迅速看一眼对方,接着眼前彻底一黑,金星四起,她鼻梁一麻,瞬间有滚烫的液体从鼻腔流了下来。

她捂住鼻子蹲在了地上。

余鹄伸手推搡了一下对方,那人低着头,丢下一句道歉,匆匆又跑开了。

“什么人啊,没礼貌,”余鹄骂骂咧咧一句,再去寻江荻,不由一声惊呼,“弟弟!你流鼻血了!”

江荻的眼泪都快迸出来了:“我不是弟弟!你这个傻鸟!你逆着人群跑什么!傻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