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着的死亡与冤枉的死亡
生活有时候就像带着温度的血,有温暖,也有残酷。
“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不太可能更长了。”
他是胆道癌末期患者。因癌症病逝的人,依他们抗癌的过程大致可以分成两种类型,第一种类型是一直没什么大毛病,过得不错,突然有一天癌症发病,紧接着进行一连串的积极治疗之后,还是过世;另一种则是在癌症初期就发现了,几年下来把肚子打开又缝合,在“或许还有希望”以及“果然是这样”的挫折中交错,吞下去的抗癌药物、止吐药以及其他需要吃的恶心的药,比吃下去的饭还多,结果在医院里费尽力气,最后在癌症中逐渐凋零。
这个病患的情况属于后者,常年抗癌带给他的是,使已年届七十的他肚子上有一条长长的已经愈合的术后疤痕,非常干瘪、瘦到只剩皮包骨的身躯,以及看起来几年都没整理、一头凌乱的苍苍白发,泛黄的肌肤正说明了这人的健康状况,癌细胞在他身体里不断恣意生长,又生长。施打抗癌剂几年下来,也只觉得恶心反胃,打了抗癌剂回到家后,他总是不断呕吐,甚至没办法做其他任何事情,只能久卧在床。呕吐稍微停歇,就沉浸在再这样下去自己好像就快要死的感觉里,果然还是什么事都没办法做。“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部位可以割除了,没办法再帮他开刀,看状况只能再活六个月了。”接下来的六个月他就只能抱着肚子,和他人生后期的同伴者——抗癌剂——一起携手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为了掌控生命,身体似乎对癌细胞扩散所引发的痛症也渐渐习以为常了。撑过原本被宣判只剩六个月生命期限的他,得到的只有从肚子扩散到全身的疼痛,就只有这个而已。虽然多活了六个月,但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他该视那疼痛为一种祝福,还是另一种不幸。在治疗癌症的过程中,身边的人全都离他而去,只是在等待着他的讣闻罢了。他独自一人,也许只有疼痛和癌细胞是他的同伴,但因为全身笼罩在剧烈疼痛之下,似乎连思考这个问题都不需要,他拖着那没剩多久时间的身体来到我的眼前。我不知道这种让人痛不欲生的疼痛究竟是如何,也完全没办法猜测,只是一直反复地说,“只剩一个月了”。 即使他被告知死亡即将到来,苦痛即将结束,依旧面无表情,完全没有显露出一丝丝失望的神情。
“我也知道,我也以为只要过了六个月我就会轻易地死去了,现在开始真的是赚到的人生啊,虽然目前为止都像活在地狱,但我还是想把这段日子认为是多赚的。医生啊,你说我剩下一个月,但你其实也不知道,不是吗?我可能明天就会立刻死掉,因为我现在实在是痛得受不了啊,我也很清楚你现在没什么能帮我的,因为如果有一百位医生,一百位都会这么说。其实,就算说还有很多治疗方法这类的话,我也不喜欢,但实际听到没办法帮我做任何治疗时,感觉也不是很好。反正,痛得要死的我又能怎么办呢?真的觉得快要死了,我又没有家人,除了癌症,什么都没有,除了来医院,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我也知道你的痛症是无法治愈的,说来有些惭愧,我只能帮你减去一点点疼痛而已。已经撑过六个月了,希望你别只看到地狱,试着转换念头,把这些日子想成是天上掉下来的祝福吧。有很多人连你现在经历的痛症都没办法感受就死去了,讽刺的是,那些人所期盼的正是你现在拥有的生活啊,就当自己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继续生活下去如何呢?我也只能跟你说这些了,如果觉得太孤单、太辛苦的话,我可以帮你申请住院。”
“我不要住院,一直以来我都是自己一个人,如果我又觉得好像快死的话会再来医院,之后再见吧。”
他的身体瘦弱得令人吃惊,那看起来根本就爬不起来的身体艰难地坐了起来,从病床上爬下来站好都花了几分钟的时间。然后他一步一步,慎重又小心地踏着每一步,就像骷髅般,朝急诊室外面走去。急诊室的门打开,逆光照耀,那副骨头的边缘因为光线显得模糊,隐约的残影落入我的眼底,那模样看起来就恰似死亡已经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第二天急诊室接收了一名失去意识的交通意外患者,是名年纪五十多岁的女性。急诊室的自动门打开,从远处,穿着橘色制服的119救护人员就开始一边紧急帮她做心肺复苏术,一边把她推进复苏室。意识与呼吸全无的这名女子被放在复苏室的中央,我看着她已瞳孔放大的眼睛,做出如同以往的判断,只要我稍有拖延或是犹豫,这个人就可能会死,必须果断、完全没有任何失误才行。
她开着小型车与迎面而来的车相撞之后,再次冲撞护栏。表面没有开放性伤口,我下了心肺复苏术的指令,按压她胸部有咔嚓咔嚓的声音,并且有塌陷的现象,没有一根肋骨完好。虽然头部前方严重肿胀,但幸好四肢看来没事。现在要做的事情相当明确,必须插气管、继续做心肺复苏术、胸腔插管,还有继续祈祷伤患能够清醒。
即使接下来医疗人员的急救熟练且迅速,伤患仍旧一点反应也没有,心脏按压也只是心脏被压而已,一点都没有恢复自主心跳的迹象。两边的肺因血胸积满了血,粗大的胸管一直有大量的血不停地流出,因为心肺复苏术压力的关系一直不断有血喷出,我整个人就像被倒了一整桶血一样,全身都是血。患者的血不仅溅湿了医护人员的衣服,甚至滴落到鞋子上,在地板上积聚了一大摊。她的肋骨断了,心脏和肺部破裂,全身支离破碎没一处完好,因为束手无策的外伤,完美又压倒性地立即死亡。就这样,她很快就死了。
正打算放弃救治那名女性患者转身而去的时候,复苏室的另一边拥进了一阵嘈杂声,我为了挽救这名女性患者专注精神全力以赴,但是我同时要照顾的患者超过二十人。
“那边是什么事情?”
“医生,现在跟复苏室患者对撞的对向车辆驾驶员被送到了。”
我咬紧牙关,他妈的!如果再有伤势这么严重的伤患被送到的话,整个急诊室就要瘫痪了,全部的人都有可能陷入危险。快点!我要直接掌握这名伤患的状况。我赶紧将复苏室剩下的工作交代完毕,用力推开那群人跑了过去。
那是我见过的人,昨天我送回去的那名胆道癌末期男子。
他在家中清楚地感受到死亡逼近,那生命中所谓的最后一刻,疼痛就像刀刻在全身一般,那被称作“受到祝福”的日常里所感受到的疼痛实在是太狠毒了。渐渐地,要挨过眼睛睁开的每一天就像是被诅咒一般,而这诅咒看起来就像马上要结束一样。在阳光照射的狭窄房子里,他步履蹒跚,非常缓慢地徘徊着,他与人生的最后一刻相遇了,感觉就像永远一样。“我生病之后住的家,再见了,我得死在医院才行。”他和那再也无法回去长住的家默默道别,然后发动了他仅剩的最后财产——一辆破旧的小型客车。开车如此稀松平常的日常生活,在他的人生中也只剩最后一次了,他心想这种程度的贪心与放纵应该无妨吧,虽然去医院的路并不遥远,但是疼痛却一点都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瘦到只剩下骨头的他,坐在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的手颤抖着,正因为是如此接近死亡,意识就像是从死亡中返回一般有些恍惚不清,每当这种时候,车子就会颠簸摇晃。“称这种生活是祝福而活着,真的实在太力不从心了。嗯,也是,这也是最后一次了。”当去医院的路已经开到一半,他人生只剩一次的驾驶路程也只剩下一半就结束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肺部一阵剧烈的刺痛,痛到暂时失去意识,他的车仿佛也感受到他锥心刺骨的痛般胡乱冲撞扭动,脱离车道迎面撞向了来车。车辆翻覆之后,他就失去了意识,等再次睁开眼睛时人已经躺在了医院,但是并没有觉得身体有其他外伤所带来的痛感。即便身体哪里断裂了,如果没有比如同死亡般的癌症末期所带来的疼痛还要剧烈的疼痛的话,他是一点都感觉不到的。
“啊,原来是昨天那位医生啊,那个……想请问一下另一辆车子的主人状况怎么样了?”
“已经去世了,就在刚刚。”
我全身沾染着那名女子的血回答他。这回答,让他瞬间成了一个杀人犯,但是一般人身上会看到的反应,像是眉头紧皱或是眼神晃动,并没有出现在他的脸上,他只是用充满悔恨的眼神失了魂般望向远方。对于一个行将就木之人,还会发生什么大事呢?对于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又还有什么恐惧的呢?而且我们没办法对一个即将走向死亡的人有所责难或是给予处罚,对他来说,死亡就已经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处分宣告了,在那里,还会有什么事情再度发生呢?
他不再开口说话了,只是表情沉重地接受治疗。神奇的是,他那如风中残烛的身体,竟然一点外伤都没有。他的X光片上就连一点骨折现象都没发现,但是在X光片上充满着将他生命燃烧精光的癌细胞,它们全都被照了出来,就算有骨折,就算他觉得痛,在伤势愈合之前,癌细胞早已将他的生命啃蚀殆尽。他沉默不语听从我的话住院了,在一间他再也没办法活着踏出的病房里,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对于生命与偶然,我们必须要好好地去思考才行。
在生命烛火即将熄灭之前,对于只是想要享受最后的一点小小平凡日常生活的他,又有谁能够对他大声斥责呢?难道要责备他想要好好享受最后一天的那小小的贪婪吗?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只不过就是个他即将离开的世界罢了,对于这个留在身后的活人世界,死去的亡者是一点都不在乎的。这世界因为自己的关系而多了一亡者,对他来说,他完全没有想要这样啊,就不过只是最后的贪婪啊。自己努力与癌症对抗所获得的生命,只是稍微想要享受一下,不过就是想要过一个极其平凡的一天,任谁都可能拥有的一天,如此的小小贪念罢了。反正就算严厉地斥责他,我们也得不到什么。
那么,这指责该归到我身上吗?不,这个事件几乎就是一场偶然,即使我的决定,或是对他徒劳无用的鼓励竟招致死亡,从道义上来看完全不需要承担这偶然的结果。但是,所有的死亡都像这样,我在其中受到拘束无法自由自在,因为我身处被枷锁束缚着的环境中,也必须在这里度日,关于这件事我必须永永远远地好好思考才行。
一个是冤枉的死亡,另一个则是正在等待着的死亡,不管怎么说都完全无法斥责,这是鲜血淋漓且残酷的死亡。我们必须要了解,生命就是这样错综复杂且危险地纠缠在一起,由许许多多的偶然所组成。
就算我们了解这些道理,但事实上关于死亡我们还是一无所知。
也因此,关于死亡如果有人轻易地说三道四,真的会令人抓狂。不论是他人的问题,还是自身的问题,不管哪一个,都不能轻易被拿来说嘴。苦恼与苦痛跨越死亡与偶然共存的戏剧性,在浩瀚的世界里不过轻尝了一口,就大声嚷嚷着感同身受,或是断定某种死亡必定发生的话,都太疯狂了。二十四根肋骨与肺部全都碎裂的死亡,以及因自己恶性肿瘤而笼罩在阴影之下的死亡,对于这样的悲惨世界只能袖手旁观的我们,无论说什么都是不被允许的。
对于未来究竟会如何,我们一无所知,也许直到死亡来临那刻仍旧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