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队的是个头发几乎已经全白的老军官。他看了说话的人一眼,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其中的隐隐的逼迫之意,平静地点点头。
“我知道。”他说,“我们这里可没人会驾船。”
他挥挥手,提高了声音:“所有修船的人,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在这里等着,会有人来安排你们的。”
无论这话是真是假,都成功了安抚了骚动不安的人群。
泰瑞慢吞吞地站起身来——他也算是“修船的人”。
老军官锐利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你,”他说,“跟我走。”
泰瑞没什么意见。反正,作为一个法师,他随时能回到同伴们身边。
但他没走几步,士兵们便向两边分开,迎入一群脚步匆匆的圣职者。
在对方开口之前,老军官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泰瑞偷偷左右扫上几眼,又收回视线,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
他只有这一天的记忆,但这一天的记忆已经足够告诉他,这座号称“虔诚地信奉着冰雪女神”,大统领和圣女同为统治者的城市里,其实并不是每个人的信仰都那么虔诚。
而许多圣职者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也的确很令人厌恶。
这群圣职者里为首的是个中年女人,看起来倒还谦逊平和。她向老军官微微低了低头,才开口道:“打扰了。我得到了大统领的允许,可以带走两条船,还有两个能驾驶船只的人。”
她从腰包里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走过来双手交给老军官。
即使显然不喜欢圣职者,对于一个彬彬有礼的使者,老军官也没法儿再继续摆脸色。他展开那张纸,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看了两遍,才点了点头。
“给他们两条船。”他说。
刚刚那个说话的水手又一次开口:“大人!一个人可没法操纵一条船!那位造船的大人不是说过吗?一条船至少也得要两个水手!”
“造船的大人”只好在转向他的视线里点点头:“至少两个。”
“那么,可以给我们四个人?”那位圣职者开口,视线在泰瑞身上打了个转,抬手指了指:“还有这一位”。
“大统领的命令里可不包括他。”老军官冷冷地回应,“他得跟我走。”
被争夺的男人无辜地抽抽鼻子,抬眼望天。
“他是女神赐下,帮助我们度过这场天灾的人。”圣职者轻声细语,并不因此而恼怒:“圣女还有些问题想要请教他……大统领此刻也在神殿。”
老军官沉默片刻,终于还是点了头,还派了一队士兵“护送”泰瑞,那意思很明白——他还得回来。
泰瑞被夹在圣职者和士兵之间,走过被两边的逃难者挤得极其狭窄的街道。
疲惫人们已经没有了之前认命般的平静。城外轰隆隆的水流声还很遥远,却已经隐约可闻,如沉闷的雷声一般,自天边滚来。
人群像烧开了的水一样沸腾起来。不断有人凑上来,试图得到更多的消息,却多半得不到回答,只有那位带队而来的圣职者,即使已经坐在了马车上,也掀开了车帘,一路不停地安抚着人们。
但其实,也没人能真正挤到她面前。
当他们踏上神殿高高的台阶,台阶上也已经拥挤着更多的人,如果不是圣职者们蓝白相间的服饰和士兵手中的武器还有一定的威慑,他们大概连神殿都进不去。
泰瑞被直接带到了神殿举行仪式的大厅——圣女和大统领雷姆多的确都在这里。
阿尔茜已经先他一步被带过来,正在耐心解释着他们带来的那些设备所能做到的事。
“我说过了,我无法联系到飞船上的同伴,否认我早就让他们飞过来接人了。”
“不,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没有飞过来找我们,或许是他们自己也出了什么意外……”
“您手上那个,请不要太过用力地晃动它,它能在你们的城墙上炸出一个大洞来。”
“那个腕甲,它除了防御之外还能弹出一些小武器……是的,就是那个按钮,但我建议您不要按。”
“我们的制服的确有御寒的功能,但在短时间里,按这座城市目前的技术水平,是不可能复制出来的,而且它的很多功能与我们本人绑定,就算我脱下来,别人也用不了……”
只是站在一边听着,泰瑞也忍不住要为阿尔茜的好脾气感慨一下——这些话,在他们刚刚被抓到的时候,其实就差不多已经说过一遍了。
他们当然隐瞒了一些事,比如腕甲上一处隐藏的开关可以启动屏幕,上面会展示同伴的生命讯号和位置,以及他们放置的定位器的信号之类。比如他们的制服还可以让他们短暂隐身,瞬间移动……等等等等。
如果他们有心要欺骗,靠着这些,他们几乎能让这个世界的人们把他们当成神。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朝周围看了一圈,想着泰丝和伊斯他们藏在那里——那条龙的耐心,如今倒是比从前要好得多了。
人在濒临绝境的时候,总是会竭尽全力地抓住任何一点希望。已经无计可施的人们对着阿尔茜,将已经问过的问题用不同的方式问了又问。
但阿尔茜……以及闯入这个世界的所有船员,并不是他们的拯救者。
他们,大概只能算是身不由己的旁观者。
询问结束在一场并不算剧烈的震动里。
整个大厅在一阵不由自主的惊呼声之后,陷入了一片死寂。
他们听许多逃难者讲述过同样的经历……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而窗外,隆隆的水声,绝望的呼喊声,变得分外清晰。
“水到城边了!”
有人在大叫着。
当有人气喘吁吁地推开大厅的门,他已经不需要开口向这个城市的统治者们告知最坏的消息。
大水已经撞在了紧闭的城门上,撞在坚固的城墙上。刚才的震动并未影响到城墙,它在那海浪般的拍击中支撑了了下来,可它阻止不了水面迅速的上涨。
雷姆多像是微微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你们都知道该做什么。”他的视线扫过大厅里为数不多的官员,“去吧。”
看起来他早已安排好一切。他的下属们沉默地向他行礼,快步离去,而圣职者们只能将视线投向小小的圣女。
亚朵咬了咬嘴唇,在她开口之前,有个身影挡在了她面前。
那是一直贴身照顾她的芙瑞娅。
“神殿是城里最高的地方。”她说,“而且,我们还有两条船。”
圣职者们十分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莫伦大人已经安排好了。”芙瑞娅平静地继续,“但是,诸位,不要忘记你们的身份。即使我们会失去这座城市,我们所掌握的历史与知识不能失去。图书馆那边已经做好了准备,恳请各位前去带上你们能带的东西,然后依照指引,前往安全之地。”
她的行为其实是一种僭越。她并非大祭司——莫伦才是,作为离圣女最近的人,她的确身份特殊,却并没有这样安排一切的权力。
可莫伦,那个始终微闭双目站在一边的中年女人一直没有出声,雷姆多也只是安静地看着,而亚朵……因为太过吃惊,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直到众人各自离去,芙瑞娅回身抱起她的时候,她才挣扎起来。
“你在干什么?!”她愤怒地叱责,“我们不应该离开神殿!”
“所以,”芙瑞娅淡淡地回应,“您要所有人跟您一块儿死在这里吗?”
“我们才不会!……女神不会……”
小圣女的反驳一声比一声无力。
“也许女神的眼睛此刻无暇看向我们吧。”芙瑞娅说,将亚朵交给平常抱着她出行的大个子守卫。
守卫显然知道自己该去那里。他接过了亚朵,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门外。
泰瑞和阿尔茜对视了一眼。
“跟着他。”芙瑞娅双手交握,神情平静地看着他们,“请保护她。我不知道你们从哪儿来,也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女神派来的使者……我并不恳求你们解救所有人,只求你们护住一个小女孩儿……这一点,你们总是做得到的吧?”
“……我们会尽力。”阿尔茜开口道。
正常情况下,他们的确能护得住一个小女孩儿。可现在,她并不知道,他们是否真能改变什么。
他们跟上了那个守卫,以及几个同样身为保护者的圣职者。
在发现他们的方向并不是祈祷室,而是神殿之外的时候,亚朵开始了更加激烈的挣扎。
“你们可以去任何你们想去的地方!”她大叫,“可我不能离开神殿!这是不被允许的!”
然而从前会毫不犹豫地服从她一切命令的人,此刻对她的拒绝置若罔闻。
阿尔茜忍不住微微摇头。
她认可他们带走亚朵,而不是任由她死守神殿的行为,但这种自以为是的强制的方式,对亚朵并不合适。
她的确还是个小孩儿,但她也到底是个圣女。这样突然的、毫无沟通的强迫行为,会导致她强烈的反抗。
他们还没弄明白她的力量到底从何而来,又如何起作用。如果她真心不想离开……
果然,在亚朵一声刺耳的尖叫之后,那身材高大的守卫突兀地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