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应许之地
- 怨仇星域Ⅰ:诺亚方舟
- (日)梶尾真治
- 19538字
- 2021-07-14 16:19:18
意识应该在瞬间就恢复了,但记忆还有些残缺。
完全没办法理清思路,去想自己是谁,在干什么。整个人都有些不安稳。
因为他知道自己正在坠落。
几秒钟之后,全身就受到强烈的撞击,他感到自己被弹了开去。
他以为自己要翻滚一段时间才会停下,却马上就狠狠摔出去,再次陷入昏迷。
野草和土地的触感让他发现自己还活着。
他横躺在地上,浑身发麻,暂时无法动弹。头上沾满了沙子,手指碰到了野草。他睁开双眼,眼前一片蒙眬,只能看到些许模糊的轮廓。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靠近,应该是人吧,但他没法确定。
他只知道对方在用听不懂的语言叫他,自己的嘴里,也发出了意义不明的呻吟。
这时,他突然记起了自己的名字。
——田边正广……正广,自己的名字是……正广。
但正广无法对呼唤自己的声音做出任何反应。他只记起了自己的名字,记忆依旧残缺,难以好好思考。
一只柔软温暖的手放在了正广的身上。正广能看到眼前高大的身影,但他拼尽全力,才勉强挤出一句:“你是谁?”
眼前的人影说着正广不懂的语言,那只手也从他身上移开了。随后,这个人影将正广留在原地,离开了。
正广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恢复,除了手脚,身体其他部位的麻痹感已经退去。
眼前模糊的景象逐渐清晰。
原本俯卧着的正广翻了个身,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异世界的景象。
是白天。
不过天空有些泛橙。
他似乎在森林中的广场上。只有这附近,树木比较稀少。
树木也和正广所知道的有着细微区别。这不是地球上的景象。
我到了啊。
正广的直觉告诉自己,他急着想要起身。
此刻,脑海中浮现出了父母和哥哥的身影。他们在哪儿?原本应该在一起的啊。
四周空无一人。
正广的身体又疯狂疼痛起来。看来想要站起来,还得花些时候。
正广在地球上曾听说过一颗距离地球一百七十光年的行星。
应该就是这个星球吧。
呼吸似乎没什么问题。身体格外沉重,大概是因为这个星球的重力比地球上大许多吧。
气温有点儿热。正广心想,地球以外居然存在这么一颗行星,它的环境让人类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异样,堪称奇迹。
再过会儿,等稍微好受些了,就得去找父母和哥哥。正广心想。他们会在哪儿呢……应该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吧。
正广听到了人声。
六个人朝他走来,有男有女,还有白人和黑人。他们好像说着英语,但正广听不懂。
黑人指着正广大叫。其他几个人也都凑了过来。正广知道他们不是敌人,因为这些人脸上浮现出了担心的表情。
其中一个体态微胖的男人上前来和正广说话。他用的是一种音调略高且声调十分陌生的语言,正广只得一个劲儿摇头说“我听不懂”。
那人身边站着一个男子,眼睛细长、身材结实,留着络腮胡,说道:“哦,是从日本来的啊……”其他五个人仿佛领会了一般,纷纷点头笑起来。
络腮胡裸着上半身,握着正广的手说道:“我也是从日本来的。欢迎来到‘应许之地’。”
其他人似乎都听不懂日语,只是来回打量络腮胡和正广。络腮胡双手拍打胸脯,表示自己会给正广带路。其他五人便逐个留下些话,离开了。
男子询问正广:“你身体状况怎么样了?”
“手指和脚趾还有点儿麻。”
“再过会儿就会好的。我那时候也一样。你记忆恢复了吗?”
“还没完全恢复。”
男子听到这个回答,嘀咕着“难免要花点儿时间啊”,然后蹲下来道:“是德肖恩·波帝埃发现你倒在那儿了,就是刚才那个黑人。他担心你听不懂他说的话,所以把我们叫了过来。大家都是比手势交流的。刚开始和你说话的是个中国人,因为约翰一开始以为你是个中国人。我也是以防万一才跟过来看看。你叫什么名字?”
“田边正广。”
男子点着头,说:“我叫草村俊。按照地球时间计算,我是大约两个月前到这儿的,不过这个时间也不精确。大家都叫我阿俊。”
阿俊又问正广是否站得起来。正广这下站了起来,此时,浑身的麻痹感已经完全退去。
“从这里步行到我们聚落只需要十分钟。怎么样,能走吗?对了,你要加入我们聚落吗?”见正广点头同意,阿俊露出了微笑,“明智。大家都是从零开始,还是互帮互助比较好。”
“那个,我是和家人一起过来的……”
听到这话,阿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跳跃’的时候,你们全家都在一起吗?”
“是的。”
阿俊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似的,眨巴了几下眼睛,然后指着正广身后的大树说道:“你往上看看。是不是有一根树枝断了,形状还很奇怪?”
经阿俊这么一说,正广才注意到,他们头顶上方二十米处,确实有一根很粗的树枝断了。
“我推测,你在‘跳跃’之后出现在了空中。碰巧又落在了那根树枝上,反弹之后才落地……”
“……”
“所以你只受了那么点儿轻伤。你真的很幸运啊。”
说到这儿,阿俊噘着嘴沉默了一阵。正广没有勇气去想这沉默代表什么。
“你知道这儿离地球有多远吗?足足一百七十光年……无论如何精确地固定坐标,这样‘跳跃’过来也不可能完全没有误差。哪怕是在同样的环境下同时‘跳跃’过来。”
“跟我同时‘跳跃’的大约有一千五百人。但来到这个星球之后,我只遇到了其中一人,这样小的概率,和我们在地球了解到的完全不同。不过,这个星球挺大的,应该也有些一块儿来但还没遇上的人,毕竟也没办法和他们取得联系。我觉得吧,‘跳跃’成功的概率,跟精子中能让卵子受精的比例差不多。”
听了这话,正广觉得阿俊是在让他打消寻找家人的念头。
他们走的小道很难称得上是路。但正广眼前这个叫作阿俊的男人,却毫不在乎地径直往前走着。小道左侧是森林。森林里的植被密度相当高,都是些枝干虬结粗壮的树木,交错丛生。而这些树木的表面,菱形红叶的枝蔓如同树木的血管一般,爬满了枝干。正广探视着森林深处,明明是白天,那里却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黑暗之中仿佛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让人本能地不敢踏足。
而森林的另一侧则一直传来如关门一般嘎吱嘎吱的声响。那声响不止一处,在一个方向传来声音之后,从不同的方向接二连三地传来了如同回应般的嘎吱声。
“那是什么声音?”正广问道。
“是陆蟹。”
“陆蟹?”
“对,是这种星球的生物。生活在陆地上的螃蟹。大概有三米长。虽然是肉食动物,也不用太害怕。就算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它们也只会横着走路。”
“就是这个陆蟹在叫吗?”
“对,确切说来也不是叫。那是雌性陆蟹用腿摩擦外壳的声音,它们在呼唤雄性。”
“它们会跑出来吗?”
“现在还不会。太阳下山后它们才会出来。它们现在只是把自己的位置告诉雄性。陆蟹只能横着前进,速度也比地球上的螃蟹慢得多。即便如此,还是有人死在陆蟹嘴里,所以得小心点儿。”
“它们还是比较危险的?”
“晚上别随便在外面瞎晃就行,那时候遇害的情况最多。其次是大家一起捕捉陆蟹的时候。”
“你们还捉陆蟹?”
“是啊,毕竟要生存下去。食物也得大家一起找。陆蟹是我们的食物之一,毕竟它们是宝贵的蛋白质来源。”
右手边的树丛中能看到一座石山。嘎吱声好像集中在那个方向。
“你看着很年轻啊,几岁了?”阿俊突然问正广。
“二十一岁。”
“这样啊。果然年纪越轻生存率越高啊。是学生吗?”
“是的。”
话题到这里就结束了。阿俊沉默一阵后突然又道:“你看那边的岩壁……反正你早晚都会知道的,现在就告诉你吧。运气差的还会遇上这种情况,那是和我一起‘跳跃’过来的人。”
正广望过去,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景象。右手边的石山斜面上有一块凸起的地方,岩壁表面长满了厚厚的苔藓,一具上半身的骸骨从那里突出来,几米开外的岩石里则是腿骨。
“‘跳跃’的抵达地点是不定的,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出现在哪儿。传送机没有这么精确。我运气比较好,恰巧落在了前面的河边。而他,被传送到了岩石中。他在岩石里活了两天……我根本束手无策。直到咽气那刻,他都在诉说痛苦,诅咒世界……他原本是国家公务员,知道所有内幕。直到最后,他都是清醒的。我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他咽气。他至死都在怨恨、诅咒抛弃我们,独自逃跑的人。”阿俊停下脚步,对着岩石中的骸骨合了下掌。正广也跟着他合了下掌。
又走了不到五分钟,他们就到达了目的地。聚落所在地是个小山丘。正广一抬头,看到了数十人。所有人都几乎是半裸状态,正在劳动。他们正搬运圆木,建造家园。
“就是这儿了。”阿俊抬头,自豪地说道,“刚到这儿时,什么都不想做。大概是因为孤身一人吧。但大家都还有求生欲,只要遇到一个同伴,求生欲就会渐渐增强。同伴们相遇后,即便言语不通,也能通过比画手势交流,不断扩大群体。只有彼此合作才会有产出。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几个简单的共通词语。我们称呼‘我’为‘Me’、‘你’为‘You’。‘陆蟹’是我起的名字呢。都是些简单好记的词。”
正广跟着阿俊爬上小山丘。这儿有条小道盘旋而上,直至山丘顶部,是人工铺设的。
阿俊丢下一句“你在这儿等会儿”之后,就跑进了一个拱顶帐篷似的地方,上面的罩子是用树叶做的。没过多久,帐篷里走出三个男人。
他们都裸着上半身,一个是胖胖的白人,一个是大眼珠的健壮黑人,还有一个则是表情难以捉摸的东亚人。这三个人的年纪大概都在三十五到四十岁。
“他们是聚落的首领。把你的名字告诉他们。”阿俊说道。
的确,三个人看起来都有首领的架势。
“我叫田边正广,正广。”
三人露出了笑容,纷纷重复着“正广”这个名字。
“让。”白人男子用手拍拍自己的胸口介绍道。接着是黑人“保罗”和东亚人“杨”。他们说的应该都是自己的名字。之后,三个人分别和正广握了握手。握手时,三个人都称呼正广为“My family(我的家人)”。
三人催促正广登上他们用圆木搭建的高塔。正广回头看了看阿俊,阿俊点点头,告诉正广:“照他们说的做吧。”
三人爬上高塔,正广紧随其后。高塔顶端设置了一块宽敞的平台。保罗用某种生物的骨头敲打起垂吊在那儿的木板。他一边摇摆一边张开双腿抖动。嘴里用正广听不懂的语言说着快节奏的话。
正广一低头,看到数十名男女停下手里的活,往高塔下方聚集。不光是视线所及之处,就连巨岩堆积的地方,也爬出来不少人。这情形就像是原始时期的山顶洞人。要是站得更远些看,可能又跟蚁群似的。
这些人的数量之多,已经能称之为一群人了。他们低声私语着,嘈杂声传进正广耳里,就像是飞虫扑打翅膀的低音,时高时低。
保罗敲打一结束,从高塔下方涌来的嘈杂声便戛然而止。
让来到平台中央,张开双手,高声喊道:“Our family(我们的家人)!”
那声音响彻山谷,“family”的回声不断。
之后,让又说了几个词,这才结束。接着,是杨上前,说了一样的话。正广只听明白了他们最后说的“正广”。
杨、让还有保罗跟正广比画着,示意他上前和所有人打招呼。
于是,正广来到前面。高塔下的几百双眼睛注视着他,一片安静。
正广用力清了清嗓子,喊道:“Me!正广。”
四周依然鸦雀无声。正广一个音一个音地再次喊道:“正!广!”
突然,底下有人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这声“正广”仿佛起了个头,其他人也跟着一起有节奏地喊起了正广的名字。大概有七成的人朝正广挥手,正广也马上举起双手,回应般地挥舞起来。
听到其他人高喊自己的名字,正广终于有了一种自己被这个团体认可的真实感。
让和杨朝正广点点头,说了一句“OK”。大概是在告诉他现在可以下高塔了。
保罗再次敲打起木板。这次和刚才不同,节奏悠缓。正广向下望去,发现大家各自散开。这次应该是解散的节奏吧。
阿俊还在高塔下方等着正广。
让和阿俊说了几句话后,阿俊就拍着正广的肩,回答道:“OK!”然后对正广说:“我好像成了你的引导员。请多关照啦!”阿俊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不过,在这个世界,我似乎也难以给你什么好的建议。你就当我是早你几个月的前辈吧。”
之后几个小时,正广来到聚落中,开始帮阿俊干活。
“太阳落下那个山丘之前,我们都要干活。刚来到这个星球上的人一般会有些受惊,你再休息会儿也没事。”
正广回答说没必要。即便不去想突然到了陌生环境,不去想找不到家人这些事,阴霾也笼罩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他明白,只有让自己动起来,这些负面情绪才不至于愈发膨胀。
直到太阳落下那个山丘为止,正广都在帮阿俊干活。这天阿俊的任务是准备晚上用的柴火,还要负责将圆木绑在一起。
不远处摆放着三个钢桶,下面正用火烤着。钢桶上冒出了阵阵热气。女人们将不知道是什么的食物接二连三地放入桶中。
“你在惊讶什么呀?她们是在准备今天的晚饭。”阿俊对正广说道。
“不……不是。我是惊讶这里居然有钢桶。”
“对啊,虽然数量很少,但实验初期还是传送了一些过来。不过,电气产品现在没法用,因为没有电,而且传送时导致产品产生了一些电路异常。简单的工具还能用,这些东西在这儿可珍贵得很。反正火还是有的。”
“火……是要钻木取火吗?”
阿俊摇了摇头,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一个东西:“不,我们用这个,省着用。是我来的时候带过来的。为了防止意外,原本不该带着这个一起传送的,但一不小心就带了过来。”
这是一只塑料打火机。
“取火的时候我们会把那个钢桶的火引过来。这个打火机一般很少用,除非遇到紧急情况。也有几个人和我一样,不小心带了过来。但还是要谨慎地使用。我当时是放在上衣口袋里忘记取出来了。听说有些人在‘跳跃’时重新合成的那一瞬间,打火机和肉体融合之后破裂了。相对来说,我还算幸运的了。”
很快,太阳就落下山丘。没过多久,便是满天繁星。正广仰望着眼前这从未见过的光景,被深深地震撼了。在地球上,他未曾见过如此星光璀璨的夜空。不知怎么的,正广落下了泪水。这是他来这颗星球之后第一次落泪。
“正广,点火喽。”阿俊叫着正广。人们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来到阿俊和正广绑好的圆木周围。但正广只能看到他们的身影,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阿俊拿着几根小枝丫靠近钢桶下的火,点着后将火引向圆木,生起篝火。大概是木材比较干吧,火苗眼看着便越来越大,照亮了四周。枝丫炸开的声音,响彻一方。
与此同时,附近传来了一阵咚咚咚的单调的响声。
“那是开饭的信号。”
的确,钢桶前渐渐聚集起不少人。男女老少,什么肤色的人种都有。
持续传来的这个单调的声响,似乎就是开饭的信号。敲打钢桶的,是一个头发花白有些发胖的北欧老妇人。
人们排着队,晚餐被装到了各自手里的容器里。
“阿俊。我们猜你这会儿走不开,就帮你把晚饭拿过来了。还有这位……叫正广吧?你的那份我也拿过来了。”
正广正坐在阿俊身边,听到声音后连忙抬起头。眼前站着两个男人和三个女人。
其中一个女人将装了食物的容器递给正广。
“谢谢。”正广连忙道谢。
其中一个男人笑道:“哎哟,是个出色的日本汉子嘛!”
他们五个似乎都是日本人。
“今天阿俊负责生火,所以我们都来这儿了。”另一个男人说道。
另一个女人对正广说:“吃饭的时候我们会像这样聚在一起。说说日语会让人觉得亲切很多。”
正广打量四周,发现吃饭的时候真的都是同个国家的人坐在一起。
这五个人也和阿俊、正广围成圈坐了下来。两个男人的胡子都长得有些长了。而三个女人上半身都近乎全裸,不过胸部还是用棕榈似的纤维缠了起来。
“我是阿秀。”
“我是阿诚。”
“夕美。”
“我叫小缘。”
“我是阿满。”
正广挨着对他们打了招呼,但他并没有自信立刻记住他们的名字。
“这个聚落的日本人全在这儿了。今天又多了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员啦。”眼睛细长的阿秀笑着说道。
“吃饭的时候就说说日语呗,毕竟平常压力也很大。”一边说着话,一边将食物递给正广的,正是名叫夕美的女人。她眼睛大大的,年龄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
名叫小缘的女人,似乎有些阴沉。虽然和大家坐在一起,但没有加入大家的对话,一直微微低着头,脸上鲜有笑容。正广猜测她的年纪大概和自己相仿。
“好了,开吃吧开吃吧。我开动啦!”阿俊说完之后,大家就都开动了。此时,正广才有机会仔细观察自己的食物。半圆形的容器,似乎是被一分为二的某种植物的果实。容器里装了食材丰富的汤。汤匙是用树枝夹着两片贝壳制成的。
“这颗星球也有海洋吗?”正广问道。
“有啊,有河流有海洋,唯一没有的只有文明。”阿满回答道,“我今天刚去海岸边找了食物。还被一个当过船员的希腊色鬼搭讪了,可够我受的。”
所有人都笑了。
“就是那个手臂上文着裸体刺青的肌肉男吗?”
“对,就是他。”
正广用勺子从果实做的木碗中舀出一勺汤来,放进嘴里。是咸的,并不难吃。好像是贝类或螃蟹之类的东西。正广心想,这应该是陆蟹吧,然后还有其他什么东西的果实。天太黑了正广看不清楚,但吃进嘴里感觉有些黏稠,像是芋头。
“正广你在地球上是做什么工作的?”夕美问道。
“我是学生。晚上在便利店里打工。”
“这样啊。那你‘跳跃’的时候是和家里人一起的吗?”
“是的。”
阿秀责备夕美不该问这个问题,毕竟问了这个问题后大家都会想到不开心的事。夕美嘟着嘴说了一句“这我当然知道啦”。
此时,小缘落下了豆大的眼泪,身体也微微颤抖了起来。
“你看看……搞得小缘这么难受。”
“对不起啊,小缘。”
“毕竟小缘来这儿才五天。”
小缘终于开口说话了:“没关系的。”
不过她也就说了这么一句。正广明白她的感受。小缘和自己一样,刚刚经历了和最爱之人的生离死别。唯一的救赎,就是来到这个异世界的还有其他人。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希望。
全国共设有三处传送装置,其中一处建在阿苏市[1]的草千里草原上。正广是在高中毕业那年知道了这件事。
当时有个广为流传的都市传说——艾迪森总统还活着。正广也听说过这个传说。这在美国非常有名。
三年前,时任总统艾迪森在佛罗里达州进行演讲时被暗杀。之后举行了国葬,由当时的副总统戴帕接任总统至今。从那时起,美国爆出了不少重要人物下落不明的消息。包括科学家和技术人员,他们都是艾迪森的有力支持者。
起初,媒体争相报道这些消息,但没过多久,这个话题就不再吸引眼球了。
都市传说“艾迪森总统还活着”的内容大意为:艾迪森总统在上任不久后便得知,地球会因为太阳耀斑膨胀而遭遇毁灭。从那时起,总统就开始建造已经可行的世代飞船[2],计划逃离地球。但是没有人知道目的地是哪儿,只知道是太阳系以外的某颗星球。为了不在全球引发恐慌,总统不得已只好上演一出在演讲时“遭遇暗杀”的好戏。国葬之后,他带领三万人,一起逃离地球。最近每年出现的各种异常天气、地质灾害,就像是世界末日的预兆一般。
正广听到这些时,并没有多少实感。他总觉得这些事和自己毫不相干。那几年里,确实每年都出现了异常天气和地质灾害。“气象观测史上初次”已经成了常见的形容词。暖冬、暴雪、酷暑席卷全球。紫外线增强,地震也相当频繁。
正广并没有因为地球的这些变化而觉得日子有多难过。夏天,他只会觉得“今年夏天好热啊”,或者听别人号召“水资源匮乏,要节约用水”之类的。在初春时听到蝉鸣声,他也只是觉得有点儿奇怪,并不会多想。倒是他母亲经常感叹蔬菜价格一涨再涨,每天的伙食开销已经不容小觑。而正广对这些并不关心。
就在那个时候,传送装置已经进入实用阶段这个话题开始出现在了媒体上。
传送装置是一种能让物质“跳跃”的装置。它能将A地的物质分解掉,再传送到B地重构。
美国一所工科大学的四名学生,首次让这一理论得以实现。
“星际旅行系列电视剧里也刻画过从太空船‘跳跃’到行星表面的场景吧?我们就是想实现这个技术……用的方法吗?那我们倒没有考虑那么多……对,我们确实觉得这项技术会掀起一场物流革命,会彻底颠覆传统的物流……原理很简单。我们希望能用较低的价格将这项技术提供给需要的企业。我们原本就不是为了赚钱才研究这项技术的。”
传送装置的实验视频被媒体用各种形式不断报道。视频里播放的是当时四人小组组长伊恩·亚当斯接受采访时的回答。
传送装置正如他接受采访时所说的,低价而公平地提供给了全世界所有需要这项技术的企业。而这些企业,在得到这项技术没多久后,就以惊人的速度开始着手改良开发。该技术的性能也在短时间内不断提高。正广从新闻中得知已经实现了让物质从北美“跳跃”到印度后成功重构的消息。
各国的股价也是从那时开始缓慢下跌,但程度并不严重,也没有形成话题。在太阳耀斑膨胀的预言公开之后,股价则开始暴跌。世界各国政府同时发布了在五年以内会发生太阳耀斑膨胀的预言。
大部分人不明白政府口中所谓的太阳耀斑膨胀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那之后会导致怎样的情况。
于是,媒体持续报道了几项较为具体的耀斑膨胀模拟实验。
当人们看到太阳因为内部的异常燃烧而释放出来的光焰逐渐扩散,最终到达木星的电脑制成视频后,深刻意识到人类已经无处可逃。因为地球本身会变成一颗大火球。
几乎在同一时期,各国政府都向国民宣布了救济方案。
那就是建设传送设施。在尽量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将国民传送到新的环境中去。
当然,政府当时并未详细说明,只是宣称日后会公布详情。
与此同时,堪称机密的信息也开始泄露,并迅速上了头条。
人们甚为吃惊。
曾被奉为都市传说的艾迪森总统生存说终于坐实,以艾迪森总统为首,全球有超过三万人被选中,在几年前乘上世代飞船逃离了地球,出发前往距离地球一百七十光年的星域。
被选中的包括艾迪森总统的家族,以及暗中慎重选拔出来的学者、技术人员及其家人。
泄露情报的,是曾参与过“诺亚方舟计划”的临退休美国政府高官。据说,直至最后,他都坚信自己能够登船。
他公布了整个计划的细节,甚至包括三万多名乘员的名单。
虽然这位原政府高官鲁恩巴克表示全人类都有权利知道“诺亚方舟计划”中哪些人逃离了地球,但人们觉得,他公开这些信息并非出于大义,而是因为怨恨那些本该带他一起离开却将他留在地球的人罢了。当然,真相已经无从得知了。在鲁恩巴克向媒体公布这些信息约一个月后,他横死的尸体就被人发现。也不知道是因为他泄露了计划,还是仅仅被一般群众动用私刑处死了。
自此之后,所有媒体开始对公开的“诺亚方舟计划”细节进行各种各样的验证。调查非常细致,但最终没能得出这一计划是虚构的结论。世界各地都确认了登上“诺亚方舟号”的三万余人几乎是同一时期失踪的。
同时,他们的目的地显示为一颗名叫“应许之地”的行星,这颗行星与恒星之间的距离也通过公式得到了证实。
舆论开始谴责以艾迪森总统为首,利用“诺亚方舟计划”逃离地球的三万余人,谴责这些仿佛自己被上帝选中并舍弃了世人的逃亡者。
此后,世界各国的预算全都投入了传送设施的研究中。经济彻底崩溃。留在地球上的人们之所以还能努力维持最基本的秩序,只是因为他们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传送装置能成功研发出来的渺小可能性上罢了。
从那时起,正广也对未来有了模糊的构想,他觉得自己早晚会离开地球,去一颗不知名的星球生活。
日本三处传送设施都建在国立公园内的法案以破竹之势迅速通过了。大概是官方认为情况紧迫,已经没有时间能浪费在回收私有土地上了吧。
这天吃晚饭时,父亲说道:“我今天递交了辞呈。”
正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的这句话直接关系着自己的生活。虽然他的零花钱都是自己打工赚来的,但学费还是父母替自己交的。
正广看向母亲。母亲应该已经听父亲说过这件事了,微微点着头。
“我明天也会提交辞呈。”哥哥低着头,拿筷子夹着菜说道。哥哥上班还不到一年。“工作根本做不下去。客户都不下单了,上礼拜又走了两个前辈。”
哥哥在一家很小的做广告牌的公司上班。听到哥哥的话,父亲也只是回了一句“这样啊”。
“我会工作到下个月。”父亲说,“下个月辞职的人肯定会更多,那时候就更不好意思提交辞呈了。退休工资下个月就会汇到我账户。”
“到了那个时候,有钱也没什么用了吧?”
“也对。”
父母和哥哥干巴巴地笑道。父亲是贸易公司经销店的部长。
“前东京总公司说距离太阳耀斑膨胀还有五年时间,应该会找到救济的方法。也希望经销店能继续好好加油。你们怎么看?虽然公司里的同事嘴上不说,但心里根本不相信这些。”
正广心想:原来要说这个啊……最近各种猜测满天飞。其中最常听到的,就是“不管什么时候耀斑膨胀都不奇怪,有可能是今天,或者就是明天”的言论。父亲口中的“前”公司的推测,也一样没有任何根据。
不过,一家人吃着饭说着这样的话题,终于让正广认识到,世界末日真的就要来临了。
父亲也尽他所能收集了不少信息。
“我们这一带,就只能去草千里的传送设施了。”
“市民中心好像开设了申请传送的专门窗口。”
“申请传送时如果想获得优先权,似乎需要我们提交一份放弃财产的证明。大概是有什么缘由吧。”
“中国台湾、朝鲜的部分地区和韩国釜山周边区域好像都要用草千里的传送设施。各地通过的申请人数和使用方式,应该挺不同的吧。”
不怎么用电脑的父亲经常在吃饭时说着这样的话。
而媒体大多都在关注传送设施的性能和进展。
吃饭的时候母亲低声说道:“一早就偷偷逃离地球的究竟是怎样的人?应该是些不值得相信的人吧?”
哥哥和父亲都缄口不言。但那之后,常常能看到对世代飞船“诺亚方舟号”乘员的评价。也确认当时有数十名日本人乘上飞船一起逃走了。
有报道称其中一名生物学方面的技术人员是“利己主义者,性格偏执”,而一位工学博士则被认识他的人评价为“不通情理,能平静地做出冷酷判断”。
至于艾迪森总统,他在美国已经被烙上了“史上最糟总统”的烙印。他身边的人,不管真假,都被爆出很多丑闻。其关联企业也都在暴乱中被焚毁了。
当时,全世界共通的恨意都集中在那些乘坐“诺亚方舟号”逃离地球的人身上。
也有传言说各国传送装置的性能有些微妙的差异。日本的传送装置精度很高;中国的在传送时会出现里外互换的状况;而印度的则是容易将传送物互相融合——据说传送十条狗,所有狗“都会粘在一起,就像一整个肉块似的,到处都是头,还会有好几处地方是裂开的,最终只能维持几分钟的生命”。
当然,官方报道中宣称这些说法毫无依据。
日本和美国、法国一样,事态并没有发展到暴动的程度,但停业的企业在逐步增多。社会物资的流通也不再平衡,有些生活必需品越来越难购买了,排长队去采购这些生活必需品已经成为常态。人们的脸上很难再看到笑容,抑郁症患者的数量也以惊人之势飞速增长。毫无目的的冲动杀人案件则是多到令人麻木,新闻只会用几行字一笔带过。
对耀斑膨胀预测产生实感,是在那年夏天连续五天最高气温超过五十摄氏度的时候。第三天开始,恐慌的群众拥向正在建造的传送设施。当然,由于设施尚未建成,来到设施所在地的人也只能远远看着它。这些人燃烧“诺亚方舟号”的纸制模型,还疯狂高歌。而气温一恢复正常,这些人就自发解散了。
传送设施完工与使用的日程安排几乎是同时被报道的,与此同时,政府也公布了传送的目的地就是“诺亚方舟号”的目的地——那颗以一串数字命名的闻所未闻的行星。
这颗星球被人们不约而同地称为“应许之地”,而官方称之为“新·地球”。“应许之地”是“诺亚方舟计划”中被反复使用的行星的固定名称,“新·地球”则是各国政府协商确定的名称。
——要抢在“诺亚方舟号”之前抵达。
不知道这是谁提起的,现在已经成了流行语。
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能隐约察觉到。
它意味着要让那些乘坐“诺亚方舟号”,舍弃人类逃之夭夭的人在抵达“应许之地”时就接受审判。这句流行语被制成海报,还配上了插图:几支巨型的长枪扎在破坏殆尽的“诺亚方舟号”上,上面倒着正翻着白眼吐血的艾迪森总统。
当正广看到政府分发给每个家庭的公报时,切实感觉到人类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政府公报开头的内容是劝告全国人民移民避难,以逃离全球灾难。公报里强调的内容如下:
·虽然要移民去其他星系,但其环境和地球并无二致。刚开始的生活或许会非常不便,但只要拥有开拓者的自觉并互相配合,就能在短时间内恢复文明。
·传送设施装置群的精度、性能与传送时的安全性都非常高。
·尊重每个人的意愿,不会强制实施移民。有移民意愿的人,可前往各市、町、村的窗口申请移民,申请后政府会指定移民的具体时间。另外,若全家均有意愿申请移民,可以家庭为单位共同申请。
·移民时,为防止发生传送事故,不得携带任何家具或器具等本人以外的东西。
·现阶段的技术还无法实现从移民地行星“新·地球”返回地球。传送设施将于四月一日启用。每次可传送一千五百人,每三十分钟可进行一次传送。目标在一年半内完成全部移民的传送。
这些和正广听到的消息差不多。不过,从公报中不难推测,太阳耀斑膨胀的概率会在传送设施启用的一年半以后剧增。
有关传送设施,正广还听到一些其他传言:人类掌握了传送技术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传送设施不过是为了不让人类陷入恐慌的巨大安乐死设施。
不过正广觉得不会如此,毕竟已经有得到政府许可的安乐死设施了。
晚饭时,父亲说道:“我们家差不多也该确定一个方向了。我呢,觉得应该尽早提交传送申请。听说因为人很多,即使申请窗口开了之后马上提交申请,也要在几个月之后才能进行传送。”
“还是尽早申请比较好吧。”哥哥头也不抬地说道。
“现在外面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人觉得早点儿过去的话可以确保占据较好的地盘,还有提到‘新天地土地所有权’的。也有人觉得晚点儿过去的话,就可以从打头阵的人那里得到一定程度的技术和知识。总之,全世界各个人种都会聚集在那里,所以究竟会发生什么也不好说。”
“孩子他爸,你已经决定了吧?”母亲说。
“对,我想尽早过去。你同意吗?”
“我没关系的。我们全家人一起去吧。”
“好。那你们哥俩儿呢?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或者记挂的人之类的?”
哥哥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地继续吃着饭。过了一会儿,他有些激动地说:“我……我可能不和你们一起去了……我有个正在交往的人,想和她一起去。”
正广还是头一回听说哥哥正在和人交往。父母好像也是一样。一时间,四个人都沉默了。
“那个姑娘是哪里人?怎么没介绍给妈妈呢?”母亲突然大声问道。但父亲吐出一句“别说了”,她就不再问了。
“正广呢?”
正广并没有关系亲密的女朋友。他脑海里浮现了几个朋友的身影,但他们肯定有自己的选择。同学的话有不少人回老家去了,都已经很久没有再见面了。
“我会和爸妈一起去的。”
三天后的晚餐时,哥哥突然说:“我也和爸妈一起去。”
正广和父母都有些吃惊。
“怎么了?”母亲问道。
“我不太想说。总之她劈腿了,说不和我一起去。”哥哥的眼里泛出了泪水。
母亲难掩心头之喜,但还是忍住了笑意。
最终父亲在开始申请的当天下午提交了全家的传送申请。传送预定的时间在十月上旬。
此时,货币已经几乎失去其价值,生活必需品主要通过物物交换来实现。还诞生了一些不成文的规定,比如快要移民的人会把自己家的生活必需品和粮食留给邻居和认识的人。
申请已经截止,但下定决心移民的人还不到全国人口的七成。这意味着,仍然有三成以上的人选择留在地球。
正广不知道那些放弃前往应许之地,选择留在地球的是怎样的人。不知道他们是担心无法适应地球以外的环境,所以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还是因为确信地球一定不会毁灭。这三成多的人里,因为信息的混乱,说不定有些人根本不了解目前事态的真实状况。
按照父亲的提议,全家人九月中旬一起去露营了。自孩提时代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家人一起在露营场附近的露天温泉泡澡,一起眺望日落西山的美景。之后,还围着篝火享用了昂贵食材做的晚餐。
“虽然外界传言很多,但那边究竟是怎样一颗星球没人知道。好好把眼前地球的美景记在脑海里吧。等你们以后有了孩子,可要好好说给他们听啊!”夕阳的光辉映照在父亲的脸上,父亲感慨地说道。
此时,母亲突然说:“对了,我们家后面的堀商店……”
距离正广他们家只有一条街的地方有一家叫作堀商店的小商店,售卖烟酒饮料。
“那家店的婆婆说她不移民。”
那个老婆婆正广从小就认识。他小时候常去那家店买烤红薯和刨冰吃。不过那家店最近已经不卖这些东西了,老婆婆整天都坐在自动售货机边上。她应该有八十五六岁了吧。
“那家的老爷爷好像卧病不起,一直躺在家里,老婆婆说希望能和老爷爷一起死去。”
“这样啊。”
“我想在我们走之前,把家里用不上的东西都给堀商店的老婆婆,怎么样?”
“我无所谓,都行吧。”
“好,那就这么办吧。谢谢你,孩子他爸。不过,堀商店的老婆婆能说出希望和丈夫一起死去这样的话,至少还是挺幸福的。”
第二天,一家四口开始爬山。大家一整天都走在霜叶渐红的山道上,想要努力把这些记忆留在脑中。
父亲的口头禅是“加油!”。整段山路上,每次休息结束继续前进之前,都能听到他说这句话。
正广他们家的传送时间是十月七日凌晨三点半。全家人必须在凌晨一点到达指定的集合点,并乘上大巴。母亲保管着全家四人的传送卡,卡上还印着指定大巴的记号。
母亲把传送卡放在了佛坛前。
最后一次晚餐的开饭时间是晚上七点。注意事项单上写着传送前五小时停止进食。这个时间吃饭完全来得及。餐桌上摆放着的菜肴,是正广记忆中多年未见的豪华料理。如此多的菜品,甚至让正广感叹,母亲是怎么弄到这些食材的。连平日情绪不怎么外露的哥哥都忍不住赞叹了一句“真厉害”。
而且这些全是母亲亲手做的菜。
“在这顿饭上买食材花的钱,要是省着点,够我们一家四口吃上一整年呢。”母亲如此说道。
父亲拿白肉生鱼片蘸了蘸自己磨的芥末,点头道:“即使去了那儿,估计也吃不到这些菜了……也不知道要吃什么过活。这应该是在地球上的最后一顿饭了,好好享受吧。”
这顿饭让正广尝到了最好吃的东西,其中有些佳肴的美味甚至是正广快要遗忘的。但胃里只能装下那么点儿菜,所以每种菜正广都只尝了点儿。
父母宝贝地从餐桌下拿出一瓶珍藏许久的红酒来,好像是存放在红酒保管所里有些年份的酒。
“原本想找个纪念日开了它的,不过今天也许就是最合适的日子,所以我把它取了出来。你们也喝吗?”
父亲拔了红酒瓶上的软木塞,把红酒倒进醒酒器里让酒液与空气充分接触之后,再给每个人倒上,一起碰了个杯。
其实正广根本品不出这酒好不好喝。
不到九点,晚餐就结束了,母亲收拾了一下。之后,一家人和平常一样,玩电脑的玩电脑,看电视的看电视。
零点时分,随着父亲一句“叫好的出租车快来了吧”,全家人就开始换衣服。准备好之后全家人来到佛坛前拜了一拜,就走出了家门。
出租车到达之前,父亲一直感慨良多地看着这个家。这栋房子在半年前刚还清贷款。正广也能体会父亲此刻的感慨。
送他们去指定集合点的出租车司机说道:“你们是今天传送吗?祝你们好运啊!”
父亲问司机:“司机师傅您不移民吗?”
“我……没有申请。我胆小,我老婆也胆小。”司机如此回答道,“新的星球上也不知道会有什么。说不定恶臭难耐,而且也没有人去过不是吗?感觉会很可怕……啊,不好意思,您别听我瞎说,我多嘴了。”
“话说在‘跳跃’的时候啊……哦是这样的,我之前载过一个传送设施那边的技术人员。我问那个人‘跳跃’到底安不安全。结果他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还是没回答我。所以我就有些害怕了。”
“又过了一会儿,这个技术人员开口了。他说,在传送设施中,要尽量站在靠中间的位置进行‘跳跃’。他没有详细解释原因。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们。”
其实司机的这些话帮不上任何忙,因为“跳跃”的位置是无法自由选择的。传送卡附的光盘也是这样说明的。
指定的集合点在市中心的巴士站,出示传送卡之后,就可以对应卡上的记号乘上指定的大巴。一共有六辆大巴。
大巴上一半的座位已经坐了人。虽说坐了这么些人,车内却没什么闲聊的声音,只有大巴播放的古典乐——贝多芬的《田园》。正广透过车窗往外望去,能看到正要乘车的人和留下的人正用手帕掩着泪水点头告别。
“五分钟后大巴即将发车。请需要搭乘大巴前往传送设施的乘客抓紧时间上车。”车站广播开始了播报。
一对年迈的夫妻突然说了一句“我们还是要下车”,就马上下车了。对大巴司机来说,这大概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吧。所以也没说什么话去挽留他们。
一个多小时后,大巴就抵达目的地草千里了。这儿已经停了几十辆接送传送时间不同的乘客的大巴了。再往前,能看到有好几个球场大小的拱形设施。
所有设施在放出如闪光灯般的耀眼光芒之后,暗淡了下来。
“刚才传送了一组人过去吧。”父亲有些呆滞地说道。
“请大家在大巴里稍候片刻。等前一组人进入设施后,再引导大家下车。”
在大巴中等待了一个多小时后,正广突然听到母亲小声嘀咕说“好美”。母亲正抬头朝窗外望去,她用手擦了擦起雾的玻璃窗,天上的满月便清晰起来。草原上,结了穗的芒草如绒毯一般延绵不绝,一望无际。
第二次闪光之后,大巴开始前进,在拱形设施前停了下来。
父亲喊了一声“喂”,哥哥和正广回过头,看到父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伸出右手:“大家把手伸出来。”
母亲把手叠在父亲的手上,哥哥又把手叠在母亲手上,最上面的是正广的手。
之后,父亲低声说道:“加油!”
大家把手收回去之后,父亲咕哝了一句“这样就好了”。
“我们已经抵达目的地了,之后请听从引导员的指示前进。”
一家人下了大巴,根据传送卡上的记号进入了对应的入口。正广想,孩提时代全家一起去的主题游乐园入口处,也没有眼前这般规模。
每个人的左手都被盖上了一个数字印章。之后,不得带入设施内的私人物品都被没收了。
相较其外观,传送设施的内部还挺小的。因为设施的大部分区域都是传送所必需的机械。
正广一家在传送室里的位置靠近角落,和出租车司机所说的“中间的位置”相去甚远,正广不禁对这次“跳跃”有些担心。
一千五百人按照指示以一定的间隔呈阵点状排列着。正广前面是哥哥,再往前是父母。
没有任何说明,灯光就关闭了。接着开始倒数计时。倒数了十个数之后,正广眼前变成白茫茫一片,在意识快要消失之前,他突然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跳跃”。
阿俊突然站了起来,开始侧耳细听。之后,他看了所有人一眼,说:“快逃到洞里去!”
夕美也站了起来,“是真的,大家快逃吧。”
“怎么了?”正广刚问出口,高塔方向就传来了敲打骨头的声音。这不是集合时的节奏。这种敲打几乎没有停顿,就像是在拉响警报似的。
“它来了。碗就端着吧,去洞里吃!”阿俊大喊道。
“是……陆蟹吗?”
“不是,是一种叫影卡的动物。它们是成群结队地来的。”
周围的人也慌慌张张往岩洞里跑,连火也顾不上熄灭。
阿秀和阿诚先跑了起来,之后紧紧跟着的是正广和小缘。
所有人都跑进了岩洞。
“要是它们数量少的话,倒也没必要逃这儿来,但我也听到它们扇动翅膀的声音了。”
正广刚才没有听到那声音,但不过一会儿,也能听到一阵低沉的声音。
“那声音就像是在唱卡拉OK时,腹部回响的低音一样,那东西因此有了这个名字。给它起名的是个美国人。”
处于低音音域的飞翔声中,显然混着拍打翅膀般的声音。
“第一次遇到影卡的时候,有十二人遇害。”
从岩洞中往外看去,正广发现篝火周围有许多小黑影在飞速盘旋。万幸的是,所有人都去避难了。
“这就好比是在避雨,我们只能等雨停。”阿诚若有所悟一般和正广说道。就在此刻,有什么东西咻的一声飞进了岩洞。小缘一声惨叫。
岩壁上传来了扑哧扑哧的声音。
阿秀一边喊着“它飞进来了”,一边条件反射性地拿木板把飞进来的东西击落在地。
借着摇曳的火光,大家看到跌落在地、一动不动的是一种奇形怪状的小动物。乌黑的躯干上长着约四十厘米的黑色羽翼。头上有两根突起的物体,没有像眼睛的部位。在两根突起的物体下方,横着一张有脑袋三倍大、牙齿外露的嘴。不像鸟类,也不像蝙蝠,而是像长着翅膀的角蝰[3]。
众人本以为这只影卡昏了过去,谁知它却突然又动了起来。它拼命用一侧的翅膀拍打着地面转着圈。阿秀又拿木板拍了它一下,这下它终于不再动弹了。
“它的肉还是挺好吃的,和猪肉的味道有点儿像。”阿秀喘着粗气说道,“但是,只要它在天上飞,就能用牙齿一瞬间把人的肉撕扯下来。简直就是能上天的食人鱼。”
之前还从没有影卡飞进洞里来过。
“经常发生这种事吗?”正广问道。
“我们已经快十天没遇上过影卡了。它们的攻击应该是有一定规律的,但具体是什么规律,我也不太清楚。”阿俊边将影卡的头和翅膀扯下来,边回答道,“它们只会在日落之后出来活动。这颗星球上,还有更危险的东西。”
“是指陆蟹吗?”
“不,不是陆蟹。我还没遇到过,但听说有‘比人类大好几倍’和‘会把人包裹起来融化掉’的生物。这些生物都还没有名字。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生物。”
正广根本不敢想象这颗星球上还有这样的生物。之前听说这儿的环境和地球很像,但现在看来,怎么说都不太像了。
大约在三十分钟之后,洞外影卡拍打翅膀的声音和腹部回响的低音都消失了。影卡群大概是飞去其他地方了吧。阿俊手中的影卡,早已被剥了皮,成了一团粉色的肉块。
外面传来了人声。因为影卡已经飞走了,所以好像有几个人就从岩洞里爬了出去。正广忍不住朝洞外看去。
“正广,现在最好别出去。”背后传来了阿俊的声音。
“好。但是为什么?”
“这群影卡今天飞走得特别早。我猜测它们可能不是想来袭击我们,而是被什么东西追着,逃来了这儿。”
“原来如此。”
“初到陌生的环境,要想活下去,最重要的就是学会胆小。莽撞一次就有可能失去唯一的生命。毕竟我们在这颗星球上没有任何经验可言。”
阿诚点着头:“阿俊都这么说了,那就有可能是这样的。”
“晚上……要睡在这里吗?”
“对。岩洞里面堆着一些干枯了的树叶。大家会一起睡在那里头。”
“我明天要干什么?”
“我明天的任务是采集口粮。你跟着我就行。小缘现在也是在跟着阿满去海边找食物。你俩都需要逐步学习如何生存下去。”阿俊对正广说道。
“我一直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阿诚这时自言自语道,“地球说不定根本就不会毁灭。我们这些人只不过是成了人口爆炸的牺牲品,被骗来这儿了。地球怎么可能就这么毁灭掉啊。因为政府发布的消息,我们才‘跳跃’来这儿的。其实地球说不定还是老样子。而我们却被骗来这儿过着这种每天都有生命危险、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刚才一直不说话的阿秀开口了:“不,政府公布的消息应该不假。我以前是记者,所以看到过不少更详细的数据。明年太阳耀斑膨胀的概率为百分之三十左右,四年后概率则会高达百分之九十。不只是官方公布的这些数据,连我经常走动的民间调查机构独立调查的数据也是如此。不过你要让我证明,现在在这儿也没法证明。要是过个一百多年之后能确定太阳系的位置,说不定就能证明了吧……但现在根本没有其他办法。”
“难道我们不该去相信这一切吗?毕竟我们现在都在这儿了。这是我们的新地球,是应许之地……至少我是相信这一切的。虽然现在一片荒凉,但我相信经过几代人的努力之后,这儿就会变成地球。这点我可以保证。”阿秀自信地说道。
“但为什么我们要当最初这代人?语言不通,其他人干的事也莫名其妙。其他人种脑子里在想什么我们也完全不知道。等聚落扩大时,肯定会发生更多的矛盾。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人都在同一个聚落里。现在或许还能和平相处,但以后就未必了,毕竟民族和信仰都不同。”阿诚摇着头说道。
“我认为这儿是有可能变为地球的。”阿秀小声回答道,“我们现在正在体验最为理想的原始共产制。所有成员为了聚落而劳作,劳作所得全部均等地分给所有成员。语言也只要满足最基本的交流就足够了。大家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必须通力互助才能生存下去。相反,就无法在这片土地上生存。毕竟这儿的敌人太多了。但这一制度,恐怕只能维持到一定阶段,一旦聚落中出现文明且物资富裕了,之后会演化成怎样的社会形态,我也不知道。到了那时候,每个人心中的宗教观和伦理观就会复活。不过,在那之前应该还没问题。”
“到那时候会变成怎样啊?”
“我也不知道。虽然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大家需要有一个共通的认识,而且是和现有的宗教完全不同,另一个维度的认识。”
“比方说?”
阿诚提出这个问题之后,阿秀插起双手抱在胸前,仰望天空,踌躇道:“恨意啊。来到这儿的人都失去了家人,且不得不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拼死生存下去。另一方面,美国总统一行人却抛弃人类,坐着世代飞船逃离了地球。这点,这里的人都心知肚明。这点说不定能成为大家共通的认识吧——无论如何都要活着,向那群抛弃了自己的人复仇。”
“对啊,至少不能原谅那群人。”夕美咬牙切齿道。阿满也点头表示赞同。
突然,洞外传来了一阵惨叫声。
所有人都跳起来往洞外望。
洞外的人正四下窜逃,还不能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又是一声惨叫。是男人的声音。只见一条细长滑腻的像鞭子般的东西,将男子的身体缠了起来。下一瞬间,微弱的惨叫升上夜空,最终消失在了黑暗中。
“果然被阿俊说中了。影卡是被这东西追着来的。”阿诚激动地说道。接着传来了两声惨叫。一声是从夜空中传来的,一声则比较近,应该是有人快逃到洞口时却被抓住了。
大家看不清楚敌人的样子。
“那究竟是什么?”正广问了也没人能回答他。这种怪物好像是第一次袭击人类。
只能感觉到空中有巨大的生物笼罩着整个聚落,某处传来了既不像是叫声也不像是呼吸声的呲溜声。
“大家都要记住这声音。”阿俊嘟囔着说道。
历时一年半的传送计划完全结束了。在九州草千里的传送设施的会议室中举行的慰劳会也即将画上句号。
光这里的传送设施,就让四千万人“跳跃”到了应许之地。
在传送设施上班的两百二十八名技术人员及其七百三十五名家人都参加了这个仪式。
作为整个项目结束的问候,传送所长对所有员工发表了慰问和感谢致辞。在慰劳会结束之后,所有人在设施中决定了最后一批要“跳跃”的人员。
要留在地球的四十六名员工,负责最后一批传送任务的操作工作。
四十六人中的一员苇原幸一,和他年老的母亲住在一起。他弟弟已经和家人在一年前前往应许之地了。他完全没想过要抛弃年老体弱的母亲离开,而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留守地球。
他也多次收到总务部门的确认,询问他是不是确定不进行传送。昨天刚进行了最后一次确认。
“我不忍心留下我妈一个人离开。”
他每次都如此回答。因为要照顾年老体弱的母亲,他错过了成家的机会。现在已年过四十五,对于成家这些烦恼他都已经抛诸脑后了。这次,他也已经下定了决心。
所长祝福员工们在新天地能再聚首,并为留在地球的员工做了祈祷,最后轻拍三次手结束了这次仪式。
苇原加入留守地球的员工队伍,一一和进入传送室的其他员工握手告别后,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他和往常一样做着确认的工作。传送设施拥有众多技术人员,实际的传送操作只要二十名员工足矣。
苇原并没有多大的感触。就算有,也只有明天就能从工作中解放出来这一点了。目前所需的口粮和生活物资,那些要前往应许之地的同事给他留了不少。他家里也还有地。在太阳耀斑膨胀之前,完全能自给自足生存下去。
苇原家住在菊阳町,他最近每周只回家两次。他母亲讨厌住院,所以留在了家里,一直让苇原有些担心。但最近这两次休息,也因为传送计划到了最终阶段而落空。前天本该轮休的,但是加速配件出了问题,只能换上辅助配件进行抢修,最终也没能休息上。
苇原本打算打电话告诉母亲的,但他母亲好像睡下了,并没有接电话。
他只需要等主控室里的操作完成之后,从旁边的控制室里确认加速配件的状况就可以了。只要不发生什么问题,就不需要他动手。显示屏上能看到全部的传送者。因为是全景影像,所以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走完常规流程之后,一道白光包围了传送室。下一秒,传送室里就空无一人了。
“至此,本设施的所有任务均已结束。辛苦大家了。”
主控制室的广播里传来了总务次长的声音。其他管理层人员已经被传送走了,所以现在在这个设施中,总务次长成了最高负责人。苇原并没有任何寂寥的感觉,也没有任何感慨。他对人们“跳跃”过去的地方究竟是怎样一颗星球,也毫无兴趣。
和同事们告别之后,苇原踏上了归途。苇原握着方向盘,出神地想着,不管怎么说,可以先好好休息个两三天了。等母亲的身体状况安定下来,干脆带她去附近的温泉泡泡。就当是前天没能休息的补偿吧。
道路出奇地空荡。苇原也丝毫不意外。地球估计也撑不了几年了吧。不,应该是撑不了几个月了。
眺望着道路两边的绿化,他甚至有种这个“预言”也许不会实现的感觉。其他人只是先他一步离开这个星球了。
当然,苇原很清楚这个想法过于乐观了。毕竟他自己也看过各种各样的数据。
刮台风的时候就是如此。
天气预报说台风正在接近的时候怎么也不相信。毕竟那时候也不会刮风,天气很稳定,甚至还有些热。当台风来袭之时,才会觉得天气预报真准。
这次说不定也是一样的。突然某天,当地球变成炽热地狱,才会知道这个预言是对的。而在那个时刻之前,大家都将信将疑……
如果母亲已经去世了,而自己又有家庭的话……估计就会选择传送了吧?
不过苇原并不确定,毕竟都是假设。
会有这些念头都是因为一周前母亲对他说的一番话。
“幸一,你只管自己去新的地球,没关系的。传送的最后一天,设施里的人都能去那儿吧?我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你不用担心我的。你毕竟还年轻,留在地球等死多可惜啊。”
那时候,苇原责备似的说了一句:“妈你就别瞎说了。”
苇原进入了住宅区。他家就在那儿。但是,边上的人家窗户都关得死死的。连续好几户人家都已经人去楼空了。居民基本都“跳跃”去了新地球。这片住宅区里,选择留在地球的人寥寥无几。
苇原把车开进车库,回到了家里。
“我回来了。”苇原朝屋里喊了一声,但没人应他。母亲应该在睡觉吧。苇原为了不吵醒母亲,轻手轻脚地走向她的卧室。
苇原打开卧室门。房间里拉上了窗帘,当苇原看到一片昏暗中的那个身影时,一下子被抽干了力气似的坐倒在了地上。
那个身影是他的母亲。
母亲的头正悬挂在穿过衣柜把手的绳套上。母亲正坐着,头往前垂了下来。
苇原爬到母亲身边,急急忙忙将她的头从绳套上放了下来,但她此时早已咽了气。
苇原一边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不会的、不会的”,一边将他母亲已经僵硬的身体拉直,让她躺进被窝里,并拉开了窗帘。
此时,他发现母亲枕边留下了一张字条。苇原慌慌张张地拿起字条,仔细地看着。
幸一:
不要再管我了,去新地球吧。你还年轻,太可惜了。
妈妈
日期是两天前,是苇原准备回家的那天。
苇原跪倒在地,抓着榻榻米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