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西格玛分遣队是第二邦联历史上曾经组织过的最强大的正规舰队之一。这支舰队拥有两艘强袭登陆舰、四艘“锋刃”级巡逻舰和多达十一艘通用护航舰,外加一打支援船只,仅仅这支舰队本身,就足以单枪匹马地摧毁任何一个邦联成员国的武装力量。但任何对大崩溃前的历史稍有了解的人都明白,在旧邦联行将就木的那几个世纪里,隶属于旧地球的大多数殖民世界都曾经建立过远比这更强大的武装力量,而在这些世界中,最终走上孤立主义道路的地球是最强大、最富有且最先进的。
当第一场爆炸发生时,我们刚刚逃出那间十八世纪风格的大厅,沿着连接管道钻回我们那艘γ级穿梭机里,狼狈得像是从教堂里揣着赃物溜出来的冉·阿让。在我们身后没有半个追兵,事实上,我怀疑那艘飞船或者空间站里除了那个卑躬屈膝的“管家”,就没有别的“人”了。但是,阿兰·林那家伙的表情在催促我们拔腿逃窜这一点上,并不比一千个发狂的暴徒逊色——毕竟,那是我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货真价实的恐惧,但并不是最后一次。
在一万五千千米外,西格玛分遣队正在迎来它的末日:在这支舰队的周围,穿梭机的探测器接二连三地侦测到了重力场异常现象,一艘艘本该只存在于古代历史资料录像中的巨舰,仿佛是从阴间返回现世索命的鬼魂般接连出现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我从中分辨出了拥有锋利的匕型舰首的黄昏级突击舰与外观独特的告死天使级双体巡洋舰,甚至还有传说中人类曾经制造过的最致命的军用舰船——长期被认为“无法确定其真实性”的绝望级无畏舰。有那么一刹那,我以为自己看到了一群鬼魂。但当六道高能粒子束和一百多发动能穿甲弹头共同命中分遣队旗舰“戴·阿文索号”,把它炸成三堆面目全非的金属废料堆时,我意识到我是对的。
我们遇上的确实是一群鬼魂,一群前来索命的恶魂厉鬼!
在发现这群不速之客的瞬间,西格玛分遣队立即火力全开,但结局早在一切开始时就已经注定了——你见过生态馆里养的水鸟捉鱼的情形吗,伙计?那时的西格玛分遣队就像是一条已经被翠鸟或者苍鹭的长喙夹住的鱼,无论怎么奋力挣扎,都无法逃脱葬身在胃囊消化液中的结局。
当我们的γ级穿梭机终于撇下连接管道,脱离那艘诡异的四不像航天器时,这支强大舰队三分之一的舰艇已经变成了飘在太空中的灰烬和残渣,而剩下的三分之二显然也没有好下场:护航舰“孔雀石号”与“青金石号”试图变向逃脱,结果却只是让自己成为半打无畏舰优先集火射击的目标,在几十秒断断续续的闪光与爆炸之后,这两艘战舰几乎没剩下什么东西;另一艘补给舰则突然停止开火,然后缓速驶出编队——这是标准的投降姿态,一艘敌方的双体巡洋舰靠近它,似乎准备派人登舰接管控制权,但片刻之后,这艘雪茄状的大船就被一轮齐射敲掉了发动机和舰桥,变成一堆不断从船壳裂口中喷出高温等离子体的死寂残骸。
“为什么?”我无力地瘫坐在穿梭机的驾驶席上,“这到底是……”
“我认为,这应该是某种自动防御措施。”阿兰·林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穿梭机的尾部监控摄像头——我们刚才登上的那艘四不像航天器正在一片黑色中迅速缩小。这位野鸡历史学家的傲慢劲儿头一次没了踪影:“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当年的那些孤立主义者对外界威胁的恐惧已经达到了病态的地步,为了拍死一只蚊子,他们可以把一座大山砸到你头上。”
唔,这个比方确实很贴切,但却并没有真正回答我的问题。“但那个……家伙刚才还说我们是它的主人!难道他们就是这么——”
“恐怕我们现在已经不再是这里的主人了——至少控制这些战舰的那个浑蛋是这么认为的。”历史学家用颤抖的手指迅速在穿梭机的终端内输入一项指令,接着,一行红字快速闪过一侧的战术投影屏,“我是对的,中尉。瞧,那些战舰的维生系统都没有打开,它们只不过是自动防御系统的一部分而已。”
“但是……”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阿兰·林打断了我的话。与此同时,一束高能粒子堪堪擦着穿梭机的顶端飞过,像彗星的尾巴一样消失在远方的虚空中——这发粒子束瞄准的肯定不是我们的穿梭机,否则我们早就已经被烧成散逸的等离子团了。到目前为止,西格玛分遣队的大型舰艇吸引了绝大部分敌方火力,而像穿梭机这样的小目标则被忽略掉了,至少对我们而言,这显然是件幸运的事。
“如果我没猜错,那些活见鬼的混账地球佬肯定在他们的防御系统里专门设置了程序,要求它们干掉每一个不属于‘真正的自然人’的倒霉鬼。你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吧?”
我点了点头。或许大多数与地球相关的历史记录都已经湮没在大崩溃的狂潮以及其后的漫长黑暗中了,但在中学里上过历史课的人都应该明白地球孤立主义者选择独立的原因——至少是那些最重要的原因。除了不愿意接纳洪水般涌入的殖民世界移民,以及对第一邦联的贸易政策不满之外,对“真正的自然人”身份的坚持也是原因之一:就像希腊人、罗马人和古代中国人从不掩饰对他们眼中那些血统低劣的“蛮族”的鄙夷一样,大崩溃前的地球人也对殖民世界司空见惯的基因改造工程嗤之以鼻,而只接受他们认为“必要”的基因优化——比如移除恶性遗传病基因之类。有人说,正是这种鄙夷与憎恶加深了他们与外界的鸿沟;但也有人相信,这种憎恨本身就是不断发展的隔阂的结果。“但我们……我是说,你看上去不像是接受过——”
“我当然没接受过该死的基因改造工程!但问题不在这里。”历史学家一边说着,一边瞥了一眼右舷监控录像——在离我们只有几百千米的地方,另一发脱靶的动能弹刚刚把一颗灰不溜秋的小行星变成一团特大号太空礼花。“如果现有历史资料无误,最后一次有人得到进入太阳系的许可已经是差不多两千年前的事了,而防御系统用来识别‘人类’的标准显然是在那之前制定的。这意味着,它们的识别标准已经过时了整整……”
“是基因漂变!”分队医官亚历山大准尉突然喊道,“我明白了,这是基因漂变的缘故!”
什么?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好吧,看来你在上学的时候肯定没好好听过生物课。众所周知,一切生物——只要它该死的还打算传宗接代——都会以相对稳定的频率发生基因突变,从而确保生物能够随时进化以适应环境。从某种意义上讲,突变与进化的关系就像是对战场上未经侦测的地区实施盲目的火力覆盖。大多数突变是无用甚至有害的,不幸携带这类基因的生物个体很快就会被淘汰,但总有一小部分发生突变的个体能够进一步适应环境,从而将新的遗传信息保留下来并传递给下一代,这一过程就是所谓的基因漂变。在地球上,现代智人的基因漂变是缓慢的,因为我们的祖先已经适应,并且控制和改造了那儿的环境。但是,当我们的先辈离开熟悉的家园时,这一过程又被重新加速了——没错,最初的勘探者确实是以地球的标准来拟定殖民世界名单的,但即便是无垠的宇宙,也不可能有足够多的巧合。大气成分的一点微小不同、零点几个G的重力差异,或者恒星辐射的些微区别,这些都在迫使我们发生改变,而持续数千年的量变虽然仍不明显,但在某些特殊时刻,它却足以决定数千人的命运!
由于主要承担大气层内飞行任务,γ级穿梭机的太空航行速度不算太快。我们还没飞出一万千米,最后一艘邦联舰艇的还击火力也已经彻底沉寂了下来——这对我们而言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正当亚历山大还在努力向其他人解释我们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时,一枚带有短距跃迁装置的导弹已经在不到二十千米的地方跃入常规空间,一头撞上了一颗丑陋的不规则小行星。在万分之一秒内,反物质弹头湮灭产生的能量就将构成这颗星体的水冰和硅酸盐变成了一道不断膨胀的等离子冲击波,然后像苍蝇拍打中苍蝇一样结结实实地拍在了我们的穿梭机上。
你想知道我的感受?拜托,我那时的感受归纳起来只有一句话:
那可真他妈的疼啊!
至今为止,我都没能搞清楚我当时到底昏迷了多长时间——穿梭机上的时钟在我们被冲击波追上的一刹那就彻底报销了。但我有理由认为,这段时间大概不短于两到三个标准日,因为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我的肠胃已经饿得像一团绞在一块儿的毛巾了。
我花了五分钟从穿梭机货舱的折叠床上爬起来,又用了两倍于此的时间从食品柜里找出东西填肚子——从货舱垃圾桶里的情况判断,我手下那帮该死的懒鬼在这段时间里只给我注射了几支合成营养剂,吊了两袋生理盐水。接着,我才发现了一个早就应该注意到的事实:货舱的卸货门已经打开了。
虽然我无从得知确切时间,但外面目前是白天。在开启的舱门之外,一片葱郁的针叶树林就像是一条一望无际的绿色地毯,沿着铺满骨白色卵石与细砂的海滩一直铺展到我视线的尽头,其间看不见丝毫缝隙。远方青黑色的海平面上,低低地压着一层深色的阴云,显然正在酝酿着一场骇人的风暴。不过,当我走下跳板时,从天穹顶端洒下的阳光顿时将我笼罩在一片令人舒心的暖意之中——至少在这座突兀地立在海岸附近的断崖上,我能够尽情享受晴朗天气所带来的愉悦。
我闭上眼睛,放纵自己暂时在这份舒适中沉浸了几秒。但紧接着,一连串问题就像温泉里的气泡一样从我的脑子里冒出来:首先,我现在无疑正待在某个环境不错,可以维持人类生存的类地行星表面;其次,γ级穿梭机只能在常规空间中进行亚光速航行,这意味着它在我的有生之年都不大可能把我们带到太阳系的外头去。而不幸的是,这两项事实显然是相互冲突的:在过去的几天里,西格玛舰队对太阳系的调查没有发现任何和我脚下的这颗行星划得上等号的天体,事实上,我们甚至没有发现那颗应该存在的恒星。
那么问题来了:这里到底该死的是什么地方?我是怎么稀里糊涂跑到这鬼地方来的?
我闭上眼睛,试图思考这些问题,但唯一的收获就是一阵头晕目眩。
“嘿,中尉!”一只手突然落在我的肩膀上,让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看到你已经没事了,可真让人高兴。”
“我当然有事。”我摇了摇头,转过身,努力让自己望向阿兰·林的目光尽可能地显得镇定——我不想在这个我打一开始就不太喜欢的男人面前露怯,“除非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这地方来的。”
“严格来说,我没有找到这里。”历史学家耸了耸肩,“事实上,是它找到了我。”他迎着从海面吹来的微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欢迎来到地球,中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