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东湖里257号

  • 岛城往事
  • 唐彦
  • 5133字
  • 2021-07-12 11:05:19

多年以后,岛城著名企业家邹健开着豪华大奔带着我经过海府大道时问我:“想不想去那里看看?”我知道他指的是大道西的东湖里257号。我点了点头。邹健把方向盘一打,大奔无声地拐进了狭窄的居民区巷子。

岛城本是个贫穷落后的海岛小城。有一年,高层做出决定,将岛城打造成经济特区,赶超“亚洲四小龙”。大开发,大开放,来自四面八方的政客商贾贩夫走卒汇聚海岛,岛城经济急剧升温。

那是无序的年代,也是盛产故事的岁月。

那些故事一个比一个精彩,一个比一个离奇,一个比一个惨烈。

那时,岛城经济有一张举世皆知的王牌——房地产开发。那时,岛城蛰伏着五花八门的土地掮客,他们是推动岛城经济发展的支流砥柱。掮客们以冒险与投机著称,他们心中燃烧着熊熊的暴富之火,或行走于阳光耀眼的黑白两道,或穿梭于阴沟遍布的无名街巷。他们常常以最快的速度跃入岛城财富榜,成为百姓的致富偶像和神奇谈资。但好景不长,几年后,随着岛城房地产经济泡沫的破灭,他们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或销声匿迹,或灰飞烟灭。那个时期,岛城蔚蓝的天空时常有人如苍鹰一般展翅飞翔,然后,“扑通”一声砸落于地——那喷溅的黑血如鲜花般盛开。

当房地产退出岛城经济舞台后,作为岛城经济第二拨浪潮的高尔夫球场开发汹涌而来。那个夏天,绿茵茵的高尔夫球场与亮晃晃的小白球亢奋着岛城父母官的头脑,也振奋着岛城老百姓奔小康的心房。岛城向世界宣布:三年内建成一百个高尔夫球场!

直到后来,岛城老百姓才恍然大悟:所谓高尔夫球场建设,实际上是新一轮的房地产开发:高尔夫球商们貌似在建球场,实际在盖别墅;貌似在叫卖球场会员证,实际在出售豪华房产。这就是后来我们深恶痛绝的高尔夫球经济。

我的兄弟邹健在这个时期茁壮成长。他算是一名比较幸运的土地掮客,我从不怀疑他对时局的判断与时机的掌控。他眼光独特、算计精准、预知未来,是一个天才掮客。他在击鼓传花般的炒地大战中抓住机遇,四处出击,积聚了经验与财富。尤其是他那天生如狗鼻子般灵敏的嗅觉,总是为他找到靠谱的上家与下家。他经常在一夜之间将一块地收进然后放出,一进一出,差价天壤之别。毫无疑问,他在岛城炒地大战中赚得盆满钵满,获得了“炒地大王”的荣誉称号。

我与邹健走进这幢曾经共同租住过的民宅,心里倍感亲切。

风吹雨打,宅院已经很破旧了。院子里遍地是枯败的落叶,门前那棵大榕树宛如佝偻的耄耋老人,灰色的气根已长成了一条条粗壮的树干;宅子墙壁上裂出了一道道缝隙,长出了一棵棵小叶榕;木制的门窗几乎腐蚀殆尽,只留下几根黑乎乎的框架。风在窗边呜咽,像一群被遗弃的饥饿的小猫在哀鸣。几个收捡破烂的乡下人寄住在宅子里,他们说,房东老陈前些年死了,房产留给了老陈的一个在崖城工作的侄子,那人一年难回岛城一次,宅子几乎无人照料。

“还记得不?”邹健指着二楼的一个窗口,“那间是美女老师的闺房。”又指着另一间墙壁裂了个大口子的窗子,“那一间是我俩住的。”我感觉喉咙里堵着什么,咳嗽,却咳不出来,眼里也有些痒,一擦,有些湿润。“这里有我们青春的记忆。”我自言自语道。邹健点了点头。

那一年,岛城大开发。

大学毕业的我应聘进了《岛城日报》,做实习记者。

报社没有住房,我只好到外边租房子。在东湖边人头攒动的信息墙前,遇到了来自湖南山区的邹健。

“你找房吗?”我问他。

他看了看我,问我:“你也找房吗?”

我点了点头。

邹健二十多岁,单薄的身材,黝黑的国字脸,乱蓬蓬的头发,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他上身穿一件卡其布夹克,下着一条黄色的确良裤子,脚穿一双黑色大头皮鞋。他手里提着一只陈旧的帆布旅行袋,胸前口袋里插着一支银亮亮的钢笔,这身装扮是那个时代乡村知识青年出行的标配。

“刚上岛?”我问他。

“上岛几天了呢,一直住旅馆,吃不消,想找个房子。”他一脸诚恳地告诉我。

“有合适的没?”我问。

他摇了摇头,微笑着递给我一张小纸条,说:“刚刚买了条信息……你看看,这租金倒是不高,就不知房子怎么样?”

我接过那张皱巴巴的小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东湖里257号,有单间出售,月租180块。我一看这字迹就知道是那些整天在这信息墙边上贩卖小道信息的“盲流”所为——他们提供的信息一般不准,但要的信息费挺高。

我说:“不知这信息是真是假——这房子倒是市中心,交通挺方便。”

“要不一起去看看?如果是真的,就合租?”邹健问。

“也行,”我说,“那去看看吧。”

我望了一眼邹健手里提着的旅行袋,那袋子年代久远,上边有一行红色的大字依稀可辨:大海航行靠舵手。红字下边是一幅巨轮乘风破浪图。

我看着旅行袋的时候,他显得有些惊慌,目光里有一丝警惕,“就几件换洗衣服,嘿嘿,几件衣服。”他告诉我。

那一刻我想笑,我斜睨他一眼,“别担心,我不是坏人。”

我们横过一条街,穿过一条巷子,朝东湖里走去。

路上,邹健问我做什么工作,我说是记者。他便显得很惊奇,咂了咂嘴,说:“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当记者。”

我骄傲地笑了笑,问他哪个大学毕业的,他窘了一下,说:“没上过大学,家里穷,高中没念完就回家务农了,在乡里做计划生育干事。”

我问:“你来岛城找工作?”

他摇了摇头,脸上呈现一缕羞赧的微笑,有点结巴地说:“我是……来找……未婚妻的。”

“你未婚妻在岛城?”我好奇地问。

“嗯。”他点了点头。

我们按照小纸条上的地址,很快就找到了东湖里257号。

这是一幢明显改造过的带院子的两层民宅,第一层由火山石砌成,第二层是木混铁皮结构。院子不大,中间有一棵大榕树,树干撒下无数连接地面的细小气根,树冠枝叶伸张,宛如一把大伞覆盖了半个院子。

“环境不错啊!”我对邹健说。

邹健不以为然,说:“一般般,我们老家像这样的环境多的是。”

“忘记跟你说了,合租是行,不过,我晚上熬夜写稿,怕影响你。”我说。

邹健说:“没事,我晚上也打呼噜,还怕影响你呢。”

这个时候,一个中年男人踱着方步从大门口走了过来,他说他是房东。“你们是租房子的吧?”他问我们。他的海岛普通话我们基本上只能猜。

房东四十多岁,他让我们叫他老陈。透过老陈脸上那一条条刀刻般的皱纹,仍然可以感觉出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好看的脸,自然可以想象出他年轻时应该是个英俊儿郎。老陈向我们介绍说,前些年岛城大开发,农田征收了,没了田种,就靠出租这幢老房子过日子。

我问:“你老婆孩子呢?”

他嘿嘿一笑,答非所问:“我还年轻呢!”

我明白了他是个老单身,便开玩笑地说:“这么大房子你一个人住着不寂寞?”

他听懂了我的意思,搓着一双又大又黑的手,说:“不寂寞不寂寞,岛城来了好多大陆漂亮妹子。”他的声音还算爽朗,虽然眼里有些浑浊,但嘴角浮出的那缕暧昧的笑还是很生动。

没有臆想中的讨价还价,我与邹健合租了那间房。

房子空间还行,两张木床和一张书桌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空间。楼板上挂着一只掉了油漆的铁扇,一看就是二手货。我拧了拧墙上的开关,足足过了一分钟之久,电机才开始运转,“吱吱呀呀”的声音宛如一头老牛拉着一辆破车在山道上悠悠而行。我们简单收拾了一下房间,然后去外面杂货店里买了些日用品,算是顺利入住。

“一晃这么多年……岁月真是把杀猪刀啊!”邹健感叹道。我和邹健站在老榕树下,时间沉重而凝滞。

“还记得那次梦游吗?”我问他。

“什么梦游?”邹健困惑地看着我。

“你装傻吧。”我冷讽道。

“你鬼扯吧!”邹健不以为然地回敬道。

那晚,我从公共卫生间洗漱完毕,回到房间,看见邹健正在擦拭他那只硕大的旅行袋。昏黄的灯光下,他掏出未婚妻的衣物,一件一件打开,一件一件叠好,又一件一件放进旅行袋里。他做得很专注,眼里饱含着深情。见我走近,他脸上浮出一堆难为情的笑,“都是我未婚妻的东西。”

“找到她了吧?”我随意地问了句。

“说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他勉强地笑了笑。

“哦,那不错呀。”我说。

他却摇了摇头。

我觉得有些蹊跷,“怎么了?”

他迟疑了一下,“我找了……没那家公司。”

我疑惑地望着他。

“她……怕是骗我了。”他神情变得有些黯然。

“怎么这样说?”我问。

他抬起头,两只眼盯着灰蒙蒙的楼板,冷冷地说:“其实,她在……夜总会……上班。”他垂下眼皮,“我真蠢,怎么会相信她在房地产公司上班呢?”

“什么情况?”我问。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被一个……大款包养了。”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我真恨不得掐死她!我真的想掐死她!”

“别冲动,兄弟。”我安慰他,“天涯何处无芳草呢……你也不差,乡里干事也是干部,何愁讨不到老婆呢?”

他没有说话,一脸沮丧地坐到床上。

房间里陷入了沉寂,有一只蟋蟀的幽鸣划破宁静。我看了看窗外,越过院墙,便是岛城的夜空——那里霓虹灯正五彩斑斓,那里空气中流蜜飘香。我看了看表,夜深了。“睡吧睡吧,醒来什么都忘了。”我对他说。

那个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可怜那木板床被他折腾得呻吟不止。我实在困得不行,迷迷糊糊中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股浓郁的烟味呛醒。我睁开眼睛,便看到邹健光着身子,头歪在床沿。床脚边有只小铁盒,塞满了大截的烟屁股。

窗外挂着一轮大大的月亮,月光从窗户里流泻进来。夜风吹拂在榕树上,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动。突然,我听到“扑通”一声,转头一看,赤裸的邹健滚到了床下。我正要叫醒他,他却如一根光秃秃的木桩子立在地上。随即,弯腰提起床边那只硕大的旅行袋,一把扔在床上。然后,他拉开链子,像傍晚的时候一样,从袋里掏出那些女人的衣物,一件一件打开,一件一件叠好,又一件一件放进袋里……

“把东西还给她吗?”我问。

邹健没有回答。

“把东西还给她吗?”我再次问。

他仍然没有回答我,只是全神贯注地收捡着那些衣物。令我惊诧的是,他将挂在床头的自己的衣物也一并塞进了旅行袋。我想,这小子要回家了吗?

他收捡完,拉上拉链,然后,赤裸着身子,提起旅行袋出门——

我惊恐万分,整个人都瘫软在床,动弹不得。我喊他,他不理我。我看着他飘出了房间,飘出了院子……我努力地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去追赶他。他如风一样地飘在我前面,我无论如何也追赶不到。街上没有人,路灯幽暗,路边椰影凄清。我看着他飘过了大街,浮过了栏杆,穿过一条小巷,最后,朝海滩那边游去……

我始终落在他后面。

那是一片银色的沙滩,皎洁的月光下,远处的大海波光粼粼。

我看见他停步在沙滩上。他把旅行袋放下,蹲下身,拉开链子,从袋里一件一件地掏出衣服,一件一件地抖开,一件一件堆放在一起。

我看见他从旅行袋里摸出了火机,“啪”地打着,点燃了衣服。

我看见蔚蓝色的风从海上吹过来卷着红色的火焰高高地窜起。

我看见月光下的邹健全身赤裸,目光呆滞而空洞,嘴唇紧闭成一条直线……

我惊恐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邹健烧完所有衣物,原路返回,走进房间,倒头呼呼大睡,呼噜声如天雷滚滚。

直到第二天傍晚,他才醒来。

我说:“你睡了一天。”

他没有说话,裸着身子站在床前,一个劲地用手搓揉着太阳穴。“头有点痛——我怎么没穿衣服?”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问我。然后,开始寻找衣服。“你看到我的衣服了吗?”他问我,“我的旅行袋呢?”

“我看到了。”我说。

“在哪呀?”他瞪着我。

“你烧掉了。”我说。

“别开玩笑,快说,你藏哪儿了?”他竟然以为我藏了他的衣服与旅行袋。

“你真的烧掉了。”我认真地说。

他愣了一下,不理我,继续在各个角落寻找。

我说:“你真别找了,你自己烧掉了。”

他盯着我,说:“怎么可能?我好好地放在这里——”他指了指床边。

我说:“没错,你确实是放在那里,但是,你昨晚拿去海边烧掉了。”

他回过头来死死地盯着我——我感觉那目光里充满了狐疑、审视、鄙夷、警告的意味。然后,他一字一句地对我说道:“你为什么不说昨晚小偷进房间来了呢?这窗户、这门锁都坏了,对不?”

这令我有些愤慨与难过。“我再一次强调,你是真的把它们烧掉了!”

他赤裸着身子,一言不发地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过了好一会,他立住,冷冷地对我说:“好吧,是我昨晚烧掉了。不过,你得跟我一起去趟派出所!”

我差点就给他一耳光。

我愤怒地告诉他:“如果你一定那样想,那么在去派出所之前,我们先去看看现场。”

我扔给他一套我的衣服,他没有推辞就穿上了,然后跟着我直奔那片海滩。

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腥咸味,海风不紧不慢地吹着沙滩上那堆灰烬。我弯腰扒开上面那层黑灰,指着灰烬里残留的衣角裙摆对他说:“你他妈的好好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邹健先是一脸惊愕,然后一脸悲伤,最后气急败坏。他站起来,转过身,面朝大海,像一头临宰的猪似的哀号起来:“岛城——老子恨你!”然后,他转过头,对着我,咬了咬牙,说:“我不回去了!你信不?岛城抢走了我一个女人,我要让它还我一百个女人!”

我冷笑了一声,回敬道:“信你大爷!”

……

“淫贼,真的不记得那个梦了?”我笑问他。邹健坚定不移地说他没做过那个梦,他眯成一条线的小眼睛闪烁着狐疑的光芒,反问我:“鸟诗人,是你梦游吧?”

多少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到底是谁梦游呢?现在我们谁也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