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骈文是与散文相对而言的一种特殊文体。其特点是主要采用字词句排比偶对的方式来行文构篇,从而与在这方面毫无拘束的散文分境划界。同时,它一般不取韵文于句末押韵的形式(个别体裁如赋、颂、铭、赞等例外),但成熟定型的作品又通常讲究文句上下之间平仄的相对相衔,有如格律诗赋。由于充分利用了汉字单音只义易于组词成对的便利,骈文在词句的排列相对方面宛如织锦;又由于吸收并借鉴了韵文创作运用平仄变化和双声叠韵等经验,骈文的韵律节奏也十分和谐优美。因此可以说骈文的写作和由此形成的固定样式,最充分、最集中地利用和体现了汉字在读音和表义方面所具有的特长。

作为骈文基因的偶对,最初只是一种便于记诵的修辞手法,如我们在先秦和秦汉大多数典籍中所时常见到的那样。随着这一手法的普遍运用,人们逐渐领悟了它在表达文意、组织词汇、变换声韵、整饬形式时独具的美感,于是采取的范围由文中的句子向片断延伸,又由片断向全篇扩展,久而久之,这种以偶对为主要表现形式的特殊文体便得以形成。而这个演变过程,几乎花去了我国从有文字记载到东汉末年这样一段漫长的历史时间。进入魏晋以后,骈文才在真正意义上开始出现,并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得到了迅猛的发展。而这一时期由质重向轻倩转化的文风、偏安江左柔山媚水的社会状况,以及南齐永明声律说的创立等等,无不对此起了推波助澜的促进作用。六朝骈文于是盛极一时,并在文学史上取得了可与汉赋、唐诗、宋词等媲美的成就和地位。

六朝在历史上既是一个时段性的概念,同时又是一个地域性的限定。先后建都于建康(今南京)的东吴、东晋,南朝宋、齐、梁、陈六个朝代,文学创作极其繁荣,而骈文的勃然兴盛,又是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亮点。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作家云蒸霞蔚,层出不穷。这一时期凡是著名的文学家,无一不是写作骈文的高手,如陆机、鲍照、江淹、徐陵、庾信等都是如此。二、骈体风行,无所不施。当时上至皇帝的诏令、官府的公文,下至文人的奏折序论、日常应酬,凡作为文章,必以骈体出之。三、名作林立,风格多变。所作无论抒写情思、刻画景物,还是记事立论、赞颂酬答,或凝重深沉,或慷慨激昂,或柔婉委曲,或苍凉悲壮,大多足以传世垂范,沾溉来者。四、声情并茂,美轮美奂。其文常“气转于潜,骨植于秀。振采则清绮,陵节则纡徐。缉类新奇,会比兴之义;穷形抒写,极绚染之能”(孙德谦《六朝丽指》),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准。

尽管从唐代起,六朝骈文即被作为浮靡文风的载体而不断受到有识之士的非议鞭挞,唐、宋、明几代都有以复兴先秦两汉古文相号召的文学运动展开,但那时一些有影响的散文大家如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以及宋濂、方孝孺等人的作品,大多带有浓郁的骈俪色彩或径用骈体。即骈文的代称“四六”,亦出自柳宗元的“骈四俪六,锦心绣口”(《乞巧文》)之说,而李商隐更把他的章表奏记编成《四六甲乙集》。况且从南宋至金、元、明、清,四六骈俪之文又由官方文书进入民间院本、杂剧、传奇、说唱曲艺、小说的创作,影响极为深广。另外,明、清两代科举盛行的八股文的基本形制,也由骈文发展演变而来。骈文创作在清代再次受到广泛的重视,甚至被作为复古的重要内容而大加提倡。一些著名作家如陈维崧、袁枚、汪中、王闿运等,骈文佳作叠出,深受论者好评;而几部收录六朝骈文的总集如《骈体文钞》(李兆洛)、《骈文类纂》(王先谦)等,也都出现在清代。

这本由许梿(字叔夏,浙江海宁人,道光进士)编选的《六朝文絜》,即是清代多种六朝骈文选本之一。它以有便初学为编纂宗旨,选录36位作家72篇作品,体裁包括赋、诏、敕、令、教、策问、表、疏、启、笺、书、移文、序、论、铭、碑、诔、祭文共18类。所收虽然偏重小品,数量也远不及李兆洛的《骈体文钞》,但六朝骈文的精华,已大体备集。集中颜延之《陶征士诔》为陶渊明写照存品,鲍照《芜城赋》描绘战乱后名城的荒凉凋敝,孔稚珪《北山移文》嘲讽以隐求仕的虚伪,江淹《恨》《别》二赋抒写人类共通的感受,庾信《小园赋》泣诉羁留北方、思念故国的痛楚,以及谢庄《月赋》、吴均《与宋元思书》等描写自然景色,何逊《为衡山侯与妇书》、伏知道《为王宽与妇义安主书》、庾信《为梁上黄侯世子与妇书》代人传情,梁元帝《郑众论》为名节之士鸣不平,徐陵《玉台新咏序》称叹女子才貌等等,都从各个侧面集中反映了六朝骈文的杰出成就。当然,集中也收有部分传摹女子矫情媚态的轻艳之作,由此可见当时一些文人的创作趣味。

这次译注,所据底本为清光绪间黎经诰十二卷笺注本。就注释而言,大致作了两方面的努力。首先,在旧注或取《文选》李善注,或用《庾子山集》倪璠注,或加自注、补注的基础上,择善而从。除去繁就简、力求准确简明外,对旧注的疏失时有补苴。如梁简文帝《与湘东王论王规令》的“金刀掩芒,长淮绝涸”、江淹《为萧拜太尉扬州牧表》的“徒怀汉臣伏阙之诚”,旧注均未出典,现予补入;又原注出典引文皆仅引书名,今加上相关篇名以示所自。其次,辨析讹误,予以修正。如江淹《为萧骠骑谢被侍中慰劳表》许梿评语谓“齐明帝尝为骠骑大将军”,经检《南齐书》帝纪及审表中“侍中、秘书监臣戢”语,知其误。因为何戢卒于建元四年(482),而明帝萧鸾为骠骑大将军则在海陵王时(494),许评显然与史不合;另查高帝萧道成在迎立宋顺帝后曾任骠骑大将军,江淹为其幕僚,而何戢此时正官侍中、秘书监,与表文所记正合。由此知表中萧骠骑为高帝萧道成,而非许评所指明帝萧鸾。又梁简文帝《与萧临川书》,许评已辩指萧子显之非,而注仍谓书中“分竹南川”是指西阳郡南川县(今属湖北),与史载萧子云仕历不符,则注与评相牴牾。如书中萧临川指萧子云,此“南川”当指临川郡治所南城(今属江西),方与史载吻合。另颜延之任始安太守时作《祭屈原文》于史明载,许评因误读《宋书·颜延之传》而误作“始平”,又据祭文知《宋书·颜延之传》所记湘州刺史张纪当作“张邵”(见《宋书》、《南史》张邵传及《南史·颜延之传》),如此等等。就今译而言,自感困难重重。下笔时虽多踌躇,仍不免言不达意之憾,更难说已做到信、达、雅了。所可慰者,仅在于尽力和有待来者教我两点而已。

本书体例,除原文、注释和今译三项外,另于篇前列一“题解”,旨在交代创作背景或点评篇章内容,其中尽量采入许梿等前人的精彩赏析;凡遇首见之作者,则于该项内加以介绍,后重出时便予省略。

虽然骈文这种古老的文学样式随着岁月的迁移已离我们远去,但它在历史上确实留下过辉煌的业绩和宝贵的经验,而这些至今依然可以为文学创作提供除散文之外的又一种借鉴,即使对于提高文字表达能力、丰富词藻,亦不无裨益。这也许就是除欣赏研究之外,为什么现在还要向读者介绍和推荐这样一本骈文译注本的目的和意义所在。

本书初版于1999年,收入“中华古籍译注丛书”。这次重版,对部分译注和个别文字作了适当的修订。

曹明纲
201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