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迪克的传说

虚构的迪克(一)

迪克,本音“的客”,谓之:的士界的侠客。故化音简称为迪克。现代汉语词库里本没有这个词语,这是我为魏武同志立传,或是记其事略硬造出来的一个词语,又或是我为这厮设定身份临时冒出的一个奇思异想。我想赋予这个词语某些含义:一个放荡而又痛苦的南昌匪类,一个匪性而又巨滑的的哥,一个无缘于金钱得意于女人的男人。就像我们有段时间叫他“森头”(南昌话:傻逼)一样,他对任何的外号都是欣然接受的。只要不是很难听,听不懂的最好。他的的哥兄弟们通称他为一堆土,他最喜欢的也是一堆土的称号。他曾说过很哲学很禅宗很宗教的一句话:不嫖不赌一堆土,人人都要成堆土。其实,他真实的文化水平,可能就介于小学二、三年级之间,尽管他有一个初中文凭。那张文凭名头挺响:NC市五星农场清华学校。据说有个清华大学旧址。幸好这匪类不是天下闻名,要是真让清华的人知道有这厮,真会吐血三升。

老魏其人,在相识和熟人的眼里,绝非好鸟。我也不觉得他是个正经人。但相对我所熟稔的这个行业诸多谨小慎微的人,这厮任性率真,甚至胡作非为,到底还是有几分豪气。其实,我何尝不是一个梦想着引刀江湖的小市民,我连小市民都算不上,顶多是个在此托身寄命的本省外乡人。我与老魏的过从,真实来讲,还是很密切的。我在这座城市读大学,毕业后参加考试进入一家事业单位。我是以一个外乡人的身份认识了南昌土著老魏。彼此的相识,确乎是有点江湖儿女江湖见的意味,当然,彼此也最终相忘于江湖。

老魏姓魏,全名魏武。不知道他和春秋时期的猛人魏武子到底有多少关系。魏武子以勇力闻名,老魏则以匪气露相。他就是我们常说的社会人,当然,他的职业是出租车司机。在我酒狂任性的岁月,老魏的出现就像一道极为合口的下酒菜一样,是那么的合乎时宜。在这个百无聊赖深夜,我枯坐在狭暗的空间里开始码字,打开一瓶蒙尘的清华婺酒开始独酌,以此消磨这个枯寂漫长的暗夜。半酣的状态下,恍惚豪兴顿涌,又似曾看见魏武叼着一根粗大的雪茄,打开两瓶廉价的高度白酒,嗷嗷焦吼。每当此时,他总是酒到杯干,先干为敬。是的,关于老魏的讲说,应该从烟和酒开始,他就是一个烟枪酒徒。

严格来讲,老魏是一名真正的布衣,无房,无车(帮别人开出租车),寄居在这座城市某个廉价的出租房内。他常说他最大的财富是家中的大臀(他一直称呼自己的老婆为大臀,殊不可考)和那个鬼精的儿子。然而,令我很不解的是他家席如流水,常年不断,一个礼拜少说有两到三次。老魏开出租车的功夫十分了得,据我的认真核算,他的收入是一个普通司机的三倍多,但也无力操办常年流水宴。

我是在逐步认识老魏的的哥兄弟之后,才明白他的流水宴席是怎么个情况,说白了就是个公用餐厨场地。今日某甲在乡下带来几条新鲜的草蛇,一声奔雷,呼朋唤友,的哥们鱼贯而入。张三用废旧的油漆桶提来一桶乡下的柴茅白酒,够喝上三天三夜。李四说:今天去了一趟乡下,带回来十斤新鲜狗肉。南昌将这种聚会被称为打平伙,意思说大菜有主,酒水自带,丰俭由人。于是,今天是全蛇席,明天狗肉灶,后天则可能是土鸡宴。这厮们居然一个个像美食家一样,在全蛇席上装模作样的给人讲蛇汤的营养;围着狗肉灶一脸严肃的讲狗肉对人体的滋补;又或者闲的扯淡地聊聊土鸡的N种做法。我则在这个混酒喝的场子里,得闻了不少民间烹饪秘辛。比如狗肉里放桔子皮,可以提香去腥;比如蛇肉只能在野地里炖,放在屋子里熬汤,会诱惑某种从木头里爬出来的虫子,一锅汤就被虫子先尝了,吃的人则把虫子吞到肚子里去了。

(虚构的迪克2)

酒宴开席,蛇汤上桌。大臀嫂子总是先给在座的每位先乘上一碗,当仁不让的斟满酒举起大海碗咕咚一声全干:喝好,吃好,我上晚班去了。胡乱扒上两口饭便匆忙出门。但有我在,嫂子总是会把我拉到边上细声说上两句不要喝得醉了,有空帮康仔辅导一下功课。凡有新朋友在座,老魏势必一脸诡异介绍我:这是夏老弟,大学生哩。有时候,八十岁的阿婆(老魏的外婆)也来劝几轮酒。我们喜欢到老魏家里喝酒原因便也在这里,这一家子都是很随意的痛快人,不兴劝,不吃请,没有山珍海味,也没有贵妇人张罗。大臀嫂子从不计较,来者是客。用南昌话说,就是人比较马虎。我是后来慢慢明白,在为人处世上,南昌人说的马虎,是一种非常难能可贵的品质。

老魏家的酒也是一奇,除了村醪,还有那些每瓶千儿八百的洋酒玩意。如果说乡下的水酒是乡村古邻们的随意赠送,那这些高档酒却不知从何而来。如果不是老魏有一次酒醉说出口,我至今怀疑这些酒的来路。原来这厮当年在西安的一个车祸现场曾经救过一个人的命,具体情节我已记不太清,反正那个不知道来路的人每年都邮寄好多高档酒到这座城市给一个叫魏武的出租车司机,据说这是老魏提出的要求,这样的要求又确实令人费解。在此繁华颓世中,老魏的流水宴确乎是道奇风异景。老魏家里没有酒杯,除却那两摞宽边海碗。他的的哥兄弟们常年在这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时的我,孤家寡人,召饮必来。人间烟火,莫过于此吧!老魏同志就像一个员外一样,常年张罗着这些个人间烟火。

我曾笑称他是布衣员外,他说员外是个什么鸟东西,是不是以前的地主。我便不再解释,只管埋头喝酒。你要跟这厮谈文化,简直就是自讨没趣,就如他跟我讲文学,几乎就是自取其辱。

(虚构的迪克三)

当年的魏武,确乎是个行走江湖的人。北上南下了不少地方,会多地土著方言,省得诸路乡谈。他家的流水席间也时常能邂逅不少南来北往的客人。魏武说,都是江湖上的兄弟。江湖是个屁,无非是一群人凑桌吃饭。有本事的叫平地抠饼对面拿贼,没本事的叫讨口饭吃。家徒四壁的老魏不止一次的说,朋友是他一生最大的财富。只要朋友们都在,老魏的财富就还在。后来很多朋友都不往来了,老魏的财富可能就减少了。

说到在与不在问题,老魏确实问过我。老魏说你们读书人描述一个人的死,是怎么说的。我思考半天想起一个词语,名归道山。老魏说甭说了:就这个好,见个黄土也说得这么漂亮,那我再问你,如果我真那个名归什么山的时候你会帮我刻个石板(墓碑)什么的么。我深感压力,老魏在某种意义上是视我为知己的,可能他不知道知己是什么意思。然而他的碑文和悼词确实比较难写,根据的哥朋友们对他的打趣,魏武这厮应该早点去死,最好自杀自埋。南昌话说,不嫖不赌一堆土。老魏算是又嫖又赌早进土。

这个半生无成的男人,在后半生能有所成么?或者我可以直接写:“这座墓碑底下躺着一个一事无成的中国男人,他从一个农场来到一个十八流的城市,他曾经是一名的哥,他一度是个男性厨娘,他曾经想创造传奇,也差点成为传奇,他是一个传奇未遂的农村进城人员。那些未遂的传奇与他共同长眠于地下,一如埋葬着一个纠结的长篇。X年X月X日。”当然,一个迪克的一生是纠结矛盾的一生,绝非两语三言可以说完。我在开篇的时候曾说,我和老魏只是相忘于江湖。其实,那只是一个华丽的托词。或者说,我只是想用这些惯性的托词来纪念一个失去音信的朋友。而我与这厮,熟悉的程度是深及皮肉,连于筋骨的。这种关联是种已经殆尽的江湖古风,一种仍存于世人心中的私际高谊。是的,我们就是凑桌吃饭,彼此的恶习和痞好都心照不察。

(虚构的迪克四)

外观上老魏是一个小体格子,这并不是说他没有肌肉,而是身高问题。严格来说,他确实是个矮矬子。不过身高也不影响他的匪性和巨滑。在离开南城下辖的那个县城之前,他就是个在乡间钓鱼的角色,整日价游手好闲。在生养他的那个超大国营农场里,他的声名鹊起是来自一次斗殴事件。那一年的魏武在读完三个初三之后忍无可忍的将书包扔进了学校门口的池塘。魏武的父亲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把他骗到学校,巧言令色,连哄带骗,威逼利诱,恐吓威胁都无济于事。这个人能把三个初三念完已经上天的垂怜了。犹记得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字:戳。少不更事的魏武同学自发站起来说老师我知道怎么读。这个字念:戳,拼音是:吃屋哦戳。老师大力表扬了这位学习永远在倒数第一名的学生。但是,这位得到表扬的魏武同学从此在任何一个女老师的课上都要大声说上几句:老师,戳,吃屋哦戳。要知道,在南城语体里,戳字相当于现在流行的“操”字。殊不知,魏武同学还将“戳,吃屋哦戳”一直坚持到第三个初三毕业,甚至在毕业几年内还时不时来几句“戳,吃屋哦戳”。

其实,毕业后的魏武,是一个农民。在城市里面,叫待业青年。斗殴事件是他同龄的叫九华的邻居在另外一个农场大队的钓鱼引起的。两人钓鱼被人发现,塘主在搜光了两人身上的零钱之后还把他们两个“吃屋哦戳”了一顿。魏武和九华两位小青年便折返回家拿了武器直接冲上塘主的家门,对着鸡鸭鹅猪羊就是一阵乱放。塘主的族人们冲出来的时候,两个家伙已经逃之夭夭。后面的事件闹将起来,双方两个大队的男女老少全部抄上家伙在一片土坡上干起来了。那个时候,魏武和九华就像民族英雄一样,惬意无比。事实上,这个超大国营农场里,民风历来彪悍。在整个事情全部结束之后,魏武的父母到底还是把魏武吊起来打了一顿,方才作罢。要知道,在乡间霸名一方的人都是要经过如此这般洗礼才能名声在外。否则,这一世只能埋名在那一片朝夕耕种的土地里。我将老魏名声鹊起的事件总结为“受洗”,反正他如果真的知道也是无妨的,只要我说出来的文雅的词汇,这厮都能欣然受之。在心理学上,谓之:野蛮成长。经过械斗受洗的乡村青年魏武后面开始跟着一班逃学的萝卜头,萝卜头们来自国营农场各个大队。魏武从此不用亲自钓鱼,不用亲自,除了吃喝拉撒这些别人无法代劳的事情,魏武凡事都不用亲自了。后来成为老魏的魏武领着一帮年轻的哥醉卧街头的时候,他约略跟我提过,十七八岁的时候便已经有这种惬意。想必他十七八岁的惬意应该来自这些国营农场的萝卜头吧。终于有一天,老魏发现一个问题。当他偶然念起校园时光那句“戳,吃屋哦戳”时,他开始想女人了。而这些,只能他亲自去,小萝卜头们是代劳不了的。在一次近乎完美而迅速的乡村猎杀行动后,魏武的家里堆积了不少野鸭和野兔,甚至黄鼠狼和穿山甲之类的玩意。从没有经商经验的魏武带着萝卜头们闯进了南城集贸市场,但魏武没想到的是乡下可以随意猎杀的穿山甲在南城是不能交易的。最终,这位天生巨滑的魏武发动了全体萝卜头,从工商局的仓库里偷出了被收缴的穿山甲,还有那些本不该收缴的野鸭野兔,并立即卖给了南城城郊的一家公路酒店,换来一笔不菲的收入。在那个乡间少有万元户的时代,老魏手上捏着几千元,对着一群萝卜头发呆。萝卜头们除了吃点冰棍或是买点好吃的玩意再提不出任何奢侈的要求了。魏武给每个人发了一张老人头后,说,统统滚回农场去。萝卜头们像大头苍蝇一样冲进了最近的小吃店,魏武和九华两人先去服装店买了两套假警服,然后溜进南城的声像一条街,美美的看了一场电影。回到农场后的魏武显得异常沉默,只有九华最清楚,都是那些电影惹的祸。女人,这要命的女人。乡村青年魏武是真的想女人了。而这些事情,是根本无法和那些萝卜头们交流的。魏武开始打量着整个农场的女人,形成了永久的阶级观点。在他的观点里,城市里的女人和学校那些女孩子总是比乡间的妇女更漂亮。当他成为老魏后,不止一次的跟我讲,他看到那些常年劳作的妇女,一脸的晦气,便连**都没了。他甚至说,女人只有闲着,才有养颜的可能。他有一次很诡异的告诉我一条经验,那些闲得慌的女人。因为他初到南城是曾经养过一个川妹的,自然深有体会。

(虚构的迪克五)

话说还是小魏的魏武开始想女人了,突然开始打量整个农场的女性。除了农场总部那一条街上有几个有点姿色的女人,应该是没有谁能进入魏武的眼球。更何况,那几个有点姿色的女人全他妈的是厂长副厂长的家室,就没一个未婚的。小魏在那阵同时形成了另一个阶级观点,但凡当官的随便娶个女人都比农民的村妇漂亮。当然了,他所有关于官员的认识,仅仅限于农场总部的正副场长们。审视完所有能看到的女人后,小涂开始回想电影里所有的场景,那场景搅得他心里跟猫抓一样,甚至在梦中梦见自己和一个从没见过的女人。但他每天起床的时候能看到却只是一片片的水田,他的父母都出门忙活了。他打开连着田埂的门,掏出那玩意对着水田施肥,水田对岸走过一个丰硕的身子,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子,虽然着装略显朴素,却仍然无法掩盖那些呼之欲出的部位。其实,这是一个发育已经完全成熟的女孩。女孩和女人的区别确实在很多时候很容易区分出来。有时候,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表情便能断定对方是一名涉世未深的女孩;反观之,一句一不小心流露出的低俗的话语,亦足以窥见一个女人的诸般风尘。这种天生的能力,虽不及风尘中辩物色的智慧,但很多男人都有,除非那个男人不是个异性恋者。魏武敢断定这是一名女孩而不是一个女人,因为她在不小心的碰触到这番场景后立刻甩头就跑。我们的乡村青年魏武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不好意思,他在迅速调转方向的同时不小心把那玩意排出来污浊物顺便留了几颗在身上。那一刻,他深切的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一只怪兽在嗷嗷的焦吼。在这点上,我们的魏武同样难逃其宿命。他第一次改邪归正便在这样一个漫漶泥土味的清晨。西贤弗君洛伊德者曾谓:驱动力是富有神效的,历史的大变革很多时候可能仅仅发端于原始之性。那一年的魏武确乎是悬崖勒马,改邪归正了。他将家里的钓竿全部摔得稀碎,破天荒的走下水田和他的父母一起劳作,并整日沉默不语。她的母亲,那个只会种地的乡下女人,本已习惯于儿子那游手好闲的习气,突然之间看到他不再游手好闲,本应该高兴,她却慌得大哭。她再三问儿子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而魏武只是一言不发。魏武的父亲到底是个男人,从自己毕生经验里揪出了一条通律:这厮该结婚了。所谓知子莫若父,便在于此。想想也是,从魏武第三个初三毕业至今已经三个年头,这厮也二十出头了。一只成年的雄性动物,身上的荷尔蒙和多巴胺如江河浪涛,奔涌不已。是的,魏武先生进入了那个骚气蓬勃的时代。

因此文定名为“虚构”,虚者,不实也。故对老魏同志的爱情翔实记录不一一罗列传叙,诸位看官自行脑补,以助痞性。那个发育成熟的女人便是今日之大臀嫂子,有人说她那时正在五星农场中学读高三,爱上了老魏,因此考不上大学。也有人说是老魏骚扰了正在读高三的大臀,使得大臀没考上大学。持前种说法的是男方亲属,持后种说法的女方亲属。反正有一回给老魏的儿子魏康辅导功课的时候,我是亲见了大臀嫂子那些至今保留完好的奖状,奖状上除了成绩前茅便是学习优异。那些奖状虽然完好,但已经开始泛黄,被小心翼翼的夹在一页页的塑料封皮下面,厚厚的一大本,就如那个年代的少女们精巧而美丽的明信片合集或者私人相册。里面确实也有大臀的相片,朴素而恬静,干得了农活,下得了田地,大约这就是农家儿女的本来面目吧。

对此类可能追悔莫及的人生选择问题,我可不轻易开口,再说我也不是那些制造噱头的无良记者,更何况大臀也非名人。总之,后生魏武的爱情史无前例的爆发在五星国营农场。相对于那个年代乡村依然大占市场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故事,魏武和大臀算是自由恋爱。文雅点说,他们的婚姻是沐浴着自由春风的。隐约听魏武说过,他们恋爱的时候充满向往,打算承包百亩农田,紧跟国营总厂的脚步,推进他们所在大队机械化进程。因为他们大队已经有不少人是通过大面积承包和机械化耕种成为万元户的。这么说来,游荡三年才改邪归正的魏武是差那么一点便要成为一个有志青年的。有时候,我们都容易忽略一个成长的他因,也就是马哲里面所言的客观环境。于魏武而言,如果不是九华,他现在肯定是一个殷实而富足的农民,也不会遭遇那么多的江湖朋友,更不会卷入无数次是是非非。九华就是魏武成长的他因。假如老魏能活到七十岁,那九华至少影响了他的前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