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婴儿-分局

案二婴儿

七分局

“啪嗒!”

江陌跑得惶急,一脚踩中荒路当间浅浅蒙着薄冰的泥淖,飞溅起的冰碴顺着马丁靴的靴筒钻进脚踝裤筒,凉得江陌倒抽了一口气。

骤雨泡透了少有人烟的荒道,碎石沙土遍地泥泞,江陌这一路疾跑踩了不知道几层淤泥,脚下打滑发滞,拖着鞋底黏着的负重,将将在仍旧喧闹惊哗的人群外围刹住步子,撑着膝盖捯了几口粗气。

这一伙学生模样的露营团体大致望去得有将近二十人,抛开两三个缩躲在篝火旁边不敢乱动的女生,其他人这会儿正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着,大抵是正中间闹出了什么令人惊惧又好奇的变故。

江陌没穿警服,亮明身份似的喊了一声“警察”,但声音又被人群中尖锐的惊叫声遮盖得像蚊子哼哼——反倒是江陌被一声接一声的惊哗震得脑袋瓜子嗡嗡作响,极不显眼地混迹在人群之外,愣是没找见机会钻进去一探究竟。

江陌隐约能听见带着回音的瓮声叫喊。她循着声响晃了几步,余光却无意间捉到了三两个远远戳在田间地头张望的身影——周遭最近的住家也得是二里地开外,这循着声音响动凑热闹的动作倒是挺快。

不及江警官深思细想,人群中央骤然传来一声闷响。江陌当即提步上前,摸了半天证件正要往外掏,西北风又突然十分不给面子地卷着夜半彻骨的寒凉赶过来添油加醋。江陌有点儿迷眼,眨巴着眼睛缓和的空当扫了一眼不远处废弃二层楼的窗口——风声掠过时破窗影绰晃动,不知道是年久未拆的窗前帘布,还是那些都市传说的鬼影重重。

然而江陌刚警惕地略一抬头准备定睛细瞧,也不知道凑过去瞧见了什么可怖景象的两个女孩子就手挽着手花容失色地缩退到人群外沿,两双硬底的内增高一左一右结结实实地踩了江陌两脚——许是被这荒郊野岭的诡事吓得毛骨悚然,还没等江陌这边儿吃疼出声,两个女孩儿先跟撞了鬼似的惊声尖叫,几声“有鬼”引得众人也三三两两抱团退散,惊慌失措间退让出一条直通喧闹源头的通道。

十余双惊恐不安的眼睛齐刷刷地注视着江陌这位不速之客。

江警官略有自知之明,虽说面相看着没那么正儿八经的和蔼可亲,但长得还行,总不至于夜半三更地出门吓到人。她眨了眨眼睛,恍然反应过来这伙学生八成是被眼前意外撞破的危险事件吓得僵直警惕,随即略一抬手,掏出警官证左右示意:“警察。正好在附近,听见叫声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江陌停顿了两秒,掀起眼皮扫视四周,随即视线落定在其中一位比较靠近人群正中的男生身上,得了他侧身避让的视线指引,俯身半蹲跪在似乎稍有松动的一处窖井井盖旁,伸手轻压试探,被从井底照上来的白光晃得眼前花了片刻,眯起眼睛再度往下张望。

“报警了没有?”江陌吸了下鼻子,登时被这股熟悉又骇人的焦糊腐臭熏得眼冒金星,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面上却沉而又沉地拧了下眉毛,回头大致一扫:“先把帐篷用的防风绳子拆下来,把人拽上来再说。”

待到抬头叮嘱几句,把团团围住的学生遣散得只剩寥寥,江陌又伏趴在窖井正上方,低头看着底下涕泪横流满是臭泥黑灰的脸庞,沉声确认道:“你是……邵桀的那位朋友,韩律韩同学是吧?”

韩律适才扯嗓子哭嚎求助了半晌,这会儿没力气地跌坐在一团漆黑中央,他别扭地用没脏的袖子抹了把脸,仔细分辨了片刻才恍然认出窖井口的这张脸,感觉江陌整个人都冒着普度众生的佛光。

“江……江警官?”

江陌听见他哭嚎嘶哑得跟公鸭似的嗓音有点儿想乐,为免不合时宜,清了下嗓子硬生生憋了回去,“我听见你的这些朋友说,底下有尸体?”

韩律一咧嘴要哭,郁闷得要命:“好多,感觉有的烧焦了,黑乎乎的……但是拿手电筒照到了一个有脸的卧槽……巨吓人——呕——”韩律说着说着又一阵反胃恶心,挪了几步闷头在一团臭气里哕了几声,抽了抽鼻涕。

江陌单听他说话有点儿于心不忍,但略一思索这案发的地点,稍作犹疑,还是谨慎地托付了一句:“趁着区分局还没正式出警,劳驾你帮忙,把下面能看到的尸体都拍个照片,越仔细越好……但是不勉强,尽可能别遗漏就行,有一具算一具。”

————

云山北路派出所并着坝庄分局声势浩大阵仗铺张地接管荒村焦尸抛尸现场时,韩律才隐晦地从这一团腐臭味道里,咂么出点有迹可循的猫腻。

坝庄分局的几位老刑警似乎对市局刑侦支队出身的江警官跨级介入颇为不满,这会儿正面子上一团和气地把江陌辖制在一旁,全然没有友好配合的意思。

韩律被江陌借了条毛毯裹成了一条又脏又臭的蛆虫,瑟瑟发抖地接受了一番极草率的目击问询,一脸痴呆地缩在江陌的车里。

他其实没太琢磨明白江陌那点儿讳莫如深的言外之意,只是隐隐察觉到被拒之于外的江警官跟区分局大概是不太对付的竞争关系,胡思乱想地编排出一套警察之间也要争抢业绩的说辞原因就不再深虑——他看见江陌跟区分局和派出所的几位领导寒暄结束,回身时已然脸色不虞,举着手机慢步踱到能确保韩律身处在她视线之内的位置,一边留神着四周动向,一边低声通话,眉头皱紧。

韩律缩着脖子神思飘忽地当了会儿鹌鹑,扣扣搜搜地从包裹着毯子的缝隙把兜里的手机扒出来,翻到聊天页面想轰炸一下专注游戏事业的邵桀,但感觉这会儿那位大爷八成当他是耍酒疯,估计连个眼神儿都不会给,琢磨了一会儿,欲语还休地发了条文字消息。

“没来这活动,你可亏大发了兄弟。”

邵桀难得没给他持续轰炸的机会,不明所以地发了个“?”回来。

韩律鲜少能在邵桀这儿抢占话题先机,捏着手机跃跃欲试地准备偷拍一张江陌的照片发过去,却不料手机刚一举起,偷拍未遂的主角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定在车旁,单手撑扶着车窗,视线在差点儿被抓包的韩律脸上大致掠过,不容回绝地征询了一下第一目击证人的意见。

“这案子我们队里也比较感兴趣,想请韩同学去市局坐坐……你这边应该没有什么的问题吧?”

韩律忽然就有点儿哆嗦:“我……嗯……”

“没问题就成。”江陌微微笑开,抬手在车门上一拍,“辛苦跟我走一趟。”

————

江陌一脚油门,韩律就囫囵个儿的在刑侦办公室里泡了半宿半天。他那一身裹满了抛尸现场淤泥腐物的衣服裤子篮球鞋都被检验科的美女法医悉数扒去,借了不知道哪位警察同志的日常衣物和拖鞋,蹭了个热水澡,裹着江警官友情提供的超大号粉色棉服,事无巨细知无不言地做了半天的笔录。

韩律在一众警察同志的包围关心下实在是浑身难受,趁着全程陪同的肖警官起身整理打印文件,赶忙抽空打了个电话求救:“快来接驾吧兄弟,我在这儿待得人都麻了。”

邵桀八成是通宵排位人没醒透,听见韩律的动静咕哝着反应了半晌,一股火气涌上心头:“……接你大爷的驾,滚蛋。”

“诶——别挂啊——”韩律先喊了一声,然后如芒刺背地顶着警察叔叔们的凌冽目光压下音量,“我昨晚上快被尸体吓死了我靠——”

邵桀没走心地应了一声:“谁吓唬谁还不知道呢——”话说半路才猛一激灵:“……等会儿!你说什么?尸体?”

韩律现在想起那场面还是忍不住腿软,捂着脸叹了口气:“一言难尽……你在俱乐部吧?甭管在哪儿了,来江湖救个急,借套衣服,我这衣服裤子都充公了,现在都是借的警察叔叔的,还有江警官的一个粉红色的大棉服……亏着控制力不错,不然我这裤衩都得壮烈牺牲……”

邵桀愣了几秒,迅速捕捉到韩律这段话里的关键词,“你人在哪儿?”

“盛安市局刑侦支队,我从昨晚上给你发消息到现在一直泡在人家办公室里。”

韩律临着挂断电话又催了一句“快点”,蹭着刑侦支队的网和充电器玩儿了半天游戏,被3D地图晃得头晕眼花才撂下手机,抬眼正搭见适才嫌弃刑侦办公室打印机废物的肖乐天从外面捧了一摞文件回来,有点儿迷糊地在办公桌上翻了半天订书钉。

韩律扑哧一乐,看着小警察带着点儿婴儿肥的脸颊抿出了梨涡,然后在他转头看过来之前稍微趴着桌沿,从一堆杂物底下抠出一盒书钉递过去,余光这会儿才瞥见刚才被挡得结实的桌面书架,侧边贴着一张塑封过的签名照片。

韩律又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肖乐天。

肖乐天稍微显摆地眨了眨眼:“这是青训那时候要的签名,我刚考上警校,那会儿放假还有时间去比赛现场,后来桀神就不在DRG了……都没什么机会看现场。”

“你还真是邵桀粉丝?我以为警察同志这么正经正直的,不会看这些——”

韩律晕头转向了一宿半天,总算有机会跟警察搭上几句案件之外的话茬。但没等他有头有尾地把话说完,这边刚饶有兴致地把二郎腿翘起来,江陌就裹着一身的寒气从办公室外大步跨进来,先问了一嘴笔录文件整理的怎么样,然后才分神看了一眼裹着粉外套的韩律,面带微笑地寒暄:“这边儿忙得差不多了,韩同学是打算回学校还是去哪儿?我正好待会儿出外勤,送你一程。”

韩律是不知道自己那位兄弟为什么对这位警官姐姐念念不忘,反正他看见江陌对他微笑就紧张,二郎腿都老实地放下来,两手撑着膝盖,极规矩地坐在一旁:“那个……朋友一会儿送衣服过来,我等他一起。”韩律这会儿恨不得比小绵羊还乖,说话间扫了一眼江陌手里的文件夹,又十分有眼力见儿地拖着凳子挪开:“我……找个地方等一会儿,江警官你们忙。”

肖乐天看着韩律的窘迫神情有点儿不明所以,扬头看了他师姐一眼,觉得还挺和蔼可亲,眨了眨眼睛不作他想,问了句正经事:“师父还没回来吗?”

“刚回,昨晚上说,原来沣西区下辖一个派出所副所长死了的事儿,已经确认是自杀了。”江陌摸了根肖乐天桌子上的棒棒糖,“遗书和自杀动机还在核查,老顾刚去楼上跟高局汇报一下情况。”

肖乐天略有耳闻,但对各种详情揣测不深,问了一嘴也就没再追问,扭头专注地拾掇着手里的文件装订,不解地嘀咕了一句:“你说区分局为什么这么大反应呢?昨晚上明明你在现场,但他们就愣是要走那一趟流程,说什么不让咱支队第一手介入……这藏的什么猫腻?”

江陌先没搭话,扭头应了急匆匆跑进来的小米录一声,接过一沓洗出来的照片扔到肖乐天桌上,扒拉出其中一张指给肖乐天:“这照片里确切拍到的就五六具尸体,这儿还有两具没烧透的,明显具有孕产妇身形的尸首。”

江陌试图嚼碎棒棒糖,但硌得有点儿牙疼,“咱们市里搞分局撤并,就挨着城郊临县那么几个小分局没动,除了因为城郊外临县辖区划分的问题,就是他们这些藏着掖着搞得那么些个幺蛾子……”江陌声音放得极轻,似乎只是稍作提醒,“不然你以为高局那么个大刀阔斧的做事风格,为什么留着坝庄分局不动——麻烦事儿太多。之前我刚到刑侦的时候就看见他们出过不了了之的婴儿买卖案件……但又不是拐卖,踩着这个违法的边界……”

话说到这儿,肖乐天登时恍然,瞠目结舌了半天:“难道真的是代——”

“不想把这底都兜出去,他们肯定要积极应对这个案子,不好办。”江陌止住他的话题,摆了摆手:“要不然昨晚上师父不会让我退后一步,不管怎么说,找茬儿把这第一目击证人拎回来了,咱们起码不被动。”

肖乐天闻言叹了口气:“那这案子只能看师父那边能不能拿的住?”

“你手边儿还一个弃婴案呢,急也没用。技术那边儿忙了一上午,挑着照片里还看得出人模样的两个死者做了简单的复原图,虽然没有根据尸体骨骼做什么立体复原来得精准,但可以打听打听这两位孕妇尸体的来处,看看跟弃婴案有没有关联……囫囵个儿的成年人总比从未在世上露面的胎儿的来处好找一些。”江陌稍一停顿:“但凡有关系,咱们就有机会伸手。”

江陌咂么着满嘴的糖精味儿,齁嗓子似的咳了一声,起身翻出她那个堪比脸大的搪瓷缸子冲了一缸子速溶咖啡当水喝,晃悠几步回到她那张挨着窗边儿的桌前坐稳,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接通电话就“噗通”一声蹦起来的韩同学,裹着她那件粉外套趴到窗边,举着双臂妖娆地挥舞了半天。

江陌看他扑腾的像只花蝴蝶,也跟着好奇地往楼下眺了一眼。

邵桀背着双肩包,站在市局正门前不知道在张望着什么,而后莞尔地笑起来,总算留神到楼上窗前的花蝴蝶,视线却像是将将错落开,含糊不清地定在了只露了半张脸的江陌这边。

江陌呛了一下,一口咖啡正喷在耿秩在窗边新栽的蟹脚兰的花尖儿。

肖乐天不解地看了江陌一眼。

“没事儿,就是感觉你偶像有点儿……”江陌抹了把嘴边,拧着眉间轻笑:“阴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