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年闲居（二十七至三十四岁）

王维又一次走上了在贬谪中转型为山水诗人的老路。

偶然作六首 其一

少年得志的王维，还没到而立之年，人生突然慢下来了。此时，他或许更好地理解了阮籍、陶渊明的感受。华美的少年时代离他而去，他迎来了清雅疏旷的中年。此时，他写下的古体诗，已不仅仅是形式上的探索，更成了他与古之君子精神契合的印证。

楚国有狂夫，[1]茫然无心想。

散发不冠带，行歌南陌上。

孔丘与之言，仁义莫能奖。[2]

未尝肯问天，何事须击壤[3]。

复笑采薇[4]人，胡为乃长往[5]。

注释

[1]“楚国”句：指楚狂接舆，是不与统治者合作的典型代表，曾在路上狂歌，对孔子的积极用世提出批评。王维在这首诗里把自己比作楚狂接舆。

[2]“仁义”句：此句意为，孔子的仁义也无法勉励他。这是对孔子客气的说法，其实就是孔子也无法说服他。奖，勉励。

[3]击壤：敲打着壤。“壤”是上古的一种木质游戏用具。传说，尧时曾经有老人击壤而歌，说帝王的统治与自己无关。

[4]采薇：伯夷、叔齐在商亡后，不食周粟，在首阳山中采薇充饥，最后饿死。

[5]长往：指死亡。此二句意为，像伯夷叔齐那样较真而饿死，太不值得了。

偶然作六首 其二

这是一首有意学习陶渊明的田园诗。与陶渊明一样，写田园诗的王维，继承了汉魏的风骨。

田舍有老翁，垂白[1]衡门[2]里。

有时农事闲，斗酒呼邻里。

喧聒（guō）[3]茅檐下，或坐或复起。

短褐[4]不为薄，园葵[5]固足美。

动则长子孙，不曾向城市。

五帝与三王，古来称天子。

干戈将揖让，毕竟何者是。[6]

得意苟为乐，野田安足鄙。

且当放怀去，行行没余齿。[7]

注释

[1]垂白：垂着白发。

[2]衡门：用横木做的简陋的门。

[3]喧聒：喧哗。这里形容邻里之间饮酒时笑谈玩闹。

[4]短褐：粗布衣服。

[5]园葵：园中种植的葵菜。

[6]“干戈”二句：是用战争来争夺皇位，还是通过禅让来传位，究竟哪个更对呢？

[7]“行行”句：不久就能过完余下的日子了。

偶然作六首 其三

出身于文化世族的王维，在诗中努力模仿陶渊明的寒素话语。学陶渊明，仍带出些阮籍的气味。

日夕见太行，沉吟未能去。[1]

问君何以然，世网婴[2]我故。

小妹日成长，兄弟未有娶。

家贫禄既薄，储蓄非有素。

几回欲奋飞，踟蹰复相顾。

孙登[3]长啸台，松竹有遗处。

相去讵几许，故人在中路。

爱染[4]日已薄，禅寂[5]日已固。

忽乎吾将行，宁俟[6]岁云暮[7]。

注释

[1]“日夕”二句：天天看着太行山，却一直没能下决心入山归隐。

[2]婴：缠绕。

[3]孙登：魏晋隐士。阮籍去拜访他，他不肯见面，只是在远处长啸。

[4]爱染：佛教概念。“爱”即在人世间贪恋的东西，“染”即在尘世间沾染的习气。

[5]禅寂：佛教概念。指能宁静思考、排除杂念的境界。

[6]宁俟：哪里要等到。

[7]岁云暮：晚年的时候。“云”为助词，无实义。

偶然作六首 其四

疏朗的语调，脱离了阮籍式的深沉，显得更现实。上承陶渊明，下启苏轼。王维的近体诗更受后人重视，事实上，他对古体诗的发展也做出了很大贡献。

陶潜[1]任天真，其性颇耽酒。

自从弃官来，家贫不能有。

九月九日时，菊花空满手。

中心[2]窃自思，傥有人送否。

白衣携壶觞，果来遗（wèi）[3]老叟。

且喜得斟酌[4]，安问升与斗。

奋衣[5]野田中，今日嗟无负。

兀傲[6]迷东西，蓑笠不能守。

倾倒强行行，酣歌归五柳[7]。

生事[8]不曾问，肯愧家中妇。

注释

[1]陶潜：即陶渊明。他隐居后，有一年九月九日，他旧时的好友王弘不顾高官身份，穿着平民的白衣来给他送酒。诗的前六韵用这个故事。

[2]中心：心中。

[3]遗：赠送。

[4]斟酌：倒酒，指喝酒。

[5]奋衣：挥动衣袖。

[6]兀傲：不拘礼节的样子。

[7]五柳：陶潜的住宅。

[8]生事：谋生之事。

偶然作六首 其五

学习《古诗十九首》和左思咏史诗，批判都市的浮华，而其站在儒家、士族一边的立场更为明显。

赵女弹箜篌，复能邯郸舞。

夫婿轻薄儿，斗鸡事齐主。

黄金买歌笑，用钱不复数。

许史[1]相经过，高门盈四牡[2]。

客舍有儒生，昂藏[3]出邹鲁[4]。

读书三十年，腰间无尺组[5]。

被服[6]圣人教，一生自穷苦。

注释

[1]许史：汉宣帝时外戚有许氏、史氏。

[2]四牡：四匹公马拉的马车。

[3]昂藏：器宇轩昂。

[4]邹鲁：孟子和孔子的故乡。

[5]尺组：一尺长的绶带，用来系官印。

[6]被服：接受。

淇上即事田园

隐居淇上期间写的田园五律，颔联为警句，颈联仍有模仿王绩的痕迹。有意无意间，王维让北方的风景进入了奠基于南方的山水田园诗。

屏居[1]淇水上，东野旷无山。

日隐桑柘外，河明闾井[2]间。

牧童望村去，猎犬随人还。

静者亦何事，荆扉乘昼关。

注释

[1]屏居：隐居。

[2]闾井：里巷和市井。

淇上别赵仙舟

仄韵五律，送别诗。颈联的景语为警句。

相逢方一笑，相送还成泣。

祖帐[1]已伤离，荒城复愁入。

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

解缆君已遥，望君犹伫立。

注释

[1]祖帐：为饯别搭建的帐篷。

送权二

言志与山水，是盛唐古体诗的主要内容，其载体则往往是送别诗和酬赠诗。

高人不可有，清论复何深。

一见如旧识，一言知道心。

明时当薄宦，解薜去中林。[1]

芳草空隐处，白云余故岑。

韩侯[2]久携手，河岳共幽寻。

怅别千余里，临堂鸣素琴。

注释

[1]“解薜”句：权二脱去隐士的衣服，离开隐居的地方。

[2]韩侯：对被送别者的美称。

华岳[1]

造语奇肆，刻画山水，很像中唐后期韩愈等人的风格。实际上，盛唐已经有这样的风格了。

王维并非像我们今天的想象中那么静穆，韩愈的奇肆也是受到他的启发。

西岳出浮云，积雪在太清[2]。

连天凝黛色，百里遥青冥。

白日为之寒，森沉[3]华阴城。

昔闻乾坤闭，造化生巨灵。

右足踏方止，左手推削成。

天地忽开拆，大河注东溟。[4]

遂为西峙岳，雄雄镇秦京。

大君包覆载，至德被群生。[5]

上帝伫昭告，[6]金天[7]思奉迎。

人祇（qí）[8]望幸久，何独禅云亭[9]。

注释

[1]华岳：华山。

[2]太清：天空。

[3]森沉：（使）阴沉幽暗。

[4]“昔闻”六句：华山分为太华、少华。传说，二山本为一山，是被巨灵神脚踩手推一分为二，让黄河从中流过。

[5]“大君”二句：天子的德行可以包容天地，泽被众生。

[6]“上帝”句：天地期待着人间的天子前来封禅。

[7]金天：西方的天。这里指西岳华山上方的神灵。

[8]人祗：人和神。

[9]禅云亭：在云云山和亭亭山封禅。

燕子龛（kān）[1]禅师咏

以下数首都是王维丧妻后游蜀所作。

山中燕子龛，路剧羊肠恶。[2]

裂地竞盘屈，[3]插天多峭崿（è）[4]。

瀑泉吼而喷，怪石看欲落。

伯禹[5]访未知，五丁[6]愁不凿。

上人无生[7]缘，生长居紫阁[8]。

六时[9]自捶磬，一饮[10]常带索[11]。

种田烧白云，[12]斫漆[13]响丹壑。

行随拾栗猿，归对巢松鹤。

时许山神请，偶逢洞仙博。[14]

救世多慈悲，即心[15]无行作[16]。

周商倦积阻，蜀物多淹泊。[17]

岩腹乍旁穿，涧唇时外拓。[18]

桥因倒树架，栅值垂藤缚。

鸟道悉已平，龙宫为之涸。

跳波谁揭厉，绝壁免扪摸。[19]

山木日阴阴，结跏（jiā）[20]归旧林。

一向石门里，任君春草深。

注释

[1]燕子龛：当是山中地名，禅师于此建寺。

[2]“路剧”句：道路比羊肠小道还要险恶。剧，甚于。

[3]“裂地”句：谓大地裂开成峡谷，小路盘曲其中。

[4]峭崿：陡峭的山崖。

[5]伯禹：夏禹。

[6]五丁：传说中古蜀国的五位疏通蜀道的壮士。

[7]无生：佛教的追求。无生缘即与佛教的缘分。

[8]紫阁：山峰的高处。

[9]六时：佛教将一昼夜分为六个时段。

[10]一饮：佛教修行方法，一天只饮食一次。

[11]带索：用绳子做带子。

[12]“种田”句：种田之前要先烧去杂草。在高处耕作，就像在白云上耕作一样。

[13]斫漆：砍伐漆树取漆。

[14]“时许”二句：有时答应山神的请求，有时与洞中的仙人博戏。

[15]即心：随心。

[16]无行作：达到了佛教“无行”的境界。

[17]“周商”二句：周地来的商人因道路险阻而疲倦，蜀地的货物运不出来。这两句是互文，写蜀道艰难，限制了两地之间的商旅往来。

[18]“岩腹”二句：从山岩的内部穿过来，在山涧的边上开拓道路。写禅师开辟道路的艰难。

[19]“跳波”二句：人们再也不用在湍急的水流中蹚水，手扶着绝壁前行了。揭厉，撩起衣服蹚水称为“揭”，不撩衣服蹚水称为“厉”。

[20]结跏：坐禅。

自大散[1]以往深林密竹磴道盘曲四五十里至黄牛岭见黄花川[2]

山水五古，继承自六朝山水诗的清新审美。

危径几万转，数里将三休。

回环见徒侣，隐映隔林丘。

飒飒松上雨，潺潺石中流。

静言深溪里，长啸高山头。

望见南山阳，白露霭悠悠。

青皋丽已净，绿树郁如浮。

曾是厌蒙密[3]，旷然销人忧。

注释

[1]大散：即大散关，自秦入蜀的通道。

[2]黄牛岭、黄花川：均为一路上的地名。

[3]蒙密：植物茂盛的样子。

晓行巴峡

写异乡的新鲜风物。“晴江”二句为警句。

际晓[1]投[2]巴峡，余春[3]忆帝京。

晴江一女浣，朝日众鸡鸣。

水国舟中市，山桥[4]树杪行。

登高万井出，眺迥二流[5]明。

人作殊方[6]语，莺为故国声。

赖多山水趣，稍解别离情。

注释

[1]际晓：刚破晓的时候。

[2]投：去往。

[3]余春：暮春。

[4]山桥：山间架设的栈道。

[5]二流：长江的主流和支流。

[6]殊方：异乡。

归嵩山作

游历归来，王维曾在嵩山短暂闲居。对句均为佳句，章法安排也很熟练，山水田园诗的格调出来了。

清川带长薄[1]，车马去闲闲[2]。

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

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

迢递[3]嵩高[4]下，归来且闭关[5]。

注释

[1]薄：草木丛生之地。

[2]闲闲：从容自得的样子。

[3]迢递：山高的样子。

[4]嵩高：嵩山。

[5]闭关：闭门。

东溪玩月

一作王昌龄诗。

王维的山水五古，经常跟王昌龄混在一起，说明二人的这部分作品风格很相近。清幽的境界，亦真亦幻，令人神往。

月从断山口，遥吐柴门端。

万木分空[1]霁，流阴中夜攒[2]。

光连虚象白，气与风露寒。

谷静秋泉响，岩深青霭残。

澄清入幽梦，破影抱空峦。

恍惚琴窗里，松溪晓思难。

注释

[1]分空：半空。

[2]攒：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