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近代一百年》里汇集的是我多年来随写随发、长短不拘的一些文章。这一次它们被秦青、李文彧两位资深编辑找出来,精心编排成一个似乎还有主题和体系的小册子。没有秦青、文彧的辛勤工作,以及明哲兄、蒋浩老师的敦促、协调,肯定不会有这本书。
历史学是我的专业,近代史是我很长时期的一个研究重点。近代史在过去的一百多年中,经过几代学者的努力,从一个学术性不强的泛政治化课程逐渐规范化。今天的近代史研究,就学术规范而言,与中古史、上古史等学科,并无很大差别了。
过去三十年,我也随着这个学科的成长而进步,就自己感兴趣的一些问题写出自己的心得。读书时,先生们总是告诫我们对于自己的写作要格外慎重,不要给自己留遗憾,“悔少作”。因而我在写作时始终坚持的原则是求异而不是求同,与前贤时贤相同相似的就不去写了,尽量说点自己不一样的心得。
我虽然并没有真正做到陈寅恪那样的境界——别人说过的我就不说了,自己说过的也不说了,只说自己最近的阅读与思考,但我确实尽量做到中立客观地讨论学术,有一分资料说一分话,有一点心得就说一点心得,假如没有新意,我也就不说不写了。这样一来,我的研究感觉好像总和别人的有点不一样。
其实,任何学术进步都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在前人的基础上继续展开研究。我个人的研究也不能够超出这么一个规律。没有对前人作品的阅读、思考与吸收,历史学不可能进步。
过往四十年,中国历史学尤其是近代史,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我回想读书时、刚入道时学术界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再看我们现在的讨论,很多时候都觉得恍若隔世,真不相信变化如此之大之速。
四十年间的进步,基础是新资料的发现与利用。很多我们几十年前很难见到的近代史资料,今天却可以轻易获得。这一方面是因为时间让许多历史问题逐渐脱敏;另一方面是技术的进步,尤其是互联网的出现,实在改写了知识生产的程序,过去以为有些资料肯定是看不到的,现在点几下鼠标就行了。
知识生产方式的进步,观念的调整,都使我们对近代中国百年史的评判有了新的可能,使我们有可能不是从狭隘的立场讨论近代百年的是非得失、恩怨情仇,而是从大历史、全球史的视角回望反思这段历史。
许多研究者将近代百年定位为“悲伤”、“沉沦”的历史,对此我并不反对。我的一点新提示是,我们在讨论百年悲伤沉沦的同时,也一定要看到中国的进步。简单而言,对这个进步有两个观察视角。一个视角是,假如我们承认现代化、工业化是中国无法绕开的路,那么就应该承认近代百年的工业化、城市化进程,尽管还有很多不足,但毕竟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短短的百余年中诞生了为数不少的中心城市,有了自己的工业基础。
另一个视角是,我们也必须承认一百多年间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变化巨大。回想乾隆朝马戛尔尼的来华,道光、咸丰朝与西方的冲突,至清末民初,不过百余年,中国就从边缘重回世界舞台的中心,甚至参与两次世界大战之后国际秩序的安排。
从大历史去定位近代百年史,我们很容易看到这就是“三千年未有之巨变”的一个重要节点,中国从西周建构的农耕文明中走出,创造着一个全新的工业文明。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历史巨变已经起步,已经跑了一段路,但距离一个全新的现代国家尚有漫漫征程。所以,我的意思是,回望百年,进步多多,成就巨大,但从大历史看,中国仍在突围中,有赖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继续奋斗。
是为序。
马勇
2021年4月30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