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杨朱学于老聃

第一节 周、鲁之关系

周季百家并作,大师几如“过江名士多于鲫”,而老子尤为大师之大师,其事迹见《史记》本传,余既别有《老子列传考释》,及《老子年表》以详之。兹第揭要而言曰,老子先孔子而生,后孔子而卒。其卒年盖在战国前期,周显王初载,故得与杨朱年事相接,而发生师弟之关系也。

且老子所以为大师之大师者,尤以孔子、杨子皆一代之大师,而同出老子之门下也。孔子者,春秋一代之大师也。杨子者,战国一代之大师也。而老子偏以寿考,为春秋、战国两代学术之中枢,孔、杨两大师之先河,岂非卓绝千古之怪哲哉?老子本姓李名耳,字聃,而周季诸子书皆称曰老聃、曰老子,独不称其姓名,即此一端,可见当世社会之推崇,亦已情见乎辞矣。《老子》六十六章曰:“天下乐推而不厌”,考诸其生平,则其言也信。《礼记·中庸篇》:孔子曰:“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此其语意中,大有人在,舍老子其畴克当此“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八字考语哉?昔唐虞命契为司徒,曰“敬敷五教,在宽”,盖老子实得其道。重以享大寿考,故教泽绵长,莫与伦比。宜乎为天下后世所宗仰,隐然若一大教主,终战国之世而不少衰哉?

夫鲁者,周公之国也。周公有大功劳,成王赐鲁备物典策。及周之衰,鲁独秉周礼,遂为列国文化之冠。孔子、墨子既皆鲁人,今又推得杨子亦当为鲁人。是其圣哲辈出,非他国之人所能望其项背,岂偶然哉?孔子之先,宋人也。其后奔鲁,生孔子,详《史记·世家》。《通志·氏族略》引《姓纂》云“墨氏,孤竹君之后墨台氏,后改为墨氏。战国时,宋人墨翟著书,号《墨子》”。然《吕览·慎大篇》高诱注曰:“墨子名翟,鲁人也。”孙诒让曰:“《墨子·贵义篇》云‘墨子自鲁即齐’,又《鲁问篇》云‘越王为公尚过束车五十乘,以迎子墨子于鲁’,并墨子为鲁人之塙证。”张纯一亦力持此说。具详二家所著《墨子间诂》及《墨子间诂笺》两书中。可见后世姓氏之书,多不足据。惟杨朱仅有南之沛一事,及其气质与孔子近,冠服与墨子同,可推定为鲁人。盖杨朱迹近逸民,遗事无多,故所可考者,止此已耳。

“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殆可为衰周之鲁诵之。物华天宝者,得周赐备物典策也。人杰地灵者,孔、墨、杨三哲同萃于一国也。就中墨子学于史角之后,盖与老子无交涉,然亦尝称引其“道冲而用之又不盈”一语。《韩诗外传》且以老、墨并称,则有无关系,正未可断言也。而孔、杨二子学于老聃,古籍信而有征,试先言孔子。

《史记·老子传》:老子者,周守藏室之史也。

《庄子·天道篇》:孔子西藏书于周室。(谓藏十二经也)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盖其职掌征集所藏之史也)有老聃者,免而归居。(然老聃后复官周,为太史。)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繙十二经以说(十二经有三说:一谓《易》上下经,加《十翼》,为十二经也;二谓《春秋》十二公经也;三谓《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加六纬为十二经也。然第一说为近理,孔子于将殁一二年,作成《春秋》,则六经未完,何来六纬,更何来十二公经?且下文明云“要在仁义”,《易》曰“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其明证也。盖孔子作《易》,先于《春秋》也)。老聃中其说(中止孔子之说),曰:“大谩(谩、蔓通,谓冗蔓太多也),愿闻其要。”(要即不谩也)孔子曰:“要在仁义。”(《易翼》于仁义,不惮反复言之。)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仁义为有记之性,而老聃所重者,在无记之性。)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此儒家之要旨,屡见于《易》。)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此与《墨子·经下》四一章之问法正合。)孔子曰:“中心物恺(与物恺乐也),兼爱无私(不私一己),此仁义之情也。”(情,实也,性不可见,征之于情实而自见也。)老聃曰:“意(同噫)!几乎后言!(后起之言,非本性也。)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有无相生,充虚互易,此老子用名家法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牧,养也。)则天地固有常矣,(寒暑运行,是其常也。)日月固有明矣,(日月代明,是其明也。)星辰固有列也,(星斗错落,是其列也。)禽兽固有群矣,(道德之至,与鸟兽同群。)树木固有立矣。(道德之至,偕草木无知。)夫子亦放德而行(放,依也),循道而趋,已至矣。(至,极也。)又何偈偈乎揭仁义(偈偈,用力貌。揭,举也,以仁义为揭橥也),若击鼓而求亡子焉。(子逃亡而击鼓求之。)(同噫)!夫子之乱人性也。”

吾所以举此老、孔问答一段公案者,一则老子所以为一代大师之大师,与其身任周守藏室之史,不无有关也。又一则道、儒两家根本不同,老子之所以排斥儒、墨,与孟子之所以排斥杨、墨,即此可以窥见端倪也。夫孔子何以必西藏书于周室,盖孔子尝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故文王演《易》上下经,而孔子作《十翼》,合成十二经,欲藏诸周室,则可通行于天下万世也。《易·系辞传》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而此孔问于老一段话,不过“要在仁义”,正可见其与十二经中语,针锋相对也。然老子不许者,其学术思想与孔子所慕者,完全不同也。《老子》十八章曰:“大道废,有仁义。”此大道者,何道也?即《礼记·礼运篇》,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云云者是也。而仁义者则即三代小康之术也。故老子叹曰:“噫!几乎后言也!”然孔子盖自受老子之教,而亦追慕五帝之大道,所以有《礼运》一段文字也。其后杨朱问于老聃,所称“学道不倦”,亦即学此大道也。

不第此也,孔子、杨朱同学于老聃,而老聃教训此孔、杨二子者又大略相似也。试分述于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