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攻杨、墨声中之杨朱

第一节 老聃斥儒、墨之教训

老聃虽为杨朱之师,然其攻儒、墨,即开攻杨、墨之先声,不可不急先知也。

《庄子·天运篇》: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子贡……遂以孔子声,见老聃。(以孔子之名为先容而见。)老聃方将倨堂(倨、踞通用)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时已年迈,故应声微),子将何以戒我乎?”(戒,教也。)子贡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三王一本作三皇,皆即三代也。五帝前,三王后,古人行文,不妨任意颠倒),其系声名一也。(关系于声名)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田巴、盗跖亦毁三王五帝,不必与老子同。)老聃曰:“小子少进(命其少进于前席),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又命其前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三皇即三王,古字通用。)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一死生也。)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死生若一,故不哭,不为非。)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知亲疏也),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杀,降也,疏者降杀,是杀其所杀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竞,强也。)民孕妇十月始子(民有孕妇),子生五月而能言,(不必周岁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谁者,别人之意,未至孩笑而已知辨识人),则人始有夭矣。(夭,不寿也。)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变,反变也。)人有心而兵有顺,(人心不齐,称兵为顺。)杀盗非杀人(名家语,亦见《墨子·小取篇》),自为种而天下耳,(自为其种姓而天下之耳。天下作动字用,言禹始家天下也。)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儒祖尧、舜,墨崇大禹,故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其指三皇、五帝,下文可证,其始尚有伦纪),而今乎妇女,何言哉?(《墨子·辞过篇》曰“当今之君,大国拘女累千,小国累百”,此正人伦道苦,室家仳离之秋也。)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此老子之反社会观。)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悖,乱也),下睽山川之精(睽,隔也),中堕四时之施,(施,布也。)其知憯于虿之尾。(《广雅》曰,“虿,蝎也”,、同字,虿、虿,皆叠韵连语,倒言顺言,俱一义也。)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鲜借为尟,小也。规借为,犹今言颗也。言虽小颗之兽,不能安其性命,犹言鸡犬不宁也。)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立不安。

《庄子·在宥篇》: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臧人心。”(臧,善也。)老聃曰:“汝慎无撄人心(撄,挠也)。人心排下而进上,……偾骄而不可系者,其唯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自髀以下曰股,白肉曰胈)、胫无毛(自膝以下曰胫),以养天下之形,(有形之人也)愁其五藏(藏俗作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矜,苦也。)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兜于崇山(在今湖南澧州永定县西),投三苗于三峗(峗,一本作危,三危在今甘肃敦煌县南,与岷山相接),流共工于幽都(幽都,今外蒙古肯特山),此不胜天下也夫!(重言慨叹)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施,迤也。)下有桀、跖,上有曾、史(桀、跖,本即夏桀、盗跖,此为泛指小人盗贼之名。曾、史,本即曾参、史鱼,此为泛指君子官绅之名),而儒、墨毕起。(儒、墨起源已详前)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此一言升沉起伏日亟之社会。)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此又一言糜烂散漫之人心。)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此又一言财殚力竭之百姓。)于是乎锯制焉(一本作斤,斤锯犹言刀锯也,用以伐木者),绳墨杀焉(绳墨犹言徽墨也,用以裁木者),椎凿决焉。(椎凿为制器穿孔之用。以上三者言工匠之事,但亦转为杀人之用语。)天下脊脊大乱(脊脊一本作肴肴,当为肴之误,言混乱也),罪在撄人心。(申言慨叹)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嵁、湛义通,堪为山深,湛为水深也),而万乘之君忧慄乎庙堂之上。(老子当春秋战国之际,故言万乘之君。)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殊,断也,断头而死也),桁杨者相推也(施于颈及胫之械,皆曰桁杨),刑戮者相望也,(刑戮,泛指被刑者。)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离、利通用。跂,足多指也,《荀子·非十二子篇》作利跂,则犹言捷足也,急足奔走也。攘臂犹言振臂呼救也。)意!(同噫)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老庄视儒、墨以智救智,犹扬汤止沸,故谓其不知耻。)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椄槢,谓械之楔也,桁杨叠韵,椄槢双声,桁杨为械,椄槢则械之管合处,有楔入之口是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凿,孔也;枘,纳入孔中者也。桎梏有孔,而复有纳入之者,以为关合),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嚆,响声也,矢行摩擦空气有声,人闻声而矢至,故嚆矢者,犹言先声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此是老庄治天下之根本政策。)

此以老子高寿,卒于战国前期,故得见儒、墨相争。而对于子贡、崔瞿二人之教训,即从历史哲学之观念而来,甚明也。夫天下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利弊本同事也。故文明适为罪恶之源泉,无足怪也。《老子》二章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与此老聃曰:“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又曰:“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正可映合无间也。是以老聃甘自隐无名,即所谓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也。今世社会学家亦言“都会之罪恶,远不若乡村之道德,犹有古风存焉”。此正即老子之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