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言盈天下之杨朱

第一节 荀、吕书中之杨朱

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大受一代学者、社会之欢迎,而有庄、孟、韩三子攻之甚力。然有攻之者,亦自必有重之者。于是有《荀子》《吕览》二书可论焉。

《荀子》书中之《修身》、《不苟》、《非十二子》、《儒效》、《富国》、《王霸》、《天论》、《正论》、《礼论》、《乐论》、《解蔽》、《性恶》、《成相》诸篇,遍诋慎子,老子,墨子,宋子,申子,庄子,孟子,惠施,邓析。尤以攻墨子最力,至诋为役夫之道。而独于杨朱不但不攻击之也,且有称道之者焉。

《王霸篇》:杨朱哭衢涂曰:“此夫过举跬步,而觉跌千里者夫!”哀哭之。

自《荀子》书中有此明文,而千古争传杨朱有此一语,诚不能不谓为杨朱之知音也。虽他书有传为墨子事者:

《吕览·疑似篇》:墨子见岐道而哭之。

《贾子·慎微篇》:墨子见衢路而哭之,悲一跬而缪千里也。

此皆与荀子所记不同,当出于传闻异辞。然荀子先吕、贾二子,而《吕览》书更成于众手,则自当以荀子书为足据也。(淮南王、王充、冯衍、应劭、荀悦、孔稚珪、萧统、徐勉、丘迟、尹义尚等,皆从荀子。)

子莫执杨、墨二家之中,其详不可考。然战国末期,竟有采用执中之方式,而隐承杨朱之学统者,《吕览》是已。

《不二篇》:听群众人议以治国,国危无日矣。何以知其然也?老耽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廉、兼通用),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陈、田通用,陈骈即田骈),阳生贵己(《文选注》引作杨朱,盖臆改),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兒良贵后。此十人者,皆天下之豪士也。有金鼓所以一耳,必同法令,所以一心也。智者不得巧,愚者不得拙,所以一众也。勇者不得先,惧者不得后,所以一力也。故一则治,异则乱。一则安,异则危。夫能齐万不同,愚智工拙皆尽力竭能,如出乎一空者,其唯圣人矣乎!

(高诱注):阳生轻天下而贵己,孟子曰“阳子拔体一毛以利天下,弗为也”。

此《吕览》所举十豪士者,以为其不能一而危国也。然彼自以为能一者,亦可于所举十豪士之中而见之焉。试以与《尸子·广泽篇》云“墨子贵兼,孔子贵公,皇子贵衷,田子贵均,列子贵虚,料子贵别囿”,所举六人相比较,则大有可注意者。盖孟子亦尝称其敌视者曰杨子、夷子,可知尸子为个人自著之书,故概称之曰子,以示其为通常之敬称,而于己无何等之用意也。若《吕览》则出吕不韦门客众手辑录之书,故不一其称谓。尤以老聃、关尹、子列子、阳生四人为特异。而孔子尚仅得通常之敬称曰子,其余若墨翟、陈骈、孙膑、王廖、兒良,则直斥其名而已。此正一望而可知其显有用意在也。窃谓老聃、关尹、子列子,皆旧称也。何以言之?老聃姓李名耳,字聃。关尹则官而非名也。孔子已曰“吾闻诸老聃”,《庄子·天下篇》曰“关尹、老聃”。此孔子以老聃为师,庄子以关尹、老聃为其所崇拜者。足见其曰老聃、关尹者,皆为特殊之敬称也。《吴语》,王孙雄曰“子范子”,范蠡曰“王孙子”,此足证凡称曰子某子者,比于称曰某子,尤为特殊之敬称也。其后弟子因以称其师,如曰子墨子、曰子列子,皆是也。然墨、列二子皆在战国前期,而辑《吕览》者,相距远矣。乃犹仍其称曰子列子,吾故曰老聃、关尹、子列子,皆旧称也。惟至杨朱而称曰阳生,其风当起于战国末而盛行于西汉初也。古称先生,亦单曰先、曰生。《史记·苏秦传》之苏生,一本,生作先。《越世家》之庄生,《汉书·古今人表》作严先生,皆其证也。且叔孙通与弟子共为朝仪,弟子曰:“叔孙生,真圣人也。”是明明弟子称师曰生也。故《史记》、《汉书》儒林传中之传学大师,多称生者,如田生、伏生、辕固生、高堂生、胡毋生、欧阳生、董生、黄生,皆是也。(贾谊亦为传学大师,故称贾生。)然则此阳生者,不能不谓辑《吕览》者所与以特殊之敬称也。大抵老聃、关尹、子列子、阳生,皆在战国前期,而同一学统中人也,辑《吕览》者当皆先辈视之矣。但杨朱必以言盈天下之故,尤视为最重要之传学大师,故特殊其敬称曰阳生,无异今人称曰阳先生而不名也。由此推之,则可知《吕览》一书,所自以为能一者,必一于道家言也。而于道家言之中,必尤以杨朱之言为其所以一之焦点也。是以《吕览》全书十二纪之发端,春三月,有曰《本生》、曰《重己》、曰《贵生》、曰《情欲》、曰

《尽数》、曰《先己》,凡六篇。所反覆申论者,悉是杨朱“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之旨,而实《吕览》全书中枢之所在也。夫学说每有随时地而变异,故传学弟子不必尽如其师也。吾前既言老子为传学大师之大师,兹更得《吕览》而广之,则可为传学系统图如次:

老聃

孔子关尹阳生子列子吕览

且此《本生》、《重己》、《贵生》、《情欲》、《尽数》、《先己》六篇,首尾一贯,论旨精澈,在《吕览》书中,实可与其他诸篇分离而独立。则此果为杨朱遗书耶?抑推衍杨朱之旨所成耶?亦一问题也。夫姬汉古书,大抵转辗传述。自后世视之,直同互相剿袭。《吕览》一书,固采集众家书而成者。《当染篇》即袭《墨子·所染篇》,其明例已。特此篇有墨子二字,为易知耳,而余则不尔矣。今先秦遗书存者,苟为《吕览》所袭,犹一一可以覆案。而《吕览》岂必注明某书,如后世考据家所为也。或者当时以为众家书具在,览者比而观之自明,无烦代为说明也。是杨朱书不过众家书之一,奚必自外于成例。且《吕览·尊师篇》曰:“说义不称师,命之曰叛。”则既于《不二篇》,尊称杨朱曰阳生,亦可示不叛也已。然则此六篇者,果真杨朱书也。纵让步而言之,为推衍杨朱之旨而成。今真杨朱书久佚,不能充分证明。然真杨朱书亡,而犹有不亡者存,亦可视为“准杨朱书”矣。

故兹录六篇于后:

本 生

始生之者,天也。养成之者,人也。能养天之所生,而勿撄之,谓之天子。天子之动也,以全天为故者也。(此天子即明王)此官之所自立也。立官者以全生也(全生即全性)。今世之惑主,多官而反以害生,则失所为立之矣。譬之若修兵者以备寇也,今修兵而反以自攻,则亦失所为修之矣。

夫水之性清,土者抇之,故不得清。人之性寿,物者抇之,故不得寿。(老子曰“死而不亡者寿”,盖谓全性也。)物也者,所以养性也,(养性者役物)非所以性养也。(此性养,即管子书中之生养。)今世之人惑者多以性养物(性养者役于物),则不知轻重也。(生重物轻)不知轻重,则重者为轻,轻者为重矣。(生物倒置)若此,则每动无不败。以此为君,悖;以此为臣,乱;以此为子,狂。三者国有一焉,无幸必亡。(役于物者国破家亡)

今有声于此,耳听之必慊,已听之则使人聋,必弗听。有色于此,目视之必慊,已视之则使人盲,必弗视。有味于此,口食之必慊,已食之则使人瘖,必弗食。(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此盖衍其义。)是故,圣人之于声色滋味也,利于性则取之,害于性则舍之。此全性之道也。(全性保真之道如此)世之贵富者,其于声色滋味也,多惑者(惑则役于物矣),日夜求,幸而得之,则遁焉。遁焉,性恶得不伤。(恶、乌通用)

万人操弓,共射其一招,招无不中。万物章章,以害一生,生无不伤;(伤生之道)以便一生,生无不长。(长生之道)故圣人之制万物也,以全其天也。(全天所以全生全性也)天全则神和矣,目明矣,耳聪矣,鼻臭矣,口敏矣,三百六十节皆通利矣。若此人者,不言而信,不谋而当,不虑而得,精通乎天地,神覆乎宇宙。其于物无不受也,无不裹也,若天地然。(全天者然后能役物)上为天子而不骄(明王不骄),下为匹夫而不惽(让王不惽),此之谓全德之人。(惟全天之人,乃为全德之人。)

贵富而不知道,适足以为患,不如贫贱;贫贱之致物也难,虽欲过之,奚由?(故得道之士,必安贫贱。)出则以车,入则以辇,务以自佚,命之曰招蹶之机。(不得全天者一)肥肉厚酒,务以自强,命之曰烂肠之食。(不得全天者二)靡曼皓齿,郑卫之音,务以自乐,命之曰伐性之斧。(不得全天者三。案枚乘《七发》有此文,略同。《七发》结论数及杨朱,岂此本即杨朱书之原文与。)三患者,贵富之所致也。(富贵伤生)

故古之人有不肯贵富者矣,由重生故也。(不肯伤生,故宁不富贵。)非夸以名也,为其实也(养生务实利,不务虚名)。则此论之不可不察也。(《吕览》书中如此句法甚多。)

重 己

倕,至巧也。人不爱倕之指,而爱己之指,有之利故也。人不爱昆山之玉、江汉之珠,而爱己之一苍璧小玑,有之利故也。今吾生之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然则杨朱之为我主义,即利己主义也。)论其贵贱,爵为天子,不足以比焉。(西人亦言王冠不能愈头痛)论其轻重,富有天下,不可以易之。(此所以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论其安危,一曙失之,终身不复得。(此杨朱所以哀哭于衢涂)此三者,有道者之所慎也。(《说苑》有《敬慎篇》,可证道家之慎。)

有慎之而反害之者,不达乎性命之情也。(全性即全命,故杨朱反对墨子非命,然则此真杨朱书也。)不达乎情命之情,慎之何益?是师者之爱子也,不免乎枕之以糠。(浅喻一)是聋者之养婴儿也,方雷而窥之于堂。(浅喻二)有殊弗知慎者?(不知为我者,是聋盲也。)

夫弗知慎者,是死生,存亡,可不可,未始有别也。(辨,别也)未始有别者,其所谓是,未尝是。其所谓非,未尝非。是其所谓非,非其所谓是,此之谓大惑。(是非颠倒)若此人者,天之所祸也。(不知为我者天祸之)以此治身,必死必殃。以此治国,必残必亡。(不能治身者不能治国)夫死殃残亡,非自至也,惑召之也。寿长至,常亦然。(祸福自召)故有道者不察所召(所召者寿也),而察其召之者。(召之者我也)则其至不可禁矣。(寿至不可禁)此论不可不熟。

使乌获疾引牛尾,尾绝力勯而牛不可行,逆也。(逆其性也)使五尺竖子,引其棬而牛恣所以之,顺也。(顺其性也)世之人主贵人,无贤不肖,莫不欲长生久视,而日逆其生,欲之何益?(逆其生,即逆其性,故无益矣。)凡生之长也,顺之也。(顺其生,即顺其性。)使生不顺者,欲也。(欲为性累)故圣人必先适欲(此圣人即明王。适,当也,适欲则节欲而不纵欲矣)

室大则多阴,台高则多阳。多阴则蹶,多阳则痿。此阴阳不适之患也。(性命之情,通乎阴阳。)是故先王不处大室,不为高台,味不众珍,衣不燀热。(此先王即明王,明王之适欲如此。)燀热则理塞,理塞则气不达。味众珍则胃充,胃充则中大鞔,中大鞔而气不达。以此长生,可得乎?(不适欲则短命,乌得长生。)

昔先圣王之为苑囿园池也(此先圣王亦即明王),足以观望劳形而已矣。(养性一)其为宫室台榭也,足以辟燥湿而已矣。(养性二)其为舆马衣裘也,足以逸身煖骸而已矣。(养性三)其为饮食酏醴也,足以适味充虚而已矣。(养性四)其为声色音乐也,足以安性自娱而已矣。(养性五)五者圣王之所以养性也,非好俭而恶费也,节乎性也。(节性即节欲也,然则惟节俭者乃能养性也。)

贵 生

圣人深虑天下,莫贵于生。(贵生之士所言)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生之役,则生不当为所役。)耳虽欲声,目虽欲色,鼻虽欲芬香,口虽欲滋味,害于生则止。(制欲一)在四官者,不欲利于生者则弗为。(制欲二)由此观之,耳目鼻口不得擅行,必有所制。(以生制欲)譬之若官职,不得擅为,必有所制。(以君制官)此贵生之术也。(术在制欲)

尧以天下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对曰:“以我为天子,犹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将治之,未暇在天下也。”天下,重物也。而不以害其生(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又况于它物乎?惟不以天下害其生者也,可以托天下。(故杨朱自比于明王)

越人三世杀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越国无君,求王子搜而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之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其生矣。(虽为君而能不以物累形)此固越人之所欲得而为君也。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颜阖守闾,鹿布之衣而自饭牛。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邪?”颜阖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缪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若颜阖者,非恶富贵也,由重生恶之也。(轻物重生之士)

世之人主,多以富贵骄得道之人,其不相知,岂不悲哉?(世主以性养物,而不知养性之道。)故曰:“道之真,以持身。(真、身韵)其绪余,以为国家。(余、家韵)其土苴,以治天下。”(苴、下韵)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之道也。(完身养生之士,有不愿富贵者矣。富贵而为帝王,则有不完身养生者矣。)今世俗之君子,危身弃生以徇物,彼且奚以此之也?(之,至也。)彼且奚以此为也?(弃生徇物,何苦为此。)

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动作所至与所为),今有人于此,以隋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所用重,所要轻也。(不知轻重)夫生,岂特隋侯珠之重也哉?(天下莫重于生,以上自子州支父至此,俱见《庄子·让王篇》,然则凡贵生之士,皆让王之徒也。)

子华子曰:“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庄子·让王篇》,子华子见韩昭僖侯,当即韩昭侯。梁惠王十三年,韩昭侯六年,杨朱见梁惠王,则得及子华子。然则此真杨朱书也。)故所谓尊生者,全生之谓。所谓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六欲皆全)所谓亏生者,六欲分得其宜也。(分则六欲有不全者)亏生则于其尊者薄之矣。(亏则不全)其亏而甚者也,其尊弥薄。(亏愈多则愈不全)所谓死者,无有所以知,复其未生也。(以死为无知,与墨子异。故杨朱反对墨子右鬼,然则此真杨朱书也。)所谓迫生者,六欲莫得其宜也,皆获其所甚恶者,服是也(服谓屈服),辱是也。(辱谓僇辱)辱莫大于不义,故不义,迫生也。(行不义亦为迫生,则纵欲者迫生也。)而迫生非独不义也,故曰迫生不若死。(西人亦言“宁可杀,不可辱”。)

奚以知其然也,耳闻所恶,不若无闻。(所闻不堪,不若死。)目见所恶,不若无见。(所见不堪,不若死。)故雷则掩耳,电则掩目,此其比也。(以雷电为浅喻)凡六欲者,皆知其所甚恶而必不得免,不若无有所以知。无有所以知者,死之谓也。(六欲所不堪,不若死。)故迫生不若死。(宁可杀,不可辱。)嗜肉者,非腐鼠之谓也。嗜酒者,非败酒之谓也。尊生者,非迫生之谓也。(惟不畏死之民,乃能尊生。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可见道家重视民生极矣。)

情 欲

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贪欲,天也)。欲有情,情有节。圣人修节以止欲,故不过行其情也。(不过行其情,所以全天也,故贵生之士,节欲而不纵欲。)故耳之欲五声,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贵贱、愚智、贤不肖欲之若一,虽神农黄帝,其与桀纣同。圣人之所以异者,得其情也。由贵生动,则得其情矣;不由贵生动,则失其情矣。(以生节制情欲)此二者,死生存亡之本也。(能节制情欲则生存,不能节制情欲则死亡。)

俗主亏情,故每动为亡败。(亏情者亏生也)耳不可赡,目不可厌,口不可满;身尽府种,筋骨沉滞,血脉壅塞,九窍寥寥,曲失其宜;虽有彭祖,犹不能为也。(纵欲者疾病先祸之)其于物也,不可得之为欲,不可足之为求,大失生本。(生役于物)民人怨谤,又树大雠。意气易动,蹻然不固。矜势好智,胸中欺诈。(所行不义)德义之缓,邪利之急。身以困穷,虽后悔之,尚将奚及。(困及其身)巧佞之近,端直之远,国家之危,悔前之过,犹不可反。(危及其国)闻言而惊,不得所由,百病怒起,乱难时至。(至死不悟)以此君人,为身大忧,耳不乐声,目不乐色,口不甘味,与死无择。(是迫生也)

古人得道者,生以寿长。声色滋味,能久乐之。(能节情欲故)奚故?论早定也。论早定,则知早啬。知早啬,则精不竭。(老子曰“治人事天,莫若啬”。啬者,节情欲之谓也。)秋早寒,则冬必暖矣。春多雨,则夏必旱矣。天地不能两,而况于人类乎?(人当法天地)人之与天地也同,万物之形虽异,其情一体也。(人法天地,则万物咸宁。)故古之治身与天下者,必法天地也。(治身治天下无二理)

尊,酌者众,则速尽。万物之酌大贵之生者众矣,故大贵之生常速尽。(大富贵、大寿考,固不易全也。)非徒万物酌之也,又损其生,以资天下之人,而终不自知。功虽成乎外,而生亏乎内。(故贵生之士,不愿劳形于富贵。)耳不可以听,目不可以视,口不可以食,胸中大扰,妄言想见,临死之上,颠倒惊惧,不知所为。用心如此,岂不悲哉?(富贵者之当头棒喝)

世人之事君者,皆以孙叔敖之遇荆庄王为幸。(此世俗之见)自有道论之,则不然,此荆国之幸。(有道之论,不与世俗同。)荆庄王好周游田猎,驰骋弋射,欢乐无遗,尽傅其境内之劳与诸侯之忧于孙叔敖。(此富贵而不肯劳形)孙叔敖日夜不息,不得以便生为故。(极言孙叔敖之亏生。故庄生宁为曳尾涂中之龟,然则杨子云言“庄、杨荡而不法”,此真杨朱书也。)故使庄王功迹著乎竹帛,传乎后世。

尽 数

天生阴阳寒暑燥湿,四时之化,万物之变,莫不为利,莫不为害。(利害循环,祸福倚伏。)圣人察阴阳之宜,辨万物之利,以便生。(便生之事,大有工夫在。)故精神安乎形,而年寿得长焉。(贵生之士,完形神而长寿命。)长也者,非短而续之也,毕其数也。(百年大齐之数)毕数之务,在乎去害。(害去则利自存)何谓去害,大甘、大酸、大苦、大辛、大咸,五者充形,则生害矣。(一害也)大喜、大怒、大忧、大恐、大哀,五者接神,则生害矣。(二害也)大寒、大热、大燥、大湿、大风、大霖、大雾,七者动精,则生害矣。(三害也)故凡养生,莫若知本。知本,则疾无由至矣。(知本在去害)

精气之集也,必有入也。集于羽鸟,与为飞扬。集于走兽,与为流行。集于珠玉,与为精朗。集于树木,与为茂长。集于圣人,与为复明。(圣人与羽鸟、走兽、珠玉、树木同体)精气之来也,因轻而扬之,因走而行之,因美而良之,因长而养之,因智而明之。(当因其自然)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形气亦然。(万物之形气同体)形不动则精不流,精不流则气郁。郁处头则为肿、为风,处耳则为挶、为聋,处目则为䁾、为盲,处鼻则为鼽、为窒,处腹则为张、为疛,处足则为痿、为蹶。(气化不达之害,故中国医道尚气化,真知本也。)

轻水所,多秃与瘿人。重水所,多尰与躄人。甘水所,多好与美人。辛水所,多疽与痤人。苦水所,多尪与伛人。(地理与人生之关系)

凡食无强(强,勉也),厚味无以。(以,用也)烈味重酒是以(用烈味重酒也),谓之疾首。(首,始也。养生者当淡薄明志。)食能以时,身必无灾。(养生者不食非时之食)凡食之道,无饥无饱,是之谓五藏之葆。(葆、宝通用,俗亦言“以不饱为却病方”。)口必甘味,和精端容(和精,平神也。端容,正身也),将之以神气。(以精神御物质)百节虞欢,咸进受气。(欢虞则食有益)饮必小咽,端正无戾。(小咽则无留饮之疾)

今世上卜筮祷祠,故疾病愈来。(老子曰“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惟知疾病之来故也。)譬之若射者,射而不中,反修于招,何益于中。(疾病在此不在彼)夫以汤止沸,沸愈不止,去其火则止矣。(去火则知本矣)故巫医毒药,逐除治之,故古之人贱之也,为其末也。(归结知本)

先 己

汤问于伊尹曰:“欲取天下,若何?”伊尹对曰:“欲取天下,天下不可取。可取,身将先取。”(言先取身,而后可取天下也。)凡事之本,必先治身。(治身即为我,亦即贵己,故孟子曰“杨子取为我”。《吕览》曰“阳生贵己”。)啬其大宝(啬之者,节之也;大宝者,情欲也),用其新,弃其陈。(有所用则有所弃)腠理遂通,精气日新。(腠理通于外,而精气通于内。)邪气尽去,及其天年。(邪去则正留,故得毕天年之数。)此之谓真人。(修之于身,其德乃真,故谓之真人。)

昔者先圣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成己而后成人,儒家亦言之。)故善响者不于响,于声。善影者不于影,于形。为天下者不于天下,于身。(老子曰“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诗》曰:“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言正诸身也。(仪不忒,即正诸身也。故杨朱皮弁、鹬冠、搢笏、绅修,然则此真杨朱书也。)故反其道,而身善矣;(反诸身也)行义,则人善矣;乐备君道,而百官已治矣,万民已利矣。三者之成也(人善、官治、民利三者),在于无为。无为之道曰胜天。(人定胜天,犹言同天也。)义曰利身(申上言行义),君曰勿身。(勿身,即勿躬也,《吕览》有《勿躬篇》,勿身任事而侵官,故能无为也。)勿身督听(督听者,治官也,勿躬任事而督听官事也),利身平静,(人君平静而后能听治)胜天顺性。顺性则聪明寿长(申上言胜天),平静则业进乐乡,(申上言平静)督听则奸塞不遑。(申上言督听)故上失其道,则边侵于敌。(上边对举)内失其行,名声堕于外。(内外对举)是故百仞之松,本伤于下而末槁于上。(养生者当知本)商、周之国,谋失于胸令困于彼。(不治身故)故心得而听得,听得而事得,事得而功名得。(能治身故)五帝先道而后德,故德莫盛焉。三王先教而后杀,故事莫功焉。五伯先事而后兵,故兵莫强焉。(故杨朱见梁王,言治天下如运诸掌然,通王霸之术也,然则此真杨朱书也。)

当今之世,巧谋并行,诈术递用,攻战不休,亡国辱主愈众,所事者末也。(故杨朱为我贵己,所事者本也。)

夏后伯启与有扈战于甘泽而不胜,六卿请复之。夏后伯启曰:“不可,吾地不浅,吾民不寡,战而不胜,是吾德薄而教不善也。”于是乎处不重席,食不贰味,琴瑟不张,钟鼓不修,子女不饬,亲亲长长,尊贤使能,期年而有扈氏服。故欲胜人者必先自胜,欲论人者必先自论,欲知人者必先自知。(故杨朱为我通于政理)

《诗》曰:“执辔如组。”孔子曰:“审此言也,可以为天下。”子贡曰:“何其躁也?”孔子曰:“非谓其躁也,谓其为之于此而成文于彼也。圣人组修其身,而成文于天下矣。”(故老子曰,“去彼取此”。)故子华子曰:“丘陵成而穴者安矣,大水深渊成而鱼鳖安矣,松柏成而涂之人已荫矣。”

孔子见鲁哀公。哀公曰:“有语寡人曰:‘为国家者,为之堂上而已矣。’寡人以为迂言也。”孔子曰:“此非迂言也,丘闻之:‘得之于身者得之人,失之于身者失之人。’不出于门户而天下治者,其惟知反于己身者乎!”(归结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