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激荡的混乱

泰丽是十分幸运,也十分幸福的那一类女孩。

她是一棵生活在保护罩下的美人蕨,海都的风雨与污染都触不到她;这样的年轻女孩,如果竟碰巧知道一家地下赌场的位置,信息只会来自一个渠道。

她的亲哥哥淮拓。

在米莱狄进入地下赌场后的五分钟之内,她就找机会从泰丽一行人身边消失了。

她躲在二楼楼梯角落一处挡帘后,看着那群年轻人在一楼大堂中转来转去,找了她好一阵,才悻悻然地走了。

谢谢带路了,米莱狄心想。

又等了一阵子,觉得他们不会再出现时,她才走下了一楼大厅。她慢慢流连在各式牌桌机关之间,佯装在寻找想玩的项目,仔细将赌场观察了一遍。

尽管是地下赌场,规模却实在不小。

二楼是她进不去的私人赌房,一楼大厅内无门无窗,装潢精美,放着各种她连名字也叫不上来的机关。侍应生、赌客、保镖、荷官……各色各样的人,在烟雾和酒气中来来往往,怒骂声与鼓劲声此起彼伏;骰子撞击着,人群欢呼着,筹码啪啪地拍在桌上……正如族务处办事员所说,这儿是一个三教九流的天堂。

赌场明面上的工作人员,没有一个是高塔家的。

漫无目的地在大厅中游走了一会儿,米莱狄竟怎么想也想不出来,该怎么将赌场与高塔族长家联系起来——如果要向审判家族送信,她最起码得有点证据才行吧?

米莱狄咬着嘴唇,盯着眼前一台博彩机关,脑海中一片茫然。

她一心想找出赌场,如今她进来了,却没想过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高塔家人不能自己出面,那么赌场的负责人就一定是与高塔族长有联系的,应该从负责人下手……可她连对方是谁、在不在场子里也毫无头绪,更别提如何找到证据了;不说别的,什么才是证据?

她转了几圈,既没有主意,又不甘心走,直到忽然听见身后响起近乎野兽一般的嗥叫声时,将全神贯注的米莱狄给惊了一跳,回头一看,发现原来是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

那人足有两米四五,从牌桌上站起来时,仿佛升起了一座肌肉虬结的小山。他一掌拍在桌上,怒喝道:“真他妈倒霉,走走,先去别的地方转转手气,一会儿再来!”

他身后的几个人,也都不像是正经人物,模样粗壮狠戾,散发着一股酒气。最叫人心中生忌的,是当那个高壮男人看人的时候,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在看一块块肉。

他们一伙人走到哪儿,哪儿就立刻清开了一条畅通无阻的路;几个赌客避让之后,看着他们背影小声议论道:“是北海长藤道上,白鲨船的那帮人吧?对对……真要命噢,他们居然也在。”

听那几个赌客们的话风,似乎那一伙人是刀头舔血出了名的,也不知道是海盗还是私兵。

米莱狄忽然顿住了步子。

一直困扰着她的难题,好像忽然裂开了缝,微微透出了光。

她能不能指望那几人,在遇见问题的时候就马上诉诸暴力?

米莱狄掂量了一下怀中沉甸甸的包。

她对赌场如何运作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不过以常理推测,如果要逼赌场负责人出马的话,肯定得出一个不小的乱子吧?

米莱狄皱眉想了一会儿,目光停在了那男人刚刚离开的牌桌上。

别看她今晚刚用扑克牌赢了钱和关键信息,可她实际上根本没有赌博过。正好这时,一个戴单片眼镜的中年人补上了位置,冲牌桌后的荷官说:“黑杰克是吧?我来。”

说着,他在桌上撂下两个筹码。

黑杰克?

米莱狄觉得这名字耳熟,见牌桌附近站着几个看客,挑了一个看着好说话的,走过去打听了几句,不由恍然大悟。

她以前听说过这种玩法:黑杰克又叫二十一点,赌客与庄家在分得牌后,可以根据牌面点数选择继续叫牌或不叫,最后哪一方手中的牌更接近、或达到二十一点,则为胜利。

“噢,牌局开始了。”那赌客转过了目光,说道。

明明是五十四张不相连的纸片,在荷官的手中,简直变成了一个有生命、有脊骨的活物,游龙般上下飞腾,看得米莱狄眼花缭乱,想不通荷官手上技术这么好,旁人连看也看不清,怎么避免他作弊?

荷官发给赌客与自己的第一张牌,都是背面朝上的暗牌。

赌场所用的扑克牌,远比外面的大路货精致多了,背面还印着传说中上古时期统治海都的女神像,身旁还有长长的“阿尔卡纳”乐章。

当然,如今的海都人,谁也不在乎什么女神、乐章这些半神话了——常常有人说,你找不到一个沉湎于过去的海都人,因为他们永远在向前探索,向外扩张,向阔空与大海进发。

荷官发出的第二张牌,都是正面朝上的明牌;中年绅士得了个铁钩,也就是十一点,荷官自己得了个6。中年绅士握着两张牌微微一笑,说:“停。”

“嚯,一下子就来了个铁钩,”米莱狄听旁边一个看客说,“这老小子运气不错,第一把就拿到了关键牌之一。”

看那中年绅士玩了几局之后,米莱狄觉得自己脑海中的主意已经越来越清楚了;她抬头一看,在遥远角落里发现了白鲨船上那一伙人的后脑勺。他们即使走远了也好认,因为其中一个后脑勺光秃秃的,纹着大片龙鳄。

那男人刚才说过,一会儿还要再回来继续玩黑杰克的。

这个办法,应该没问题……米莱狄深呼吸了一次,暗暗想道。到底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她手心里紧张得浮起了一片汗。

她先去将今晚赢的钱都换成了木片做的筹码,随后又找了一个角落,从包中掏出了一支炭笔。

见无人注意她,米莱狄伸出右手无名指,用笔的黑炭部分,在指甲缝里来回刮磨了几遍,落下的炭屑将指甲边缝给涂得黑黑的;她拿出纸,试着用无名指在纸上划了一下,果然纸上出现了一条黑迹。她满意了,又补涂了一点炭。

回到黑杰克牌桌边的时候,正好一局刚刚结束;米莱狄径直走向一张空座坐下了。

她这一坐下,别说周围看客了,连荷官都不由多看了她两眼,问道:“你多大了?父母知道你在这儿么?”

米莱狄生怕自己多开口,他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干脆晃了晃装满筹码的钱袋,拿出一只筹码摆在桌上。“父。”

她又按下另一只。“母。”

荷官点点头,再不多问了。

周围看客们大概头一次见到年轻少女带着大笔筹码独自出现在地下赌场,哄闹笑谈劝说警告之声不绝于耳;刚才给她解释游戏规则的那个赌客,此时见了一个新来看热闹的,便要重复一遍:“她连黑杰克怎么玩都不知道,还是我几分钟前刚给她讲的呢!”

明明把计划想过了不止一遍,然而米莱狄万没料到,当她拾起两张牌时,她的心却顿时“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糟了。

赌场用的扑克牌,怎么原来竟是油润光滑的材质,好像盖了一层膜似的?

这么新奇少有的工艺,米莱狄还是头一次见;她还以为所有扑克牌,都是牛皮纸一样的质地……她试着用指甲在牌的背面划了一下。

果然,与划在纸上的效果完全不一样,黑痕一碰就花了。行不通。

现在怎么办?

难道好不容易想出来的主意,要放弃了么?

米莱狄几乎能感觉到荷官目光压在身上的重量。她低头扫了一眼,手中两张牌的牌沿在掌心中微微弯曲成了弧线。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工艺这么稀有的牌,恐怕赌场也不会常常换新弃旧吧?

“怎么样?”荷官催促了一声,“准备好了吗?”

她咳了一声,握着牌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仿佛犹豫不决一般,想了一会儿才说:“请发牌。”

荷官看了她一眼,叫她的心都提了起来。

或许米莱狄真有所谓“新手的运气”,她第一张暗牌是10,第二张明牌居然也是10,一下子就有了二十点。

“加牌。”她哑着嗓子说。

第三张是个8。看客中有人已经十分肯定地说:“爆点了。”

其他两人此时早停止了叫牌,但是当荷官朝她再次望来的时候,米莱狄却又说:“加牌。”

“还加?”后面有看客笑起来,“她忘了凑的是几点吧?”

尽管谁都知道她爆点了,但此刻明牌还未超过21,理论上还可以继续叫牌。荷官的眉头一皱就松开了,又发给她一张5——此时明牌点数加在一起,就已经达到了23,米莱狄自动输了局,不能再继续叫了。

“输了,筹码推出去吧!”旁边一个赌客哈哈笑了起来,“没见过和钱有仇的,你底牌是什么?”

米莱狄咬着嘴唇将底牌翻开时,附近的人静了一刻,才爆发出了一阵不解、嬉笑与叹息夹杂的吵嚷;只是看客们的议论与猜测,丝毫也没往米莱狄心里去——她不是为了赢钱才坐下来的,她对于自己的目标是什么,清清楚楚。

多亏泰丽的男友魏莲,米莱狄今晚荷包充盈,足足换了四五十片筹码;她一次只押两片,所以哪怕局局都输,筹码也足够她在牌桌上消磨很长一段时间了。

赌场这种吸金之处,要赢钱很困难,要一直输下去却再简单不过,更何况她对黑杰克仅有最粗浅的了解,更谈不上赌技。为了不让荷官起疑心,米莱狄也不能局局都爆点;她有时爆点、有时输点,有两次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竟赢进来五六个筹码——不过一小时之后,她的钱袋还是空了一只,她的手也终于摸过了大半副扑克牌。

当她看见白鲨船那一伙人远远从赌场另一头往这儿走的时候,米莱狄就知道时候差不多了。

“我不玩了,”她十分沮丧地站起来,右手握成拳头。“我没钱了。”

“快回家吧,这种地方哪是小孩来的?”旁边立刻有人哄笑说。

在看客们的七嘴八舌之间,米莱狄迅速离开了牌桌。回头一看,她见自己的位置被另一个赌客补上了,荷官也开始了洗牌——他没有发现自己在牌上动的手脚,果然也没有换上一副新牌。

米莱狄低头看了看自己无名指的指甲;原本指甲缝里的那一条黑,现在被清出了一个白缺口。

没问题……还差一步,还差一步,就能撞开一条路了。

她头也不抬,紧紧抱着自己的包,直到一头撞在高壮男人的胳膊上,才在对方一声喝骂中急急停了脚。

“走路不带眼?”

那一张被酒意涨得通红的宽阔面庞上,青筋、横肉与戾气浮凸鲜明,比刚才瞧着更像一座不稳定的火山——米莱狄那一惊,确实是货真价实的。

“对不起,”她道了歉,回头看看黑杰克牌桌,又看看高壮男人。“那个……请问,你是要去玩黑杰克吗?”

“关你什么事?”他似乎没想到,竟然有年轻姑娘对上自己还能面色如常的。

“我刚从那桌上下来……”她压低一点声音,说:“我输了好多钱。他们好像作弊了。”

那一伙人的脑袋,登时都朝她转了过来。

“你说什么?谁作弊?”那个高壮男人低下头,眼角里血红,吐息里是浓浓的酒臭。

“赌场。”米莱狄说。那荷官只是个碰巧在这儿工作的陌生人,可惜事到如今,她不得已也要连累荷官一次了。“荷官发牌的时候,有时从上开牌,有时从下开牌,我注意到手法都不一样……会不会是为了寻找他们事先做好记号的牌?不仅是黑杰克,其他桌上的荷官好像也是这样。”

“什么记号?”纹身光头问道,“那牌面光滑的,很干净,怎么做记号?”

这也是刚才叫米莱狄差点绝望了的地方。

那副牌上的罩膜不仅光滑,还略略有点硬,把纸牌好好保护起来了。如果牌面上有划痕、折痕,一眼就能看出来;至于炭笔一类的记号,根本没法留住,一抹就掉。再说如果荷官洗牌时发现自己手指脏了,岂不立刻就知道桌上有人在动手脚么?

她那时握着牌,浑身僵直地坐了半分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会在这样一道关卡上失败——直到她忽然意识到,她其实根本不必在覆盖着保护膜的牌面上动手脚。

“你们检查过?”米莱狄问道:“不止牌面,牌边也可以作记号的,比如牌的四个角……记号也不用多,只要几张关键牌的牌角上涂黑一点就够了。不过,我、我不敢仔细检查,我怕惹麻烦。”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奏效了:他们生疑了。

几人互相看看,脸上罩下来一层阴云。

“妈的,怪不得老输钱,”一个稍矮些的男人,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咱们再去看一次,要是有哪怕一粒灰粘着,我都要给那小子的头揪下来。”

米莱狄生怕他们会把自己也抓上,闻言赶紧装作吃了一惊的样子,趁他们没反应过来,转身就跑;她的速度与反应一向极快,哪怕成年男人也追不上她,几息之间,她就穿过了大半赌场。

远远看着那伙人大步生风地向黑杰克牌桌走去,米莱狄赶紧走向了角落里一个保镖。

那伙人有了提示,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发现在几张关键扑克牌的右上方,果然都被涂了个黑角;到那时,他们至少也该闹一闹吧?

当然,他们不会知道,那是米莱狄偷偷将牌角边沿抵进指甲缝里时,沾上的炭笔污渍。

她之所以在黑杰克牌桌上一坐半小时,不是因为她想输钱,是因为她必须要耐心等到自己拿到关键牌的时候,才好下手作记号。她叫的牌越多,拿到关键牌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她才不得不硬着头皮,一次次地故意爆点。

她就算没有赌博的习惯,也知道最基本的一点:对于作弊者而言,作记号只是一半。另一半是得拿到牌,否则作了记号也没有意义。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那荷官才没有生疑——米莱狄对什么牌什么时候落进自己手里,完全没有决定权,若只是为了赢牌,谁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作记号呢?

今晚她的目标,偏偏不是赢牌。

“你快去黑杰克那儿看看吧,”她跑到那保镖面前,说:“白鲨船那伙人好像要去找荷官的麻烦,我刚才看他们腰上好像别着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武器。”

赌场里不允许携带武器和武力机关;不过只要是规则,就有被破坏的时候。保镖的目光远远落在那伙人身上,面色果然一惊,来不及多问,冲不远处同事喊了一声,几人一起快步赶了过去。

米莱狄几步冲上楼梯,紧紧攥着扶手,屏息等待着。

就在那一伙人推开荷官、抢过扑克牌一张张翻看起来的时候,保镖们也到了。一开始,还只是双方之间的口角和小骚乱;然而在他们发现了涂得黑黑的牌角之后,就好像热油里溅了水,情况登时控制不住了,没过一会儿,一台机关就被横飞出去的保镖给撞歪了。

桌子在尖叫和怒骂声中被掀翻了,推推搡搡之间有人沉重地挨了一拳,几乎在转眼之间,半空中就溅开了一片血。

许多脚步蹬蹬穿过赌场,有的逃,有的赶,有的拦……那伙人像越来越急的漩涡中心,谁触及了都要被卷进去,赌场天花板下回响着嗡嗡的混乱,眼看着乱子越闹越大了。

这样一团混乱,能让她如愿吗?

从一片混乱中,米莱狄几乎是煎熬地等待着;不知多久,她终于在一片混杂惊恐的叫声里,听见有人高声喊道:“快去叫汉睿先生!”

那应该是负责人吧?

应了一声“是”的那个女侍应生,转身就朝赌场另一头匆匆跑了过去。

米莱狄心中一凛,仿佛总算再次喘上了气——她知道这是她唯一一个机会了,立即从楼梯上一翻而下,急速避开了一路上的混乱冲撞,跟着女侍应生来到了后方一扇不对赌客开放、紧锁着的大门前。

女侍应生手忙脚乱地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她心中着急,门一开就钻了进去,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身后徐徐合拢的大门,被一只手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