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我见
这一方土地,在不知哪里响起的枪声炮火声中似乎变成了黑白两色的照片,不知从何出来,又将何处去的人,面色麻木,偶有愁苦,也只为这相片添几分苟延残喘的生气。
土路小径旁,有人身着绿色军装,仰面朝天,颈上一道两侧血肉翻卷的伤口,暗红的血迹,侵染了身下的土地。
面对死亡,时间似乎可以无限拉长,一双幽深双眸的张开,打破了这种凝固。
随着祝炎缓缓撑起身体,颈肩的疼痛感渐渐清晰。
他却没有管要害处的伤口,沉静地打量四周。
随后从腰间解下水壶,胸前的口袋中抽出手帕,浸湿,在伤口周围擦了几下,原先无比恐怖的伤口竟已结出大块血痂。
过度失血的眩晕感还在,祝炎便坐在路边,望天,思绪微微飘远。
那一场一人单挑龙群的战斗,发生在人力不可企及的宇宙深处。
只留下星云暗淡,堪称宇宙单体实力顶级,群体实力第一的吞星之龙遭遇近乎灭种之祸,被誉为永世龙王的族长形神俱灭,不得归乡。
而那个早已留下无尽传说的死神不知下落,赫赫威名让他人畏惧吟诵他的真名,且知其真名者寥寥无几,因而此战结果终究悬而未决。
那个真名不知的家伙,不知是侥幸与否,留下一缕真灵,融入这具濒死的躯壳。
但当然不是随意寄生或夺舍,那就堕了死神的逼格。
此身与他,也就是现在的祝炎,曾拥有的一个身份同名,血脉相近,从魂灵的角度上来说甚至是同宗同源,而祝炎是他,他不是祝炎。
顺利地接收了自己的遗产,包括身体、灵魂(包含记忆),祝炎回想起自己落得这种境界的前因后果。
早些天,佛爷派他去邻省一个“老牌”军阀头子李春来李大帅那儿领个在望江作乱后逃走的悍匪。
这诨名为叶染红的连环劫杀暗杀作案人员窜到博望省后正巧(?)就撞在李大帅的枪口上,因着他和佛爷关系还成,便将人做了人情,佛爷也派了些手下人一起押送。
不成想路上遇着大批人马劫人,祝炎陷入阵中,也算是作为殿后,被人一刀深入要害,“曝尸于此”。
现在“死而复生”的正主就坐在疮痍之中,周围零零散散,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多为粗布麻衣,面目凶恶之人,也有三俩军装,几头马匹。
祝炎轻轻呼出一口气,双目闪过光芒,一目银灰如月,一目金红似日,身体微微发烫,在绿衣之下黑色纹身由左肩缓缓蔓延,呈烛龙张目之状。
“还真是忠心啊。”祝炎驱散了那个先前在脑海里盘旋不去的执念,也就俩字,佛爷。
做个阅读理解,猜来应该是事未办成,身死道消,不得尽忠,心中有愧。
至于为何不是想着其他人,祝炎脑海中浮现出画面,此身母亲弥留之际抓着他的手,说:“佛爷赠药之恩,收留之恩炎儿莫忘,阿娘没有福分,辜负了佛爷的恩情,阿娘走后好好跟着佛爷,他是成大事的,能护着你,阿娘要去见你阿爹了,炎儿要好好的,好好的……”
当然如今在祝炎看来,佛爷也是一个极有人格魅力的人,所以才让人甘心追随。
祝炎感受了一下身体状态,觉得也算是缓过来一口气了,便将目光投降押解人员和匪徒离开的方向。
那厢人也杀了,说不定叶染红也给劫了,自己这个受害人也得礼尚往来一下子嘛。
祝炎面色苍白,一路疾行追踪,丝毫没在乎伤患的身份,路上数着倒地,已无气息的战友,直到明白自己是唯一活着的那个,实际上可以说全军覆没,才微眯了下眼睛,再次提速。
博望省和曲水省交接处麦芒山深处,一山寨坐落其中,名为山客寨,中说不上秩序井然,也可说是山匪里的正规军了。
叶染红却不是山寨中人,仅是早些年在山寨寨主未发迹的时候顺手帮了他一把,这寨主也是有情有义啊,不知道从哪儿得了消息,便倾巢而出把人救了回来。
此时山寨灯火通明,几张大桌摆在大厅里,桌上各种飞禽走兽被死后分尸,不能瞑目,粗制酒碗相撞,酒液四洒。
缠着渗血绷带的匪徒漏着嘴狂饮,一饮而尽后大笑嚎叫。
在鲜血的刺激下,寨中弥漫着快活的气息,尤其是匪屠兵这种事,十分有力地助长了这群混球的气焰。
以至于让他们看不清这件事的后果,对不起那看上去很有文化的寨名。
甚至是被抓过一次的叶染红,也在劫后余生之下与山寨寨主推杯换盏,好不快活。
直到有人大着舌头喊着酒怎么没了,几个小喽啰陪着笑打开后门,正要冲厨房那吼一嗓子,却被血腥味呛得直欲呕吐。
他们不是没见过血,只是这味太浓了,好像眼前都弥漫着血雾一般。
随后几人不知看到了什么恐怖的场景,连滚带爬扑入堂中,撕心裂肺喊着寨主。
刚还面有得色的寨主正要训斥这些大呼小叫的东西,却见厅堂大门被人一脚踹个粉碎,随之而来的是极其醒酒的带着血腥味的冷风。
或者说是,带着冷风的血腥味。
他还没回过神,就见那原先立于山寨正中的“替天行道”四字大旗被那人随手一抛,旗杆便直直插入主桌中央。
而叶染红看清那人面容后便瞳孔剧缩,不过想起这有这么多人,便强行镇定下来。
不过他也没有认出祝炎应该是个被一刀封喉的必死之人,不然就是人再多,他也得施展跑路大法,鬼知道这是人是鬼,诶,鬼好像真知道。
祝炎面无表情,目光冷淡地扫视一圈,视线在叶染红身上定了定。
随后也不说话,做出缓缓抽刀的动作,一柄刀柄黑中带血红花纹,刀身银亮的横刀便凭空出现,由虚转实。
这一幕让那些已经有些醒了酒的匪徒,直怀疑自己是喝多了。
祝炎在身形变换之际随手挽了个刀花,所过之处人如草木,血染衣衫,还有些差别就是存在惨叫与呻吟了。
叶染红凭着多次狭路相逢被人追的经验,强行忽略眼前的凶光,机械地推开眼前疯狂向后拥挤的人群,脑中只剩一个字:跑!
叶染红可以干脆利落地跑路,而山客寨寨主就不行了,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像跟割韭菜似的被一茬一茬割倒,到时候孤家寡人,不得被那些同行冤家仇家给活撕了。
怒气上涌,寨主便抽起大环刀,脚一蹬地,飞身踏上长桌,快碟飞撞叮啷作响,酒香四溢。
他挥起大刀就要向祝炎砍去,刀背上九个铁环与刀身碰撞,几声脆响,挥舞间,其声哗哗震耳,其势如猛虎下山。
却见祝炎身子微微一侧,避开刀锋,直掠过山寨寨主而去,那寨主则看着祝炎的背影发怔,蓦然,他只觉胸腹一阵温热,继而是寒凉。
他半跪在桌上,一手持刀下拄地,一手抚上腹部,定身一看,已是鲜血淋漓,再无力撑住身子,迎面倒地。
其间所见遍是尸体,剧烈的疼痛感让他连句骂娘的话都想不起来一个字,只得面目狰狞地咽了气。
那边叶染红一路狂奔,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去,见无人来追,便微微松了口气,但也不敢就此停歇,便绕着山林欲逃窜而去。
可他正跑着,就突然被一只苍白的手搭上肩膀,一股巨力袭来,直直将其砸倒在地上,微有尘土飞扬。
叶染红晃晃脑袋抬头一看,便见那煞星阎罗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一瞬间就僵着身子动也不敢动,遥遥有马嘶传来,又有一阵蹄声,他也不敢转一下头。
祝炎用平淡的声音,不急不缓道:“去见佛爷。”
叶染红苦着张脸,所以你就为了把我抓回去,然后屠了整个山客寨???
你有这本事怎么就放任我跑了呢?
你他娘的玩我是吧,让我直接去死好了!
祝炎沉默着拎着叶染红跳上马背,直接将他押在马背上,在他身上现取几根布条随意绑了几下,也不管叶染红会不会跳马(?)逃走,或颠得死去活来,便纵马直奔望江而去。
一路上叶染红那叫一个酸爽,恨不得将那桌席和其他此生吃过的所有东西都吐出来,可又顾忌那个一路上一言不发,带着一身血腥味,闷头赶路的煞星,只得强忍着,盼着到张大佛爷那儿能给个痛快的。
从麦芒山到望江城一路马蹄声,祝炎到了城门口便翻身下马,从叶染红身上又取了几根布条,捆了个严实。
祝炎颈肩处伤口呈现严重但不完全致死的程度,裹着渗血白布,这也算是他昨天剧烈运动的成果。
一军装青年,带着一身风尘,与血腥味,牵着马,步入阳光下的望江城。
……
那头高头骏马似是很适应这城中游人如织,跟着祝炎悠哉悠哉地回军营。
一路上祝炎沉静地观望着四周,看这望江城中的热闹喧嚣,悲哀绝望,以及苦苦挣扎着的善良。
眼见着韧劲潜藏于潦倒之下,善终究比恶要多,他的脚步轻快了几分,虽然面上不动声色。
军营哨卡前,值班的士兵认出了祝炎,见他裹着带血的布,身上有块块血迹,又是一人归来,呼吸一紧,便快步向祝炎跑来。
直到祝炎跟前他才看到马背上还绑着一个人,只是那人埋着头,看不清面容。
鼻尖萦绕着血腥味,看着祝炎惨白的脸色,燕颇皱着眉头向祝炎询问道:“祝炎,你怎么伤成这样?和你一起去的老刘他们呢?”
祝炎淡淡道:“大多都是别人的血,老刘他们留在路上了,永远……”
他微微顿了顿,又说到:“马背上的是叶染红,他知道的比我多,先问问吧,我去歇会,等下去给老刘他们收尸。”
燕颇错愕地听完祝炎的话,强压下心中情绪,正欲说若是尸体在野外,怕是保不住,就见祝炎已头也不回,步入军营。
想着祝炎身上还有伤,他只能攥紧缰绳,将叶染红带了进去。
一路让人去找军医,再去正在军营的郝学郝连长那里将叶染红带到,并将祝炎的话转述,然后凶狠地把叶染红拽下马,红着眼睛死盯着他。
叶染红到这时反倒松了一口气,顶着郝连长威严的目光,他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一路遭遇说了一通,当然那些腹议的话语,和祝炎差点把他吓死颠死的事都憋在了肚子里。
郝连长挥挥手让人把叶染红带下去,对着燕颇说:“一起去看看祝炎吧……他那个班,就剩他一个人了。”
一路沉默,两人到了祝炎的宿舍,正瞧见祝炎闭目躺在床上,纹身未显,军医给颈肩的伤口缝针。
现在一细瞧,在祝炎苍白皮肤地映衬下,那伤口极其狰狞,锁骨隐约可见,嗯,真……锁骨!两片皮肉似乎完全分离,血此时倒是没怎么流,却愈显得像在给死人缝针。
军医额头有豆大的汗珠,手却丝毫不抖。
郝连长和燕颇只得先退出去,沉默地等待着。
另一头佛爷的副官张日山得了祝炎带着叶染红回来的消息和叶染红的口供,沉重地吐出一口气,松开攥紧的拳头,带着书面口供进了佛爷的办公室。
佛爷从文件公书中抬起头,望向张日山道:“什么事?”
张日山把口供递给佛爷,佛爷边看他边口述着事情,条理也算清晰,从祝炎到军营,叶染红供认不讳,祝炎还在做手术一件不落地都说了一遍。
佛爷看到祝炎的名字动作微微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
待看完口供,听张副官说完,便皱着眉头,面色沉凝,沉默了片刻,便道:
“让叶染红把他以前做过的乱七八糟的事都说清楚,完事了让他给几个兄弟陪葬……走,去看看祝炎。”
说着取下外套,雷厉风行地走了出去,张副官连忙跟上。
军医小心翼翼地给祝炎绑好伤口,随行的护士给祝炎盖了被子,两人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关上房门,军医自觉地把两个焦急上前的人拉到一旁。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你们整天执行啥危险任务,人命也不能不当命啊!”
见军医说不到点子上,燕颇急着就要催。
军医也瞪了燕颇一眼,缓过神来说道:
“这小哥颈肩出的刀口很深,一般人都不一定熬的过来,而且还反复撕裂过,血都快流干了,我都不敢怎么动他……这几天千万不能马虎,他的伤口没经过第一时间处理,可千万别再感染喽。”
听着军医的话,燕颇和郝连长都微微愣神,心中惊骇于是何等的毅力才能让祝炎重伤之下,仍杀入山客寨,将叶染红带回。
而且听叶染红说祝炎在山客寨中完全就是一面倒地屠杀,实在是……难以置信。
军医又叹了一口气,看着眼前有些发怔的一个连长,一个大头兵,也不再说什么,就要带着护士回医务室。
可军医一转头就看见,本来应该麻药劲还没过,躺在床上的祝炎披着一件军装外套,走出房门。
他觉得自己没尖叫已经算是承受能力强了,他快步走到祝炎面前,也不敢随便碰他,焦急地说:
“你这,怎么出来了,麻药劲还没过呢,快回去躺着,快回去!”
祝炎倒是半点没有体会到军医的心情,看着他平淡地说道:
“你的麻药没用,我去给人收尸。”
祝炎前半句话把在场众人包括刚到这的张大佛爷吓了一跳,后半句话则着实把军医气着了。
军医胡逸本就性情温和,眼下急得声音都快带哭腔了: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呀,还跟睡着了似的,我还缝了好些针。”
看着胡军医这般难受,祝炎声音微微放缓道:
“没事,缝都缝完了,就是下次手别再抖了。”
说着就要越过他向外走。
胡军医感觉自己半点没有被安慰到,反而更难受了,他急得追着祝炎,直喊着他不能走。
一旁的除了护士外的几人,原本听着是医患沟通,自己也插不上嘴,也就没说话,如今看着祝炎虎了吧唧地就要出去,当然得制止。
在郝连长正欲劝阻之际,佛爷出声了,直把其他注意力都在军医和祝炎身上的几人吓了一跳,只听他说:
“祝炎,回去躺着,这是命令。”
原本大步流星的祝炎脚步一顿,微微叹了口气,转身道:
“是,佛爷。”
祝炎又转头对燕颇说道:
“麻烦你了,让大家沿着大路遇到标记后,再沿着标记一路找就行了。”
他又看向郝连长,郝连长板着脸说:
“你好好休息吧,剩下的交给我们。”
祝炎点了点头,在胡军医殷切的眼神中走入宿舍躺下。
胡军医则迅速查看了他的伤口,发现没有崩裂后松了口气,然后瞪着眼睛让他睡觉。
祝炎面露古怪,估计他活那么久,第一次有人用威胁的语气逼他睡觉,他只能无奈地看着胡医生给自己盖上被子,然后闭上眼睛。
众人一起在门口围观,张大佛爷都给气笑了。
佛爷摇头笑了笑,正色对郝连长道:“郝学,带着人去带弟兄们回家,嗯,带上他。”说着,示意了一下燕颇。
“是,佛爷。”
两人同声回道,燕颇神色微微激动,随后又想起来什么,神色又暗了暗。
眼瞧着祝炎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佛爷吩咐下去后,也就离开了。
回办公室的路上,佛爷注意到张副官仍是一副古怪的神色,笑了笑:“怎么,没见过这样的?”
张副官回了回神,说:“确实,他是没有痛觉吗?看上去除了脸色差点,就好像完全没受伤势影响,叶染红说他一个人就杀穿了整个山寨,有这种本事,怎么会让叶染红跑掉呢。”
佛爷望着北方的天空微微出神,回答道:
“人力有尽时,想来是祝炎一时失察,被匪徒重伤……他能做到如此地步,说不得也占了那些山匪毫无防备的时机,不过去麦芒山附近的时候,还是去看一下那个……山客寨。”
佛爷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顺便给李大帅那边递个消息,如实即可。”
那边郝连长亲自挂帅,带着燕颇和一干人等星夜出了望江城,直奔曲水省和博望省交界而去。
一路进了博望地界,刚好与李春来那边的人汇合,众人便向所发现的标记而去。
祝炎所做的标记还算显眼,而且在每一位战友身旁都留了一个,这让李春来那边的人也微微有些触动。
令人惊讶的是,每一位战友的遗体都未受损,而那些山匪留下的尸体则许多有了残缺,甚至在一处,他们的到来惊走了两三野狗,那里相邻的两具隶属于兵匪不同阵营的尸体,状况却截然不同。
他们只能猜测,祝炎一路上还给兄弟们留了防护措施。
这让一众人的心情愈发沉重。
眼见着自己人,甚至说被大众认定为同为非邪恶阵营的人死伤,留下的那个人只能忍着身心上的痛苦,想尽办法保全战友的尸体,对敌人的愤怒与憎恶愈深。
他们确定死去的兄弟们一个不落后,怀着那股子沉重和怒火,转道去了麦芒山。
在麦芒山深处搜寻一番,众人在山客寨不远处勒马,只见寨子从外看去并无守卫的人,寨门大开,异常安静。
一干人也不放松警惕,呈防御阵型进入了山寨。
一进山寨,众人都有点遍体生寒的感觉,因为大厅之外的尸体并不集中,零散地死在寨子四处,且干净利落,一刀致命,却呈现各种情状。
寨子的守卫倒在草丛里,有的士兵原来微微放松点心神,却突然和一双了无生气的眼神对上。
有人死在了睡梦中,甚至眉目安详。
有人围成一桌小酌,现在齐齐趴倒在桌子上,连反抗的姿势都没摆出来。
大厅中的酒宴成了断头饭,有的尸体三两叠在一起,有的如那寨主,孤零零地倒在地上,前者后退求活,后者前进求活,然后他们都同样死去了。
没有那种断肢横飞的暴力,空气中的血腥味闻着让人有一种浑身被冻结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