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后代

艾德·道尔行色匆匆,拦下了一辆地行车。上车后,他举起卡在机器人司机的面前刷了一下,划入五十个信用点。车子向医院驶去。艾德汗流浃背,他松了松领口,从衣兜里掏出一条红色手帕,一边擦拭通红的脸,一边舔着嘴唇,艰难地吞咽口水。

地行车在有着白色巨型穹顶的医院大楼前平稳地滑行停下。艾德急忙跳出车门,一路穿过在开阔的草坪上漫步的探病访客和康复期患者,三步并作一步地冲上阶梯,猛地撞向大门,轰然闯入了医院大厅,让大厅中忙碌的医护员和医生惊讶不已。

“在哪里?”艾德高声问道;他双腿分立,双拳紧握,胸膛上下起伏,呼吸犹如野兽般粗重。大厅陷入了寂静。人们纷纷停下手头上的工作,转头向他看过来。“在哪里?”艾德再次高声发问,“她在哪里?他们在哪里?”

今天是个幸运日,珍妮特恰好赶在今天分娩。半人马座比邻星距离地球非常远,而且飞船上的服务相当糟糕。艾德掐算着孩子的预产期,提前了几周从比邻星出发。他刚刚抵达这座城市。当时他正在机场的行李传送带上取旅行箱,一个机器人信使交给他一条信息:洛杉矶中心医院,速来。

艾德立马火急火燎地赶往医院。一路上,他不禁感到十分畅快:不偏不倚正好在今天到达,几乎精确到了小时。这样的感觉真棒。这样的感觉他并不陌生,多年以来,他一直在“殖民地”、边陲、地球文明的边缘地带做生意——那里的街道还在用电灯照明,房屋的门还需要手动开闭。

对地球上的人来说,那里的生活并不容易适应。艾德转头看了看身后的门,突然感觉自己有些傻气。他刚才是撞开的门,没有注意到自动开关门的监控眼。大门此时正缓缓滑动,即将关闭。他稍微稳定了下心神,将手巾放回上衣口袋。医护员重拾停下来的工作,继续忙碌起来。一个高大的新型机器人医护员不紧不慢地走到艾德身前,停了下来。

机器人老练地端起讯息板,同时用光电眼打量艾德流汗发红的脸庞,“先生,请问您在找谁?您想找什么人?”

“我的妻子。”

“先生,请问她的名字?”

“珍妮特。珍妮特·道尔。她刚产下一个孩子。”

机器人查询了一下讯息板,“先生,请这边来。”他依旧不紧不慢,走进了一条走廊。

艾德不安地跟在后面,“她还好吗?我来得还及时吗?”他又焦虑起来。

“先生,她的身体状况非常好。”机器人举起了一只金属胳膊,一边的门缓缓滑开,“先生,请进。”

珍妮特坐在一张桃花心木书桌前,身穿着别致的蓝网纱套装,两指间夹着一支香烟,跷着修长的腿,正语速极快地说话。桌子另一头,坐着一个着装讲究的医生,正在听珍妮特讲话。

“珍妮特!”艾德进了房间。

“嗨,艾德。”她抬头看了艾德一眼,“你刚到医院?”

“是的。那个……那个都结束了?你……我是说,你生完了?”

珍妮特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口闪亮洁白的整齐牙齿,“当然,快进来坐。这位是比什医生。”

“你好,医生。”艾德紧张地坐在他们对面,“这么说,都结束了?”

“分娩的整个过程已经结束。”比什医生说。他的声音尖细,充满金属质感。艾德忽然震惊地意识到,医生是个机器人——顶级的人形机器人,和装配着金属肢体的普通机器人劳工截然不同。它的外表几乎欺骗了他,他离开地球已经太久了。比什医生身体微胖,戴着眼镜,面容和蔼,仿佛就像一个生活优越的人;一双宽大而肉乎乎的手放在桌子上,一根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穿着细斜纹西装,领带上别着一枚钻石领带夹;指甲经过仔细修剪;留着一头梳着中分的黑发。

但他的嗓音露出了破绽。人们似乎从来没办法将真正的人类声音融入机器人的嗓音。以压缩气体和旋转碟片构成的发声系统似乎无法发出真正的人声。否则,真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据我所知,你一直居住在比邻星的附近,道尔先生。”比什医生语气和善地说。

艾德点点头,“是的。”

“很远的地方,对吗?我从没去过那里。我一直想去看看。听说他们准备开发小天狼星系,有这回事吗?”

“听着,医生——”

“艾德,别心急。”珍妮特捻灭烟头,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一别六个月,她一点都没变:金色的秀发,小巧的面颊,红润的双唇,蓝宝石般的玲珑双眼;现在,她的完美体型也恢复了。“他们马上就送他过来,这需要几分钟。他们得把他洗浴一番,给他滴眼药水,还要为他做脑电波图。”

“‘他’?这么说是个男孩?”

“当然啦。你不记得了吗?你陪我一起做的孕检。我们当时就决定好了。你没改主意,对吧?”

“现在想改变主意已经太迟了,道尔先生。”比什医生用尖锐且单调的声音从容不迫地说道,“你的妻子已经决定给孩子取名为彼得。”

“彼得。”艾德点了点头,一时间有些眩晕,“好名字。我们一起决定的,不是吗?彼得。”他来回默念着“彼得”,“是的,是个好名字。我喜欢。”

墙壁的颜色突然褪去,从不透明变为透明。艾德快速转过身,他看到了一间灯光明亮的房间,里面满是医疗器械和穿白褂的医护机器人。一个机器推着一辆小车向他们走了过来。小车上放着一个容器,是一只金属罐子。

艾德的呼吸变得急促,他激动得一阵眩晕。他赶忙站起来,走到透明墙前,凝视着小车上的金属罐。

比什医生也站了起来,“你也想看看吗,道尔夫人?”

“当然。”珍妮特走到墙前,站在艾德身边。她抱着胳膊,用审视的眼光看着。

比什医生做了个手势。医护机器人将前肢的磁力钳伸进金属罐子,夹住两个托柄,端出一个镍网托盘。躺在托盘网栅之上的正是彼得·道尔。他应该刚洗浴完,仍湿漉漉的。他的蓝色大眼睛睁得圆圆的,似乎对刚看到的新世界感到震惊。他全身粉嘟嘟的,只在脑瓜顶长着一小绺头发。他没有牙齿,又小又皱巴,活像个全身长满皱纹的小老头。

“天哪!”艾德说。

比什医生又做了个手势。墙壁缓缓地滑开,医护机器人端着网格托盘走了过来。比什医生把彼得从托盘上抱起来仔细检查。他将彼得翻来翻去,从各个角度查看。

“他看起来很健康。”他最后说。

“脑电波图的结果怎么样?”珍妮特问。

“结果很好,显示出卓越的发展潜质。前景非常光明。可以培养出高度的——”医生突然停下了,“怎么了,道尔先生?”

艾德正伸出双手,“让我抱抱他,医生。我想抱抱他。”艾德的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了,“我们来掂量下他有多重。他看起来个头真大。”

比什医生吓得张口结舌,他和珍妮特都倒吸了口冷气。

“艾德!”珍妮特尖声叫了起来,“你怎么回事?”

“老天啊,道尔先生。”医生低声抱怨道。

艾德眨了眨眼睛,“怎么了?”

“如果我早知道你的脑袋里有如此不堪的想法——”比什医生迅速将彼得交还给医护机器人。医护机器人匆忙离开房间,将彼得抱回金属罐子。机器人推着小车飞快地不见了踪影,墙壁随即“呯”的一声关闭。

珍妮特愤怒地抓住艾德的胳膊,“上帝啊,艾德!你疯了吗?快点。我们赶快离开这里,不然你会干出其他出格的事。”

“但是——”

“别说了。”

珍妮特紧张地对比什医生露出笑容,“我们这就告别了,医生。非常感谢你所做的一切。请不用在意他的举动。他离开地球在外边待得太久了,你知道的。”

“我能理解,”比什医生平静地说,他恢复了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神态。“相信不久后我们会再联系,道尔夫人。”

珍妮特拉着艾德来到了大厅,“艾德,你到底有什么毛病?我一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珍妮特的脸颊上浮现出两片恼怒的红晕,“我真想踢你一脚。”

“但是怎么——”

“你明知道我们不允许触碰他。你想干什么,毁掉他的一生吗?”

“但是——”

“走吧。”他们快步走出医院大楼,来到了草坪上。温暖的阳光洒在他们的身上。“谁也不清楚你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他也许已经无可救药地被你影响了。如果他长大之后性情乖戾——神经质和情绪化,这都是你害的。”

一瞬间,艾德都记起来了。他垂头丧气,脸也愁苦地耷拉了下来,“是的,我忘了。只有机器人能靠近孩子。对不起,珍,我昏了头,但愿我没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

“你怎么可能忘记?”

“比邻星的情况和这里不太一样。”艾德招手拦下一辆地行车,神情沮丧而尴尬。车子停在他们面前。“珍,我真的很抱歉。真的。我激动过头了。我们找个地方喝杯咖啡,然后好好谈谈。我想知道医生都说了什么。”

艾德喝着咖啡,珍妮特则小口地吃着白兰地沙冰。神女咖啡厅内环境幽暗,只有两人之间的桌子发出朦胧的灯光,向周围方寸之间扩散,如同一片无源的幽灵光晕。一个机器人女招待端着一盘饮料,无声地来回走动;咖啡厅的后面播放着舒缓的录制音乐。

“继续讲吧。”艾德说。

“继续讲?”珍妮特脱下外套,将它挂在椅背上;莹白的灯光下,她的双乳泛起一抹亮色。“也没什么好讲的。分娩很顺利,很快就结束了。大部分时间我其实是在和比什医生聊天。”

“回到地球真让人愉快。”

“你的旅途还顺利吗?”

“还行。”

“飞船上的服务有改进吗?飞行时长还和原来一样久吗?”

“差不多老样子。”

“我一直不明白你怎么想的,你怎么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那里就像……就像与世隔绝一样。你在那里能得到什么?卫生洁具的需求真有那么大吗?”

“在边陲地带,人们需要卫生洁具,人人都愿意改善家居环境。”艾德微微地摆了摆手,“关于彼得,他都跟你说了什么?彼得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他能看出来吗?我想现在还早,应该看不出来。”

“比什医生本来就要告诉我了,结果你突然做出了那样的举动。等我们回家了,我再和他通视频电话。彼得的脑电波波形应该不错。孩子拥有的可是最优秀的基因配对。”

艾德咕哝了一句,“至少你的基因很优秀。”

“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我不知道。时间应该不长,我得赶回去。出发之前,我肯定还要去看看他的。”他抬起头,眼神充满渴望地看着他的妻子,“你觉得我可以见见他吗?”

“我想可以。”

“他在那里还得待多久?”

“在医院里?不太久。几天时间吧。”

艾德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准确地说,我指的不是医院。我指的是他和他们还要待多久。还要多久他才能回到我们身边?还要多久我们才能把他领回家?”

两人沉默了。珍妮特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沙冰,她向后靠在椅背上,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在莹白的灯光中缭绕,悠然飘向艾德。“艾德,我觉得你不会理解,毕竟你在外边那么久。现在不是你当孩子那会儿,很多事情已经变了。新方法、新技术。科学家们发现了很多以前不为人们所知的事情。他们第一次取得了重大进步,他们知道该怎么做。他们研发了一套真正意义上的方法,抚养儿童的方法,针对成长期的儿童。培养他们对事物的看法,训练他们。”她对艾德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一直在阅读这方面的资料。”

“还要多久我们才能把儿子接回去?”

“过几天他会出院,转到儿童指导中心。他将接受测试和检查,指导中心将判断出他所具有的各种能力和潜在才能,进而确定他的初期发展方向。”

“然后呢?”

“然后他会进入适合他的教育部门,接受正确的训练。艾德,你知道吗,我觉得他真的会成为一个大人物!我从比什医生的表情上就能看出。我刚进房间的时候,他正在研究彼得的脑电波波形图。他的表情很不寻常。我该怎么形容呢?”她努力想着合适的字眼,“对了,好像……好像是贪婪的表情。那种从心底流露出的无法抑制的兴奋。机器人对他们的事业有着巨大热情。他——”

“别说‘他’。说‘它’。”

“艾德,非得这样吗?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就当我没说。”艾德绷着脸,怒目圆睁地埋下头,“请继续。”

“他们会确保彼得接受正确的训练。与此同时,他将不断接受能力测试。然后,等他到大约九岁,他会被转到——”

“九岁!你是说九年?”

“当然。”

“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把他接回来?”

“艾德,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需要我把整个过程讲一遍吗?”

“老天啊,珍!我们不能等九年!”艾德猛然坐直了身体,“我从没听过这样的事。九年?为什么,那时候他都长成半大小孩了。”

“说得很对。”珍妮特将光洁的肘部倚在桌面上,向艾德靠过去,“只要他没长大成人,他就得跟他们待在一起。而不是我们。之后,等他长大成人,等他没那么容易受人影响——那个时候,我们才能跟他一起生活。”

“之后?等他长到十八岁?”艾德推开椅子,跳了起来,“我现在就过去把他接回来。”

“坐下,艾德。”珍妮特将一只丰盈的手臂轻巧地搭在椅背上,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坐下,成熟点儿,别像个小孩一样。”

“难道这对你不重要吗?你不关心吗?”

“我当然关心。”珍妮特耸了耸肩,“但这对他是必要的,否则他得不到正确的发展。这是为了他好,不是我们。他生下来并不是为了我们而存在。你想让他到头来责怪我们吗?”

艾德从桌前走开,“我们一会儿见。”

“你到哪儿去?”

“四处转转,我受不了这种地方。这里让我不舒服。一会儿再见。”艾德穿过咖啡厅,来到大门前。大门自动打开,他发现自己站在阳光刺眼的正午街道上。炙热的阳光直射在他身上。他眨了眨眼睛,让眼睛适应强光。他周围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到处都是形形色色的人和各式嘈杂的声响。他随着人流信步而去。

他还有些恍惚。儿童抚养方式有了新的进展,他当然早就知道,但它一直存在于他的脑海里,是抽象和笼统的,似乎离他很远,离他的孩子很远。

艾德一边走,一边安慰自己:他不过是庸人自扰而已。珍妮特说得没错,这都是为了彼得好。彼得并不是为他们活着,他不是小猫小狗。只有宠物才围着屋子转。他是一个人,他有自己的生活。训练是专门为他准备的,而不是为了他们。这完全是为了发展他的才能和能力。彼得即将像钢铁一样,被熔化,被铸造,直至最后成型。

机器人任劳任怨,总能将工作做到最好。只有机器人才能摒弃人类的心血来潮,运用理性的方法,科学地训练彼得。机器人不会生气。机器人不会唠叨和抱怨。他们不会体罚或者训斥小孩;不会发出自相矛盾的指令;也不会相互争吵,或者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利用孩子。而且,没有人类的成长环境,能杜绝恋母情结的产生。

彻底地杜绝各种情结。很早以前,人们便发现神经机能的病症能追溯到患者幼年的成长经历上,与父母抚养孩子的方式有关。父母教给了孩子拘束和礼貌,给予了他们教训、惩罚和奖励。无论是神经病症、人性情结还是畸形的人格发展,都源自于父母与孩子间存在的主体关系。倘若父母能像一个变因一样被去除了……

父母将永远无法成为孩子的主体。父母对孩子的影响总带着偏见和情绪,由此父母的观点难免被曲解。父母无法成为自己孩子的合格导师。

机器人可以观察孩子,分析孩子的所需和要求,测试孩子的能力,发现孩子的兴趣。机器人不会强迫孩子削足适履式地符合特定模式。只要科学地观察发现了孩子的兴趣以及需求,随时可以根据孩子的自身特点制订训练计划。

艾德走到了一个拐角,车流从他身前呼啸而过,他心不在焉地向前走去。

“哐当”的撞击声响起。自动安全防护装置启动,几根挡杆落下,阻止了他前行。

“先生,请多加小心!”他的身旁传来了刺耳的电子音。

“抱歉。”艾德向后退了几步。挡杆抬了起来。他站在原地等绿灯亮起。这都是为了彼得好,机器人能正确地训练他。等以后,等他长大成人,等他有主见,不那么容易受人影响——“这样对他要好一些。”艾德喃喃道。他又说了一遍,声调提高了不少。几个人侧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脸有些发烫。当然,这样对孩子要好一些。毫无疑问。

十八岁。到孩子十八岁时,他才能和孩子生活在一起。到那时,孩子其实已经长大成人了。

绿灯亮了,艾德仍陷在沉思中。他随其他行人一起过了马路,始终小心地走在安全线内。这样对彼得是最好的。但十八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太久了,”艾德皱着眉头咕哝道,“该死的,真的是太久了。”

比什医生仔细地打量着站在面前的这个男人。他的中继器和记忆存储器“嗒嗒”作响,各式各样的比对结果从脑中的扫描器前闪过,样貌匹配的范围不断缩小。

“我记起来了,先生,”比什医生最后说,“你来自比邻星的殖民地。道尔,爱德华·道尔。让我想想。时间过得真快,上一次还是在——”

“九年前,”艾德·道尔冷冷地说,“到今天为止,整好九年。”

比什医生双手交叠,“请坐,道尔先生。有什么需要我效劳吗?道尔夫人还好吗?我记得,你有位迷人的妻子。在她分娩期间,我和她交谈得非常愉快。”

“比什医生,你知道我儿子在哪儿吗?”

比什医生想了一阵儿,他的手指在锃亮的红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而后轻轻地眯上眼睛,凝视远处,“是的,是的。我知道你的儿子在哪里,道尔先生。”

艾德·道尔放下心来,“很好。”他点了点头,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我知道你儿子的确切位置。大约一年前,我亲自将他送到了洛杉矶生物研究所,他正在那里接受特殊训练。道尔先生,你的儿子展现出了非凡的天赋。容我坦言,你的儿子万中无一,我们只发现过极个别像这样具有真正潜力的人。”

“我能见见他吗?”

“见见他?你说的是……”

道尔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想我说得很清楚。”

比什医生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面前的男人。与此同时,他的光电管大脑以最高速度“呼呼”地转动起来;各个小电闸纷纷开启,电压荷载增大,引导奔涌的电流飞速跃过大脑沟壑。“你是希望看见他的样子吗?——‘见见’这个词可以这么理解。还是希望跟他交谈?——这个词有时候被用于表示更为直接的接触。‘见见’并不是一个严谨的词。”

“我想跟他交谈。”

“我明白了。”比什医生缓缓地从桌上的纸架里抽出几张表格,“当然,首先你得填写一些例行文件。你想跟他交谈多久时间?”

艾德·道尔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比什医生那张淡然的脸,“我想跟他谈上几个小时。单独谈。”

“单独?”

“旁边不得有机器人。”

比什医生没有作答。他抖了抖手中的文件,纸张边缘被他的指甲弄皱了。“道尔先生,”他谨慎地说,“我不知道你的情绪状态是否稳定,是否能够探望你的儿子。你最近才从殖民地回来吗?”

“我是三周前从比邻星出发的。”

“这么说,你刚到洛杉矶?”

“没错。”

“你回来是为了看你的儿子?还是有别的生意要处理?”“我回来是为了看儿子。”

“道尔先生,彼得正处于一个非常关键的阶段。他最近刚转到生物研究所接受更高一级的训练。迄今为止,他主要接受的是常规训练。之前他处于我们所说的无差别阶段。最近他升入了新的阶段。过去六个月,针对他特有的天赋——有机化学,彼得开始了进阶训练。他将——”

“彼得对此有什么想法?”

比什皱起了眉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先生。”

“他是怎么想的?这是他想要的吗?”

“道尔先生,你的儿子具有成为全世界顶尖生物化学家的潜能。一直以来,我们与人类共事,为他们提供训练,开发他们的潜能。我们从未遇到一个人像你的儿子一样,能够在数据汇总、理论构建和材料公式化方面具有这么敏锐和全面的能力。所有的测试都显示,彼得正向他所选领域的顶端快速前进。他还只是个孩子,道尔先生,但恰恰是孩子才需要接受训练。”

道尔站了起来,“告诉我在哪里能找到他。我要跟他谈两个小时,剩下的时间由他决定。”

“剩下的时间?”

道尔紧紧地闭上了嘴巴。他将双手伸进衣服口袋。他的脸涨得通红,神色严肃坚定。九年里,他的体重增加了不少,身材愈显短粗,脸色愈发红润;头发日渐稀疏,不知何时成了铁灰色。他的衣服未经熨烫,松垮而邋遢。

但他周身散发出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

比什医生叹了口气,“好吧,道尔先生。这是你的文件。法律规定,只要你做出正式申请,随时可以见你的儿子。鉴于他已结束无差别阶段,你可以和他交谈九十分钟。”

“单独交谈吗?”

“你也可以将他带离研究所九十分钟。”比什将文件推给道尔,“填写好这些文件,彼得一会儿就到。”

他抬起头冷冷地看着这个站在他面前的男人。

“我希望你谨记,在这个关键阶段,任何情绪体验都可能极大地阻碍他的发展。他已经选定了自己的发展领域,道尔先生。他必须顺畅地按照自己选择的发展路线成长,不能受任何情景性事件的影响。从进阶训练阶段开始,彼得就一直在接触科研人员,但他还不太适应接触其他人类。所以,请万分小心。”

道尔什么也没说。他抓过文件,拔出了随身带来的自来水钢笔。

研究所的大型混凝土建筑群前,两个医护机器人领着彼得出来了,将他留在距离艾德乘坐的地行车几码远的地方,艾德几乎没能认出自己的儿子。

艾德推开车门,“皮特[9]!”他的心脏沉重而痛苦地加速跳动。他在明亮的阳光中看见自己的儿子正轻蹙着眉,朝这边走来。此时已是午后四点钟左右。一阵微风吹过停车场,卷起地上的纸片碎屑,带起细细的沙沙声。

彼得的身形修长而笔直。他长着一双深棕色的大眼睛,像艾德。他有一头浅色近乎金黄的头发,和珍妮特很像。不过他的下巴和艾德一模一样,线条刚硬,轮廓分明。艾德咧着嘴对他露出笑容。九年一晃而过。恍然间,艾德仿佛看见了当年医护机器人从金属罐中举起的托盘上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就像煮熟的龙虾一样通红的小婴儿。

彼得长大了。他不再是婴儿了。他现在是个笔挺而骄傲的半大小子了;他有又大又亮的眼睛和线条刚硬的五官。

“皮特,”艾德说,“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男孩在车门前停下了脚步,平静地注视着艾德。他的眼神闪了闪,打量起车内的情况;他看了看机器人司机,又看了看那个穿着乱糟糟的斜纹西装,正一脸紧张,对他露齿而笑的低矮臃肿的男人。

“进来。快上车。”艾德向里挪了挪,“来吧。我们有地方要去。”

男孩仍盯着他看。艾德忽然反应过来,彼得是在看他松松垮垮的西服、沾满尘土的皮鞋和满是灰色胡茬的下巴。他脸红了,仓促地从口袋里掏出红色手巾,不自在地擦着额头,“我刚下飞船,皮特,从比邻星飞过来。还没来得及洗漱,有点儿风尘仆仆。长途旅行。”

彼得点了点头,“4.3光年,对吗?”

“耗时三周的行程。上车吧。你不想上车吗?”

彼得钻进车子,坐在他身边。艾德“砰”的一下关上了门。

“开车。”车子启动了。“开到——”艾德望着窗外,“开到那上边去,山那边,城外。”他转向彼得,“我不喜欢大城市,一直没法适应。”

“殖民地没有大城市,是吗?”彼得小声说,“你已经不太习惯城市生活了。”

艾德向后靠上椅背。他的心跳已慢慢恢复了正常,“不,事实上正好相反,皮特。”

“你指的是?”

“我之所以去比邻星,是因为我忍受不了城市。”

彼得没再说话。地行车驶上一条通往山中的全钢高速路,开始向上爬升。在他们的正下方,研究所就像一堆巨大的水泥砖块向四周铺展开去,非常引人注目。高速路上行驶的车并不多,只有寥寥几辆。现在的交通大多靠飞行器,地行车越来越少了。

路面角度逐渐变为水平,他们驶上了一条山脊,道路两旁生长着高大的乔木和低矮的灌木。“上面的景色真美。”艾德说。

“是的。”

“你……你过得还好吧?好久没见到你了。我只见过你一次,在你刚出生的时候。”

“我知道。你的探访有记录。”

“你的生活顺利吗?”

“是的,相当不错。”

“他们对你还好吗?”

“当然。”

过了一会儿,艾德倾身向前,“在这里停车。”他对机器人司机说。

车子渐行渐慢,驶向路边。“先生,这里没有——”

“这里就行。把门打开。我们从这里走过去。”

车子停下了,车门缓缓滑开。艾德一脚跨出车门,踏上人行道。彼得疑惑地慢慢跟着下了车,“这是哪里啊?”

“我也不知道。”艾德“啪”的关上车门,“开回城市去。”他对司机说,“我们不需要你的服务了。”

车子开走了。艾德朝道路外面走去,彼得跟在他身后。前方,山坡猛地变陡,向下延伸而去,直至城市的边缘。黄昏落日下,一幅巨大的都市全景图铺展开来。艾德深深地吸了口气,向广阔天地舒展双臂。他脱下外套,把它往肩头上一甩。

“快来。”他往山坡下走去,“一起来吧。”

“到哪里?”

“随便走走,离开这条讨厌的路。”

他们抓着草叶和露出土壤的树根,小心翼翼地沿山坡往下。最后,他们在一棵悬铃木旁找到了平坦的落脚处。艾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里嘟囔着,擦去脖子上的汗水。

“这里。我们坐这里。”

彼得小心地坐下了,稍微与艾德保持着距离。艾德的蓝色衬衫上满是汗渍。他松了松衣领和领带,随后,摸索起衣服口袋,掏出了烟斗和烟草。

彼得看着他用烟草填满烟斗,又擦燃了一大根硫化磷火柴点燃烟斗。

“那是什么?”他小声问。

“这个?我的烟斗。”艾德咂巴着烟嘴,露出了笑容,“你以前没见过烟斗吗?”

“没有。”

“这可是一只好烟斗。我第一次去比邻星的时候搞到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皮特。是二十五年前,我那年才十九岁,差不多只比你现在的年纪大一倍。”

艾德收好了烟草,向后躺倒;他思绪飘忽,胖鼓的脸上现出庄重的神色。

“那时我只有十九岁。我到那里做水管工。修修水管,能卖东西的时候就卖点儿东西。我为地球管道工程公司工作;以前到处都悬挂着它的巨幅广告。拥有无限机会,征服处女胜地,成为百万富翁,寻找遍地黄金。”艾德哈哈大笑。

“你后来怎么样了?”

“不赖,很不赖。我现在有了自己的产业,你知道吗?我为整个比邻星星系提供服务。我们维护和修复管道,我们构建和架设管道。我手下有六百个员工。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达到这一步。这一切来之不易。”

“没错。”

“饿了吗?”

彼得转过头,“什么?”

“你饿了吗?”艾德从衣服里取出一个棕色的纸包,把它打开,“我这里还有几个飞船上没吃完的三明治。每次从比邻星回地球,我都会带上些食物。我不喜欢去餐厅买东西,那里的要价简直是敲诈。”他将纸包递过去,“想吃一个吗?”

“谢谢,不用。”

艾德拿出一个三明治,开始吃起来;他吃得有些拘谨,还不住地瞧自己的儿子。彼得沉默地坐在不远处,漠然地凝视前方。艾德从那张帅气润泽的小脸上完全读不出儿子在想什么。

“没事吧?”艾德问。

“是的。”

“你不冷吧,对吗?”

“不冷。”

“注意别感冒了。”

一只松鼠急急忙忙地从他们身前经过,向悬铃木跑去。艾德丢给它一片三明治。松鼠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于是又慢腾腾地折返回来。它用后腿站立起来,摇着蓬松的大尾巴,冲着他们“吱吱”直叫。

艾德笑了,“瞧瞧它。以前见过松鼠吗?”

“我想没有。”

松鼠叼着那片三明治“嗖”的一下窜出去,消失在灌木丛中。

“比邻星星系没有松鼠。”艾德说。

“是吗?”

“时不时回一趟地球感觉真不错。看看一些旧的事物。不过,它们正在消失。”

“消失?”

“消失不见。被毁了。地球总在不断改变。”艾德挥手比画着山坡周围,“有一天,这里也会消失。他们会砍掉树木,然后把山挖走。迟早整条山脉都会被挖掉,拿去填海造地。”

“你的话越界了。”彼得说。

“什么?”

“我不学习你说的那种信息。我想比什医生告诉过你,我在攻读生物化学。”

“我知道。”艾德喃喃道,“给我讲讲,你怎么和那些东西搅在一起的?生物化学?”

“测试显示,我的能力与这些领域相符。”

“你享受现在的生活吗?”

“你的问题真奇怪。我当然享受现在的生活,这是适合我的工作。”

“在我看来,让一个孩子从九岁起开始学习这些东西,实在太可笑了。”

“为什么?”

“我的老天,彼得。想当年我九岁时,整日只是在镇子里到处晃荡。有时在学校,大多数时候在外面,从这里跑到那里。玩耍,看小人书,总悄悄地溜进火箭发射场。”他想了想,“各种各样的事,什么都做。十六岁时,我跑到了火星上。我在那里做了一阵子厨师,然后跑到了木卫三上。我在木卫三上没找到工作,于是又跑到了比邻星。我乘坐的是一艘大运输船,靠在船上做帮工抵船费。”

“你在比邻星一直待了下去?”

“当然。我找到了自己的追求。那里是个好地方。现在人类正着手开发小天狼星系,你知道吗?”艾德挺起了胸膛,“我在小天狼星系开了一家分公司。规模不算很大,主营零售和维修服务。”

“小天狼星系距离太阳系8.8光年。”

“很远的地方,从这里坐飞船要飞七周。路不好走,要穿越陨石带,一路上都会很颠簸。”

“我能想象得出。”

“你知道我想过要干什么吗?”艾德转向他的儿子,神采奕奕,满脸的希望和热情,“我都想好了。我想,也许我可以到小天狼星系那里去。那是个规模不大的星系。我已经画好了图纸,专门适应小天狼星系特点的水管系统设计图。”

彼得点了点头。

“彼得——”

“什么事?”

“你想没想过,也许你会感兴趣?要不离开地球,到小天狼星系看一看?那可是个好地方。四颗纯净的行星,从未被人类开发过。广阔的空间,看不到边的空间。悬崖、高山、海洋。人迹罕至,只有几个殖民地、几个家族和一些建筑物。有着广阔而平坦的荒原。”

“你是指对什么感兴趣?”

“离开地球。”艾德的脸色有些发白,嘴角不自然地抽动,“我觉得,你也许想跟我一起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里和二十五年前的比邻星很像,纯净,环境宜人。没有城市。”

彼得笑了笑。

“你怎么笑了?”

“没怎么。”彼得突然站起身来,“如果是步行回研究所,最好现在就出发。你说呢?时间要晚了。”

“好吧。”艾德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好吧。但是——”

“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回太阳系?”

“再回?”艾德跟在儿子身后。彼得顺着山坡向上,往道路的方向爬。“走慢点,好吗?”

彼得放慢了脚步,艾德赶上了他。

“我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我不经常回地球。除了你,在这里我别无牵挂,自从珍和我分开之后。事实上,我这次回来是为了——”

“这边走。”彼得翻过山头,向下方的公路走去。

艾德系紧领带,穿上外套,加快速度,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边,“彼得,你觉得怎么样?想和我一起飞到小天狼星系吗?去看一眼?那里是个好地方,我俩可以一起工作。就我们俩。如果你愿意的话。”

“但是我已经有自己的工作了。”

“那套玩意儿?那套该死的化学玩意儿?”彼得又笑了笑。

艾德皱起了眉,脸色如猪肝一般,“你笑什么?”他质问道。他的儿子没有回答。“怎么回事?有什么这么好笑?”

“没什么。”彼得说,“别激动。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彼得稍稍加快了步伐;只见他稳稳迈开大步,柔韧的身躯随之摇晃。“时间要晚了,我们得抓紧。”

比什医生撸起衣服的细条纹袖子,仔细看了看表,“很高兴你回来了。”

“他把地行车打发走了。”彼得小声说,“我们得步行下山。”

外面天色已黑。研究所的灯自动亮起,照亮了一栋栋建筑和实验室。

比什医生从桌前站起,“签个名,彼得。签在这张表格的底部。”

彼得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为什么要签名?”

“证明你根据法律条文见过他,而且我们并未加以阻拦。”

彼得将表格递了回去。比什把它和其他文件一起归档。彼得向医生办公室大门走去,“我走了。到下面的餐厅吃晚餐。”

“你没吃饭吗?”

“没有。”

比什医生双手抱胸,打量着男孩。“讲讲吧。”他说,“你觉得他怎么样?这是你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感觉一定很生分吧。毕竟你接受训练,进行工作,一直跟我们待在一起。”

“感觉……感觉不同寻常。”

“你对他的印象如何?有什么你特别注意到的吗?”

“他非常情绪化。他说的每一句话、干的每一件事情,都带着明显的个人偏见。对当前境遇认知扭曲,与常人几乎无异。”

“还有呢?”

彼得迟疑了,停留在了门前。他露出了笑容,“还有一件事。”

“是什么?”

“我注意到——”彼得笑出声来,“我注意到他身上有股很重的气味。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闻到一股刺激性气味。”

“恐怕他们都是这样,”比什医生说,“皮肤腺体。从血液中排出的代谢废物。等你跟他们待在一起后,你会习惯的。”

“我非得跟他们待在一起吗?”

“他们是你自己的种族。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方式能与他们一起工作吗?为你设计的全部训练都秉承着这一思想。我们倾尽所有地教授你,然后你将——”

“那股刺激性气味让我想起了某种东西。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现在能确定吗?”

彼得陷入了沉思。他集中精力、冥思苦想,小脸皱成了一团。比什医生双手抱胸,耐心地坐在桌前等待。自动暖气系统“滴”的一声启动夜间模式,柔和的暖风轻轻萦绕在他们的身子周围,提升着房间的温度。

“我知道啦!”彼得突然大声喊道。

“是什么?”

“生物实验室里的动物,一模一样的气味。和实验用的动物的气味一模一样。”

机器人医生和这个前途无量的小男孩对望了一眼。两人露出了笑容,一种隐秘的、不为外人所知的笑容——会心会意的一笑。

“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比什医生说,“事实上,我确切地知道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