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预见未来

“这儿的天气总是这么热吗?”推销员向所有吃午饭的人问道。有的人坐在便餐柜台前,有的人则坐在靠墙的破卡座里。这位推销员是个胖胖的中年人,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穿一套皱巴巴的灰西装和满是汗渍的白衬衣,戴一顶巴拿马草帽。

“只有夏天才热。”女侍者回答说。

其他人都没理他。有个卡座里坐的是一对小情侣,十几岁的男孩和女孩,他们的眼睛都紧紧黏在对方身上。此外还有两名工人,袖子高高卷起,露出黝黑多毛的胳膊,正在喝豆汤、吃肉卷儿。另有一名看起来饱经风霜的干瘦农民。一名年长的商人,穿一套蓝色哔叽呢正装,搭配着马甲和怀表。一名肤色黝黑、贼眉鼠眼的出租车司机在喝咖啡。还有个疲惫的妇女,到店里来是为了放下背负的东西,歇一歇脚。

推销员拿出一包香烟,好奇地环视了一圈这间寒酸的咖啡馆,然后点着一根烟。他两臂搭在柜台上,问身边的那个人:“这个小镇叫什么名字?”

那人咕哝着回答:“胡桃溪镇。”

推销员静静地喝了一会儿可乐,漫不经心地将香烟夹在白胖的手指间。接着,他的手探进外衣口袋,拿出一个皮夹子。夹子里有卡、钱,还有备忘纸、票根等零碎的东西,通常都沾满污渍。他翻找了好一阵子,最后找到一张照片。

他先是对着那照片无声地咧着嘴笑,然后笑出了声,声音不大,但嗓音粗哑,还伴随着满嘴口水。“来看看这个。”他对身边的男人说。

那人没理他,继续读报纸。

“嘿,看看这是啥。”推销员用胳膊肘碰碰他,把照片推到他面前,“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那人有点儿烦,勉为其难地扫了一眼那张照片。上面是个侧着脸的半祼的女人,三十五岁左右的年纪,身体白白胖胖,长了八个乳房。

“见过这样的吗?”推销员低声笑着,小小的红棕色眼睛泛着光。他的脸上突然绽开一个猥琐的笑容,又拿胳膊肘碰了碰那个人。

“其实我见过的。”那人觉得他好恶心,继续读报纸。

推销员发觉,那个干瘦的老农民也在看照片。他慷慨地递给他看,“你觉得这个怎么样,老爹?好东西,对吧?”

那农民严肃地检视那张照片,还把它翻过来,细看皱巴巴的背面,又看看前面,然后把它丢还给推销员。照片从柜台上滑落,在空中转了几圈,画面朝上掉在了地上。

推销员把它捡起来,揩干净。他很小心,动作近乎温柔,然后才放回钱包里。女服务生看到它,眼睛亮了一下。

“简直迷死人。”推销员挤了下眼睛,对她说,“你觉得呢?”

女服务生不为所动,耸耸肩,“我可说不好。以前在丹佛周围见过很多这种人,一大群呢。”

“这张照片就是在那里拍的。丹佛的DCA[23]集中营。”

“那儿还有活的吗?”农民问。

推销员干笑,“你是在开玩笑吧?”他迅速地摊了一下手,“现在没活的了。”

他们都在听。就连卡座里的那两个中学生也不再手拉手,而是坐直了身体,瞪大眼睛,侧耳静听。

“我在圣地亚哥那边见过更怪异的种类。”农民说,“去年,有一回我见到的那玩意儿有蝙蝠一样的翅膀,翅膀的骨架上覆盖着一层皮膜,没有羽毛。”

贼眉鼠眼的出租车司机插嘴说:“那算什么。底特律还有两个头的变异人呢,我看过展览。”

“他还活着吗?”女服务生问。

“没有。他们已经对他执行了安乐死。”

“我们上社会学课的时候,”那个高中男生开口说,“看过很多这些人的录影带:来自南方的长翅膀的、来自德国的大头变异人,还有那些体表有好多尖角的,以及像昆虫似的、长得很可怕的。还有——”

“他们中间最可怕的,”那位年长的商人郑重地说,“就是那些英国变异人。他们藏在煤矿里,直到去年才被发现。”他摇着头,“四十年了,一直躲在矿井里,不断繁殖演化。他们的个数快有一百个了,都是战争期间躲进地下的幸存者的后代。”

“他们在瑞典发现了一个新品种。”女服务员说,“我读到过的。据说,这些人能在一段距离之外控制人的意识。只有几个这种变异人,变控局很快就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这是新西兰变异人的变种。”一名工人说,“他们能读心。”

“读心跟控制人的意识是两码事儿。”商人说,“每次听说这种事,我都觉得,还好我们有变控局。”

“战争刚结束的时候他们发现过一种变异人,”那农民说,“在西伯利亚。他们能用意识控制物体,就是所谓的念力。苏联变控局马上就把他们消灭了。现在都没人记得他们曾存在过。”

“我还记得那件事。”商人说,“那时候我还小。我之所以记得这件事,是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些变异恶魔。我爸爸把我叫到客厅,把这事儿讲给我和兄弟姐妹听。我们家当时还在盖房子。就是那段时间,变控局排查了所有人,并给人们的胳膊上盖了章。”他举起干瘦,骨节突出的手腕,“我就是在那时被盖上安全章的,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儿了。”

“现在他们只检查新生儿。”女服务员说。她颤抖了一下,“这个月,旧金山还出现过一个变异人。一年多来的头一个。他们本来还以为,在我们这个区已经不会再有了。”

“反正变异的事儿越来越少。”出租车司机说,“旧金山那边也不严重,不像其他的某些地方,比如底特律。”

“他们每年还能在底特律抓到十到十五个变异人。”那高中男孩说,“那儿到处都有,而且还有好多感染区。尽管有机器人路牌提示,还是总有人进入那些感染区。”

“这次又是什么类型?”推销员问,“我是说旧金山新发现的那个。”

女服务员比了个无所谓的手势,“很普通的,就是那种没有脚趾、弯腰驼背、眼睛很大的类型。”

“夜间活动型。”推销员说。

“那怪物的妈妈把他藏起来了。传说他已经活到了三岁。她让大夫给孩子伪造了变控局的安全章。那大夫是他家的老朋友。”

推销员已经喝完可乐,坐在那里无聊地摆弄香烟,听别人谈论他挑起的话题。高中男生兴奋地耸起身子,靠近他对面的女同学,炫耀他渊博的知识。瘦农民和商人凑在一起,回忆遥远的往事,谈论战争的最后几年,就是第一个十年重建计划之前的那段日子。出租车司机正在跟两名工人交流各自的亲身经历。

推销员设法吸引了女服务员的注意力。“我猜,”他沉吟着说,“旧金山的那个变异人一定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吧。这么大的事儿,发生在这么近的地方。”

“是啦。”女服务员小声回答。

“海湾这边从来都没有真正感染过变异病毒。”推销员继续说,“你们这里从来没出现过那种怪物。”

“没有。”女服务员迅速走开,“这一带从没有过,从来都没有。”她从便餐柜台上抱起一叠盘子,走向后厨。

“从来没有过吗?”推销员很吃惊地追问,“你们真的从来没有在海湾的这边见过变异人?”

“是啊,没有过。”她消失在后厨。那儿,裹着白围裙、手腕上有文身的煎炸师傅站在炉子旁。她的声音有点儿大,还有点儿过于尖利和紧张,这使得农民突然停下来,抬头看了一眼。

寂静如同沉重的帷幕,突然降了下来。所有的说话声都戛然而止。大家都低头看自己的食物。气氛突然变得紧张、阴郁了起来。

“我们这儿没有。”出租车司机说。他的声音响亮清晰,但没有针对任何特定的人,“从来没有过。”

“是啊,”推销员亲切地附和道,“我只……”

“话可不能乱说哦。”其中一名工人提醒。

推销员眨眨眼,“当然,伙计们,当然。”他紧张地在衣兜里摸索什么东西。两枚硬币掉在了地上,一枚是二十五美分,一枚十美分,他赶快捡起它们。“我没有什么恶意。”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那高中男孩开了口。他刚刚才发觉,这次都没有人积极发言。“我听到过一些传闻。”他很急切地开口说,语气严肃,“有人说,他们在约翰逊家的农场旁看到过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看上去像是那种——”

“闭嘴。”那商人头也没回地喝止他。

男孩满脸通红,没精打采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他的声音颤抖了一下,然后收住。他迅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不开心地咽了一口口水。

推销员向女服务员付了那杯可乐的钱。“从这里去旧金山,怎么走最近呢?”他开口问,但女服务员已经转身走开了。

便餐柜台前的人们都在埋头吃饭。没有人抬头看。他们在冰冷的沉默中吃着东西。他们板着脸,很不友好,专注在吃食上。

推销员拎起他鼓鼓的公文包,推开纱门,走到门外的骄阳下。他走向自己停在几米外的那辆破旧的1978年产别克车。一名身穿蓝衬衣的交警站在遮阳棚的阴影里,正懒洋洋地跟一个年轻女人说话。后者身穿一条黄色丝质长裙,裙子几乎被汗水浸透,紧贴在她苗条的身躯上。

推销员在上车之前犹豫了片刻,挥手向那名警察打招呼:“嗨,您很熟悉这座小镇吧?”

警察瞥了一眼推销员皱巴巴的灰西装、廉价领带、汗湿的衬衫和外州的车牌,“你有什么事?”

“我在找约翰逊家的农场。”推销员说,“有件案子要跟他谈。”他走向警察,手指间夹着一张小白卡,“我是他的律师,来自纽约律师公会。您能告诉我怎么去他那里吗?我已经好几年没来过这儿了。”

纳特·约翰逊抬头看中午的太阳,觉得天气不错。他四仰八叉地躺坐在门廊外最下面一级台阶上,用满嘴黄牙叼着一只烟斗。他是个瘦削而结实的男人,浑身透着一股机灵劲儿。身上穿着一件红方格衬衫和一条帆布牛仔裤。他有一双有力的手,尽管已经在人世间打拼了六十五年之久,铁灰色的头发还是非常浓密。

他正在看自家孩子们玩。珍正在他面前大笑着奔跑,胸部在汗衫下起伏,黑发在身后飘扬。她已经十六岁了,眼睛明亮有神,两条长腿结实而笔直。她苗条又年轻的身躯被手里的两块马蹄铁的重量压得向前微曲。蹦蹦跳跳地跟在她身后的是十四岁的戴夫。戴夫的牙齿雪白,头发乌黑,是个帅气的男孩,一个让人骄傲的儿子。戴夫追上姐姐,超过她,到了远端的木桩那里,他两腿分开,站在原地等着。他将手举在腰部位置,手里还轻松地握着自己的那两块马蹄铁。珍喘息着向他的方向跑去。

“开始吧!”戴夫大声说,“你可以先扔。我等着你呢。”

“你是想把我的马蹄铁砸开吧[24]?”

“是想给你砸近一点儿。”

珍把一块马蹄铁丢在地上,然后紧握住另一块,眼睛紧盯着一段距离之外的小木桩。她柔韧的身体弯下去,一条腿滑向身后,脊椎仰弯成了弓形。她仔细地瞄准,闭上一只眼睛,然后娴熟地丢出马蹄铁。马蹄铁哐的一声击中了远处的小木桩,围着它稍微旋转了一下,然后弹开,滚到了一边。尘土随之扬起。

“还不错。”纳特·约翰逊仍坐在台阶上,表示赞许,“不过用力大了一点儿。你应该更放松一些。”当女孩再度弯曲汗津津的身体,瞄准,然后扔出马蹄铁时,他胸中充满了自豪。他的两个身体强壮、模样好看的儿女日渐成熟,马上就是成人了。他们还在艳阳下一同玩耍。

然后,还有克里斯。

克里斯站在门廊边,两臂交叉。他没有参与比赛,他一直在看。从戴夫和珍开始比赛,他就一直站在这里。精致的脸庞上始终都是那副似乎是专注,又似乎是心不在焉的表情。就像他不只能看到弟弟妹妹,还能看到田野、谷仓、河床和层层叠叠的雪松林,甚至还能看到更远的地方。

“来吧,克里斯!”珍在叫他。她和戴夫正穿过场地,捡回他们的马蹄铁,“你不想玩吗?”

不,克里斯不想玩这种游戏。他从不玩耍。他总是流连在自己的世界里,连家人都无法进入他的那个世界。他从不参与任何事,不管是游戏、家务还是家庭活动。他总是独自一人,孤僻、冷漠,难以亲近。他像是不在意任何人、任何事。除非有什么事情突然发生,他会被惊醒一下,短暂地重回家人的世界。

纳特·约翰逊伸出手,在台阶上磕了几下烟斗。他从皮革袋子里捏出些烟丝,塞进烟斗。眼睛却盯着他的长子。克里斯正在恢复活力。他走进了游戏场地,走得很慢,两臂还是平静地交叠在胸前。他像是暂时离开了自己的世界,降临到人世一样。珍甚至没有看见他,因为她已经转过身,准备投掷了。

“嘿,”戴夫很吃惊,“克里斯要加入了。”

克里斯已经来到了妹妹身边,停下来,伸出一只手。他的形象高大又庄严,表情平静,不带任何情绪。珍试探着把自己的一只马蹄铁交给他,“你想要这个?你想跟我们一起玩?”

克里斯什么都没说,他微微向后屈身,那无比优雅的躯体略呈弧形,然后挥出一只手臂,动作快到让人看不清。马蹄铁在空中划过,正好套中远方的小木桩,围着它快速旋转了几圈。一击即中。

戴夫撇了撇嘴,“这算是什么破事儿。”

“克里斯,”珍责备他说,“你这样玩可不公平啊。”

的确,克里斯这样玩并不公平。他旁观了半个小时,然后下场扔了一次。一次完美的投掷,一次就大功告成。

“他从来都没犯过错。”戴夫抱怨说。

克里斯站在原处,面无表情。在正午的阳光下,他就像是一尊镀金的雕塑。金色的头发和皮肤,连裸露出的胳膊和腿也隐隐泛出金色光晕。

他突然紧张地挺直身体。纳特吓了一跳,身体坐直了,“怎么了?”他大声问。

克里斯快速地转了一个圈,优美的身躯呈现出高度警惕的姿态。“克里斯!”珍大声问,“到底……”

克里斯猛地斯向前跑去。他就像是一道被射出的能量束一样,掠过原野,跨过栏杆,冲进谷仓,又从谷仓另一头出来。他矫健的身影以滑草般的速度没入了雪松林间干枯的河床。他就像一道金色闪电,转眼就已经离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围再没有任何声音、任何动静。他的身形已经和远方的风景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他这次又在搞什么?”珍疲惫地问。她来到父亲身边,气呼呼地坐在阴凉处。汗珠在她光滑的颈上和上唇处闪耀。她的汗衫已经湿透了,近乎透明。“他看到了什么?”

“他在找什么东西吧。”戴夫说着,也走了过来。

纳特嘟囔说:“也许吧。这个谁也说不清。”

“我还是去告诉妈妈一声,不给他准备饭了。”珍说,“吃饭时他很可能不会回来。”

纳特·约翰逊感到强烈的愤怒和无助。不,这孩子的确不会很快就回来。他不会回家吃晚饭,明天可能也不会回家,甚至后天也不回来。他会走多久,怕是只有天知道。去哪里,为什么,也都是谜。他独自离去,独自待在某处。“要是我觉得有一点儿希望,”纳特说,“我就会派你们两个去追他。但根本就没有……”

话还没说完,就有辆汽车沿着土路向他们家的农舍驶来。一辆脏兮兮的老旧别克车。开车的是个胖胖的红脸男人,穿一身灰西装。那家伙正在兴奋地向他们打招呼。他的车子发出一阵杂音,终于停下来。发动机安静了。

“下午好。”那男人点点头,然后钻出了汽车。他和气地脱帽致意。这男人是个中年人,长得颇为亲切。他正大汗淋漓地穿过那片干燥的场地,向门廊方向靠近,“也许你们几位可以帮我。”

“你想干什么?”纳特·约翰逊凶巴巴地问。他感到害怕。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河床,心里默默祈祷:上帝啊,现在可别让他回来。珍的呼吸也加速了,小口喘着粗气。她也害怕。戴夫的脸上没有表情,但也没有一点儿血色。“你是谁?”纳特问。

“我名叫贝恩斯。乔治·贝恩斯。”那人伸出手来,但约翰逊没理会。“你也许听说过我。我是太平洋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板。城郊那些防空屋,就是我们公司盖的。你从拉法耶特镇开车过来的时候,在公路上就能看到的小圆房子。”

“你来这里干什么?”约翰逊勉强才能抑制住双手的颤抖。他从没听说过这个人,尽管他的确对那些房子有印象。它们不可能被无视,那么丑的一大片,像是由一个个碉堡组成的巨大蚁丘,散落在公路边。贝恩斯的确像是那种丑东西的所有者。但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买下了这边的一些土地。”贝恩斯解释道。他手里挥舞着一张焦脆的纸片,“这就是地契。可该死的,我无论如何都找不着那块地。”他好脾气地笑笑,“我知道是这个方向,在州公路这一侧的某处。州档案局的职员反正是这么说的,就在那座山的这一侧,离山大约一英里的地方。但是说实话,我真是完全看不懂地图啊。”

“你要找的地不在这里。”戴夫打断他说,“这边只有几家农场。没有人卖地。”

“我买的就是个农场,孩子。”贝恩斯和气地说,“我为我自己和我的太太买下了它,这样我们就可以在这里安家了。”他抽了抽短粗的小鼻子,“请不要误会,我不是要在这里搞房产开发。这次的收购完全是为我个人。我买了一座老农庄,有二十公顷的土地、一台抽水机、几棵老橡树……”

“让我看看你的地契。”约翰逊抢过那叠纸,当贝恩斯还在惊讶地眨眼时,他已经快速地看了一遍。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把合同交还给来人,“你想搞什么?这地契所指的地离这里足有五十英里呢。”

“五十英里!”贝恩斯看上去很震惊,“不是在开玩笑?但是那公务员跟我说……”

约翰逊站了起来,他比那胖子高好多,他的体型极为强健。现在他已经起了疑心,“那个该死的公务员。你滚回你的车里,马上离开。我不知道你想搞些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但我想让你马上离开我的土地。”

约翰逊的大手里握着个闪亮的东西,那是一根金属管,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危险的光芒。贝恩斯看到了那东西,咽了一口口水。“我没有什么恶意,先生。”他紧张地后退几步,“你们这儿的人还真是敏感啊。麻烦您放松一点儿好不好?”

约翰逊没说话,只是把那根细金属棒握得更紧,等着那讨厌的胖子离开。

但贝恩斯还赖着不走,“您看,朋友。为了找这个农场,我已经在这火炉一样的地方开了五个小时的车。能不能让我在您家借个地儿,方便一下?”

约翰逊怀疑地看着他,疑心慢慢变成了厌恶。他耸耸肩,“戴夫,你领他去趟厕所吧。”

“多谢。”贝恩斯微笑着致谢,“如果不是很麻烦的话,还请给我一杯水喝,我愿意付钱给你们。”他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绝不能让城里人占到任何便宜,对吧?”

“上帝啊。”约翰逊反感地扭头不理他。那胖子气喘吁吁地跟在儿子后面,进入了农舍。

“爸爸。”珍小声说。贝恩斯一进门,她就快速跑进门廊,两眼写满了恐惧,“爸爸,他会不会就是……”

约翰逊一手揽住女儿的肩,“坚持一会儿就好。他很快就会走的。”

女孩扑闪着睫毛,黑眼睛里全是无声的恐惧,“每次有水务公司的人,或者收税的、流浪汉、小孩,不管是什么人来我们这里,我都会觉得刺痛,就这里。”她用手按住心脏的位置,“自我有这种感觉开始,都已经过了十三年了。我们还能坚持吗?还能坚持多久呢?”

那个名叫贝恩斯的家伙从厕所出来,一脸的感激。戴夫·约翰逊默默站在门口,身体僵直,年轻的面庞像石像一样冷漠。

“谢谢你,孩子。”贝恩斯叹了口气,“那么,我该去哪儿喝杯水呢?”他期待地咂咂嘴,“当你在这穷乡僻壤开了大半晌的车,寻找某个口沫横飞的推销员卖给你的破地儿后……”

戴夫走向厨房,“妈妈,这个人想要点儿水喝。我爸说可以给他。”

戴夫背对着贝恩斯。贝恩斯瞥见了那位母亲,她头发灰白,瘦瘦小小的,手拿玻璃杯走向洗碗池。她的脸上满是风霜和哀愁,显得有些麻木。

接着,贝恩斯沿着一道走廊飞快地向屋子里走去。他走到一间卧室,拽开门,发现里面有一架大衣柜。他转身快速返回,穿过客厅,进入餐厅,然后又来到另一间卧室。短短一瞬间的工夫,他就已经检查遍了整座房子。

他透过一扇窗子向外看。外面是后院,院里停着一辆生锈的破旧卡车,还有个防空地下室的入口,周围散落着成堆的铁罐。鸡在到处挠食儿,一条狗睡在草棚下面。还能看到几个旧轮胎。

他发现一道通往屋后的门。他轻手轻脚地把门拉开,走了出去。他的视野里没有人。外面有间谷仓,独立于主屋之外,是座东倒西歪的老旧的木制建筑。更远处是雪松林,还有条河道。

贝恩斯小心翼翼地沿着房子的外围绕行。他大约有三十秒钟的时间。他刚才关上了厕所门,男孩会以为他又回到了里面。贝恩斯透过一扇窗户看房子内部:一个大衣柜,里面塞满旧衣物、纸盒子和成捆的旧杂志。

他转身往回走,来到墙角,转了个弯。

纳特·约翰逊巨大的身躯挡住了他的去路,“好吧,贝恩斯。这可是你自找的。”

突然,有一道粉红色的光波划过。那道光太过耀眼,令阳光都黯然失色了。贝恩斯向后跳开,伸手在外衣口袋里摸索。但光的余波还是击中了他,他在那股能量的打击下险些摔倒。他的西装形护甲吸收了这一击的能量,并消解了不少,但剩下的电力还是刺激得他牙齿打战,有一瞬间他甚至像提线木偶一样颤抖不止。黑暗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他知道,护甲上的网格状防护结构一定发着白光,它正在吸收能量,并尽可能地将其消解。

他亮出了自己的“金属管”,而约翰逊并没有任何护甲。“你被逮捕了。”贝恩斯沉着脸低声说,“把你的棍子放下,举起双手。把你家人也都叫来。”他用枪管示意,“好了,约翰逊。干脆点儿。”

那细管颤抖了几下,然后从约翰逊的手指间滑落,“你还活着。”他渐渐明白过来,恐惧的神色也越来越明显,“那……那你一定是……”

戴夫和珍都来了,“爸爸!”

“你们都到这边来。”贝恩斯下令,“你们的妈妈在哪儿?”

戴夫麻木地扬了一下头,“里面。”

“找到她,带她到这里来。”

“你是变控局的人。”纳特小声说。

贝恩斯没有回答。他正在摆弄自己的脖子,拉扯自己肥厚的下巴。他从双下巴的褶皱里拿出一个小的联络用麦克风,装进衣袋里。麦克风的金属电线闪闪发亮。土路上传来发动机的轰鸣声,开始还只是轻微的颤响,然后逐渐变大。两辆泪滴形的黑色金属物滑行过来,停靠在农舍旁边。人们蜂拥而出,都穿着国家警察的深灰绿色制服。天空中也有成群的黑点在降落,就像一群丑陋的苍蝇,遮天蔽日,不断吐出人员和装备。那些人缓慢地落到地面上。

“他不在这里。”贝恩斯对第一个来到面前的人说,“他跑了。通知后方实验室里的威兹德姆。”

“我们已经封锁了整个地区。”

贝恩斯转向纳特·约翰逊,后者还迷茫地呆呆站着,似乎无法理解周围发生的一切。他的一对儿女都在他身边。“他怎么知道我们会来的?”贝恩斯问。

“我不知道。”约翰逊咕哝着说,“他就是……知道。”

“心灵感应吗?”

“我不知道。”

贝恩斯耸耸肩,“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我们已经在这片地区布下了天罗地网。不管他有多大神通,都逃不掉的。除非他能凭空消失。”

“你们抓到他之后……如果能抓到他的话,会怎么对待他呢?”珍结结巴巴地问。

“研究他。”

“然后就会杀了他吗?”

“这要看实验室的评估结果。如果你们能多给我点儿参考信息,我就能预测得更准确些。”

“我们没什么能告诉你的。我们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那女孩的声音因绝望而尖利了起来,“他从来不说话。”

贝恩斯吓了一跳,“什么?”

“他平时都不说话。他从不跟我们说话,从来都没有过。”

“他多大?”

“十八。”

“没有交流。”贝恩斯出汗了,“十八年来,你们之间都没有建立语义学上的交流吗?那他有没有任何与人交流的方式呢?手语?代码?”

“他……根本就不理我们。他在这里吃饭,跟我们待在一起。有时也和我们玩游戏,或者跟我们坐在一起。他常常一走就是好几天。我们从来都搞不懂他在干什么、去过哪儿。他睡在谷仓里……自己一个人。”

“他真是金色的吗?”

“是的。皮肤、眼睛、头发、指甲。一切。”

“他个子很高吗?体型很优美?”

那女孩隔了一会儿才回答。有一种奇特的情感在她疲惫的身体里涌动着,让她短暂地容光焕发。“他美得让人难以置信,像是降临人世的神。”她的嘴唇颤抖着,“你们不会找到他的。他能做到好多神奇的事,你们根本不会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的力量远远超过你们有限的……”

“你觉得我们抓不到他?”贝恩斯不由皱起眉头,“不断有新的搜捕小组到达。你从来没见过我们的特工组织发动围剿。在过去的六十年中,我们不断查漏补缺。如果他能逃脱,将是史无前例……”

贝恩斯突然闭了嘴。三个人正在快步走向门廊,其中两个是穿着绿色制服的警察,他们中间夹着第三个人。那个人走路悄无声息,轻灵矫健,身体微微发光,比警察要高大很多。

“克里斯!”珍尖叫起来。

“我们抓到他了。”其中一名警察说。

贝恩斯不安地摆弄着手里的激光枪,“在哪儿抓到的?怎么抓到他的?”

“他自首的。”警察回答,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他自己来到我们面前。看看他,他就像一尊金属雕像,就像是某种——神。”

那个金灿灿的身影在珍身边停留片刻,然后缓慢而平静地转过身,面向贝恩斯。

“克里斯!”珍尖叫起来,“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啊?”

贝恩斯也在纳闷同一件事。不过,他暂时放下了这个疑问,“喷气机在前院吗?”

“可以随时出发。”一名警察回答。

“很好。”贝恩斯从他们身边大步走过,下了台阶,来到了泥土地上,“我们走,我要把他直接带回实验室。”他细细打量平静地站在两名警察之间的高大身影。站在他身边,警察就像是缩小了一样,显得又丑陋又招人嫌。像矮人……珍刚才说什么来着?像是降临人世的神。贝恩斯生气地移开视线。“动作快点儿。”他低声催促,“这家伙可能很厉害。我们还从来没见过同样的类型,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本事。”

除了那个坐着的人,房间是空的。仅有四面光秃秃的墙壁、地板和天花板。一道沉静的白光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远端墙壁的高处有一块空槽里嵌着观察窗,通过观察窗,整个房间的情况都一览无余。

坐着的人很平静。从房间的门被上锁开始,到房间外传来沉重的门闩落下的声音,再到精明的技术人员各就各位,坐到观察窗前,他一直保持着静止。他低头看地板,弓身向前,双手交握,面容平静,近乎没有表情。四个小时,他连一块肌肉都没动过。

“怎样?”贝恩斯说,“你们了解到什么了?”

威兹德姆不满意地咕哝说:“并不多。如果我们在四十八小时内不能把他的秘密挖出来,就只能强制对他执行安乐死。我们不能冒险。”

“你认为他接近于突尼斯变种。”贝恩斯说。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他们以前找到过十个这种变异人,生活在被遗弃的北非城镇里。他们的生存技能很简单,他们杀死并消化其他的生命形式,然后模仿猎物,取代猎物在自然界的位置。他们被称为“变色龙”。为了消灭这帮家伙,变控局损失了六十条人命。六十名顶级专家,都是变控局训练有素的干将。

“有线索吗?”贝恩斯问。

“他特别得要死。这事儿肯定很难办。”威兹德姆手按着一堆胶片说,“这是完整的报告,我们从约翰逊和他的家人那里得到的所有信息。我们给他们注射了记忆清理剂,然后放他们回家了。十八年来,都没有语义学上的交流。但他看起来却完全发育成熟了。十三岁成年,生命周期短于我们,成长得比我们快。但他的这些金色毛发是怎么回事?还有这金色光芒?简直像是镀了金的罗马雕像。”

“分析室的报告送来没有?你肯定已经获取了他的脑波。”

“他们已经扫描过他的整个脑波模式,但还要花些时间才能解读完毕。我们都忙得像疯子一样,他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威兹德姆用短粗的手指戳着观察窗,“我们那么容易就抓住了他。他应该没多大本事才对,是吧?但在给他执行安乐死之前,我还是想知道他到底能做到些什么。”

“也许我们应该让他多活一点儿时间,直到解开谜团。”

“四十八小时后执刑。”威兹德姆固执地重复了一遍,“不管我们有没有得到研究成果。我不喜欢他。他让我毛骨悚然。”

威兹德姆站在那儿,咬着雪茄。他有一头红色头发,满脸横肉,身材矮胖,有着像桶一样的浑圆胸膛,冷漠又凶悍的眼睛深陷在威严的面庞里。埃德·威兹德姆是变控局北美分部的头儿,但现在他很担心。他的小眼睛骨碌碌来回转,像是在他凶悍的大脸上装了两盏灰色警报灯。

“你在怀疑,”贝恩斯缓缓地说,“这就是……那东西?”

“我一直就是这么想的。”威兹德姆没好气地说,“我也只能这么想。”

“我是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威兹德姆来回踱步,在研究室的桌子、座位上的技术人员、专业设备和嗡嗡轻响的电脑间穿行。胶卷放映机和研究终端机发出嗡嗡的声音。“这东西跟他的家人一起生活了十八年,而他们却不能理解他。连他们都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本事。他们只知道他能做什么,却不知怎样做到。”

“他能做什么?”

“他知道一些事情。”

“哪一类的事呢?”

威兹德姆从腰间拔出他的激光枪丢在桌上,“拿去。”

“干什么?”

“到这边来。”威兹德姆做了个手势,将观察窗滑开一英寸,“用枪打他。”

贝恩斯眨眨眼睛,“你说过要等四十八小时的。”

威兹德姆骂了一句,抓起那把枪,透过窗口瞄准坐着的人的后背,扣动了板机。

一道炫目的红光射出。房间中有一团能量云腾起,能量云中闪现出火花,然后熄灭,变成一团黑色的灰尘。

“我的上帝啊!”贝恩斯惊叫,“你……”

他没说完这句话,那个人已经不在原地坐着了。就在威兹德姆开枪的同时,他躲到了房间一角,避开了激光束,动作快到让人看不清。他现在正慢慢返回原处,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还是一副深思的模样。

“第五次了。”威兹德姆说着,把枪收了起来,“上次是我和杰米森一起开枪,也没打中。他能精准地判断激光束从哪里来、什么时候来。”

贝恩斯和威兹德姆面面相觑。两人都在想同一件事。“但即便是读心术,也不能帮他判定子弹方向。”贝恩斯说,“时间也许是能预料到的,但弹道不行。你事先知道自己要打哪里吗?”

“我不知道。”威兹德姆平静地回答,“我一下子就开枪了,打到哪儿近乎是随机的。”他皱起眉头,“随机。我们必须在真正的随机情况下做个测试。”他招手叫了一组技术人员过来,“让一组建造团队来这里。十万火急。”他抓过纸笔,开始画草图。

在建造团队施工时,贝恩斯在实验室外的大堂见到了他的未婚妻。这里是位于变控局中央的大休息厅。

“你最近怎么样?”她问。安妮塔·费里斯是个身材高挑的金发女郎,蓝眼睛,体型成熟丰满,保养得当。她还不到三十岁,是个美貌又干练的女人。她身穿金属箔材质的长裙和斗篷,衣袖上有红黑两色的条纹——A级人物的标志。安妮塔是语义分析局的局长,是政府的顶级协调员。“这回有什么趣事吗?”

“趣事很多。”贝恩斯带她离开大堂,进入幽暗的酒吧区。这里播放着轻柔的背景音乐,不断变幻的光影呈几何图纹。模糊的身影在昏暗的环境中灵巧地穿行,从一桌赶往下一桌。那些是安静又高效的机器人服务生。

当安妮塔品尝她的汤姆·科林斯鸡尾酒[25]时,贝恩斯简单地描述了他们的新发现。

“会不会是这样,”安妮塔不紧不慢地问,“他体内有某种干扰器?以前有过一种变异人,他们能直接用念力改变周围环境,无须任何工具,直接用念力控制物体。”

“念力吗?”贝恩斯焦灼地用手指轻敲桌面,“我觉得不像。那东西只是有预测的能力,但无法控制物体。他无法阻止激光束飞来,但可以提前躲开。”

“他难道能在分子间跳来跳去?”

贝恩斯没有笑,“这是很严肃的事儿。我们部门处理这类怪物已经有六十年之久——超过你我年龄的总和。以前总共发现过八十七种变异人,我是说能够繁衍后代的真正的变异人,而不是简单的畸形胎儿。这是第八十八种。以前的每一种,我们都能妥善处理。但这种……”

“这种变异人为什么让你特别担心呢?”

“首先,他已经年满十八岁。这本身就已经令人难以置信。他的家人居然设法把他隐藏了那么久。”

“那些丹佛郊区的女人的年龄不是比他还大吗?我是说那些长着……”

“她们生活在官方集中营里。高层有些人突发奇想,允许她们繁育后代。可能是为了工业生产。我们把安乐死刑期推迟了几年。但克里斯·约翰逊却在我们的控制之外。丹佛那些怪人都生活在持续的监控之下。”

“也许他就是无害的。你们总是先入为主,把所有变异人都看作威胁。他甚至有可能带来好处。以前不也有人认为那些女人能辛勤工作吗?也许这个怪物也有促进种群进步的用途。”

“问题是哪个种群?肯定不是人类。就像是老生常谈的‘手术很成功,但病人死了’,如果我们依靠变异人推动人类的进化,那么地球的继任者就将是变异人,而不是我们人类。变异人为了自己的种族而繁衍生息。不要指望我们能给他们套上锁链,让他们为我们服务,想都别想。如果他们真的领先于我们这些‘智人’,他们就会在这场公平的竞争中胜出。为了生存,我们从现在开始,就得用点儿手段把他们消灭干净。”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这样定义:如果有更高级的人类出现,我们立马就会知道。他会是那个我们无法安乐死的人。”

“差不多就这么回事。”贝恩斯回答说,“如果真有更高级的人类存在的话。也许世上只是出现了一些怪异的人类而已,他们只是在某一方面比现有的人类更进步。”

“尼安德特人[26]很可能以为克罗马农人[27]也只在某些方面比他们更进步而已,只是更善于创建符号、打制燧石而已。从你的描述来看,眼下这东西,可不只在某些方面比人类进步。”

“这个怪物,”贝恩斯缓缓地说,“他有预知的能力。截至目前,他成功地存活了下来。他适应环境的能力强过你我。你觉得要是我们被关在那间审讯室,被人用激光枪乱射,能活多长时间?在一定意义上,他已经掌握了最高阶的生存能力。如果他的预测每次都精准的话……”

墙上的广播响起:“贝恩斯,快到实验室来。离开酒吧,赶快过来。”

贝恩斯把椅子向后一推,站起身来,“一起去吧,你或许想看看威兹德姆又有什么天马行空的想法。”

一群变控局的重要人物挤在一起,围成了一个圈。他们大多是头发灰白的中年人,正在听一个穿着白衬衣、两袖高高卷起的消瘦的年轻人介绍一个复杂的金属和塑料造出的方盒,那东西占满了观测台的中心地带。从方盒中伸出了一排丑陋的管状炮管,这些闪亮的炮管连接着像迷宫一样复杂的电子线路。

“这次,”年轻人兴奋地说,“将是我们第一次实弹测试。它随机开火——至少以我们目前的能力,已经最大限度地做到了随机。重量不同的球被抛入气流中,然后自由降落,落下的时候会切断继电器。它们每次下落的方式都不同,而下落的方式会影响机器的射击方式。每次下落,都会使得机器以不同的射击时间和射击角度开火。这个机器共有十个炮管,每一个都不停地移动。”

“没有人事先知道它们会以怎样的方式射击吗?”安妮塔问。

“没有人。”威兹德姆揉搓着他的那双大胖手,“读心术帮不了他。那一套对我们这机器没有用。”

安妮塔来到观察窗前,方盒也已就位。她惊叫了声,“就是他吗?”

“有什么不对吗?”贝恩斯问。

安妮塔两腮飞红,“怎么会这样?我以为会是一个……丑陋的怪物。可是上帝啊,他可真是俊美!就像是一尊黄金雕像。就像是神!”

贝恩斯笑起来,“他才只有十八岁,安妮塔。对你来说,太嫩了一点儿。”

那女人仍旧透过观察窗看着里面的情景,“你看他。才十八岁?我不信。”

克里斯·约翰逊坐在房间正中的地板上。他一副深思模样,低着头,两臂交叉,双腿盘坐在身下。在头顶的强光照耀下,他健美的身体泛着微光,光晕沿着他的轮廓波动,就像是用柔软的黄金塑造出的光彩夺目的金身。

“挺美的,不是吗?”威兹德姆嘟囔说,“好的,开始吧。”

“你们要杀死他?”安妮塔质问。

“我们尝试着杀死他。”

“但是他……”她犹疑地停顿了一下,“他不是怪物。他不像其他变异人,不像那些丑陋的双头怪,或是昆虫状的家伙。也不像突尼斯来的那些怪物。”

“那他是什么,我请问?”贝恩斯问。

“我不知道。但你们不能就这样杀死他,这太可怕了!”

那方盒“咔嗒”一声启动了。那些炮管动起来,静静地变换着位置。三根缩回,消失在方盒内部;其他几根伸出。炮管迅速而高效地移动就位,突然,毫无预兆地开火射击。

激光束呈扇面向房间里射击,声势令人震惊。机器射击的模式每一瞬都在改变,不同的射击角度、不同的速度。令人应接不暇的纷乱眩光从打开的观察窗向房间中不断倾泻。

那个金黄的身影动了起来。他来回闪避,娴熟地躲开身边到处飞舞的激光束。烟灰如翻卷的浓云遮蔽了他的身影,他被发出爆裂声的火焰和尘灰吞没了。

“住手!”安妮塔叫起来,“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们会害死他的!”

那房间已经变成了能量地狱。人影已经完全消失。威兹德姆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才对操作方盒的技术人员们点点头。他们按下几个操作按钮,炮管的射击速度减缓,最终射击停止了。炮管缩回了盒中。一切都安静下来。盒内的机械构造也不再嗡嗡作响。

克里斯·约翰逊还活着。他从渐渐散去的尘云中现身,身上到处是被烧焦的痕迹,但没有受伤。他躲过了全部的激光束。激光束袭来,他于其间穿梭闪避,就像在粉色火焰构成的刀锋上起舞的舞者。他活下来了。

“不!”威兹德姆嘟囔着,浑身战栗,面色阴沉,“他不靠心灵感应。那些激光束是随机发射的,没有事先安排好的射击模式。”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是又惊又怕。安妮塔颤抖着。她脸色苍白,一双蓝眼睛瞪得好大。“那么,现在怎样?”她轻声问,“结论是什么?他到底有什么本事?”

“他善于猜测。”威兹德姆揣测道。

“别再自欺欺人了。”贝恩斯回应说,“他并不靠猜。这才是最可怕之处。”

“是,他的确不是猜的。”威兹德姆缓缓点头,“他早知道,他预知了每一击。我想知道……他有可能犯错吗?他有没有可能判断错误呢?”

“可我们抓住了他。”贝恩斯指出。

“你说过,他是自愿被抓回来的。”威兹德姆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他是不是在埋伏设置好了之后才回来的?”

贝恩斯跳了起来,“是的,是在那之后。”

“他是因为无法突破包围,所以才自首。”威兹德姆苦笑,“我们的埋伏的确是完美无缺。它也应该是完美无缺的。”

“只要包围圈有一个漏洞,”贝恩斯轻声说,“他就会知道,然后脱身而去。”

威兹德姆调了一队武装卫兵过来,“把他从这里带走,送到安乐台去。”

安妮塔尖叫起来:“威兹德姆,你不能……”

“他比我们先进太多了。我们根本没有办法跟他竞争。”威兹德姆的眼睛里流露出萧索的神情,“我们只能猜想未来会怎样,而他却早已知道。未来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不过,我觉得这也帮不了他被安乐死的命运。一瞬之间,整个安乐台都将被毒气淹没。瞬间致命的毒气会把整个区域完全覆盖。”他不耐烦地对卫兵示意,“动手,马上把他带下去。一点儿都不要耽搁。”

“我们能做到吗?”贝恩斯心事重重地咕哝道。

卫兵在囚室的一道闸门前列队。控制塔上的工作人员小心地打开门锁。前两名卫兵谨慎地进入囚室。激光枪做好了随时射击的准备。

克里斯就站在房间中央,他背对着那些悄悄接近他的人。有那么一会儿,他很安静,一动不动。卫兵们向两侧散开,更多的同伴进入了房间。然后……

安妮塔尖叫。威兹德姆咒骂。黄金人猛地转身,向前起跳,他像一道迅疾的闪电,一下就闯过了三层卫兵,突破闸门,逃进了走廊。

“抓住他!”贝恩斯大叫。

到处都有卫兵在奔忙。激光束照亮走廊,那金人从他们中间闯过,已经跑上了斜坡。

“没用的。”威兹德姆平静地说,“我们不可能打中他。”他按下一个按钮,然后是另一个,“但这招可能管用。”

“什么……”贝恩斯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跳跃的人影突然直直地向他冲来,将他撞向一边。那身影飞快地从他身边掠过。他跑起来毫不费力,脸上也没有表情,一面跑,一面闪躲跳跃,避开在身边乱飞的激光束。

有一个瞬间,那张金黄的脸就在贝恩斯面前。那张脸一闪而过,消失在一条偏僻的走廊里。卫兵在他后面追赶,不停地单膝跪地射击,大声地发布指令。重型机枪的开火声响彻整栋建筑物的内部。闸门落下,通往外面的走廊一条接着一条被封闭。

“上帝啊!”贝恩斯惊叹着站起来,“这家伙这么强,除了跑就不会干别的吗?”

“我刚刚下了命令,”威兹德姆说,“已经封锁了整座建筑。现在没有一条路可以出去。任何人都不准进出。他暂时能够在建筑物内部自由行动,但绝不可能逃出去。”

“哪怕我们只忽视了一个出口,他都能知道。”安妮塔战战兢兢地指出。

“我们不会忽视任何出口。我们抓到过他一次,就能再次抓到他。”

一台早就进入房间的信使机器人现在才把它带来的消息毕恭毕敬地交给威兹德姆,“分析部门送来的,长官。”

威兹德姆打开记录胶卷。“我们将会了解他的思维方式。”他两手发抖,“也许可以借此发现他的弱点。他的确比我们更有头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无懈可击。他只能预测未来,却不能改变它。如果前方只有死路一条,他也没办法……”

威兹德姆的声音渐小直至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把胶卷交给了贝恩斯。

“我在楼下酒吧等你。”威兹德姆说,“我要喝点儿烈酒提神。”他的脸已经变成铅灰色,“我只能说,打死我我也不希望这个就是要替代我们的种族。”

“分析结果怎样?”安妮塔不耐烦地从贝恩斯肩膀后面向前探视,“他到底是怎么思考的?”

“他根本不思考。”贝恩斯说着,把那卷胶卷交还给他的上司,“他根本就不用思考。他几乎没有前额叶。他不是人类,也不使用符号。他只是一种动物而已。”

“一种动物。”威兹德姆说,“只有某种方面的机能高度发达。他不是什么超人,他根本就不是人。”

变控局大楼上上下下的走廊里,到处都是卫兵和武器装备,不时传出一阵阵铿锵的声音。成群结队的警察拥入大楼,和卫兵并肩工作。走廊和房间都在被逐一排查,然后被封锁。早晚,那个名叫克里斯·约翰逊的黄金人都会被找到,并被逼入绝境。

“我们一直都在担心,会有一类智慧超群的变种人出现。”贝恩斯深思着说,“就像人类比大猩猩高等一样,他们比人类高等。我们以为他们会有隆起的颅腔,有心灵感应能力、完美的语义系统、顶级的符号化和计算能力。他们沿着我们的进化路线继续向前发展,是一种更为优秀的人类。”

“但他的反应却是出于本能。”安妮塔惊叹地说。她已经拿到那份分析报告,正坐在一张桌子边细细研读,“本能反应,就像一头狮子。一头金狮。”她把报告胶卷推到一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他是狮神。”

“禽兽而已。”威兹德姆厉声纠正,“你是想说,他是个金毛野兽吧。”

“他跑得很快。”贝恩斯说,“但也仅此而已。不会制造工具。他不建造任何东西,也不使用身边的任何工具。他就只知道站在那里,等待合适的时机,然后飞快逃走。”

“这比我们预料到的所有情况都更糟糕。”威兹德姆说。他平常红润的脸颊已经变成铅灰色。他像个老头儿一样无精打采,粗壮的双手不停颤抖,稳定不下来。“居然要被一种动物取代!一种只知道逃跑和躲藏的动物。他甚至没有语言!”他愤恨地说,“这就是那些人没有办法跟他交流的原因。我们一直还想知道他使用怎样的语义系统。他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他的能力根本不值一提,跟一条狗没有什么两样。”

“这意味着智能的失败。”贝恩斯嘶哑地说,“我们成了这条进化线路上的最后一环,就像恐龙一样。我们将智能发展到了极致,也许发展得太过了。如今,我们知道太多,想得太多,以至于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如今的人类善于思考,”安妮塔说,“却不善于行动。这已经开始让社会失去活力。但这个异类……”

“这个异类的身体机能比任何时代的人类都要强。我们可以回忆起曾有过的经历,把它们记在脑子里,从中学习。最佳状态下,我们可以根据记忆中的过往事实,对未来做出合理的预测。但我们没有绝对的把握。我们必须考虑概率。人类眼中的未来是灰色的,而不是非黑即白那样明确。我们只是在猜想。”

“克里斯·约翰逊不用猜想。”安妮塔说。

“他可以预见到未来,看到未来要发生的事。他可以……预知。我们暂时这样称呼他的能力吧。他能看到未来。也许在他看来,那都不算是未来。”

“的确。”安妮塔若有所思地说,“他眼中的未来应该就是现实,他所谓的现实范围更为广阔。他的现实世界在未来,而不是过去。我们的现实,却始终跟过去相关。对我们来说,只有过去才是确定无疑的。对他来说,未来是确定的。他很可能并不记得过去,跟没有记忆的动物没有什么两样。”

“随着他个人的成长,”贝恩斯说,“随着他的种族的进化,预知能力可能会渐渐增强。从预知十分钟,到三十分钟,然后一个小时,一天,一年。最终,他们或许能预知一生。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将生活在确定无疑、没有变化的世界里。他们的世界中没有变量,没有不确定性。永恒不变!他们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事。他们的世界是完全静态的,就像铁板一块。”

“而等到死亡降临时,”安妮塔说,“他们就会坦然接受。他们不会有任何挣扎。因为对他们来说,死亡也是早已发生之事。”

“早已发生之事。”贝恩斯重复说,“对克里斯而言,我们的枪弹早就已经发射过了。”他刺耳地苦笑,“出众的生存能力并不意味着更高级的人种。如果再来一次全球大洪水,能生存的将只有鱼类。如果再来一次冰川纪,也许地球上只剩下北极熊。当我们打开门锁时,他早已经看到那些卫兵,知道他们站在哪些位置,将会做什么。他有一项了不起的能力,但并没有发达的头脑。那只是一种身体层面的感官能力而已。”

“但如果所有出口都被封闭。”威兹德姆说,“他就会知道自己无法脱身。他此前投降过一次,这次他还会投降的。”他摇摇头,“只是个动物。没有语言,也不会利用工具。”

“有了那种感官能力。”贝恩斯说,“他并不需要其他东西。”他看了下手表,“已经过了午夜两点。整栋楼都彻底被封锁了吗?”

“你不能离开。”威兹德姆说,“你整晚都得守在这里,甚至得待到抓住那个混蛋为止。”

“我是说她。”贝恩斯指指安妮塔,“她早上七点就得到语义局。”

威兹德姆耸耸肩,“我管不了她。要是她想走,可以离开。”

“我还是留下吧。”安妮塔决定说,“我想在这里看着他……被消灭。我在这里睡。”她犹豫了一下,“威兹德姆,有没有别的办法?如果他只是个动物,我们能不能……”

“你说动物园?”威兹德姆的声音愤怒地拔高,听起来有些歇斯底里,“把他关进动物园的笼子里吗?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他还是被消灭掉更好!”

好长时间,那个高大、闪亮的身形都蜷缩在黑暗里。他在一间储藏室中。周围都是木箱和纸盒,整整齐齐地码着。所有物品上都有编码和记号。四下寂静无人。

但只要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人类闯入,搜查整个房间。他可以看见这一场景。他能清楚地看到这些人遍布房间各处,手执激光枪,表情凶狠,眼里透着杀气。

这情景只是众多场景之一。他的眼前有多个场景,每一个都纤毫毕现。每一个场景之后又重叠着其他的后续场景,后续场景逐渐模糊,最终消失。模糊程度是渐进的,一重比一重模糊。

马上要发生的、最靠近他的那个场景,极为清晰。他可以轻易地看到那些持枪者。他要在这些人到达之前离开这个房间。

黄金人平静地站起来,走向房门。走廊是空的。他已经看到自己身在门外,在空旷、有回声的走廊里,身周是金属墙壁和暗淡的灯光。他大胆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尽头的电梯指示灯正亮着。他走到电梯前,进入。再过五分钟,就会有一群卫兵跑来,跳进同一台电梯里。但到那时,他应该已经离开电梯,电梯也已经再次回到楼下。现在,他按下按钮,上到更高的一层。

他步入一段偏僻的通道,这里看不到任何人。这当然不会让他觉得意外,他根本就没有吃惊的能力,对他而言,这种情绪就不存在。不久之后,所有事物的位置、物体间的空间关系,对他来讲都像自己的身体一样,了如指掌。他唯一不知道的,就是此前发生过的事。它们都消失了。他也曾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好奇过,不知道自己经历过的那些事物都到哪里去了。

他到了一间小小的物资补给室。这里刚刚被搜查过。还要再过半小时,才会有人再次打开这里的门。他有这么多时间。他可以预知半小时后的事情。然后……

然后他就能看到另一个区域,比这里更远一些的区域。他不断地移动,不断地探索之前没见过的区域。视野和景象不断地延展开来,静止的画面呈现在眼前。所有的事物都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张巨大棋盘上摆好的棋子。他在棋盘上移动,两臂交叉,面容平静。就像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未来的事物就像脚下的大地一样清晰可见。

此时此刻,蹲在这间狭小补给室里的他,看见了未来半小时的场景,这些场景异常多样。各种可能出现的未来摆在他面前。这半个小时被切割成了无数种可能性,这些可能性构成的路线无比复杂。他来到了一处关键区域;他即将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可能性世界中穿行。

他把注意力放到了十分钟以后的一个场景。这一场景如同三维静态图一样,展现了这样的一幅画面:走廊尽头有一架重机枪,射击范围覆盖了整条走廊。人们正谨慎地逐个搜索房间,并复查所有房间,重复着他们之前的做法。半小时后,他们将会来到这间补给室。有一个场景显示,他们在检查这个补给室。那时,他当然已经离开。他不在那个场景里,他已经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下一个场景显示的是一个出口。卫兵排成密集的队列。无路可逃。在那个场景里,他藏在一边,紧贴在门框内掩藏身形。外面的街道清晰可见,星辰、路灯、途经的车辆和行人。

下一个画面里,他离开了那个出口,转身返回。无路可逃。另一幅画面里,他看到自己到达另外一个出口。随着他一个接着一个区域地探索,他的形象不断被复制,出现了无数个黄金人。但每个出口都被严防死守。

在一个模糊的场景里,他看到自己浑身焦黑,已经死亡。那是因为他试图闯过封锁线,从出口离开。

但那个场景还很模糊。只是无数波动着的隐隐约约的静止场景中的一个。他要选择的路不会将他引向那个方向。它不会把他带上那条死路。那个场景中的黄金人——那个房间里的小小人形,和他的关系不大。那的确是他自己,但只是个在未来的自己。他永不会见到那个自己。他忘记了那个形象,继续在其他图景中搜寻。

围绕着他的无数画面组成了一个复杂的迷宫,像一张密集的网,他正在细细察看。他就像在观察一个有无数房间的玩具屋。在这数不胜数的房间中,每一间都有家具、小人,所有东西都静止不动。同样的小人和同样的家具,在很多场景中重复出现。他自己的形象就经常出现。此外还有平台上的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一组合一遍又一遍地出现。这幕场景不断地重复上演,同样的演员和道具,做着不同的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离开那间补给室之前,克里斯·约翰逊已经检查过跟他所在的房间相邻的房间。他已经探查了那些房间中的情况。

他推开门,平静地回到走廊里。他完全清楚自己该去哪里、该怎样做。蹲在闭塞的小房间时,他安静而娴熟地审视了每一个微缩的自己,观察自己必将选择的那条路上的每一幅场景,观察玩具屋中的那个房间——那个没有士兵的地方。他正在向那儿前行。

安妮塔脱掉她的金属箔外衣,把它挂在衣架上,然后解开鞋带,把鞋子踢进床下。门开的时候她正在解胸衣。

她大吃一惊。那个高大的黄金人悄无声息、从容不迫地进了门,又反手把门锁上。

安妮塔一把抓过梳妆台上的激光枪。她握枪的手在发抖,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你想干什么?”她质问。手指捏紧了枪柄,“我会打死你的。”

那人静静地打量她,两臂交叉在胸前。这是她第一次近看克里斯·约翰逊,他有一张高贵的面容,英俊又淡漠。肩膀宽阔,满头浓密的金发,金色的肌肤,一副金光闪耀的好皮囊……

“你为什么来这儿?”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心脏狂跳不已,“你想干什么?”

她本可以轻易地杀死这个人,但那支激光枪却抖个不停。克里斯·约翰逊毫不畏惧地站在她面前。他当然一点儿也不害怕。为什么要怕?他岂不是早就预见到了当前的场景吗?那么个小金属管又能把他怎样?

“当然。”她突然说,声音很小,几乎哽咽,“你可以预见未来,你知道我不会杀死你,要不然你也不会来这里。”

她脸红了,很害怕,同时也觉得很尴尬。他完全清楚她将会做什么。他能看清这些事,就像她能看到面前的墙、壁床、整齐地折叠起来的被子、她挂在衣柜里的衣服和梳妆台上的钱包以及其他零碎物品一样简单。

“好吧。”安妮塔向后退,然后把枪放在梳妆台上,“我不会杀死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她在钱包里摸索,找出香烟。她用颤抖的手把烟点着,感到自己的脉搏在加速。她很害怕,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你是想待在这里吗?这样做没用的。他们已经来检查过两轮了。过会儿还会来的。”

他能听懂她说的话吗?从他脸上反正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仍旧是那副空洞又威严的表情。神啊,他块头好大!他不可能只有十八岁,只是个男孩,只是个孩子。他看起来更像是降临人世的金色的神。

她极力摆脱这个念头。他不是神,他是野兽。金毛野兽,来取代人类的位置,来夺走人类的地球。

安妮塔抓起激光枪,“出去!你只是个动物!又大又蠢的野兽而已!你根本听不懂我说的话。你甚至没有自己的语言。你不是人。”

克里斯·约翰逊还是默默无言。就像他在等待。等待什么?虽然从外面走廊里不断有声音传来,他却没有表现出害怕或者不耐烦的情绪。那是人们搜查时发出的声音——金属的撞击声、机枪和激光炮被拖来拖去的声音、喊叫声和低沉的滚动声。大楼里面的区域,一个接一个地被搜查,然后被封锁。

“他们最终会抓到你。”安妮塔说,“你会被困在这里。他们随时都会来查这个区域。”她狠狠地按灭了香烟,“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能指望我做什么?”

克里斯向她走过来。安妮塔向后退缩。他有力的双手握住了她的手。突然,她被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她盲目而绝望地挣扎了一会儿。

“放开我!”她挣脱开来,从他面前跳开。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平静地靠近她,像是一个漠然的神,前来享用她的身体。“你走开!”她摸到了自己的激光枪,想要振作起来。但那把枪却从她指间滑落,滚到了地板上。

克里斯弯腰捡起那把枪。他把枪放在手掌中,递还给安妮塔。

“仁慈的上帝啊。”安妮塔低声说。她哆哆嗦嗦接过那把枪。犹疑着把它握紧,最终还是放回了梳妆台上。

在房间暗淡的光线里,那个巨大的金色身影看上去在闪耀光芒,即便在黑暗中,轮廓仍然清晰可见。一位神……不,不是神,而是兽。一只巨大的金毛兽,没有灵魂的家伙。她很迷惘。他到底是什么,或者两者都是?她摇头,茫然无措。时间已经很晚,接近凌晨四点。她极度疲劳,心里乱成一团。

克里斯把她揽入怀抱,他温柔且充满怜爱地捧起她的脸,亲吻她,他强有力的手紧紧抱住了她。她觉得呼吸困难。夹杂着金色光芒的黑暗向她袭来。她觉得天旋地转,丧失了理智。她十分享受,沉醉其中。黑暗淹没了她。她消融在了愈加汹涌的原始力量的洪流中。每一瞬间都更加热烈。直到最后那凶猛地一击,她的神志一片空白。

安妮塔眨眨眼。她坐起来,本能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克里斯站在衣柜前。他正在伸手拿什么东西。

他转身面对她,把什么东西丢在床上。那是她厚重的金属箔旅行斗篷。

安妮塔低头看那件斗篷,没明白过来,“你想做什么?”

克里斯站在床边,等着。

她犹豫地拿起那件斗篷。冰冷的恐惧感像藤条一样拉扯着她。“你想让我帮你逃出去。”她轻声说,“在那些守卫和警察面前蒙混过关。”

克里斯什么都没说。

“他们会当场打死你的。”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不可能从他们面前逃走。上帝啊,难道除了逃跑你就不能做点儿别的吗?一定还有更好的办法。也许我可以求求威兹德姆。我是A级——局长级的人物。我可以直接向全体委员会成员提案。我应该能稳住他们,甚至能让安乐死刑期无限期推迟。但如果我们想要硬闯出去,活着的机会怕是连十亿分之一都没有。”

她突然闭了嘴。

“但你从不赌运气。”她慢慢地说,“你不会管什么概率。你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你已经看过了底牌。”她细细打量对方的面孔,“你根本就不可能被我们打得措手不及。这根本就不可能。”

有一会儿,她站在原处沉思。然后她迅速下定了决心。她抓起斗篷,披在赤裸的肩膀上。她把沉重的腰带系紧,弯腰把鞋子从床下拿出,抓起钱包,快速走到门口。

“来吧。”她说。她的呼吸急促,两腮通红,“我们走。趁现在还有几处出口可供选择。我的车就停在外面,就在大楼旁边的停车场里。我们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我的住处。我在阿根廷有间冬季度假小屋。万不得已,我们还可以飞到那边躲起来。那儿很偏僻,远离城市,周围都是丛林和沼泽,几乎与世隔绝。”她急切地准备开门。

克里斯伸手阻止了她。他极有风度,不慌不忙地挡在了她身前。

他一动不动地等了好半天。然后他拧开门把手,毫不犹豫地进了走廊。

走廊空空的,一个人都没有。但安妮塔一瞥之下,看到了一名快速离开的卫兵的背影,如果他们早一秒出门……

克里斯沿着走廊向前走,她跟在后面。他走得很快,毫不费力。安妮塔费了好大劲才能跟上他。看起来,他完全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先向右,穿过侧面的走廊,这是运送补给品的通道,然后进入货梯。他们向上升,突然,他把电梯按停了。

克里斯又等了一会儿,才拉开电梯门,走了出来。安妮塔紧张地跟在后面。她能听到那些声音:士兵,还有枪支。距离他们很近。

他们已经接近一个出口。有两排卫兵站在正前方,二十个人排成两堵密不透风的人墙,中间是一架巨大的自动重型机枪。那些人非常警惕,每张脸都神色严肃。他们瞪大了眼睛,四处查看,手里紧握枪支。一名警官在这里担任指挥。

“我们不可能从这里通过。”安妮塔倒吸一口冷气,“我们连十英尺都走不了。”她向后退缩,“他们会……”

克里斯抓住她的胳膊,继续平静地向前走。她觉得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她极力挣扎,想要逃走,但克里斯的手指却像钢铁一样坚硬,她怎么也挣脱不了。这个巨大的金色生物就这样沉默不语地将完全无力抵抗的她拖在身边,径直走向那两堵人墙。

“他来了!”枪支纷纷被举起。人们快速展开应对行动。自动机枪的炮管也转了过来。“抓住他!”

安妮塔已经被吓蒙了。她瘫软在身边这具强壮的身体上,绝望地被他强有力的手臂拖着前进。两排卫兵向他们靠过来,举起的机枪形成了一堵墙。安妮塔极力想要克服恐惧,她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克里斯毫不费力地扶起她。她抓他、打他,挣扎着摆脱他的钳制……

“别开枪!”她尖叫。

那些枪不确定地晃了晃。“她是谁?”卫兵们在调整位置,想要在不伤到她的情况下击中克里斯。“他劫持的人质是谁?”

其中一个人看到了她袖子上的标志,红黑两色的条纹。局长级。最高级别。

“她是A级人物。”那名卫兵震惊到连连后退,“女士,快让开!”

安妮塔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别开枪。他……现在归我管了。你们懂吗?我要带他出去。”

卫兵组成的人墙紧张地后退,“没有人可以出去。威兹德姆局长亲自下的命令……”

“威兹德姆也管不到我。”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楚而干脆,“让开路。我要把他带到语义分析局去。”

有一会儿双方僵持不下。没有人知道该怎样做。然后,有一名卫兵,缓慢地、犹犹豫豫地让开了一点点。

克里斯行动了。他身影一闪,丢下安妮塔,掠过那些迷茫的卫兵,从防线的缺口穿出,离开出口,跑上大街。激光束纷纷射向他离去的方向。大呼小叫的卫兵群起而追之。安妮塔被落在后面,无人理会。卫兵和重型自动机枪都冲进了黎明前的黑暗。警笛长鸣。巡逻车呼啸着启动了。

安妮塔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倚在墙上,想要调匀呼吸。

他就这么走了,离开了她。上帝啊!她到底做了什么?她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她用力地摇头,两手捂着脸。她就像是被催眠了。她失去了自己的意志力,失去了常识,也失去了她的理智!那个禽兽,那只金色的大野兽,骗了她。他占了她便宜,又跑掉了,消失在夜色里。

悔恨痛苦的泪水从她夹紧的指缝间流下。她徒劳地想把泪水揩干,但泪水不停地涌出来。

“他跑了。”贝恩斯说,“这下我们再也不可能抓到他。他现在可能已经跑到几百万英里之外的地方去了。”

安妮塔蜷缩在角落,面对着墙坐着。她缩成一团,沮丧而忧伤。

威兹德姆来回踱步,“但他又能去哪儿呢?他能藏在什么地方?没有人敢窝藏他!每个人都知道关于变异人的法律规定!”

“他一生多数时间都在森林里度过。他会狩猎——他以前经常这样干。那时候,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一个人出门做什么。他在捕猎,在林木下过夜。”贝恩斯苦笑着,“而且,他只要遇上个女人,就会令她乐于协助他藏身——就像她那样。”他用手指指了一下安妮塔。

“所以说他那金黄的肤色、浓密的毛发和天神一样的身姿,都是出于实用的目的,不只是装饰。”威兹德姆的厚嘴唇蠕动着,“他不只有一种生存的能力,而是有两种。一种是全新的生存技能。另一种极为古老,从生命产生之时就已经存在。”他停止踱步,看着蜷缩在角落的身影,“那就是迷人的外形。在禽类中,公鸡有鸡冠,天鹅有亮丽的羽毛;鱼类则有鲜艳的鳞片;兽类有光洁的皮毛。野兽的长相并不一定就凶恶丑陋。狮子的样子就不那么凶。老虎和其他大型猫科动物也一样。用来形容它们的词,肯定不是‘凶恶丑陋’。”

“他根本不用担心。”贝恩斯说,“他会安然无恙的。只要人类中还有女性存在,就会有人愿意照料他。而且,他有预知能力,能看到未来,他已经知道人类女性完全抵抗不了他的诱人魅力。”

“我们会抓到他的。”威兹德姆嘟囔说,“我会让政府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军队和警察都将全力寻找他的下落。我们会出动由男人组成的军队,整个星球上的专家,用上最先进的机器和设备。我们早晚都能抓到他。”

“到时候抓到也没用了。”贝恩斯说。他把手放在安妮塔肩上,讥讽地拍拍她的肩膀,“你会有伴的,亲爱的。你肯定不会是唯一上当的女人。你有幸成了长长队列中的第一人。”

“谢谢。”安妮塔咬牙切齿地说。

“最古老的和最先进的生存技能相结合,造就了一个具有完美适应能力的野兽。妈的,我们怎么才能阻止他呢?我们可以把你泡进绝育池里,但我们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泡进去。他这一路不知要遇上多少女人。如果我们错过一个,人类就会玩完。”

“那我们也只能努力,”威兹德姆说,“尽可能地找到那些女人,趁她们生育之前。”他垮着脸,神色疲惫,但仍旧有微弱的希望之光从脸上闪过,“也许他的生存技能会在遗传中弱化。也许我们的遗传基因更强大,他的技能无法遗传下去。”

“我可不会把宝押在这上面。”贝恩斯说,“我好像已经知道了两个物种中,哪一个将会成为主宰者。”他干笑道,“我说,我觉得自己应该猜得挺准的:赢家不会是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