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最后的主宰者
- 菲利普·迪克中短篇小说全集III:预见未来
- (美)菲利普·迪克
- 22914字
- 2021-08-13 15:03:19
知觉渐渐恢复,他不情愿地转醒。几个世纪的沉重回忆、无法承受的疲惫,都压在他身上。醒来的过程很痛苦。假如他有能发出尖叫的器官,肯定叫出声来了。不过,现在他开始感到愉悦了。
他已经这样挣扎着转醒八千次,每一次都更加困难。总有一天,他将无法醒来。总有一天,他将永远地沉睡在那黑池之中。但不是今天。今天他还活着,克服了创痛之后,他迎来了胜利的喜悦。
“早上好。”一个欢快的声音说,“今天天气可真不错,您说呢?我马上把窗帘拉开,您就可以看看外面了。”
他的视觉和听觉已经恢复,但还不能动。他静静躺着,渐渐恢复了对房间里的各种事物的感知。他看到地毯、墙纸、茶几、灯盏、装饰画,然后是办公桌和监视屏。耀眼的金色阳光透过窗户倾泻进房间。窗外是蓝天、远山、田野、建筑、道路、工厂,还有工人和机器。
彼得·格林还在忙着整理,年轻的脸上铺满了笑容,“今天有很多事要做。许多人会来拜访您,有些法令要签署,还要做出一些决断。今天周六,会有人从偏远的区域赶来。我希望维护团队这次也能出色地完成工作。”他赶紧补充说,“不用说,他们肯定做得不错。我来这里的路上跟福勒谈过了。所有故障都已经完美修复。”
这位年轻人好听的男高音融入明亮的阳光里。声音和景象,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他没有任何感觉。他试着挪动胳膊,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用担心。”格林注意到了他的恐惧,“它们很快就会和其他部位一道恢复机能。你会没事的。你必须安然无恙。没有你,我们怎么可能活下去?”
他放松下来。上帝为证,天知道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多少遍了!他隐约感到一阵怒气。这些人为什么就不能协调得好一点儿?为什么就不能一步到位,而不是这样零零碎碎挨个恢复?他必须调整一下他们的工作程序,将他们组织得更好一些。
明亮的窗外,一辆低矮宽敞的金属壳汽车发出咔嚓的响声,停住了。一群穿制服的人鱼贯而出,抱着若干沉重的装备,快步走向大楼主入口。
“他们终于到了。”格林叫着,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有些晚,对吧?”
“又是堵车。”福勒进门的时候抱怨说,“交通信号系统又出了点儿问题。出城方向的车流跟城里的车搅到一起去了。到处都堵车。我希望您能改进一下相关法律。”
现在他的周围开始躁动起来。福勒和麦克莱恩的身影逐渐逼近,像两颗突然升起的巨大卫星。维护团队的人员用专业的眼光关切地俯视他。他被翻成侧卧姿势。他听见低沉的会谈声、急切的耳语声、工具碰撞的金属声。
“这里。”福勒轻声说,“然后是这里。不,等会儿再弄那里。小心。现在沿这里一直向上。”
工作在极度寂静中进行。他能感觉到那些人靠得很近,他们模糊的轮廓有时会挡住光线。他被来回翻转,像一袋谷物一样被抛来抛去。
“好了。”福勒说,“安装磁带。”
又是长久的沉默。他无聊地盯着那面墙,看着那张稍稍褪色的蓝粉两色墙纸。墙纸是老式设计,上面印的女人身穿有箍衬裙、镶褶边的白衬衫、尖头皮鞋,小巧的肩上搭着一把小阳伞,身旁有一只异乎寻常干净的小狗。
然后他又被翻转回来,正面冲上。五个人影吭哧吭哧地在他身上忙碌,他们运指如飞,衬衫下的肌肉不断起伏。最后,他们终于直起身来,退开。福勒拭去脸上的汗水。他们都神经紧绷,异常疲倦,视线模糊。
“继续。”福勒急躁地下令,“启动它。”
电流击中他。他喘不过气来,身体弓了起来,随即慢慢落下。
他的身体。他现在有了感觉。他试着动了一下双臂,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肩膀,还有墙,墙面真实又坚硬。突然之间,世界又变回了三维的。
福勒看上去松了一口气,“感谢——上帝。”他精疲力竭、萎靡不振,“您感觉如何?”
过了一会儿他才回答道:“还好。”
福勒把团队其他成员打发走。格林从角落开始清扫房间。福勒坐在床边,点燃他的烟斗。“现在听我说。”他说,“我有坏消息。我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你,我知道你喜欢这样的方式。”
“什么坏消息?”他问,同时打量着自己的手指。他早就心里有数。
福勒眼下挂着黑眼圈,他没刮胡子,国字脸上满是疲惫和虚弱,“我们一整夜没睡,一直在修理你的发动机系统。我们暂时是把它修好了,但看样子撑不了太长时间,最多几个月。那东西老化得越来越严重。你的核心零件是无法替换的,一旦坏了,就再也无法恢复。我们可以手工焊接继电器和电路进去,但那五个突触[30]线圈,是无法修理的。世上本就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能够制造它们,而这些人两个世纪前就已经死了。如果这些线圈烧毁的话……”
“突触线圈有没有老化迹象?”他打断了福勒。
“现在还没有。目前只是发动机控制的部位在老化,尤其是胳膊。你腿部的遭遇会在胳膊那里重演,然后扩展到所有动力系统。到今年年底,你将瘫痪。你还可以看、听、思考。但也仅此而已。”他补充说,“对不起,博尔斯。我们竭尽全力了。”
“没关系。”博尔斯说,“不是你们的错。谢谢你跟我直说。我……也猜到了。”
“准备好下去了吗?今天有很多人带着他们的麻烦事儿前来拜访。你到达之前,他们都会堵在那里。”
“我们走。”他尽力集中精神,把注意力转移到今天的具体事务上来,“我要加快重金属研究的进度。它的进度又滞后了,像往常一样。我也许要把几个人从相关部门调走,派到发电机部门去。水位很快就将下降。我想在有电可用的时候开始给各部门供电。我一转脸的工夫,所有事情就都开始出岔子。”
福勒向格林打了个手势,他马上走了过来。两人弯腰扶住博尔斯,吭哧吭哧地把他架起来抬到门口,沿着走廊来到了外面。
他们把他放进那辆低矮宽敞的金属壳汽车里,这是一辆新的小型服务卡车。卡车光洁的表面跟他那坑坑洼洼的外壳对比鲜明。他的外壳已经有多处凹陷,锈迹斑斑,到处都是腐蚀的痕迹。当福勒和格林跳上卡车前座,开车进入主干道时,这台由陈旧的钢铁和塑料组成的布满了铜绿的灰暗机器发出了嗡嗡低鸣。
爱德华·托尔比浑身是汗。他把包往上拱高了些,弓起身,收紧枪带,嘴里咒骂着。
“爸爸,”西尔维娅责怪他说,“别说脏话。”
托尔比愤怒地往路边的草丛里吐了一口痰。他张开手臂揽了下娇小的女儿,“抱歉,西尔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这天儿太热了。”
早晨十点过的阳光照在尘土飞扬的路面上。他们一行三人缓缓地向前走着,灰尘如同云雾一样在三人身边涌动。他们都累得要死。托尔比脸膛通红,显得闷闷不乐。他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着的香烟。他高大健壮的躯体耸成一团,不情愿地向前走着。他女儿的帆布衬衫湿漉漉地粘在胸前和胳膊上,后背也有一团一团的汗迹。牛仔裤下面,她的大腿肌肉因为疲乏而抽搐着。
罗伯特·佩恩落后托尔比父女一小段距离,他将两手深深插进衣兜里,眼睛盯着前面的路。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因为在上一座联盟营地喝下了双份环乙烯巴比妥制剂,他现在昏昏欲睡,不仅如此,炎热的天气也让他犯困。路的两边是延绵的田野、长着草料与杂草的牧场和零零星星的树木,还有一座倒塌的农舍,以及一座有两百年历史的锈迹斑斑的防空洞遗址。他们还看见过几只脏兮兮的绵羊。
“绵羊。”佩恩说,“它们把草根都吃了,草再长不回来了。”
“现在他又成了农业专家。”托尔比对女儿说。
“爸爸,”西尔维娅没好气地说,“您说话不要老是这么难听。”
“都怪这天儿,热死我了。”托尔比又大声咒骂,但并没什么实际用处,“这么遭罪真是不值。给我十品克[31],我现在就愿意跑回去告诉那帮人:整件事儿都是在胡扯蛋。”
“或许事实就是这样,从头到尾全是胡扯。”佩恩温和地说。
“好吧,就派你回去。”托尔比嘟囔着,“你回去告诉那帮家伙,他们听到的消息全都是胡扯。他们会给你发一枚勋章,也许你还会官升一级。”
佩恩笑起来,“你们两个都闭嘴省省吧。前面像是有个小镇的样子。”
托尔比巨大的身躯满是期待地绷直了。“哪儿呢?”他手搭凉篷向前看,“天哪,他说得对。那儿真有个村子,并不是幻影。你也看到了,对吧?”他的心情马上好转,搓着两只大手,“你觉得怎样,佩恩?来几瓶啤酒,跟本地的农民掷骰子赌上几局——也许我们可以留下来过夜的。”他期待地舔舔嘴唇,“村里或许还会有些姑娘,我是说喜欢在酒馆附近出没的那种类型……”
“我知道你指的是哪种类型。”佩恩打断他说,“就是那些厌倦了每天无所事事生活的女人。她们想去看看大商埠,想遇见给她们买机械物品的男人,跟这些人浪迹天涯。”
路边有个农民,正在好奇地打量他们。他已经停住了马儿,靠在他简陋的犁上,掀起了草帽。
“这个小镇叫什么名字啊?”托尔比大声问。
那农夫沉默了一会儿。他是个老头儿,干瘦,一脸沧桑。“这个镇子吗?”他重复了一遍。
“是啊,前边这个。”
“那是个不错的小镇。”农夫打量着他们三个人,“你们以前来过吗?”
“没有啊,老爹。”托尔比说,“从没来过。”
“跟车队走散了吗?”
“不是,我们徒步来的。”
“那你们走了多远?”
“大约一百五十英里吧。”
农夫估量着他们身后沉重的背包、钉了鞋掌的徒步鞋、满是尘土的衣服、汗水淋漓的面庞。牛仔裤、帆布衬衣、铁头手杖。“那可是够远的。”他说,“你们还打算走多远?”
“我们随意,想走多远就走多远。”托尔比回答说,“前面镇子上有没有能投宿的地方?酒店有吗?或者小旅馆?”
“那个镇子,”农夫说,“叫费尔法克斯。那儿有座木材厂,是全世界顶尖的,还有几个陶器作坊以及一个机器制衣厂,制作的都是普通的机织服装。还有个枪械店,卖的枪是落基山这一边最好的了。蛋糕店也有一家。镇上还有一位年长的大夫,此外还有一位律师。几个有书的人会教孩子们认字,他们是跟旅行车队来的,他们改造了一座旧谷仓来做学校。”
“镇子有多少人口呢?”佩恩问。
“很多人,而且一直都有小孩出生。但是不仅老人会死,小孩也会死。我们去年流行过一阵热病,大约有一百个孩子死掉。大夫说,病是从深水井里传出来的,于是我们把那口水井封了,但仍旧有孩子死去。大夫又说是牛奶惹的祸,于是他们赶走了一半的奶牛。还好我家的没被赶走。因为我带枪站在门外,打死了第一个想来牵走我家奶牛的混蛋。秋天一到,就不再有孩子死掉。我想,病根儿还是暑热。”
“肯定是天热闹的。”托尔比同意。
“是啊,这儿每年都这么热,而且相当缺水。”他的老脸闪过一丝狡黠,“你们想喝点儿水吗?那位年轻女士看上去相当劳累了。你们可以到那边房子里弄几瓶水喝。水被冰在泥巴里的,好喝又凉爽。”他犹豫了一下,“一品克一杯。”
托尔比大笑,“不用了,谢谢。”
“一品克两杯好了。”农夫说。
“没兴趣。”佩恩说。他拍了下腰间的水壶,三人继续向前。“再见。”
那农夫的脸色冷了下来。“该死的外乡人。”他咕哝着,气哼哼地继续犁地。
烈日下的小镇一片寂静。马儿被拴在木桩上,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苍蝇嗡嗡叫着,落在马背上。几辆小汽车零零散散地停放着。人们无精打采走在人行道上。有几位瘦削老者倚靠在门廊上打瞌睡。狗儿和鸡在房檐下的阴凉处睡觉。房子普遍较小,木结构居多,板材上满是开裂、剥落的痕迹,奇形怪状,东倒西歪,老旧不堪。房屋被岁月和炎热摧残得厉害。到处都积着灰尘,灰尘就像一张厚厚的毯子,罩在开裂的房屋和表情呆滞的人与动物身上。两个瘦削的男人从一扇开着的门里走出来,“你们是谁?来干什么?”
他们停了下来,取出身份证件。那两个人检查过塑封的身份卡之后,又核对了照片、指纹和体貌特征数据,最后才把卡归还。
“无联,”其中一个说,“你们真是无政府主义者联盟派来的?”
“正是。”托尔比回答。
“连那个女孩也是?”两个男人带着刻意掩饰的欲望瞧了瞧西尔维娅,“跟你们讲,只要把那女孩送给我们享用一会儿,就免除你们的人头税。”
“别唬我。”托尔比不高兴地说,“什么时候起联盟的人要缴税了?不管人头税还是其他税,我们都一概不交。”他不耐烦地从两人身边挤过去,“卖酒的店面在哪里?我都要渴死了!”
他们左手边有一座两层的白漆房子,几个男人闲坐在门前的走廊里,眼神空洞地看着他们。佩恩朝房子走去,托尔比父女跟在后面。前门上那面已经褪色掉漆的旧招牌上写着:啤酒、葡萄酒供应。
“就是这里了。”佩恩说。他带着西尔维娅走上中央凹陷的台阶,经过那些闲人,进入酒馆。托尔比跟着进来,一面走一面如释重负地解下背包。
房子里凉爽、昏暗。有几个男女顾客在吧台那里,还有些人坐在桌子旁。几个年轻人在后面玩投掷游戏。屋角有个机械音乐盒转动着播放音乐——这机器非常破旧,被损坏了一半,仅剩一部分功能可用。吧台后面有一台古老的背景切换机,正在切换着模糊的幻灯投影:海滩、山顶、积雪的山谷、高大连绵的群山,紧接着是一个搔首弄姿的裸体女人,然后是巨大乳房的特写。没有人留意这些模糊又黯淡的图景。吧台是由老旧得不可思议的透明塑料制成的,肮脏、破旧,泛着岁月的黄色。它一头的反重力涂层已经剥落,现在用砖头支撑。饮料搅拌机早坏掉了,现在只有葡萄酒和啤酒可卖。没有任何活人懂得如何调制饮料,哪怕是最简单的类型。
托尔比走到吧台前。“啤酒。”他说,“来三杯。”佩恩和西尔维娅坐在一张桌子旁,放下他们的背包,酒保给托尔比端来三杯浓稠的黑啤酒。他亮了下自己的身份证明,把酒端到桌边。
后方的年轻人已经停止了游戏。他们看着新来的三个人喝啤酒,解开徒步鞋的鞋带。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人慢慢靠过来。
“话说,”他问,“你们是从联盟来的吧。”
“对啊。”托尔比昏昏欲睡地嘟囔着回答。
酒馆的所有人都在看、在听。那年轻人坐在三人对面,他的同伴们也都兴奋地围拢过来,坐在周围。他们是小镇里的年轻人,生活无聊,内心狂躁,对现实不满。他们的眼睛盯着铁头手杖、枪支和厚金属鞋掌的鞋子。几个人交头接耳。他们十八岁左右,皮肤黝黑,身材修长。
“你们是怎么加入的?”其中一个人莽撞地问。
“你说联盟?”托尔比仰靠在椅子里,找到根火柴,点燃香烟。他松开皮带,响亮地打了个饱嗝,满足地仰坐着,“考进去的。”
“那你们需要懂些什么?”
托尔比耸耸肩,“啥都要懂一些。”他再次打嗝,若有所思地将手从两颗纽扣间伸手进去挠了挠胸口。他注意到了周围那群人,有个留胡子、戴牛角边眼镜的老头。另一桌有个男人,身如巨桶,穿红衬衫、蓝条纹长裤,肚子向前凸出。
周围有年轻人,还有农夫。有个黑人穿着脏兮兮的白衬衫和裤子,腋下夹着一本书。还有个宽下巴的金发女郎,戴着发网,涂着红指甲,脚蹬高跟鞋,身着紧身的黄色连衣裙,她跟一个头发灰白、穿深棕色西服的生意人坐在一起。有个高大的年轻人跟一位大眼睛的黑发女孩手拉手。女孩身穿柔软的白色衬衫,搭配着一条裙子,小拖鞋踢到了桌子底下。她赤裸的黝黑双脚在桌子下面交叠,苗条的身体急切地前倾。
“你必须知道,”托尔比说,“联盟是怎么形成的。还要知道我们那天怎样推翻了各级政府,推翻并且毁灭了它们,烧毁了所有政府建筑和所有档案记录——数十亿的缩微胶卷和文件资料。巨大的篝火堆连烧了几个星期。在我们推倒建筑的时候,里面的白色小怪物蜂拥而逃。”
“你们杀了他们?”那个桶状身材的男人双唇猛地抽搐了一下,问道。
“我们放他们走了。他们已经无力为害。他们逃走,躲了起来,藏到石头下面。”托尔比笑起来,“一群急着逃跑的滑稽小东西,就像昆虫。然后我们冲进去,收集所有的记录资料和用来做记录的设备。上帝为证,我们烧掉了一切。”
“还有那些机器人。”一名年轻人说。
“是的,我们还捣毁了所有的政府用机器人。当时本来就没有多少。只有到了政府的决策层,有大量事实数据需要整合的时候,才用得到它们。”
年轻人的眼睛都鼓了出来,“你看到他们了?捣毁机器人的时候,你也在场吗?”
佩恩笑起来,“托尔比说的‘我们’,指的是联盟。那已经是二百年前的事儿了。”
那个年轻人紧张地笑笑,“是啊。给我们讲讲大游行呗。”
托尔比喝光了他那杯酒,把杯子推到一边,“我没有啤酒了。”
他的酒杯很快被续满。他低声道谢,然后继续讲,声音低沉,因为疲惫而吐字不清,“大游行。传说那场面真是壮观呢。全世界的人都丢下了手头的工作,揭竿而起。”
“最早是从东德开始的。”宽下巴的金发女人说,“最早的暴动。”
“然后扩展到了波兰。”那黑人有点儿害羞地补充说,“我祖父以前经常跟我讲,大家如何围坐在一起,收听电视新闻。那是他的祖父告诉他的。暴动随后蔓延到了捷克斯洛伐克,然后是奥地利、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然后法国、意大利。”
“法国是第一个推翻政府的地方!”那个戴眼镜的小胡子老头大声喊道,“他们整整一个月都没有政府。那里的人早知道,没有政府,他们照样能好好生活!”
“但还是大游行刺激了行动。”黑发女孩纠正道,“就是那时候,他们开始拆除政府建筑。在东德和波兰,一群又一群暴动的工人自发行动。”
“俄罗斯跟美国是最后一批。”托尔比说,“到大游行的队伍开始向华盛顿进军时,已经有接近两千万人。我们那时候的规模很大!等我们采取最终行动时,他们已经无法阻挡。”
“但他们还是枪杀了不少游行者。”金发女郎严肃地说。
“的确。但还是不断有人加入联盟阵营。人们还向士兵们呼喊。‘嗨,比尔!别开枪!’‘嘿,杰克!是我,乔。’‘别开枪——我们是你们的朋友!’‘不要杀死我们,加入我们!’而且,上帝为证,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真的加入了。他们不可能一直枪杀自己的同胞。他们终于丢下武器,让开了道。”
“然后你们就找到了那个地方。”那个黑发的小个子女孩激动得几乎喘不上气。
“是啊,我们找到了。有六个不同的地点,三个在美国,一个在英国,两个在俄罗斯。我们花了十年才找到最后一个地点,并确认它确实是最后一个。”
“然后呢?”年轻人痴迷地问。
“然后我们拆解了它们中的每一颗。”托尔比站了起来。他身姿伟岸,手里紧握着啤酒杯,暗红色的脸上一派严肃,“这世上每一颗该死的核弹。”
随后是一阵不安的寂静。
“是啊。”那年轻人嘟囔说,“你们真的消灭了那些好战的人。”
“再也不会有那路货色。”桶状男说,“他们已经一去不返。”
托尔比把弄着他的铁头手杖,“也许是的,也许不是。世上可能还有少数这类人幸存。”
“你什么意思?”桶状男问。
托尔比抬起他那双严厉的灰眼睛,“你们这帮家伙别再继续逗我们了。我什么意思,你们心知肚明。我们已经听到传闻,这附近就有藏着一帮这样的家伙。”
众人震惊,不敢相信。然后愤怒酝酿出了怒吼:“胡说八道!”桶状男吼道。
“是吗?”
小胡子眼镜老头跳起来,“我们这里,没人跟政府有关系!我们都是好人!”
“你做事最好小心点儿。”其中一名年轻人细声细气地对托尔比说,“我们这里的人特别受不了别人的指责。”
托尔比摇摇晃晃站起来,手里握着他的铁头手杖。佩恩也站起来。两人并肩站着。“要是你们中有谁了解任何情况,”托尔比说,“最好说出来。马上就说。”
“没人了解。”一脸严肃的金发女人说,“你面对的都是实诚人。”
“就是的。”黑人点头附和,“我们这里没有人做过什么坏事。”
“你们救过我们的命。”黑发女孩说,“要不是你们推翻政府,我们都会死于战争。我们为什么要对你们有所隐瞒呢?”
“这是大实话。”桶状男大声说,“要不是联盟,我们不可能活不到现在。你怎么能怀疑我们会跟联盟作对呢?”
“行了,”西尔维娅对她父亲说,“我们走吧。”她站起来,把佩恩的背包也丢给他。
托尔比咄咄逼人地咕哝了一声,最后他拿起自己的背包,挂上肩头。房间里一片死寂,每个人都一动不动。三个人收拾好自己的物品,走向门口。
那个黑头发的小个子女孩制止了他们。“下一个小镇离这儿有三十英里呢。”她说。
“而且路也不通。”她的高个儿同伴补充道,“好几年前,那条路就被山体滑坡冲断了。”
“你们为什么不在我们家住一晚呢?我家有足够的房间。你们可以好好休息,明天早早出发。”
“我们不想给你们添麻烦。”西尔维娅小声说。
托尔比和佩恩对视了一下,然后看看那女孩,“要是你家真有那么多房间的话……”
桶状身材的男人来到他们面前,“听着。我有十张黄票子,我想把它们捐给联盟。我去年卖掉了自家农场,现在跟我兄弟和他的家人住一起,再也不需要这些票子了。”他把黄票子塞给托尔比,“拿着。”
托尔比把它们推回去,“自己留着吧。”
“这边来。”高个子年轻人说。他们一起走下中央凹陷的台阶。令人眩晕的暑热和灰尘突然扑面而来。“我们有辆车,就在那边,一辆老旧的汽油车。我老爸把它改造了,现在什么油都能烧。”
“你应该收下那些票子的。”他们坐进这辆老旧的破车时,佩恩对托尔比说。苍蝇在他们周围嗡嗡乱飞。他们几乎无法呼吸,整辆车就像是个大熔炉。西尔维娅用卷起来的报纸给自己扇风。黑头发女孩解开了衬衣纽扣。
“我们要钱做什么?”托尔比开朗地笑着说,“我这辈子都没有为任何东西付过钱。你也一样。”
汽车突突响,冒着黑烟缓缓前进,驶上公路。它开始加速,发动机响声震天。不一会儿,车速就已经快得惊人。
“你看到他们了。”西尔维娅在喧嚣声中说,“他们愿意把所有一切都给我们。我们救过他们的命。”她挥挥手,示意着周围的田野、农夫、粗陋的机器工具、枯萎的庄稼、老旧的农舍,“要不是联盟,他们可能都已经没命了。”她厌烦地拍死一只飞虫,“他们依仗着我们。”
汽车在年久失修的公路上疾驰,黑头发的女孩转头来看他们。她小麦色的皮肤上有一道道汗渍,半掩的胸部随车子的颠簸而抖动。“我叫劳拉·戴维斯,皮特和我有一间老农舍,是我们结婚的时候他爸爸给的。”
“楼下的房间都可以给你们住。”皮特说。
“我家没有电,但有个很大的壁炉。这里晚上很冷。白天酷热难耐,太阳落山之后,又冷得可怕。”
“我们没关系的。”佩恩嘟囔道。车子晃得厉害,让他觉得有点儿恶心。
“是啊。”那女孩说。她的黑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芒,殷红的嘴唇似笑非笑。她故意将身体靠近佩恩,小脸熠熠发光,举止怪异,捉摸不透,“是啊,我们会把你照顾得很好。”
就在这时,车子飞离了路面。
西尔维娅一声尖叫。托尔比蜷起身体,头缩在两膝之间,整个人团成一个球形。佩恩觉得自己突然卷进了绿色的帷幕中。当汽车向下翻落时,他感到了一阵恶心的失重感。车落地的声音震耳欲聋,盖住了其他一切声响。这一下凶猛的撞击将佩恩从他的座位上抛出。他失去生命的身体被甩了出去。
“把我放下。”博尔斯下令说,“我在这栏杆上靠一会儿,然后再进去。”
队员们把他放在水泥地面上,将磁力固定装置安装好。男男女女在宽阔的阶梯上跑上跑下,在这栋博尔斯的总办公大楼里进进出出。
这片台阶上的风景会让他开心。他喜欢在这儿稍作停留,环顾他的世界,欣赏他精心建造起来的文明。一砖一瓦都是好不容易才添上的,为此他耗费了无数心思和时间。
这里面积不大,周围被群山环绕。这片谷地呈浅口碗状,四周是暗紫色的山丘。山丘以外,就是平常人生活的世界,那里有焦干的土地,以及凋敝、贫穷的城镇和年久失修的道路、残破的房屋、摇摇欲坠的农舍,到处都是坏掉的汽车和机械装置。灰头土脸的人们浑浑噩噩地四处漫游,穿着手工缝制的破衣烂衫。
他看到过外面的世界,他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但在这个山谷之中,不再有麻木不仁的面庞、传染病、病弱的庄稼、简陋的犁具和其他古老的工具。这里,在这片谷地,博尔斯精细地复制了二百年前的人类社会,旧时代的那个世界,那是还拥有政府的时代,是被无政府主义者终结的那个时代。
那个世界的结构、知识、信息和蓝图都储存在他那五个突触线圈里。过去的两个世纪中,他一丝不苟地复制了那个世界,一手建造了这个在他周围闪亮着、忙碌着的微缩社会。这里的道路、楼宇、屋舍、工厂,都属于一个已然死去的世界,都是过去时代的片段。这是他用自己的金属手指和头脑一手建成的。
“福勒。”博尔斯叫道。
福勒走上前来。他看上去很憔悴,眼睛又红又肿。“怎么了?你想进去了吗?”
头顶,晨间巡逻机队轰鸣着飞过。在晴朗无云的天空中画下一串小黑点。博尔斯抬头仰望,感到非常满意,“好壮观。”
“而且非常准时。”福勒看着腕表,表示同意。在他们右边,一长串重装坦克沿着绿野间的高速路蛇行,它们的炮塔在阳光下闪烁。随后是一大队步兵跟随,士兵们的面目都隐藏在生化面具后面。
“我在想,”博尔斯说,“继续相信格林可能并不明智。”
“你……怎么会这么说?”
“每隔十天我都要被关掉一次,以便你的人进行维护。”博尔斯不安地扭动身体,“整整十二个小时的时间,我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在那期间,格林会看护我。到目前为止什么也没发生,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觉得,如果是由一队士兵来承担这份职责,会更加安全。对单独一个人而言,这份诱惑太大了。”
福勒皱起眉头,“我倒没觉得。这样说来,我不也同样危险吗?我负责检修你的设备,我大可以乱改几条线路,或者朝你的突触线圈发送超负荷的信息,让它们爆掉。”
博尔斯疯狂地旋转起来,随即平静下来,“的确。你能做到。”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但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知道,只有我才能维持这里的局面。只有我懂得怎样维持一个有序的社会,不让它陷入一团混乱。要不是我,这里的一切都会崩溃,你们只能得到尘沙、废墟和荒草。所有外面的人都会冲进来,抢占控制权!”
“当然。所以……你又为什么要担心格林呢?”
几辆卡车满载着工人隆隆驶过。许多人身着蓝绿色工装,衣袖高高卷起,手拿各种工具。这是一支采矿队伍,正要去山里开采。
“带我进去。”博尔斯突然说。
福勒叫来麦克莱恩。他们把博尔斯架起,带他穿过密集的人群进入大楼,穿过走廊到达他的办公室。官员和技工敬畏地让开通道,让这台巨大的、遍布凹痕和锈迹的大箱子经过。
“好了,”博尔斯不耐烦地说,“到此为止。你们可以走了。”
福勒和麦克莱恩离开这间豪华的办公室。这里有华美的地毯、家具、窗帘和一排排的图书。博尔斯已经开始伏案工作,披阅大堆的报告和文件。
两人沿廊道离开时,福勒摇头说:“他撑不了多久了。”
“你是说发动机系统吗?我们难道不能强化一下……”
“我不是指那个。他的精神正在崩溃,他已经无法继续承受这份压力。”
“我们谁都承受不了。”麦克莱恩咕哝道。
“主导这一切的责任已经令他不堪重负。他知道一切都仰赖于他,知道只要一转身、一疏忽,整个体系都会分崩离析。把整个真实的世界挡在外面,还要让这个模型一样的世界正常运转,这活儿太难了。”
“但他已经坚持了好长时间。”麦克莱恩说。
福勒沉吟着,“或早或晚,我们总要迎接这样的挑战。”他忧郁地用手指抚摸着一把大螺丝刀的刃口,“他已经心力交瘁。早晚有人要取代他的角色。他这么继续衰弱下去的话……”他把螺丝刀插回腰间,跟他的手钳、锤子和铬铁放在一起,“只要搭错一根线。”
“你什么意思?”
福勒笑起来,“是他自己逼我这样做。只要搭错一根线,就会——噗。但这之后怎么办?这才是个大问题。”
“也许,”麦克莱恩轻声说,“你和我可以离开这个老鼠笼。你、我,还有其他人。我们可以像真正的人一样生活。”
“老鼠笼,”福勒嘟囔着,“我们就像是被困在迷宫中的老鼠,给别人表演戏法儿,按别人的想法生活着。”
麦克莱恩和福勒对视一眼,“而且这个别人,还不是我们的同类。”
托尔比虚弱地挣扎了一下。四周一片寂静。有液体滴到他的身旁,有根横梁将他死死地压住,他被汽车扭曲的残骸包裹在其中。他头朝下倒吊着。汽车侧翻在地,翻下公路后,倒在壕沟里,卡在两棵大树之间。他的周围全是佝偻的树枝和变形的金属,还有死尸。
他用尽力气向上推。那横梁移开了一些,他艰难地坐起来。有根树枝刺穿了挡风玻璃。那个黑发女孩还保持着拧身看后座的姿势,也被同一根树枝穿透了身体。那树枝从她脊柱刺入,从前胸穿出,然后又扎进座位里。她双手握着树枝,耷拉着脑袋,嘴巴微微张开。她身边的男人也死了,他的两只手都不见了,挡风玻璃的碎片洒落在他周围,他躺在残破的仪表板和自己血淋淋的内脏之间。
佩恩也死了,他的脖子像腐朽的扫帚杆一样被折断。托尔比把他的尸体推到一边,检查自己女儿的状况。西尔维娅一动不动。他把耳朵贴在她衬衫上听,她还活着,他隐约还能听到她的心跳。她的胸部还在她父亲的耳边一起一伏。
他用一条手绢包扎住她胳膊上皮开肉绽的伤口,血还在往外渗。她身上的划伤很严重,一条腿折在身下,显然是骨折了。她的衣服也被扯破,头发里全是血污,但她还活着。他推开扭曲的车门,磕磕绊绊地走出来。午后炽热的阳光像火焰一样向他袭来,他退缩了一下,然后把女儿瘫软的身体从变形的车门中拖出来。
有声音。
托尔比抬头看,身体紧绷起来。有东西正在接近,像是某种嗡嗡飞舞的昆虫,它们正快速地扑下来。他放开西尔维娅,蹲下来,四面察看,然后笨拙地躲到沟渠中。他脚下打滑,摔了一跤,在绿色藤条和嶙峋的灰色巨石间滚出好远。他紧握着枪,躺在湿漉漉的阴影里喘息,窥视着头顶的动静。
那“昆虫”已经降落。实际上是一台小型飞行器,喷气式的。这景象让他极为震惊。他听说过喷气式飞行器,看过它们的照片,还在联盟营地里的历史教育课上学习过相关知识。但现在,却是亲眼看到了一台喷气机!
一群人拥了出来。他们穿着军装,沿着公路开始行动,顺着沟渠的斜坡下来。他们全都警觉地弓着身,向毁掉的汽车逼近。他们手持沉重的步枪,样子看上去凶狠老练。他们把车门扯下来,爬进去察看。
“有一个人跑了。”有个声音传到他耳边。
“肯定就在附近躲着。”
“看,这个还活着!这个女人,她爬了出来。其他人全都死了。”
愤怒的咒骂声响起:“可恶的劳拉!她本应该跳车的!这个疯狂的小傻瓜!”
“也许她没来得及。上帝啊,那东西把她刺穿了。”那声间听起来恐惧又震惊,“我们很难把她的尸体弄下来。”
“把她丢在这里算了。”领头的军官挥手让手下离开汽车,“把所有尸体都丢在这里。”
“受伤的那个怎么办?”
军官犹豫了一下。“杀了她。”他最后说,然后抓过一把步枪,举起枪托,“你们其他人向四面散开,去找另一个人。他很可能就躲在……”
托尔比开了火。军官的身体被火力切作两半,下面一半缓缓倒地,上面一半则灰飞烟灭。托尔比转过身,艰难地弓起身子挪动着,一面爬一面射击。在其他人慌乱地退回他们的喷气式“昆虫机”关上舱门之前,他又解决了两个。
他之前占有出其不意的优势,现在这点优势已经没有了。对方军力强大,人数众多。他毫无胜算。现在,那昆虫机已经升空。敌人在天上,很容易发现他的踪迹。但他救了西尔维娅一命,这已经难能可贵。
他蹒跚地行走在干涸的河床上,漫无目的。他无处可去,既不了解乡间的地形,又没有任何交通工具。他被一块石头绊住,一头栽倒。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时,觉得身上剧痛,眼前一片昏黑。他的枪也不见了,丢失在了灌木丛里。他吐出掉落的几颗牙齿和血渍,愤懑地抬头,看着午后炽热的天空。
那昆虫机正在远离,嗡嗡响着飞向远方的山丘。它越来越小,成了一个黑色小球,然后是空中的一个小点,直至完全消失。
托尔比又等了一会儿,然后爬上深谷的斜坡,回到汽车残骸旁边。敌人去搬救兵了,他们还会回来。现在是他唯一的脱身机会。他想带西尔维娅离开,沿路逃走,藏起来。他们或许可以躲进一间农舍,或许可以回镇上去。
他回到车旁,停了下来,感到头晕目眩。三具尸体还在,两具在前排,佩恩在后排,但西尔维娅却不见了。
他们把她带走了,回到了他们的老巢。她被拖进了那架喷气式昆虫机。地上有一道血迹,从车旁起始,经过斜坡,一直延伸到公路上。
托尔比猛地打了一个寒战,接着打起精神。他爬上汽车,把佩恩的枪从他的腰带上解下来。西尔维娅的铁头手杖还放在座位上,他把这个也拿上了。然后他沿着公路前进,他走得很慢,小心翼翼。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非常讽刺的事实,他已经找到了他们三人一直在寻找的目标。那些穿军装的人,他们是有组织的,对某个中央权威机构负责。他们还乘坐着新组装的喷气机。
在群山的那边,就有一个政府。
“长官。”格林说。他紧张地抚平自己的金色头发,年轻的脸不自觉地抽搐着。
办公室里挤满了成群的技工、专家和普通市民。整个办公室人声嘈杂,人们都在讨论今天亟待解决的问题。格林挤过人群,来到博尔斯的桌前。博尔斯靠两个磁力框架支撑着。
“长官,”格林说,“出事了。”
博尔斯抬眼看他。他推开金属写字板,放下刻写笔。构成他眼睛的元件闪了几下,发出咔嗒声。在他破旧的躯体内部,发动机部件又开始悲鸣,“什么事?”
格林靠过来。他脸上是一副博尔斯从未见过的表情,透着恐惧和冷酷的决心。他的脸既狂热又木然,仿佛血肉已经硬化成了岩石,“长官,巡逻队报告说,有一支联盟小队正在向北进发。他们在费尔法克斯跟我们的巡逻队相遇。这件事就发生在第一道路障外围。”
博尔斯什么都没说。在他身旁,官员、专家、农夫、工人、工厂经理、战士,各种各样的人都不耐烦地一边抱怨一边向前拥。每个人都想要挤到博尔斯桌前,他们带来了各种亟待解决的问题。还有许多状况需要他处理,都是当天需要解决的紧急事务:道路、工厂、疾病控制;维修、建筑、生产、设计、规划。桩桩件件都十万火急,需要博尔斯思考和处理。哪件事都等不得。
“联盟小队被消灭了吗?”博尔斯问。
“一个死了。还有一个受了伤,被带回了这里。”格林犹豫了一下,“有一个逃了。”
博尔斯默然半晌。他周围的人们小声嘟囔着互相推挤。他忽视了他们。突然之间,他把监视屏抓到面前,吧嗒一声把它打开,“有一个逃了?这话我可不爱听。”
“他射杀了我们巡逻队的三名成员,包括领队在内。其他人害怕了。他们抓了那个受伤的女孩,返回了这里。”
博尔斯将巨大的脑袋抬起来,“他们犯了大错。应该先去找逃走的那个。”
“这还是第一次有此类……”
“我知道,”博尔斯说,“但这样做依然是错。与其抓两个跑一个,还不如完全不去招惹他们。”他的视线转向监视屏,“拉响紧急警报,关闭工厂,让所有能够使用武器的工人和农民都武装起来。还得封闭道路,把女人和孩子转移到地下掩体。架设重炮,备好物资,暂停一切非军事生产,还有……”他考虑了一下,“逮捕所有我们不能完全信赖的人。C名单上面的所有人,枪毙他们。”他猛地关上监视屏。
“会发生什么事呢?”格林惊恐地问。
“我们一直都在准备应对的事。全面战争。”
“我们有武器!”格林兴奋地说,“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就会有做好战斗准备的一万人。我们有喷气飞机、重炮、炸弹、细菌弹。联盟算什么?不过是一群只有大背包的乌合之众。”
“对,”博尔斯说,“不过是一群背着大包的乌合之众。”
“他们怎么可能做大事?一群无政府主义者,怎么能好好组织起来?他们没有组织,没有中央权力机关,不受控制。”
“他们拥有整个世界。十亿人。”
“一盘散沙!就跟个俱乐部似的,来去自由。他们无须服从任何法律,但我们却有严格的组织机构,我们经济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高效运行。我们,我的意思是指您,可以控制一切。只要您一声令下,战争机器就开始运行。”
博尔斯缓缓点头,“的确,无政府主义者并不善于合作,联盟无法将他们组织起来。这本来就是个悖论。无政府主义者的政府……事实上就是反政府,他们不去统治世界,还到处巡行,确保别人也不会统治它。”
“像占着马槽的疯狗。”
“如你所说,联盟实际上就是由完全无组织的个人组成的志愿者俱乐部。没有法律和中央权力机关,没有社会结构,也就无所谓统治管理。他们只会阻挠想做这些事的人。一群破坏分子。但是……”
“但是什么?”
“以前就是这样的。两百年前,他们也没有组织,没有武器,只是一大批没有规章制度和中央机构的暴民,但他们还是推翻了世界各地的政府。”
“但我们有一整支军队。所有道路都已经埋设了地雷。我们还有大炮、炮弹、子弹。我们全民皆兵。我们本身就是个全副武装的军营!”
博尔斯在沉思,“你刚才说,他们有一名成员在这里?有个联盟成员被我们抓住了?”
“一个年轻女人。”
博尔斯示意周围的维护人员,“带我去她那里。我要在战争开始之前跟她谈谈。”
西尔维娅静静地看着那些穿军装的人艰难地把那件沉重的东西推进房间。他们费力地挪到床前,将两张椅子拼在一起,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抬着的东西放上去。
很快,他们就用保护性支撑设备将两把椅子锁好,启动磁力支撑架,然后小心地退开。
“好了。”那台机器人说,“你们可以走了。”那些人离开了。博尔斯回头面对着床上的女人。
“一台机器。”西尔维娅脸色煞白,小声说,“你是一台机器。”
博尔斯没说话,微微点了一下头。
西尔维娅不自在地动了下身体。她还很虚弱,一条腿被固定在透明的塑料壳里。她脸上也缠着绷带,右臂阵阵抽痛。夕阳透过窗帘照进室内。窗外繁花盛放,还有草地、篱笆。篱笆墙外,则是建筑和工厂。
过去的一个小时里,天空中满是喷气飞机,大群大群地掠过天空,朝远山飞去。众多车辆沿着公路飞驰,拖着火炮和其他重型军事设备。人们排成密密麻麻的队形前进着,那是一排排穿灰军装的士兵,背着枪,戴着头盔和防化面具。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士兵们穿着整齐划一的军装,排成一模一样的方阵。
“我们有很多人。”博尔斯说,他指那些行进中的士兵。
“是。”西尔维娅看着几名匆匆走过窗前的士兵。他们那年轻的脸上挂着忧虑的表情,头盔在腰间摇晃,身上挂着长长的步枪和水壶。穿着防弹胸甲,戴着抗辐射面罩,防化面罩则挂在脖子旁,以便随时戴上。他们都很害怕,都是一群半大孩子。接着其他人也走来了。一辆卡车发动起来。士兵们被运往前线,跟其他人会合。
“他们将去战斗。”博尔斯说,“去保卫他们的工厂和家园。”
“所有这些装备,都是你们自己生产的,对吧?”
“正确。我们的工业结构非常完美,我们的生产力极高,我们的社会合理且科学地运行着。我们随时准备好了应对当前这种危机。”
西尔维娅突然明白了对方说的是何种危机。“联盟!我们中肯定有一个人逃脱了。”她吃力地坐起来,“是哪个?佩恩还是我爸?”
“我不知道。”机器人冷漠地嘟囔了一句。
西尔维娅又惊又气。“上帝啊。”她虚弱地说,“你根本就不理解我们。你主宰这里的一切,却毫无共情能力。你只是一台机械设备,一台计算机,一台旧时代政府用来整合数据的机器人而已。”
“正确。我已经有两百岁了。”
她非常震惊,“你一直都活着。而我们还以为,你们全都被消灭了!”
“我被漏掉了。我本来也是要被毁掉的,但我当时没在之前的位置上。我在一辆卡车里,正在离开华盛顿的路上。我看到了那帮暴民,提前逃走了。”
“两百年前,传说中的时代。你真的亲眼见过他们给我们讲的那些大事件?旧时代,大游行,还有政府覆灭之日。”
“是的,我亲眼见证了那一切。我们有一帮人在弗吉尼亚集结了起来。有专家、官员和熟练工人。后来我们来到这里,这里足够偏远,人迹罕至。”
“我们听过传言。说有一个残留的社会……还在像旧时代那样生活。但我们不知道在哪里,怎样做到的。”
“我当时运气好。”博尔斯说,“侥幸逃生。其他机器都已经被毁。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构建起来的。距离此地十五英里处是一圈环形山丘。这里是一片盆地,周围都有山峰环绕。我们还设置了路障——伪装成山体滑坡的样子。没有人来这里。甚至在仅仅三十英里外的费尔法克斯,他们也一无所知。”
“那个女孩,劳拉知道。”
“她是我们的探子。我们在周围一百英里范围内的所有居民点都安置了探子。你们一到费尔法克斯,我们就得到了消息,并派出了一架飞行器。为免除后患,我们设了个局,想让你们死于车祸,但却有一个人逃脱了。”
西尔维娅摇摇头,还是不明所以。“怎么可能?”她问,“你们是怎么运作下去的?人民难道不反抗?”她挣扎着坐起来,“他们一定知道别处发生的事情。你们怎样控制他们的?现在,他们的确都穿上军装动身了。但……他们会战斗吗?你能仰赖他们吗?”
博尔斯不紧不慢地回答道:“他们相信我。”他说,“我有大量的知识储备,懂得世上已经失传的信息和技术。地球上还有其他地方能够制造喷气飞机、监视屏和电缆吗?这些知识我全都懂。我有记忆存储单元、突触线圈。因为我,他们才有了这一切。这一切对你们而言只是模糊的回忆,是语焉不详的传说。”
“你要是死了怎么办?”
“我不会死!我是永生的!”
“你已经开始老化,不得不被人搬来搬去。还有你的右臂,你几乎挪动不了它!”西尔维娅的语气严厉,毫不留情,“你的整个躯干都已经千疮百孔、锈迹斑斑。”
那机器体内的嗡嗡声骤然加剧,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我的知识会一直存在。”他终于咬牙切齿地说,“我一直有信息传输的能力。福勒已经做好了一个广播系统,即便在我说话都……”他哽咽了一下,“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我已把一切都安排妥帖。这一切已经维持了两个世纪之久,它还会一直延续下去!”
西尔维娅突然出手。一切都在极短的一瞬间发生。她被透明塑料壳包着的靴子踏住了机器人身下的两张椅子,她手脚并用,猛推椅子,那椅子来回摇摆……
“福勒!”机器人尖叫。
西尔维娅用尽全身力气,腿部的剧痛令她两眼发黑。她紧咬嘴唇,用肩膀猛撞机器人凹陷的外壳。他挥舞着双臂,发出嗡嗡的声响。两张椅子缓缓地分开了,机器人从上面滑落下来,仰躺着,两臂还在徒劳地挥舞。
西尔维娅吃力地下床,费力地走向窗户。那条断腿吊在空中,毫无用处,似乎是被透明塑料壳裹着的死物。机器人像只愤怒的甲虫一样,两臂挥舞着,眼部元件眨动着,生锈的部分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尖啸不止。
“福勒!”他再次尖叫,“快来救我!”
西尔维娅够到了窗户,她用力拉扯锁扣,它们都是锁上的。她从桌上抓起一盏台灯,砸向玻璃窗。玻璃在她身边碎裂开,危险的碎片洒落下来。她一瘸一拐地向前冲。这时,维修小组的人已经冲进了房间。
福勒看见机器人仰面躺在地上,极为震惊。他脸上掠过一丝古怪的表情,“看看他!”
“救我!”机器人激动起来,“救我!”
有人抱住西尔维娅的腰,把她拖回床上。她又踢又咬,指甲刺进了那个男人的脸颊。他让她的脸冲着床,将她按在床上,然后拔出手枪。“待着不许动!”他怒喝。
其他人正在弯腰扶起机器人。
“出了什么事?”福勒问道。他来到床前,脸色狰狞,“他是自己摔倒了吗?”
西尔维娅的眼睛里满是仇恨跟绝望,“是我把他推倒的。我差一点儿就成功了。”她胸部剧烈起伏,“我都走到窗户边了,但我的腿……”
“送我回房间!”博尔斯哭喊。
维护人员把他扶起来,抬下廊道,送他回私人办公室。片刻之后,他已经惊魂未定地坐在自己堆满文件和报告的办公桌前了,浑身的机械设备乱响。
他勉强抑制住恐慌,试图继续工作。他必须坚持。他的监视屏开启了,正常工作着。整个系统都已经启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名分部指挥官派出一大堆喷气式轰炸机,黑压压的一团,像一群苍蝇一样飞上天空,迅速离开。
这个体系必须存续下去,他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他必须挽救它,必须把人们组织起来,让他们去挽救它。如果人们不去战斗,这一切不就完了吗?
愤怒和绝望让他难以自持。这个系统并没有自我保护能力,它不是个独立自足的个体,无法脱离身处其中的人类而存续。事实上,它就是这些人。它和人群是统一体,当人们为了一个社会体系的存续而战斗时,他们在保护的,其实也就是他们自身。
社会体系瓦解了,身处其中的人们也就无处栖身了。
他看到一大队脸色惨白的士兵正在向远山进军。他老旧的突触线圈发出微光,不安地战栗,随即恢复正常。他已经两百岁了。很久以前,他被制造出来。他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那个世界创造了他,又因为他,那个世界得以存续。只要他还在,旧世界就在。就算只剩一个微缩的模型,但它仍在运行。这是他的宇宙模型,他的造物,是他合理运行着的、可控的世界,这里的一切事物都条分缕析、整合有序。
他让一个理性、进步的世界继续存活。他在一个腐朽、死寂,遍布尘埃的干涸星球上建立了一片富饶的绿洲。
博尔斯摊开文件,开始解决最为紧迫的问题。在进行了全面的军事动员之后,他要将和平时期的经济政策转型为战时经济政策。社会组织的全面军事化,需要调动他统治下的每一个男人、女人、孩子,每一台设备、每一分能源。
爱德华·托尔比小心翼翼地钻出来。他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在爬过荆棘和藤蔓时,他丢失了背包。他的脸上、手上都负了伤,人也累到近乎虚脱。
在他面前是一道山谷,一片巨大的盆地。里面有农田、房屋、公路、工厂、机械装备,还有好多人。
他观察了那些人足足三个小时。看不到头的队伍沿着宽窄不一的道路,从山谷向群山进发。有人步行,有人坐卡车、坐小汽车,或者装甲车、武器运输车。头顶上,有人驾驶快速轻巧的战斗机和巨大笨重的轰炸机。这些闪亮的飞行器盘旋在部队上空,严阵以待。
这是大规模战争的场面。像这样规模的战争已经有两百年不曾发生过了。但古老的景象又出现在了眼前。他在野营培训课上播放的老录影带和档案里看到过这样的场景。眼前像是一支幽灵部队,被召唤来再次作战。一大批人和军械,准备着迎接战斗和死亡。
托尔比小心地爬下斜坡。有名士兵把摩托车停在乱石密布的山坡下,正在安装天线和无线电发射机。托尔伏低身体,绕道而行,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他。这是个金发的年轻人,正在紧张地摆弄电线和中继器。他紧张地舔着嘴唇,周围略有一点儿声响,他就会抓起步枪四面张望。
托尔比深吸一口气。年轻人这时背对着他,他在连接一条复杂的动力线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托尔比一个大步跨出来,举起手枪开火。那堆装备和士兵的步枪都被烧毁了。
“不要出声。”托尔比说。他四下张望,没有人看到他。主干道在他右手边半英里远的地方。太阳正在落山,在群山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整片田野由棕绿色变成了深紫色。“把手举过头顶,抱头,跪到地上去。”
那年轻人吓得瘫了下去,“你要干什么?”他看见了那根铁头手杖,马上面无血色,“你是联盟的人!”
“闭嘴。”托尔比喝令,“首先,说说你是哪个部门的,你的上级是谁?”
那年轻人磕磕巴巴说出了他知道的一切。托尔比听得很认真。他很满意。敌方采取的是最常见的集权结构。这正是他想要的。
“在你们的高层,”他打断那人,“谁才是职位最高的那个人?谁拥有最高指挥权?”
“博尔斯。”
“博尔斯!”托尔比皱起眉头,“这听起来不像是人类的名字。听着像是……”他吃惊地打住话头,脚下一晃,“我们早该猜到的!一台古旧的政府机器人,现在还在运行。”
那年轻人发现有逃跑的机会。他跳起来,向前飞奔。
托尔比一枪打中他左耳上方。那年轻人俯身栽倒,不再动弹。托尔比迅速跑到他身边,把他的深灰色军装剥下来。这身儿对他来说当然有些小,但摩托车的大小却很合适,他看过这种东西的录影带,从小就想拥有一辆,想要有辆速度飞快的小摩托,载着他如风般自由来去。现在,他算是梦想成真了。
半小时后,他沿着一条平整、宽阔的马路驶向山谷中心,前往那些耸立在夜空之下的楼宇建筑。摩托车的前灯劈开了夜幕,他的车子还会左摇右摆,但基本上可以算是掌握了驾驶要领。他加速,道旁的一切飞快地向后闪过,树木、田野、干草堆、停在原地的农耕机械。所有车辆都跟他背道而驰,那都是向前线开拔的军队。
这些奔向前线的军队,就像是一群奔向海洋寻死的旅鼠。一千人、一万人,穿着铠甲,全副武装,神情戒备。个个都被携带着的火炮、炮弹、火焰喷射器和细菌弹压弯了腰。
其实他们只弄错了一点,世上根本就不存在跟他们敌对的军队。他们已经犯下了错误,总需要有作战双方才能开战。而现在,只有一方的军队复活。
距离建筑密集区一英里处,他把摩托车推下马路,小心隐藏在一座干草堆里。有一会儿,他想过把铁头手杖也留下,但最后还是耸耸肩,带上了它和手枪。他总是带着手杖,这是联盟的标志,它代表着那些四处巡行的无政府主义者,他们周游四方,保护这个世界。
他穿过黑暗,大步向前方的建筑走去。这里的男人已经变少了,女人和孩子更是完全没有了踪影。前方有电网拦住去路,武装到牙齿的军人蹲在后面,探照灯在路面上不停地扫来扫去,高高耸立的雷达后面还有一个丑陋的方形水泥堡垒。这里就是政府所在地。
他观察了一段时间探照灯,终于搞清楚了它的运动方式。在它的强光下,士兵们苍白又疲惫的面目清晰可见。都是些年轻人,他们从未有过实战经验。这是他们第一次遇敌,他们都心怀恐惧。
等到光线照不到他,他站起来,向铁丝网前进。铁网自动为他打开一个缺口。两名守卫站起来,动作生疏地用刺刀拦住他。
“出示证件!”其中一个下令。这两个年轻的少尉都还是大男孩,嘴唇发白,显得十分紧张。他们似乎只是扮演着战士。
怜悯和轻蔑让托尔比禁不住冷笑,“都给我滚开。”
其中一个人紧张地打开了手电筒,“站住!这班岗的通行口令是什么?”他用刺刀挡住托尔比的去路,两手不由自主地微微抽搐。
托尔比从衣兜里掏出手枪,趁探照灯转回来之前击毙了两名卫兵。他们的刺刀铿然落地。他俯身向前急冲。周围喊叫声四起,与此同时还出现了其他许多人的身影。到处都是痛苦、惊恐的喊声。流弹乱飞。暗夜被照亮,他弓着身子从这片混乱中冲出去,转过一座仓库的墙角,跑上一段楼梯,进入了前面那座巨大的建筑。
他必须速战速决。他手里紧握着铁头手杖,跑进一段幽暗的走廊。靴子踏地的回声在周围回荡。人们跟在他的身后拥进了大楼。几簇能量束从他身边飞过。有一块天花板被炸成灰,在他身后塌落。
他到达楼梯,快速向上跑。他跑上一层楼,在黑暗中摸索着门把手。身后有微光闪动。他侧过身,迅速举枪……
但还是被一记猛击放翻在地上。他被冲力撞到墙上,手枪也脱手飞出。有个人影弯腰站在他旁边,紧握着步枪,“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这人不是士兵,胡子拉碴,身穿肮脏的衬衫和皱巴巴的裤子,两眼红肿。腰间别满了各种工具,锤子、手钳、螺丝刀,还有一段焊铁。
托尔比痛苦地站起来,“要不是你手里有那把破枪……”
福勒警觉地跟他拉开距离,“你是谁?这层是禁止普通士兵进入的。你明明知道……”然后他看到了那根铁头手杖,“我的天,”他小声说,“你就是他们没能抓到的那个人。”他发出颤抖的笑声,“你就是那个逃脱了的人。”
托尔比的手指紧握住手杖,但福勒马上做出了反应。他枪口上挑,对准了托尔比的脸。
“你老实点儿。”福勒警告道。他微微侧身观察。士兵们正在快步跑上楼梯,靴子声嗒嗒响,喊叫声在空中回荡。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用步枪指了下前面那段楼梯,“上楼,马上走。”
托尔比眨眨眼,“这个……”
“上楼!”枪口顶在托尔比身上,“快点!”
托尔比带着困惑快步走上楼梯。福勒紧跟在他身后。到了第三层,福勒凶巴巴地押着他穿过一道门,枪口死死顶住他的后背。他发现自己到了一条走廊,两边是无数的办公室门。
“继续走。”福勒恶狠狠地下令,“沿着走廊向前。快点!”
托尔比加快脚步,脑子也转得飞快,“你这混蛋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做不到。”福勒在他耳边紧张地说,“再过一百万年都不行。但这件事必须有人去做。”
托尔比停住了,“什么事?”
两人狰狞且带着挑衅意味地瞪着对方,眼中都带着怒火。“他就在里面。”福勒用枪指了下某扇门,厉声说,“你只有一次机会。抓住它。”
托尔比犹豫了不到一秒钟,然后打消了疑虑,“好的。我会抓住时机。”
福勒跟在他后面,“小心,注意脚下。沿途有好几个检查点。只要一直向前走就可以,走到不能继续时为止。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去!”
托尔比加快脚步,他的脚步声逐渐变小。然后他到达门前,拉开门。
里面有很多士兵和官员。他撞向人群,众人纷纷倒地,四散退开。他继续跌跌撞撞向前跑。那些倒地的人这才挣扎着爬起来,手忙脚乱、洋相百出地去找各自的配枪。他又闯过一道门,进入内部办公室,越过一张桌子。桌子边有个被吓到的女孩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然后是第三道门,后面是一间凹室。
一个看上去很凶悍的年轻人跳起来,火急火燎地拔枪。托尔比没有武器,被困在凹室里进退两难。有人在猛推他刚刚闯入的门。他紧握铁头手杖向后退,那个金色头发的年轻人拿着枪胡乱扫射,能量束射偏到一尺开外的地方。但他依然感觉到了灼人的热力。
“你这肮脏的无政府主义者!”格林尖叫。他的面容扭曲,不停地扣动扳机,“你这杀人如麻的无政府主义奸细!”
托尔比丢出他的铁头手杖,这一下用了全力。手杖呼啸着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径直砸向年轻人头部。格林看到它飞来,立即躲开。他向一旁跳开的动作灵活又迅捷。他发出一声冷笑。手杖砸在墙上,然后翻落到地上,哐当作响。
“居然用手杖砸我!”格林怒斥,继续射击。
能量束没击中他。这回格林是故意的,他在戏耍他。托尔比弯下腰,拼命去抓手杖。他捡起它。格林冷眼旁观,脸色阴沉,双眼明亮。“再扔啊!”他吼道。
托尔比高高跃起,出其不意地击中年轻人。格林惨叫,被他一杖打得跌跌撞撞后退,然后突然像疯了一样地反击。
托尔比本来更为强壮,但他已经筋疲力尽。他摸爬滚打、跋山涉水好几个小时,那是一段漫长的旅程。经历过车祸和一天的跋涉之后,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但格林却在最佳的状态,身体结实灵巧。他拧身避开对手的攻击,伸手掐住托尔比的咽喉,手指甲抠入了他的肉里。托尔比踢中对手的裆部。格林摇晃着后退,身体痉挛,痛得直不起腰。
“非要这样,好吧。”格林狠狠地说。他的脸色丑陋又凶残。他摸到了手枪,抬起枪管。
突然,格林的半个脑袋爆开。他手一松,枪掉落在地上。他的身体还直立了片刻,然后瘫作一团,像一堆没人穿的衣服。
托尔比瞥见了那支从自己身边探出的步枪枪口,还有那个腰悬工具的人。那人疯狂地招呼他继续前进,“快去!”
托尔比沿着铺了地毯的走廊飞奔,穿过两台忽明忽暗的黄色落地灯。一群官员和士兵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后面,一面喊叫,一面胡乱开枪。他拉开一扇厚重的橡木门,停下了。
他来到了一个奢华的房间。挂着带褶皱的窗帘,贴着颜色绚丽的墙纸。台灯、书架,一应俱全。一瞥之下,仿佛可见过去的繁华和富庶。地毯很厚,暖气够热,还有台监视屏。房间深处有张巨大的红木桌子。
桌边有一个坐着的身影,正在处理成堆的文件和报告,身边还有一沓沓的参考资料。那东西跟周围精致的陈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它是一台巨大、破旧、锈迹斑斑的金属块,表面到处都是凹痕和修补痕迹,还泛着铜绿。显然是台十分老旧的机器。
“是你吗,福勒?”机器人问。
托尔比紧握铁头手杖,向它逼近。
机器人怒气冲冲地转过身,“你是谁?去叫格林来,把我带到地下掩体去。已经有一处关卡报告说,他们发现联盟的特工……”机器人突然打住话头。它冰冷的机械眼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它眨眨眼,眼珠不安地来回转了几下,“我不认得你。”
然后它看到了铁头手杖。
“联盟的特工。”机器人说,“你就是那个闯过了封锁线的人。”它明白过来,“你就是那第三个人。你没在逃回老巢,却来了这里。”金属手指笨拙地摆弄着桌面上的物品,然后伸进抽屉。它找到一支枪,别扭地举起来。
托尔比把枪敲飞,它“砰”地掉在地上。“跑啊!”他对机器人喊,“逃走啊!”
它一动不动地坐着。托尔比的手杖猛击下来,机器人脆弱而精密的脑部元件分崩离析。他的胳膊和手掌上全是散落的线圈和电路,还粘着导电液。机器人颤抖着,机械结构报废了。它从椅子上欠起一半身体,然后摇晃、栽倒。它躺倒在地面上,零件和齿轮滚向四面八方。
“仁慈的上帝啊。”托尔比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他哆嗦着弯腰观察机器人的残骸,“它彻底残了。”
很多人围在他身边。“他杀死了博尔斯!”众人露出震惊又困惑的表情,“博尔斯死了!”
福勒慢慢上前,“你解决了它,好了。现在什么都不剩了。”
托尔比站在人群中,手里还拿着他的铁头手杖。“那可怜的破烂东西,”他轻声说,“坐在那儿毫无还手之力。我一进来就杀死了它。它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大楼里乱作一团。士兵和官员疯狂地四处晃荡,悲痛欲绝,歇斯底里。他们有时撞在一起,有时聚集成堆,喊叫着,下达着毫无意义的指令。
托尔比挤过人群。没有人关注他。福勒将机器人的残骸聚成一堆,收集起碎片。托尔比在他身边停下。博尔斯就像儿歌里唱的坐在墙头的矮胖子一样,栽一个大跟斗,就再也爬不起来。至少现在不行。
“那个女的在哪儿?”他问福勒,“他们抓来的那个联盟成员。”
福勒慢慢挺直身体,“我带你去找她。”他带着托尔比走过杂乱拥挤的走廊,来到医疗区。
看到两个男人进来,西尔维娅担心地坐起来。“你们想干什么?”随即她认出了自己的父亲,“爸爸!感谢上帝!原来生还的是你。”
托尔比关上门,把走廊里的喧嚣隔绝在外,“你怎么样?腿伤还好吗?”
“正在好转。发生了什么?”
“我解决了它,那台机器人,它死了。”
有一会儿,三个人都没说话。外面的走廊里,人们还在疯狂地来回奔走。消息已经泄露。已经有士兵聚在大楼外交头接耳。这些人离开了自己的岗位,茫然失措,不知该干什么。
“都结束了。”福勒说。
托尔比点头,“我知道。”
“他们会厌倦蜷缩在散兵坑里的感觉。”福勒说,“他们会回来的。一旦听到消息,他们就会丢弃武器装备,从战场撤离。”
“好。”托尔比咕哝道,“越早越好。”他摸了下福勒的步枪,“你也会这么做,我希望。”
西尔维娅犹豫了一下,才说:“你们有没有觉得……”
“觉得什么?”
“我们会不会做错了?”
托尔比疲惫地苦笑,“现在想这个,你还真会挑时间。”
“博尔斯只是在做他认为正确的事。这里的人们建造了自己的家园和工厂。整个地区……他们生产了很多产品。我一直在看窗外,看到的这些让我想了很多。他们做了这么多事,制造了这么多东西。”
“还造了好多枪炮。”托尔比说。
“我们也有枪啊。我们也杀人,也破坏。我们拥有他们的一切缺陷,却没有一个他们的优点。”
“我们至少没有战争。”托尔比轻声回答,“就为了保护这个精致的小小组织,山上埋伏了一万人。所有人都在等着开战。等着发射他们的炮弹和细菌弹,就为了让这个组织运行下去。但他们达不到目的了。很快,他们就会放弃阵地,开始返回。”
“这个小社会本来很快就要崩溃。”福勒说,“它已经逐渐失去控制力,它已经无力回天。”
“事已至此,无法挽回。”西尔维娅喃喃地说,“我们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她微笑,“博尔斯和我们,都在尽自己的本分。只是时代选择了我们,而不是他。”
“对啊。”托尔比表示同意,“我们只是完成任务。我们永远不必为此感到抱歉。”
福勒什么都没有说。他站在那里,两手插在衣兜里,静静看着窗外。他的指尖摸到了一些小东西,三个完好的突触线圈,那是报废机器人的记忆体元件,它们完好无缺,是他从残骸里回收的。
只是以防万一,他对自己说,万一时代又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