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拟态杀机

那台机器一尺宽、两尺长,看起来像个大号的糖果盒。

它既安静又谨慎,悄悄爬上水泥建筑的侧墙。它已经放出两只橡胶滚轮,开始了其工作的第一阶段。

一只蓝色瓷质尾鳍从它后部伸了出来。机器用那支尾鳍撑在粗糙的水泥墙面上,然后继续向上攀爬。上行一段距离之后,轮下已经不再是竖直的水泥墙面,而变成了与其垂直的一道钢梁:它到达了一扇窗口。机器停下来,弹出极微小的一片布料。那片布料被小心翼翼镶进窗框的连接处。

黑暗的深夜里,机器很难被察觉。远处流动的车灯偶尔扫过它的表面,照亮它平滑的外壳;但光亮转瞬即逝。机器继续工作。

它射出一只塑料伪足,将窗格上的一块玻璃熔化。黑黢黢的公寓里没有任何反应:家中无人。这台机器现在沾满了液态玻璃。它爬进钢铁窗框,架起一部接收器,急切地开始搜寻。

接收信号期间,它对钢铁窗框精准地施加了二百磅压力,窗框顺势弯折变形。机器心满意足地沿着内墙爬下,到了稍显厚实的地毯上。在那里,它开始了第二阶段的工作。一根人类毛发(包括毛囊和一小片头屑)被放置在落地灯旁的硬木地板上。靠近钢琴的地方,两颗干燥的烟灰颗粒被郑重地摆好。机器又等了十秒钟,然后,随着内部磁带系统就位,它突然发声:“啊!该死……”

奇怪的是,它的声音低沉,像个男人。

机器来到衣橱门前,门是锁死的。它爬上木质表面,找到门锁系统,将其自带的细丝捅入,摸索着将锁芯解开。衣橱里悬挂的衣服后面有一组电池和电线:这是自带供电的视频监视器。机器将监视器里的录像带摧毁——这很重要。然后,在它离开衣橱之前,把一滴鲜血滴在被摧毁的设备——曾经的摄像头——上。这滴血非常重要。

机器又把一只鞋跟的轮廓印在衣橱底部脏兮兮的地膜上。这时,走廊里传来尖锐的声响。机器停下工作,静止不动。过了一会儿,一名小个子中年人走进公寓,一侧臂弯里搭着外衣,另一只手里拎着公文包。

“我的天!”他发现那台机器后马上立定,“你是什么鬼东西?”

机器抬起前管,将一颗爆裂弹射入那人半秃的头部。弹丸穿入头颅,引爆。那人手里仍拿着外套和公文包,脸上还留着惊异的表情,直挺挺倒在了地毯上。他的眼镜摔碎了,扭曲着落在耳后。他的身体微微抽搐了几下,便令人满意地安静了下来。

现在主要步骤已经完成,只剩两步,就能完成全部工作。机器在壁炉台上的空烟灰缸里丢了一根烧掉一半的火柴,然后进厨房去找水杯。它正沿着水池侧面向上爬,却被人声惊住了。

“就是这间公寓。”一个声音说。距离很近,清晰可闻。

“做好准备——凶手应该还在现场。”另一个声音和前边的很像,是个男人。客厅的门被推开,两个身穿厚重大衣的人健步闯入公寓。他们一靠近,机器就下到厨房地面上,取水杯的任务已被放弃。情况不对。它的方形轮廓起伏摇曳,先是变成了直立的方形,然后迅速演变成老式电视机的模样。

当其中一个高个子、红头发的男子匆匆望向厨房时,它仍保持着这种应急形态。

“这里没有人。”那人宣布,然后迅速去查看别处。

“看窗户!”他的同伴喘息着说。这时又有两人进入公寓,一整支警察小队。“玻璃没了。凶手是从那里进来的。”

“但凶手消失了。”红发男再次出现在厨房门口,他打开灯,进入厨房,手里握着一支枪,“奇怪……我们一收到信号就冲进来了。”他怀疑地看看手表,“罗森伯格才死了几秒钟……凶手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逃离现场?”

站在临街入口,爱德华·阿克斯倾听着那个声音。在过去的半小时里,那个声音越来越刻薄、啰唆;几乎让他无法入耳。但声音还在继续,机械地传播着那人的抱怨。

“你累了。”阿克斯说,“不如回家洗个热水澡。”

“不。”那声音回答,暂停了它的说教。声音来自街边一个亮闪闪的泡状物后面,就在阿克斯右边几码之外。旋转着的霓虹灯上写着:

废弃它!

三十遍了。他数过,过去几分钟里,每当彩灯吸引到路人的注意,泡状亭子中的人就不断重复他的说教。亭子的位置不错,后面有几家剧院和餐馆。

但亭子的目标却不是那些行人,而是阿克斯和他身后的办公室。演说直接针对内政部。这讨人厌的聒噪声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月,阿克斯甚至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像雨点打在房顶,像交通噪声。他打个哈欠,两臂抱在胸前,等待着。

“废弃它。”那个声音继续倔强地抱怨,“来呀,阿克斯。说点儿什么,做点儿什么。”

“我在等。”阿克斯自鸣得意地说。

一群中产市民经过亭子,被派发了一些传单。他们转身就把传单丢在一旁,阿克斯见状大笑。

“别笑。”那声音嘟囔道,“这并不好笑。我们印传单也是要花钱的。”

“你自己的钱吗?”阿克斯问。

“部分是的。”今晚的加斯有点儿孤独,“你在等什么?发生了什么?几分钟前,我看见一支警队离开了你们楼顶……”

“我们可能要抓个人,”阿克斯说,“发生了一起命案。”

黑暗的马路旁,那个男人在无聊的宣传亭里动了一下,“哦?”哈维·加斯的声音传来。他向前探身,两人面面相觑:阿克斯注重仪表,容光焕发,衣冠楚楚;加斯是个瘦子,年轻很多,有一张透着饥饿的瘦长脸,鼻子和额头都很突出。

“你也看到了。”阿克斯告诉他,“我们真的需要司法体系。不要沉溺于乌托邦。”

“有人被谋杀。你们继而杀死谋杀者来纠正这出道德悲剧。”加斯面容惨淡、声音颤抖,他的抗议声越来越响亮,“废弃它!废除这种必将把全人类逼入绝境的荒谬体制!”

“你的传单我看过。”阿克斯面无表情地回应,“你的口号我也听过。千篇一律。你又有什么能取代现有体制的建议?”

加斯的声音自豪而满怀信心,“教化。”

阿克斯觉得滑稽,“就这些?你觉得仅靠什么‘教化’就能制止反社会行为?罪犯们只是缺乏教养吗?”

“当然还有心理治疗。”他的瘦脸郑重地向前伸出,像只被惊动的乌龟探出头般,朝他的摊位处张望,“他们是病人,所以才会犯下罪行。心理健康的人不会犯罪。而你们是在抱薪救火,你们用残忍的刑罚造就了一个病态的社会。”他摆出一副控诉的样子,“你们才是真正的罪犯,你和整个内政部。你和整个星际流放体制。”

一遍又一遍,彩灯闪现着“废弃它!”的标语。它所指的,当然是对罪犯的强行放逐,那种机器会把死刑犯强行放逐到随机的落后星球上去,放逐到群星深处最偏僻的角落,遥远又荒僻的尽头,令他们无法继续为害。

“无论怎样,这对我们没有害处。”阿克斯自言自语地说。

加斯又在讲他的老一套,“的确。但当地居民怎么办?”

这对当地居民来说太糟了。但毕竟,被流放的家伙们往往会费尽心机设法重回太阳系。如果他们赶在老死之前回归,就能被社会接纳。但难度还是挺大的……特别是对某些连纽约市区都没出过的城里人而言。很可能,宇宙中有很多身不由己的被放逐者,正在用原始的镰刀在古怪的农田里收割谷物。宇宙的偏远地区,多还停留在湿地农耕社会,各自独立的农业社区,极小规模的物物交换,商品主要是水果、蔬菜和手工艺品。

“你知道吗?”阿克斯说,“在王权时代,小偷通常都会被吊死的。”

“废弃它!”加斯继续嘟囔,身体缩回他的亭子里。彩灯旋转,传单继续分发。阿克斯不耐烦地望着昏黑的街道,等待救护车出现的迹象。

他认得海米·罗森伯格。再没有比他更彬彬有礼的小伙子了——尽管海米参与了一家正在发展壮大的奴隶走私集团,他们非法运输拓荒者去系外的丰饶行星。通过他们,两大贩奴集团几乎瓜分了天狼星系。三分之二的星际移民都是被装进注册为“货船”的运输舰中离境的。很难想象,温柔有礼的小个子海米·罗森伯格会是蒂罗尔公司的代理人,但事实如此。

等待期间,阿克斯对海米的死因做了种种推断。很可能是黑帮地下争斗的恶果,斗争双方是保罗·蒂罗尔和他的主要竞争对手大卫·兰塔诺,后者是个富有激情和创意的新秀……但谋杀这种事,任何人都有可能。归根结底要看作案手法。可能是职业杀手,也可能是纯粹的“艺术”追求。

“那边来了个东西。”加斯的声音响起,由摊位中精细的外播系统直接输送到阿克斯的内耳,“看去像辆冷藏车。”

就是它,救护车到了。阿克斯走上前去。车停住,后门打开。

“你们用了多久赶到现场?”他问那名重重跳落在地的警察。

“马上就到了。”警察回答,“但杀手却不见踪影。我觉得海米应该救不活了……正中要害,子弹洞穿小脑。专业水准,绝不是业余做派。”

阿克斯感到失望,他爬上救护车,亲自察看。

海米·罗森伯格仰面躺着,瘦小、安静,胳膊放在两侧,无神的双眼看着车顶。他脸上还是那副震惊的表情。有人(一名警察)把他折坏的眼镜放在一只握起的手中。他倒地时被割伤了面颊。颅骨破碎的部分被人用一块湿润的塑料网布遮住。

“谁留在案发的公寓了?”过了一会儿,阿克斯问。

“我同队的其他人都在。”那名警察回答,“另外还有一名独立调查员,勒罗伊·毕姆。”

“他?”阿克斯厌烦地说,“这家伙怎么会出现?”

“他也是听到了警报声,正巧带着家伙路过附近。可怜的海米给那台警报机加了特大功率的信号增强器……总部这里没收到信号,我都觉得挺意外的。”

“他们说海米一直非常小心谨慎。”阿克斯说,“他公寓里到处是监控设备。你们开始收集证据了吗?”

“侦察队正在进入现场。”警察说,“我们应该能在半小时后发现线索。杀手破坏了藏在衣柜里的录像设备。但——”他冷笑,“他在截断线路时割伤了自己。现场有一滴血,就在那些线路上。看上去是一条线索。”

在那间公寓。勒罗伊·毕姆眼看着内政部警察开始勘查现场。他们工作熟练细致,但毕姆并不满意。

他的第一印象并未改变:此事有蹊跷。没人能在那么短时间内逃离。海米死了,而他的死——他的特色脑波消失——直接触发了自动警报机。这种警报机并不能起到保护主人的作用,但会(或者说通常会)确保杀人犯被发现。为什么到了海米这里,就不管用了呢?

勒罗伊·毕姆闷闷不乐地四处巡视,他第二次进入厨房。在这里,水池旁边的地上,有一台小小的便携式电视机,体育爱好者喜欢的那种机型,艳丽的彩壳,多旋钮,彩色显像管。

“这东西怎么在这儿?”毕姆问身旁经过的一名警察,“电视机放在厨房地上,这可不常见。”

警察没理他。客厅里,警方的精密设备正逐寸探查各种家具表面。在海米死后的半小时,已有几条嫌疑人特征被记录在案:首先是摄像机上的那滴血,然后是杀人犯留下的模糊脚印,接着是烟灰缸里烧掉一半的那根火柴。可以预料还会有更多发现,物证分析才刚刚开始。

要想锁定到个体,通常需要九条特征线索。勒罗伊·毕姆细心环顾四周,没有一名警察留意他。于是他弯腰捡起那台小电视,感觉没什么异常。他按下开机按钮,等了一下,没动静,没有画面出现。奇怪。

他正想把电视倒过来,想通过底盘缝隙看看内部构造,却发现内政部的爱德华·阿克斯走进公寓。毕姆迅速把电视机塞入大衣口袋。

“你在这儿干什么?”阿克斯问。

“搜查。”毕姆回答,不知道阿克斯有没有注意到自己鼓囊囊的衣袋,“我也是吃这碗饭的。”

“你认得海米?”

“只闻其名。”毕姆含糊地回答,“我听说他跟蒂罗尔集团有关联,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办公室在第五大道。”

“上流场合,跟第五大道的传统富商如出一辙。”阿克斯边说边走进客厅,察看探测器收集到的证据。

威风凛凛的楔形仪器端着巨大的近距离视镜检视着地毯表面。它的视距虽小,却能在显微层面勘查现场。只要发现证据,它就会把数据传回内政部,输入终端数据库中。在那里,所有居民的无数特征都被记载在一系列打孔卡上,随时可供索引、比对。

阿克斯拿起电话,拨通了妻子的号码。“我今晚不回家了。”他告诉对方,“加班。”

一阵缄默后,埃伦冷冷地回答道:“哦?好吧,谢谢你告诉我。”

房间一角,两名警察正在兴奋地检查新的发现——足以成为一条筛选标准的新证据。“我回头再打给你。”他匆匆对埃伦说,“在我回家前。再见。”

“再见。”埃伦礼貌地回答,电话挂得居然比他还快。新发现是一台完好无损的监听录音机,被藏在落地灯的底座里。这台闪闪发光的机器一直在工作——被发现时仍在运转。杀人案的全过程都被录在了磁带上。

“全程都有。”一名警察开心地告诉阿克斯,“海米到家之前,它就已经开始记录了。”

“你们回放过了吗?”

“放了一部分。凶手说了几个词,应该足够了。”

阿克斯联络了内政部,“罗森伯格谋杀案的线索录入了吗?”

“刚输入了第一条。”那名值班员回答,“跟往常一样,档案中抽取到了大量符合条件的人——大约六十亿个名字。”

十分钟后,第二个特征被输入文档。O型血,穿十一号半鞋子——名单降到了十亿出头。第三个特征,抽烟——这让嫌疑人总量降到了十亿以下,可惜帮助不大。大多数成年人都抽烟。

“音频磁带会让人数大大减少的。”勒罗伊·毕姆猜想,他站在阿克斯身边,两臂交叉在胸前,以掩饰鼓起的外套,“至少能得到年龄信息吧。”

磁带里的音频经过分析后,推测嫌犯的年龄范围是三十至四十岁。而且,借助音质分析,判定他是体重二百磅左右的男子。没多久,踩变形的钢窗框被发现——跟音质推算出来的体重一致。现在,包括性别已经有了六个甄别特征。符合条件的人数正在迅速减少。

“用不了太长时间。”阿克斯快活地说,“要是他踩翻了建筑工地旁的油漆桶,我们说不定还能从溅落的漆点中找到线索。”

毕姆说:“我要走了。祝您好运。”

“再待一会儿嘛。”

“不了。”毕姆走向通往走廊的门,“这是你的案子,不是我的。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我正在为一家知名的有色金属公司做调查。”

阿克斯注意到了他的外衣,“你怀孕了吗?”

“据我所知,没有。”毕姆涨红了脸,“我的生活一直正派检点。”他尴尬地拍拍外套,“你指这个吗?”

窗边,一名警察得意地叫嚷起来,又发现了两颗来自烟斗的烟灰渣:能大幅度缩小排查范围的第三条特征。“好极了。”阿克斯的视线从毕姆身上移开,暂时忘记了他的存在。

毕姆离开了。

很快,他已经驱车穿过小镇,赶往自己的私人实验室——他管理的小型独立调研机构没有任何政府资金支持。那台便携式电视机放在他身旁的座位上,依然无声无息。

“首先,”毕姆的手下——那位穿长袍的技术员——宣布,“它的用电量大约是便携式电视机的七十倍。我们还检查到了伽马射线。”他展示了常规检查结果,“你猜对了,它不是什么电视机。”

毕姆小心翼翼地把这台装置从实验椅上举起来。五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是对这东西一无所知。他抓紧后盖,用尽全力拉扯,但后盖还是纹丝不动。它并不是卡住了:机身上根本就没有缝隙。背面并不是真正的后盖,仅仅是有后盖的造型而已。

“那它是什么?”毕姆问。

“有很多种可能。”技术员漫不经心地说。他是从家里被硬招来的,现在已经深夜两点半了。“可能是某种扫描设备;一颗炸弹;一种武器;任何一种小型设备。”毕姆细心地摸遍那东西全身,试图在表面寻找到罅隙。“它是一体成型的。”他喃喃说道,“表面完全密封。”

“没错。所有缝隙都是装饰。它应该是整体浇铸完成的。而且,”技术员补充说,“它硬度很大。我试过从表面切削一片样本,但是——”他做个手势,“没成功。”

“就算摔打也不会破碎。”毕姆若有所思地说,“新型超硬塑料。”他用力摇晃那东西,耳边传来金属部件的轻响,“内部结构复杂。”

“我们应该能打开它。”技术员承诺,“但今晚不行。”

毕姆又把它放回椅子上。要是运气不好,他或许在花费好几天时间对付这东西后,却发现它跟海米的死毫无关系。但反过来说……

“帮我在它上面钻个孔,”他下令,“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到里面了。”

技术员反对道:“我钻过了,钻杆崩断了。我已经订了更尖端的设备。这种材料是外来的;是什么人从白矮星搞来的吧。它是在极大的压力下打造的。”

“夸大其词。”毕姆生气地说,“这是那些广告媒体才用的论断。”

技术员耸耸肩,“反正它的硬度惊人,或者是某种新发现的矿物质,或者是在实验室里开发出的新材料。谁那么有钱,能开发出这种神奇的金属?”

“贩奴巨头吧,”毕姆说,“他们富可敌国,还总在不同星系之间穿梭……他们能搞到各种原材料——包括特殊的矿石。”

“我可以回家了吗?”技术员问,“这东西有什么重要的?”

“这玩意儿或者直接杀死了海米·罗森伯格,或者就是帮凶。你要留在这里,跟我一起,直到把它打开为止。”毕姆坐下来,开始检查那份清单,上面记录了他们已经使用过的检测方法,“早晚它会被打开,就像蚌壳被撬开一样——如果你还记得那场景。”

在他们身后,警示铃声响起。

“有人进入前厅。”毕姆意外又警觉,“深夜两点半上门?”他站起来,穿过黑沉沉的走廊,来到建筑入口。很可能是阿克斯。他多少有些负疚感:一定是有人留意到了现场消失的电视机。

但来人不是阿克斯。

在冰凉冷清的前厅里,客客气气等他的是保罗·蒂罗尔,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毕姆不认识的漂亮年轻女子。蒂罗尔满是褶子的老脸笑开了花,热情地向他伸出手。“毕姆,”他招呼着,两人握手,“你家门禁说你在这边。还在忙工作啊?”

毕姆小心戒备,不知道这女人是谁,也不知蒂罗尔想干什么。他说:“在收拾烂摊子呢,公司都快破产了。”

蒂罗尔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你说话总是那么有趣。”他深邃的眼神飞快地一瞥。蒂罗尔是个很强壮的人,比大多数人面相成熟,有一张警觉的、满是皱纹的脸。“还有闲暇接几份新合约吗?我早就想过应该把几件委托交给你来办……假如你愿意试试的话。”

“我向来来者不拒。”毕姆一边回应,一边挡住蒂罗尔的视线,让他看不到实验室里的情形。好了,现在门自动闭合了。蒂罗尔曾是海米的幕后老板……毫无疑问,他有权追查任何跟谋杀案有关的信息。谁做的?何时?如何做的?是何原因?但这并不能解释他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可怕的事。”蒂罗尔含糊地说。他完全没有介绍那女人的意思。她已经坐到长沙发上,点燃一支烟。她身材苗条,火红头发,身着蓝色外衣,裹了一条印花头巾。

“是啊,”毕姆同意,“可怕。”

“我听说,你去过现场。”

要来的终归会来。“是啊,”毕姆承认,“我去过。”

“但你没有亲眼看到谋杀?”

“我没有。”毕姆回应,“没人看到案发过程。内政部正在收集嫌犯特征。他们应该能在明早之前把范围缩小到一张卡片大小。”

蒂罗尔显然松了一口气,“听到这些我很高兴。我绝不能让那可恶的罪犯逍遥法外。这种人流放都太便宜他了,应该用毒气处决。”

“太野蛮。”毕姆冷冷地低声说,“用毒气室处决犯人太过时了。”

蒂罗尔瞅他身后,“你们正在忙的是——”现在他已经是肆无忌惮地乱瞄,“好了,勒罗伊。海米·罗森伯格,上帝保佑他的灵魂,他今晚刚刚被杀,然后我就发现你彻夜加班。你可以跟我开诚布公地谈。你掌握了跟他的死有关的线索,对吗?”

“你该找的是阿克斯。”

蒂罗尔咯咯干笑,“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除非你给我开薪水。我可还没领你的报酬呢。”

蒂罗尔突然捏起了嗓子,很不自然地尖声叫道:“我要它。”

毕姆很困惑,问道:“你想要什么?”

蒂罗尔很怪异地颤抖了一下,接着他把毕姆推到一旁,向前猛闯,摸索着找门。门猛地打开,蒂罗尔吵嚷着冲进了黑暗的走廊,凭借直觉向研究室跑去。

“嘿!”毕姆喊叫着,火冒三丈。他快步追赶老家伙,也赶到了里屋门口,准备大打出手。他浑身发抖,又惊又气。“你他妈怎么回事?”他喘息着质问,“我可不是你的手下!”

毕姆身后的门神秘地打开了。他猝不及防地向后栽倒,差点儿摔到实验室地上。房间里,他的技术员被惊得目瞪口呆。有个小小的金属物正穿过地板跑来。它的模样像个大号糖果盒,正在义无反顾地冲向蒂罗尔。它的金属壳闪闪发亮,一下就跃上了蒂罗尔的胳膊。老人转身,大步返回前厅。

“那是……什么东西?”技术员这才回过神,吃惊地问。

毕姆没理他,而是快步追赶上蒂罗尔。“他把它带走了!”他气急败坏地叫嚷。

“它——”技术员喃喃地说,“它刚才还是台电视机,一眨眼就跑起来了。”

内政部数据终端仍在忙碌。一步步缩减嫌犯范围的过程单调乏味,耗时甚多。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三点,内政部多数职员都已经回家睡觉,走廊和办公室里都少有人迹。少数几台自动清洁装置在黑暗中劳作。只有文件库的研究室里还有生命活动迹象。爱德华·阿克斯坐在那里耐心等待结果,等着新的嫌犯特征送达,等着系统对比筛选出更精确的结果。

在他右手边,有几位内务部警察也在坚忍地待命,他们玩着彩票游戏,等着被派出去抓人。通往海米·罗森伯格公寓的电话线路时不时响起。楼下的街边,寂寥的人行道上,哈维·加斯仍守在他的宣传亭里,还亮着“废弃它!”的灯牌,在别人耳边喋喋不休。现在几乎没有了行人,但加斯仍在继续宣讲。他不知疲倦,他永不放弃。

“疯子。”阿克斯反感地说。就算在六楼的办公室,那细微的、强词夺理的说辞也能灌到他耳朵里。

“把他抓起来吧。”一名正在玩游戏的警察建议。那游戏复杂多变,是半人马座三号恒星传来的玩法。“我们可以没收他的游商执照。”

阿克斯闲极无聊时,曾经编写过一份加斯的个性说明,并将其修改完善,接近于对个体精神疾病的简易分析。他喜欢玩这种心理分析游戏,这让他有一种大权在握的感觉。

哈维·加斯。

明显的强迫症表现。以理想主义者兼无政府主义者自居,反对现有司法系统和社会体制。没有理智的论证,仅会重复关键词和短语。执念是废弃流放系统。这桩“事业”左右他的全部生活。绝对的狂热分子,接近躁狂型,因为……

阿克斯没有写完那句,因为他也不知道怎样界定“躁狂”。无论如何,这份分析还是很不错的,将来某天会进入某一份官方报告,而不是仅仅停留在他脑子里,届时,那张恼人的嘴就可以闭上了。

“出大事儿了,”加斯又在胡扯,“流放系统遭遇重大危机……艰难时刻已经来临。”

“什么艰难时刻?”阿克斯出声质问。

楼下的加斯回答说:“你们所有的机器都在轰鸣。气氛愈发紧张。太阳升起之前,某人就将人头落地。”他的声音渐渐变弱,模糊不清,“阴谋和杀害。尸体……警察仓皇奔走,美女循迹于黑暗中。”阿克斯在分析报告中又添加了一笔:

……加斯的天赋被他强加于自己的“使命感”吞没。设计了富有原创性的沟通设备之后,他想到的却只有通过宣传实现某种可能。本来,加斯的直传型沟通设备足以造福全人类。

这段总结让他洋洋自得。阿克斯站起来,踱到处理文件的值班员身边。“进展怎么样?”他问。

“这是情况汇总。”值班员的脸颊上有一道墨迹,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我们正在将范围缩小。”

阿克斯落座时,很希望自己能回到指纹解决一切的年代。时至今日,已经好几个月没出现过可用的指纹了。现在有上千种技术可以用于消除或者伪造指纹,再也不存在单一的鉴定标准可以用来锁定个体。警方必须综合多方面特征,寻找整体符合条件的犯人。

1)血型 (O型) 6139481601

2)鞋号 (11 1/2) 1268303431

3)抽烟 791992386

3a)抽烟(使用烟斗) 52774853

4)性别 (男性) 26449094

5)年龄 (30—40岁) 9221397

6)体重 (200磅) 488290

7)衣物材质 17459

8)毛发特征 866

9)拥有作案武器 40

这些数据正在勾勒出一个渐渐鲜明的完整形象。阿克斯几乎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如同这人就站在他的面前,挨着他的办公桌。一个不再年轻的男人,略微发胖,用烟斗抽烟,身穿昂贵的花呢正装。这是依靠九条特征所描绘出来的人,因为没有发现更多符合要求的甄别线索,目前还没有第十个特征。

现在,根据报告,整个公寓都已经被彻底清查。侦察设备正在撤出现场。

“再有一条就够了。”阿克斯把报告还给值班员。他不知道这条线索还能不能被发现,或者说什么时候才能被发现。

为了消磨时间,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但埃伦没有接,通话被转进自动应答系统。“是的,先生。”机器告诉他,“阿克斯夫人已经睡下。您可以留言三十秒,明早她就能听到。谢谢您。”

阿克斯在挂机前对着留言系统抱怨了一番。他想知道埃伦是否真的已经上床睡觉。也许她跟往常一样,又偷偷溜了出去。但是,毕竟现在已经接近凌晨三点,任何正常人都应该已经睡下,只有他和加斯这样的家伙还在坚守岗位,尽职尽责。

加斯所说的“美女”会是什么意思?

“阿克斯先生,”值班员说,“线路上又传来了第十条线索。”

阿克斯满怀希冀,紧盯着文件终端机。他当然什么也看不见。设备都在楼底地下室,这里仅有输入终端和卡片输出槽而已。但看到设备这件事本身就能安抚他的情绪。现在,系统正在接收第十条线索。再过一会儿,他就能知道有几名公民符合全部十条甄别标准……他就将知道,嫌疑人数量有没有少到可以逐个盘问。

“结果来了。”值班员说,然后把报告递给他。

使用车辆型号(颜色) 7

“老天,”阿克斯轻声说,“嫌疑人足够少了。七个人——我们可以开始行动了。”

“你想输出这七张卡片吗?”

“输出。”阿克斯说。

片刻之后,输出槽把七张精致的白色卡片吐在托盘里。值班员将卡片交给阿克斯,他迅速检阅了一遍。下一步是个人动机和可能性分析:这些信息必须从嫌犯本人那里了解。

七个名字中,六个都毫无印象。其中两个住在金星,一个在半人马座,一个在天狼星系的某地,一个目前住院,还有一个住在苏联。第七个,却就在几英里外的纽约郊区——

大卫·兰塔诺

这就对了。阿克斯心里的那个嫌犯形象跟这个人完全符合。想象变成了事实。这就是他刚刚满怀希冀,在心中默默祈祷出现的卡片。

“这个是你们要抓的人。”他声音颤抖着对还在玩游戏的警察们下令,“最好聚集尽可能多的警员,这个家伙不会轻易落网。”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或许我最好跟你们一起去。”

毕姆赶到研究室的前厅,正好看到保罗·蒂罗尔那个老家伙冲出临街大门,到了昏暗的街边。那个年轻女人健步如飞,赶在蒂罗尔之前,早已发动了停着的一辆汽车。蒂罗尔出门后,她接他上车,然后马上加速离开。

毕姆喘息着站在无人的街道旁,徒劳地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那台冒牌电视机得而复失,现在自己两手空空。他漫无目的地沿街奔跑。脚步声回荡在冷冷的夜幕下。他们没留下线索,没留下任何线索。

“活见鬼了。”他说,带着一份近乎虔诚的敬畏。那东西——看来是非常复杂的机器人装置——显然属于保罗·蒂罗尔。它一旦确认了主人在场,就撒着欢儿跑到主人面前,寻求……保护?

它杀死了海米,而它属于蒂罗尔。那么,蒂罗尔就是用了一种新奇又间接的方式谋杀了自己的一名雇员——他在第五大道的傀儡。这么高端的机器人,粗略估计应该要花费几十万美元。

这么多钱!考虑到谋杀本属于那种超低难度的犯罪,为什么不雇用一名流窜作案的暴徒,拿根钢筋解决问题呢?

毕姆缓步返回,向研究室走去。然后,他突然改变主意,转向商业区方向。当一台空载出租车经过时,他叫住了它,爬上了车。

“去哪儿呢,朋友?”出租车无线电里传来中控员的声音。城市出租车都是由一个指挥中心来遥控的。

他给出某家酒吧的名称,然后靠在座位上思考。随便找个人就可以杀人,却用一台昂贵又复杂的机器做这件事,完全没有必要。

那台机器肯定是用来做其他事的。海米·罗森伯格被杀,只是个意外。

午夜的天穹下,一座巨大的石材住宅矗立前方。阿克斯从远处观察它——里面没有灯光,门窗紧闭。房前有足足一英亩的草地。大卫·兰塔诺很可能是地球上最后一个拥有一英亩草地的人了。在其他有些星系,买下一整颗行星都花不了这么多钱。

“我们上。”阿克斯下令。他对如此炫富的行为极其反感。走向宽阔门廊的路上,他故意踩过一片玫瑰丛。一整队突击警察则紧随其后。

“天啊!”兰塔诺被从床上拎起来时叫嚷道。他是个慈眉善目、面相年轻的胖男人,穿着一件厚实的丝绸睡衣。他的外貌更像是男孩夏令营的指导员。那张肥嘟嘟、温和的脸上像是永远都浮着一层笑意,“怎么回事,警官?”

阿克斯讨厌被称作警官。“你被逮捕了。”他宣布。

“我?”兰塔诺轻声反问,“嘿,警官,我可是请了律师应付这种事儿的。”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想喝点儿咖啡吗?”他笨手笨脚地开始在他家前厅晃悠,准备咖啡壶。

阿克斯上次卖弄排场给自己买杯咖啡喝,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地球表面被密集的工业和住宅区覆盖之后,就再也没有种植农作物的空间。而咖啡又拒绝“适应”其他任何星球。兰塔诺的咖啡很可能来自南美的某个非法种植基地——那里摘咖啡豆的工人则往往以为自己被送到了哪个偏远的殖民星球去了呢。

“不了,谢谢。”阿克斯说,“我们该走了。”

兰塔诺还是一头雾水。他瘫坐在一张安乐椅上,警觉地看着阿克斯。“你是认真的?”他的表情慢慢迷茫起来,像是又快睡着了,“谁呀?”他心不在焉地嘟囔着问。

“海米·罗森伯格。”

“没搞错吧。”兰塔诺茫然地摇摇头,“我一直想把他挖到我公司来。海米真是很有魅力——生前,我是说。”

这间极尽奢华的府邸让阿克斯紧张。咖啡正在加热,香味刺激着他的嗅觉。而且,我的天——桌上居然还有一篮杏子。

“是桃子。”兰塔诺注意到他直勾勾的眼神,纠正了他的猜想,“请自便。”

“你——从哪里弄到的?”

兰塔诺耸耸肩,“合成工厂还是水培基地,我不记得了……我不是那种擅长技术细节的人。”

“你知道加工天然水果要罚多少钱吗?”

“听着,”兰塔诺认真地把他肥嘟嘟的双手握在一起,“您给我讲讲这件事的细节,我就可以向您证明它跟我完全无关。开始吧,警官。”

“阿克斯。”阿克斯提醒道。

“好吧,阿克斯。我刚刚好像认出了你,但没敢确定。错了就太尴尬了。海米是什么时候被杀的?”

阿克斯不情愿地向他讲述了相关情况。

兰塔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慢又郑重地说:“你们最好再仔细看看那七张卡片。其中一个家伙没在天狼星系……他已经回到了这里。”

阿克斯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成功放逐大卫·兰塔诺这种级别人物的概率。兰塔诺的组织——行星际出口公司——势力遍及整个银河系。届时会有密如蜂群的搜索队伍尝试将他带回。但没人能搜遍所有的流放地。犯人将被暂时离子化,成为带电粒子流,以光速向外辐射出去。这是一种失败了的实验性技术,有去无回。

“您想想。”兰塔诺思忖着说,“即便我真想杀死海米——我又怎么可能自己动手?你的指控不符合逻辑啊,阿克斯。我会派别人去的。”他用一根粗壮的手指指着阿克斯,“你以为我会亲自以身犯险?我清楚没人能从你手中逃脱……你通常都能找到足够的甄别线索。”

“我们有十条线索指向你。”阿克斯朗声说。

“所以你就打算流放我?”

“如果你有罪,你就必须像其他人一样面对流放刑罚。你的特殊威望也无法影响判决。”他有些动摇,补充道,“显然,你仍有可能获释。你会有足够的机会证明自己无辜。你可以对十条甄别线索逐个提出质疑。”

他滔滔不绝详述了21世纪庭审采用的一般程序,但眼前的景象打断了他。大卫·兰塔诺和他的椅子像是在渐渐沉入地下。这是幻觉吗?阿克斯揉揉眼睛再看。与此同时,一名警察大声地示警,兰塔诺正在不动声色地试图逃离。

“回来!”阿克斯喝道。他跳向前,抓住那张椅子。慌乱中,他的一名手下切断了整座房子的电源。椅子不再下沉,呻吟着止住。兰塔诺的身躯都已沉入地板以下,他几乎已经完全进入暗藏的逃脱秘道。

“卑鄙啊,无用的——”阿克斯开口训斥。

“我知道。”兰塔诺承认,并没有尝试站起身。他看上去很放松,脑子里又不知在盘算些什么,“我希望能够澄清这一切。显然,有人在陷害我。蒂罗尔找了个外形跟我相似的人,令其潜入并谋杀了海米。”

阿克斯和警察们把他从陷入地底的椅子里拖出来时,他没有反抗,一直沉浸在思索中。

出租车把勒罗伊·毕姆放在酒吧门前。在他右手边,下一个街区,就是内政部大楼……而马路边那个半透明的圆球,就是哈维·加斯的宣传亭。

进入酒吧后,毕姆找了一张偏僻的桌子坐下。他已经能听到加斯微弱、扭曲的喃喃声。加斯在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语,还没有察觉他的出现。

“废弃它。废弃所有的一切。这群坏蛋和蟊贼。”加斯在他乌烟瘴气的亭子里尖酸地闲扯。

“进展如何?”毕姆问,“有什么最新动向吗?”

加斯的独白戛然而止,他把注意力集中在毕姆身上,“你在那里吗?那间酒吧里?”

“我想查出海米的死亡真相。”

“是啊,”加斯说,“他死了,文件正在移动,卡片被弹出。”

“我离开海米公寓时,”毕姆说,“他们已经找到了六条甄别线索。”他在饮品选择器上按下一个按钮,丢进一枚代币。

“那是早先时候了。”加斯说,“他们已经找到更多。”

“有多少了?”

“总共十条。”

十条。通常这就够了。而这十条都是由一台机器人投放的……一系列小线索撒在它途经之处:从水泥外墙直到海米·罗森伯格的尸体旁边。

“运气不差啊,他们。”他思忖着说,“这对阿克斯有帮助。”

“因为你肯付钱给我,”加斯说,“我会知无不言。他们已经去抓人了。阿克斯也一道前往。”

这么说,那台机器成功了,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他确信一件事:那台机器本来应该要逃离公寓的。海米足够精明,他私自安装了死亡警报器。蒂罗尔之前不知道海米设置了这件设备。

要不是警报器把人引来公寓,机器肯定就已经悄悄离开,自行返回蒂罗尔身边。然后,毫无疑问,蒂罗尔就将把它引爆掉。这样就不剩任何证据能证明一台机器布置了一系列伪造的线索:血型、衣料、烟斗灰、毛发……种种这些,全是假象。

“他们去抓谁了?”

“大卫·兰塔诺。”

毕姆苦笑,“这是自然,整件事的目的就在于此。他是冤枉的。”

加斯对此不置可否。他是一名雇员,受一帮独立侦探委托,待在那里从内政部窃取信息。他其实对政治没有任何兴趣。他的那些“废弃它!”口号只是纯粹的伪装。

“我知道这是栽赃陷害。”毕姆说,“兰塔诺本人也知道。但我俩都无法证明这件事……除非兰塔诺有绝对可靠的不在场证明。”

“废弃它。”加斯嘟囔着,恢复了常态。一小群晚归的市民正好经过他的亭子,而他在遮掩自己跟毕姆之间的对话。这段谈话只指向一名听众,其他人完全听不到。但还是不要冒险为好。有时候,在非常靠近亭子的地方,定向信号会有可以被察觉的回音。

俯身面对酒杯,勒罗伊·毕姆思考着他可以尝试的种种做法。他可以通知兰塔诺的组织,它还相对完好,但那将引发史诗性的内战。况且,兰塔诺是否遭人陷害,他其实并不在乎,对他来讲,这些都毫无区别。或早或晚,两大贩奴巨头总有一个会被对手吞并:独家垄断才是大生意优胜劣汰的必然结果。兰塔诺被除掉之后,蒂罗尔就可以轻易吞并他的组织,每个人还会像以前一样在原来的职位上工作。

从另一方面讲,将来可能会有那样一种机器——蒂罗尔的地下室里或许就有半成品——能够留下一串陷害勒罗伊·毕姆的线索。一旦这类阴谋得逞,就不会轻易结束。

“而且我还拿到过那该死的东西。”他徒劳地感慨道,“我敲打了它五个小时。它貌似一台电视机,但其实是杀死海米的机器。”

“你确定它已经不见了吗?”

“它不只是不见了——而且已经不复存在。除非她在驾车带蒂罗尔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

“她?”加斯问。

“那个女人。”毕姆回忆着,“她看到了那东西,或者她了解它。她跟蒂罗尔在一起。”但不幸的是,他对那女人是谁毫无头绪。

“她长什么样子?”加斯问。

“高个儿,红头发。嘴型显得很紧张。”

“我没料到她会公开跟他一起出现。他们一定是急于得到那机器。”加斯补充道,“你没有认出她吗?我猜你的确没接触过她。她不常露面的。”

“她是谁?”

“埃伦·阿克斯。”

毕姆刺耳地笑起来,“她驾车带着保罗·蒂罗尔到处乱晃?”

“她在……好吧,她的确是驾车带着保罗·蒂罗尔到处乱晃。是的,你可以这样说。”

“多久了?”

“我还以为你知道这件事呢。她和阿克斯早就决裂了,去年的事儿。但男方不想分居,不肯离婚,害怕损害自己的公共形象。保持正面形象很重要……家丑不可外扬。”

“这位丈夫知道老婆跟保罗·蒂罗尔有一腿吗?”

“当然不知道。他只知道妻子在精神上已经出轨,但他不在乎……只要这事儿不宣扬出去。他关心的是自己的权位。”

“要是阿克斯发现这件事。”毕姆喃喃说道,“如果他知道老婆跟蒂罗尔搞在一起,他就会无视多部门协作得出的十条线索。他会去抓蒂罗尔。让证据见鬼去吧。他事后再搜集证据。”毕姆推开酒杯,反正杯子也已经空了,“阿克斯在哪儿?”

“我告诉过你了。他去抓兰塔诺了。”

“他会回这里?而不是回家?”

“他当然要回这里了。”加斯低头静默了一会儿,“我看见几辆内政部的厢车驶上通往车库的坡道,很可能是抓捕队伍返回了。”

毕姆紧张地等待着,“阿克斯在吗?”

“是的,他在场。废弃它!”加斯的声音变得极为洪亮、激昂,“废弃那流放体系!把那群恶棍和强盗连根拔起!”

毕姆轻快地起身,离开了酒吧。

爱德华·阿克斯公寓的背面有一盏昏黄的灯亮着:很可能是厨房灯。前门上了锁。毕姆站在铺了地毯的前廊,熟练地试探门锁系统。它被设计成只对特定的脑波有反应:包括房屋主人和有限的朋友圈子。至于他,则毫无回应。

毕姆跪下来,打开一台便携式振荡器,开始发射正弦波。他逐渐提高频率,在大约每秒十五万次的频率下,门锁负疚地响起。这就足够了。关闭振荡器之后,他检查了一遍带来的万能钥匙,选了形态最接近的圆柱形。插入振荡器接口之后,圆柱体发出一种人工合成的脑波,与它模仿的真实对象极为相似,足以蒙骗门锁。

门开了,毕姆进入。

昏暗中,毕姆仍能看出客厅既简朴又雅致。埃伦·阿克斯显然善于持家。毕姆侧耳倾听。她到底在不在家?如果在,在哪里?醒着吗?还是睡着了?

他向卧室里窥探。里面有床,但床上无人。

如果她不在家,应该就在蒂罗尔那里。但他并不想跟踪这女人;现在所做的一切已经是他冒险的极限。

他看过餐厅,没人。厨房也没人。然后是一间陈设精美的娱乐室,房间一侧是精致的吧台,另一侧是贯穿整个房间的长沙发,沙发上有一件女式外套、钱包和手套。这些衣物看着眼熟:他见埃伦·阿克斯穿过它们。这么说,此人离开他的研究室之后,还回过这里。

目前仅剩浴室还没有检查。他试着拧动门把手。门是从里面锁上的。听不到声音,但另一侧肯定有人。他能感觉到那女人在里面。

“埃伦。”他贴在门板上说,“埃伦·阿克斯夫人。您在里面吗?”

没有回应。他能感觉到对方正在极力不发出任何声响——令人窒息、抓狂的沉默。

正当他单膝跪地,摆弄满衣兜的磁性开锁工具时,一颗高爆弹从头部高度的位置射穿门板,把对面的墙体崩得四处飞溅。

门被一把扯开。埃伦·阿克斯就站在门口,面容因恐惧而扭曲。她丈夫的一把公务手枪被握在她小小的、骨节突出的手里。她离毕姆只有不到一英尺距离。

毕姆没起身,直接就抓住她的手腕。她冲着他的头部举枪,然后两人就喘息着在地上扭打成一团。

“住手。”毕姆终于吃力地说出这一句。枪口近在咫尺,但要杀死他,埃伦还必须确保枪口指向正确的方向,不会误伤自己。但毕姆没有给她机会。他紧握住埃伦的手腕,直到最后,她才不情愿地放开了枪。它掉落在地板上,毕姆僵硬地直起身。

“你刚才坐下了。”她低声说,听起来很崩溃,像在埋怨。

“单膝跪地,打算撬锁。你想打穿我的脑子。”他捡起那支枪,放入衣兜,两手也在发抖。

埃伦·阿克斯狠狠瞪着他,她的两眼又黑又亮,脸却苍白到可怕。她的皮肤完全没有血色,还沾了好多爽身粉,就像一个石膏像。她看上去处在歇斯底里的边缘。一阵被压抑但仍旧剧烈的抽搐在折磨着她,最终卡在她喉咙里。她想要开口说话,却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声音。

“哦,女士。”毕姆有些尴尬地说,“进厨房来坐一下吧。”

她死盯着他,就像他说了不可置信、过于粗俗或者神奇美好的话;他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种。

“来吧。”他想要扶起她,但她激动地挣脱了。她只穿了一件式样简单的绿套装,却依然格外美丽。或许有点儿偏瘦,也太紧张,但还是富含魅力。她戴了一副昂贵的耳环,那种外星宝石似乎永远灵动闪耀……但除此以外,她的装扮很简朴。

“你——是那个研究室的人。”她艰难地说,声音脆弱,时而哽咽。

“我是勒罗伊·毕姆,独立私家侦探。”他尴尬地引着她进入厨房,帮她坐在餐桌旁。她把两臂交叉在身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她那阴冷的脸色似乎愈加黯淡。毕姆觉得很不自在。

“你没事吧?”他问。

她点头。

“喝杯咖啡?”他开始在橱柜中寻找,或许这儿有金星产的咖啡替代品。他在翻找时,埃伦·阿克斯突然紧张地说:“你最好进去看看。浴室里。我觉得他应该还没死,但不敢肯定。”

毕姆快步跑近浴室。塑料浴帘后面有个模糊的人形。是保罗·蒂罗尔,他躺着在浴缸里,衣冠整齐。他还没死,但左耳后部被人重击过,头皮正在缓缓流血。毕姆试了下他的脉搏,听了他的呼吸,然后站起身。

埃伦·阿克斯出现在门口,脸色苍白,“他死了吗?我是不是杀死了他?”

“他没事。”

埃伦显然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在我前面走,要把M机搬回自己家,然后我就下手了。我打他时已经尽可能地留情了。他一门心思都在那东西上……忘了我就在身后。”她开始不住口地说,断断续续,两手时而剧烈颤抖,“我把他拖进车里,开回这里。我想不出别的主意了。”

“你为什么要掺和这种事?”

她的情绪更加激动,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着,“整件事早就计划好了——我早就已经想好了一切。我拿到它之后,本打算马上——”她说不下去了。

“敲诈蒂罗尔吗?”毕姆好奇地问。

她心虚地笑笑,“不,不是保罗。其实,这是保罗帮我出的主意……当他手下的研究者向他展示这东西的时候,他就有了初步构思。他称之为M。M代表‘机器’。他的寓意是,这东西无法被教化,其道德境界无法提升。”

毕姆难以置信地问:“你竟然打算敲诈自己的丈夫?”

埃伦·阿克斯点头,“为了让他还我自由。”

突然之间,毕姆开始真心尊重她,“我的天——那警报器不是海米安装的,是你装的。就是为了把那台机器堵在公寓里。”

“是的。”她承认,“我本想自己去把它取回来。但保罗有了其他打算,他也想要那台机器。”

“后来到底出了什么乱子?它在你这里,对吗?”

她默默指了下毛巾柜,“我听到你的声音之后,就把它藏了起来。”

毕姆打开柜门。压在折叠整齐的毛巾下面的,赫然就是那台小小的、式样熟悉的便携电视机。

“它又变形了。”埃伦在他身后说,声音单调、失落,“我一打中保罗,它就变了。我花了半小时试图让它变回去,但它不肯。它会永远保持这副样子。”

毕姆走到电话旁,给一位医生打了电话。蒂罗尔在浴室里呻吟,两手无力地拍打着。他开始恢复意识了。

“那样做有必要吗?”埃伦·阿克斯问,“医生——必须要叫医生吗?”

毕姆没理她,弯下腰,把那台便携电视机拿起来,两手举着。他能感觉到它的重量,沿着双臂向上传导,疲惫感在逐渐加剧。这是终极对手,他心想,它蠢到无法被战胜,它比野兽还可怕。它是一颗岩石,坚硬且顽固,但却没有任何品性。只有那份坚忍吧,他觉得。它绝对会坚持下去,生存下去,一颗有意志力的岩石。他感觉自己像是捧起了整个宇宙,接着,他把隐藏本相的M放下。

埃伦在他身后说:“它会逼疯你的。”她的音调已经恢复正常。她用银色打火机点燃一支烟,然后把两手都插进衣袋里。

“的确。”

“你也没有办法对付它,是吧?之前你曾试过要把它打开。他们会治好保罗,他会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而兰塔诺将被放逐——”她长叹一声,打了个寒噤,“而内政部还会一如既往地维持原样。”

“是。”他跪在地上,继续研究M。现在,有了那些背景知识,他不再浪费时间跟它角力。他只是不动声色打量它,甚至不需要触摸它。

保罗·蒂罗尔正在试图爬出浴缸。他滑倒了,一边诅咒,一边呻吟,然后又开始艰难地攀爬。

“埃伦?”他声音颤抖,模糊扭曲的话语声像干燥的电线互相摩擦。

“别在意。”她站在原地没动,只顾狠狠抽烟。

“帮帮我,埃伦。”蒂罗尔咕哝着,“发生什么事儿了……我不记得了,像是有什么东西打中了我。”

“他会想起来的。”埃伦说。

毕姆说:“我可以把这个东西带给阿克斯,就算它保持现在的样子也好。你可以告诉他这是干什么用的——它做过什么。这样他就不会对兰塔诺赶尽杀绝。”

但这番话连他自己都不信。如果是这样,阿克斯就必须承认错误,一次重大失误,而如果他抓错了兰塔诺,他就完了。在一定意义上,整个嫌犯排查系统都将宣告失败:它可以被愚弄,它已经被愚弄。阿克斯是个狠角色,他会直接将错就错:让兰塔诺见鬼去吧。他才没空理会什么抽象意义上的公正。更好的做法是确保文明延续,社会继续平稳运行。

“蒂罗尔的设备。”毕姆问,“你知道它在哪里吗?”

她耸耸肩,茫然地问:“什么设备?”

“这东西——”他指指M机,“总归要在某个地方制造出来。”

“不在这儿,也不是蒂罗尔制造了它。”

“好吧。”他平静地说。在医生带着急救团队出现在屋顶上之前,他们大约还有六分钟,“是谁发明了它呢?”

“这种合金是在参宿五开发出来的。”她有些魂不守舍,一字一句地说,“合金外壳……就像外层皮肤。它像一个泡泡,里面有气囊,可以充气放大,或者吸气收缩。皮囊充气时,就是电视机的形状。如果它吸气,收起这种伪装,现出M机本相——它就是准备行动了。”

“谁制造了它呢?”他继续问。

“参宿五的一家机械辛迪加……也是蒂罗尔集团的一家分支机构。制作它的最初目的是充当看家狗,供外围行星的大型种植园使用。它们可以巡逻,抓捕偷盗者。”

“这么说来,它们一开始并不针对特定的人。”

“对。”

“那么,是谁把这台机器设定成针对海米的呢?不是那家机械辛迪加吧。”

“这个步骤是在附近完成的。”

他直起身,拿起便携电视机,“我们走吧。带我去那里,去蒂罗尔改变它设置的地方。”

有一会儿,那女人毫无反应。毕姆抓住她的胳膊,拖她走到门口。她没说话,气喘吁吁地盯着他。

“好啦。”他把她推到门廊下。当他关门时,便携电视机撞在了门上。他抓紧机器,跟在埃伦·阿克斯身后。

这座城镇凄凉破旧,有几间便利店、加油站、酒吧和舞厅。它距离纽约城区两小时航程,名字叫奥卢姆。

“右转。”埃伦没精打采地说。她凝视着外面的霓虹招牌,胳膊搭在飞船窗沿上。

他们在仓库和废弃的街道上空飞过。灯火稀疏。在一个十字路口,埃伦点点头,毕姆把飞船停在房顶上。

他们下方是一座破破烂烂、蛀痕斑斑的木制框架商店。窗口支着一面褪色的招牌:富尔顿兄弟锁匠店。招牌上画着门把手、锁头、钥匙、小钢锯,还有发条闹钟。店里亮着一盏昏黄惨淡的灯。

“这边走。”埃伦走下飞船,沿着一段东倒西歪的楼梯下到地面。毕姆把便携电视机放在飞船地板上,锁好门,然后跟在女人后面下楼。他握着扶手来到了商店后院,那里有好多废旧铁罐,还有一堆发霉的旧报纸,用绳子绑在一起。埃伦正在打开一扇门,然后摸索着进去。

一开始,他发现自己置身一间发霉、拥挤的储藏室。到处堆放着钢丝、成卷的电线和金属板材,简直乱得像垃圾场。接着是一段狭窄的走廊。然后,他来到一间作坊门口。埃伦把手伸到头顶,摸索悬吊在空中的灯绳。电灯“啪嗒”一声打开。右手边有一张长长的工作台,上面乱放了好多东西,有手摇式磨床,还有老虎钳和小钢锯;工作台对面有两张矮凳,地上杂乱无章地堆满了装配到一半的机械设备。整间工作室看上去一片混乱,积满尘土,陈旧不堪。墙上有根钉子,挂了件破破烂烂的蓝色外套——是一位机械师的工作服。

“就这儿。”埃伦愤愤地说,“这就是保罗处理机器的地方。这间店也归蒂罗尔组织所有。这一整片贫民区都是属于他们。”

毕姆走到工作台前。“要改变它的设置。”他说,“蒂罗尔就要有海米脑波的详细记录。”他碰翻了几个玻璃罐,一堆螺丝和垫圈撒在凹凸不平的台面上。

“他从海米的门上搞到了那个。”埃伦说,“他让人检查了海米的门锁,通过锁芯的设置反推出了海米的脑波特征。”

“然后他拆开了M机?”

“有个老技工。”埃伦说,“是个干瘪的老头。他经营这间店。帕特里克·富尔顿。他给M机添加了倾向设置。”

“倾向。”毕姆点头说。

“一种不允许杀人的倾向。海米是唯一例外,面对其他任何人,它都会变成隐蔽自保形态。在原野中,他们会把自保形态设定成其他样子,而不是电视机。”她大笑,情绪突然有些失控,“是啊,那样会显得很突兀,某星球的原始森林里,突然冒出一台电视机。他们会设置它变成岩石或者树枝。”

“岩石啊。”毕姆能想象这情形。M机等待着,浑身爬满苔藓,等待几个月、几年,任由风化、腐蚀,终有一天控测到人迹。然后M机就不再是岩石,经过极迅速的变形,它又恢复成一英尺宽、两英尺长的样子,如同特大号的弹药盒,向前疾走——

但还有缺失的信息。“那些伪证。”他说,“布置出血迹、毛发、烟灰的功能。那是怎么来的?”

埃伦小声说:“如果被发现是地主谋杀了偷窃者,那地主就无法逃脱法律的制裁。于是M机就会在谋杀现场留下证据——爪印、动物血液、动物皮毛。”

“上帝啊,”他感到恶心,“被动物杀死的假象。”

“熊、野生猫科动物——随便一种本土生物。通常是当地的捕食者,自然死亡。”她用脚趾触碰工作台下的一个纸板箱,“它就在那里面。至少以前在。脑波电板、发射器、M机卸掉的部件,还有图纸。”

那纸箱曾经是电池组包装箱。现在电池组早已不在。里面是小心封存起来的盒子,密封得很仔细,防水防虫。毕姆撕开金属箔,发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他小心翼翼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摆在工作台上,在烙铁和电钻之间。

“全部都在。”埃伦面无表情地说。

“也许。”他说,“我可以让你置身事外。我可以拿上这些,跟电视机一起交给阿克斯,在无须你证言的情况下赌一把。”

“当然可以。”她疲惫地说。

“你将来打算怎么办?”

“这个嘛,”她说,“我不能回到保罗身边了,我觉得自己对未来已经束手无策了。”

“敲诈勒索是个错误。”

她眼中有光芒闪动,“是啊。”

“如果他释放兰塔诺。”毕姆说,“他会被勒令辞职。然后他很可能让你如愿离婚。到那时候,离还是不离,对他就无关紧要了。”

“我——”她欲言又止,脸色愈发黯淡,就像肌肉的颜色和纹理都慢慢消失。她抬起一只手,半转身,嘴巴张开,那句话却还是没说出来。

毕姆抬手,迅速击碎了头顶的灯。作坊沉入黑暗。他也听到了声音,跟埃伦·阿克斯同时听到的。走廊外的垃圾处发出了响声,现在,那缓慢、沉重的声音已经穿过储藏室,正在进入走廊。

是个健壮的男人,毕姆心想。一个行动迟缓的人,睡眼惺忪,一步一顿,魁梧的身躯在西装下萎靡。他猜想,对方穿的应该是昂贵的花呢正装。黑暗中,那男人的身形隐约可见。毕姆看不清,但却能感觉到他的存在,身躯填满了整个门洞。地板在他体重的压迫下吱吱作响。混乱中,他不知道阿克斯是否已经获悉真相,他的逮捕令是否已经收回;或者来人是自行前来,为他自己的组织采取行动。

那人继续向前,用低沉、沙哑的语调说:“啊,真该死。”来人是兰塔诺。

埃伦开始尖叫。毕姆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在摸索灯绳,奇怪灯为什么不亮。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是自己把灯泡敲碎了。他点燃一根火柴,火柴熄灭前,他伸手去拿埃伦·阿克斯的打火机。它就在她的手包里,他只花了一秒钟就把它掏了出来——极其痛苦漫长的一秒。

那只M机正在缓缓向他们逼近,一根信号接收触角支起。它再次停顿,向左转向,直到面向工作台。它现在已经不是一台电视机的样子了,它已经成了糖果盒形状。

“那张电板。”埃伦·阿克斯低声说,“它对那张电板有反应。”

M机是被海米·罗森伯格的脑波信号唤醒的。但毕姆还是能感觉到大卫·兰塔诺的存在。那个大块头男人仍在房间里;那份压抑感,威严的气场,跟机器一起出现在房间里,它蔓延着,继续散播兰塔诺在场的信号。就在他旁观期间,机器取出一小片布料,把它挂在近处的金属网格上。其他证物,血液、烟灰和毛发,也都被取出,但太过细小,他看不清楚。机器在地板上的尘土里印出鞋印,然后从前侧伸展出一根枪管。

埃伦·阿克斯横胳膊遮住脸,快步跑开。但机器对她毫无兴趣,它向工作台方向旋转,然后举枪开火。一颗爆裂弹从枪口飞出,洞穿工作台,射入台面上的那堆杂物中。弹丸引爆。线圈和钉子像暴雨一样纷纷掉落。

海米死了。毕姆心想,然后继续旁观。机器正在寻找电板,试图找到并摧毁人工合成的脑波发射源。它转向,缓缓地调低枪口,然后再次开火。工作台后的墙面被轰成一片残渣。

毕姆手拿打火机,走向M机。一根接收器发现了他,机器后退。它的外壳在颤抖、波动,然后痛苦地恢复原形。有一会儿,设备在挣扎,之后,便携电视机再次不情愿地现形。机器内部传出尖厉的哀鸣,像是痛苦的嘶吼。现场有相互冲突的要素在影响它,让机器难以决断。

机器正在经历某种选择困难,其两难立场正在破坏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的痛苦具有人类的特性,但毕姆却无法同情它。它是个机械怪物,一面想要伪装起来,一面想要继续杀戮,痛苦的成因来自电路和晶体管,而不是活生生的大脑。而它射出的子弹的本来目标,却是活人的头颅。海米·罗森伯格已经死了,世上再没有他那样一个人,也不可能再制造出完全相同的个体。他走到机器旁边,用脚把它踢翻。

那机器像蛇一样翻转避开。“啊,真该死!”它一面滚走,一面不忘在地上撒下烟灰、蓝色漆痕和喷洒血珠。痕迹和它一起消失在走廊里。毕姆能听到它在到处走动,如同脑子坏掉、眼睛失明的生命体,时不时撞到墙壁。过了一会儿,他寻了出去。

走廊里,机器正在缓缓绕圈。它用琐碎的痕迹砌出一道环形的墙,墙体包括布片、毛发、烧掉一半的火柴,还有烟灰。这些都被血滴黏合在一起。

“啊,真该死!”机器用低沉的男性嗓音说。它继续忙碌,而毕姆回到了房间。

“哪里有电话?”他问埃伦·阿克斯。

她眼神空洞地回望他。

“它不会伤害你。”毕姆感觉头晕脑涨、疲惫不堪,“它陷入了死循环,会一直像现在这样,直到崩溃。”

“它疯了。”埃伦打了个寒噤。

“不。”他说,“只是在退化。它在试图隐藏。”

走廊里,机器又说:“啊,真该死。”毕姆找到了电话,拨通了爱德华·阿克斯的号码。

对保罗·蒂罗尔而言,流放首先是持续不断的长时间黑暗,然后是一段漫长到令人愤怒的等待。空洞的物质颗粒在他周围随意地游荡,将自己排列出一种又一种图案。

埃伦·阿克斯袭击他之后,到他被宣判流放之前的这段时间,他脑中的记忆浅淡模糊,就像眼前的阴影一样,难以捉摸。

他记得自己应该是在阿克斯家的公寓里醒来的。是的,就是这样。勒罗伊·毕姆也在那儿。印象中勒罗伊·毕姆好像无所不能,精力充沛地出现在每个现场,把所有人安排成他需要的样子。先是医生到场。最终,爱德华·阿克斯也赶到了,来面对妻子及其他的一切。

头缠绷带,进入内政部大楼的途中,他瞥见一个人正在离开。威严壮硕,是大卫·兰塔诺,他正在回家路上,回到他那豪华的石砌府邸和足足一公顷的草地那儿。

看到他,蒂罗尔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恐惧。兰塔诺甚至没有发觉自己。他陷入沉思,静静坐上等着他的汽车,悄然离开。

“你有一千美元。”到了宣判阶段,爱德华·阿克斯疲惫地说。在阿克斯最后一次露面的照片中,他的脸扭曲着,沉沦在围绕蒂罗尔的阴影中。阿克斯也被毁了,是以另一种方式。“法律规定你将得到一千美元,用来应急;另外,你还能得到一本便携式辞典,里面收录了有代表性的外星语言。”

离子化过程本身并不痛苦。他不记得那部分了。只记得一片空白,比两个世界的其他记忆更加黑暗一些。

“你恨我。”他带着责难的口气说道,这是他最后对阿克斯说的话,“我毁了你的生活。但……针对的不是你。”他渐渐词不达意,“兰塔诺。本该是他,但却没……怎么会?你的确……”

但兰塔诺其实跟这一切无关。兰塔诺已经回家了,他全程都只是个低调的看客。让兰塔诺见鬼去吧。阿克斯、勒罗伊也见鬼去吧,还有,稍许为难地,埃伦·阿克斯夫人,也请去见鬼吧。

“哇哦。”当蒂罗尔飘浮的身体再度成形时,他嘟囔道,“我们还真是共度了不少快乐时光……不是吗,埃伦?”

然后,一大波炽烈的阳光射在他身上。他愣住,坐倒,软瘫在地。灿烂,灼人的阳光……无处不在。除了一阵阵热浪,周围别无其他,只有烈日,模糊了他的视线,将他降伏。

他在黄土路中央跋涉。右手边是一片焦渴的玉米,在正午艳阳下愈发萎靡。两只巨大、凶悍的鸟儿在上空盘旋。远处有一线平缓的山影——山谷和山峰看上去都像是微不足道的尘埃聚成的。山脚下有一簇可怜兮兮的人工建筑。

至少,他希望那是人造的。

就在他虚弱地蹒跚时,一阵细小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这条发烫的肮脏土路上开来一辆类似汽车的东西。蒂罗尔怯生生地迎上去。

司机是人类,瘦,几乎是皮包骨,粗糙的黑皮肤,浓密的草色头发。他身着一件有泥点的帆布衬衫,披着长外套。嘴里叼了一根没有点着的弯折卷烟。汽车还是内燃机型的,看上去像是从20世纪穿越过来,车身破烂变形,它铿锵乱响着停住,司机挑剔地打量蒂罗尔。车载音响里播放着冗长的舞曲。

“你是税吏吗?”司机问。

“当然不是。”蒂罗尔说,他知道乡下人对税吏怀着历史悠久的敌意。但是——他有些为难。他不能承认自己是地球放逐来的罪犯:这样简直是自寻死路,通常会死得很难看。“我是一名巡检员。”他宣称,“隶属卫生部。”

司机对这个答案很满意,点点头,“最近有好多鬼鬼祟祟的卡彼德虫。你们准备喷药吗?庄稼被毁了一茬又一茬。”

蒂罗尔感激地爬上汽车。“我没料到阳光会这么热。”他嘟囔说。

“你说话的口音好怪。”年轻人发动车子,“老家是哪儿的?”

“语言功能障碍。”蒂罗尔怪声怪气地说,“我们要多久能进城?”

“哦,大概一个小时吧。”年轻人回答。汽车懒洋洋地开动了。

蒂罗尔不敢问这是什么星球,这会暴露他的身份。他可能跟太阳系隔着两个星系,也可能隔了两百万个。他或许只要一个月就能返回地球,也可能需要七十年的航程。自然,他必须回去。他完全不想留在某个落后的殖民星球,当个卑微的佃农了此一生。

“相当带劲儿。”年轻人指了下收音机,里面正在播放某种声嘶力竭的爵士乐,“是凯拉明·弗雷迪和他的毛毛熊原生音乐团。听过这首歌吗?”

“没有。”蒂罗尔咕哝着回答。太阳、干燥的空气,加上高温,令他头疼。他向天祈祷,只想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镇子小到让他心碎。建筑破烂,街道肮脏。某种跟鸡相似的家禽到处乱跑,在垃圾堆里找食吃。有户人家的门廊下睡着一只毛色偏蓝、形状像狗的动物。保罗·蒂罗尔一身臭汗,闷闷不乐地走进公交车站,找到一张车次表,上面是一系列毫无意义的地名——全都是市镇名称。显而易见,这里没有星际航班。

“去最近星港的车票多少钱?”他问售票窗口里面懒洋洋的车站职员。

那人想了想,“这要看你要去什么类型的港口了。你想去哪里?”

“中心星区方向。”蒂罗尔说。“中心星区”是边缘地带的人们对太阳系的常用称谓。

那人平静地摇头,“这附近没有恒星星际港口。”

蒂罗尔很为难。显然,他所在的行星不是这个星系的交通枢纽。“好吧,”他说,“那我去最近的星系内空港。”

售票员查了下巨大的参考手册,“你想去系内的哪颗行星呢?”

“哪颗行星有恒星星际港口呢?”蒂罗尔激动地问。他可以从那儿离开。

“那就是金星了。”

蒂罗尔大吃一惊,“这么说,这个星系就是——”他幡然醒悟,苦笑着住了口。很多边远星系都有一种怪癖,尤其是特别偏远的那些,他们喜欢用太阳系九大行星的名称给自己周围的行星命名。这颗行星很可能就叫作“火星”“木星”乃至“地球”,这取决于它在本星系的位置。“好吧,”蒂罗尔说,“一张单程票,前往——金星。”

金星,或者那个被称为金星的星球,是个荒芜的弹丸之地,比一颗小行星大不了多大点儿。一层黯淡的金属薄雾笼罩着整个星球,遮住了阳光。除了采矿和熔炼行业之外,这颗行星空空如也。乡间只有些破败的棚屋。地表永远都在刮风,废品和垃圾被吹得到处乱飞。但星际空港却在这里,星际飞船将其与最近的星系相连,经此,可以前往宇宙间的任何地方。这时候,正好有一艘巨型运输船在装载矿石。

蒂罗尔走进售票厅。他掏出自己剩余的钱,问:“我想买一张单程票,去中央星区方向。越远越好。”

卖票的职员计算了一下,“你在乎坐几等舱吗?”

“不。”他抹了下额头上的汗珠。

“速度呢?”

“也不。”

职员说:“这样的话,最远可以把你送到参宿四。”

“很好。”蒂罗尔虽然不知道那边什么情况,但至少他可以从那里联系自己的组织。他将回到已知空间。尽管现在天气燥热,贫穷已经令他感到冰冷的恐惧。

参宿四的交通枢纽行星,名字叫作“金雀花三号”。它是个繁荣的交通中心,有很多客运飞船途经此处,将居民运往有待开发的殖民行星。蒂罗尔的飞船一落地,他就快步穿过降落场,到了出租车停靠站。

“带我去蒂罗尔集团。”他边说边祈祷这颗行星有集团的分支机构。一定有的,但可能用的是其他的公司名称。多年前,他就已经无法掌握自己快速发展的商业帝国的全部信息了。

“蒂罗尔集团?”出租车司机思忖着重复了一遍,“对不起,先生,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蒂罗尔惊诧地问:“谁经营这里的贩奴生意呢?”

司机瞄了他一眼。这是个干瘦、憔悴的小个子,戴眼镜。他的眼神像乌龟,毫无同情。“这个嘛,”他说,“我倒是听说过,你没有证件也能被送到其他星系。有一家星际船运公司,叫什么……”他思考着。蒂罗尔颤抖着把最后一张纸币递给他。

“万全进出口公司。”司机说。

这是兰塔诺的傀儡公司之一。蒂罗尔一脸惊恐地问:“就这一家吗?”

司机点头。

蒂罗尔茫然地下了出租车。他感到天旋地转,周围空港里的建筑好像跳起了舞。他坐在一条长凳上喘息,心脏在急促抽搐。他想要呼吸,但气息却哽在喉咙里。头上被埃伦·阿克斯重击过的位置开始疼痛。这是真的,他已经渐渐开始理解并接受眼前的局面。他将无法回到地球。他将在这个乡土味道浓重的穷乡僻壤了此一生,跟他的财团隔绝,失去这一生聚敛到的一切。

而且他还意识到,这副喘息不止的身躯告诉他,自己这一生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想起了海米·罗森伯格。

“背叛啊。”他开始剧烈咳嗽,“你背叛了我。你听到没有?都是因为你,我才流落此地。这是你的错。我从来都不应该雇用你。”

他又一次想起埃伦·阿克斯。“还有你。”他喘息着坐在长椅上。他一会儿咳嗽,一会儿喘息,回想所有那些背叛过他的人。能想起好几百个呢。

大卫·兰塔诺的客厅装饰品位高雅。19世纪出产的价值连城的蓝柳图案青花瓷盘整齐陈列在墙边的铸铁支架上。古董级黄色塑料镀铬桌旁,大卫·兰塔诺正在吃晚餐,他眼前摆放的食物比周围的家具更令毕姆震惊。

兰塔诺心情大好,胃口相当不错。他把亚麻餐巾塞在下巴底下。在他喝咖啡时,他一边打嗝,一边流口水。他短暂的拘禁生涯已经结束。他要好好吃点儿东西犒劳自己。

他已经得到消息——最初是通过自己的组织,现在是通过毕姆。流放成功,蒂罗尔被送上了一去不返的遥远旅程。蒂罗尔再也无法返回,兰塔诺对此相当满意。他想要感谢毕姆,设下盛宴款待他。

毕姆闷闷不乐地说:“你这儿真不错。”

“将来,你也可以得到这一切。”兰塔诺说。

墙面上挂着一副古旧的纸质对开本书页,用注氦玻璃罩保护了起来,那是奥格登·纳什一首诗歌的初版,如此宝贵的藏品,本应该出现在博物馆。这让毕姆觉得既向往又反感。

“是啊,”毕姆说,“我也可以过上这样的生活。”这个,他心想,或者埃伦·阿克斯,或者内政部的职位,或者三者兼得。爱德华·阿克斯已经被迫退休,而且也跟妻子离了婚。兰塔诺成功脱险。蒂罗尔被流放。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还想要什么。

“你可是前程远大哦。”兰塔诺幽幽地说。

“远大到保罗·蒂罗尔那样吗?”

兰塔诺咯咯笑,伸了个懒腰。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家人。”毕姆说,“有没有孩子。”他想到了海米。

兰塔诺的手伸过桌子,去拿盘子里的水果。他选了一颗桃子,小心翼翼用衣袖擦拭。“尝尝桃子吧。”他说。

“不了,谢谢。”毕姆不快地拒绝。

兰塔诺打量那颗桃子,但他自己也没有吃。这桃子是蜡做的。盘子里所有的水果全都是模型。他并不是真的如此富裕,像他装出来的那样。这屋里的大多数古董也全是假货。每次他请客人吃水果,都是在精心计算基础上的一次冒险。他把桃子放回果盘,靠在椅子里,继续喝咖啡。

与毕姆的无欲无求相反,他对未来充满期许,而且蒂罗尔消失以后,他成功实现自己梦想的概率大为增加。他为此心满意足。总有一天,他心想,在不久的将来,盘中的水果一定能换成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