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轻雾在瓷杯上袅绕,韦洁如出神地望着这缕雾气:“这是来自我家乡的新茶,多少年来我和家里人都喜欢喝。可是我的家人……”

“我知道你的感受。”何夕的心里滚过一阵难过,“那些作恶的人一定会得到报应的。”

“报应。”韦洁如突然有些失态地大笑,声音撞击在墙壁上竟然带有金属的铿锵,大笑的同时泪水不受控制地从她的眼里淌出,她的身体急剧地颤抖着,几乎就要栽倒。

何夕急忙扶住韦洁如,他的肩膀立刻被滚烫的泪水打湿了,一时间何夕感到在怀里啜泣的就是一个失散多年的与自己血肉相连的妹妹。

良久之后,韦洁如平静下来:“让你见笑了。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哭过了,没想到今天很失态。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上演着无数悲惨的事件,相比之下我的故事其实普通得很。”

“无数悲惨的事?”何夕问,“你指的是什么?”

“你听过一个故事吗?”韦洁如的声音变得和她的人一样有些不真实,“两个和尚在山路上遇到一只白羊哀叫求救,在它身后跟着一大两幼3只饿虎。小和尚正要杀虎救羊,老和尚却说:‘羊吃草、虎吃羊,物性本来如此,虎何罪之有?’小和尚说:‘那我只救羊不杀虎。’老和尚说:‘3只饿虎多日未食,随时有倒毙之虞,救羊同杀虎无异。’小和尚血气上涌说:‘那我今日舍了这身皮囊救下此羊总是可以吧。’老和尚却猛然掌掴小和尚道:‘此三虎并不曾食人,你今日妄自舍身让它们知道人肉滋味,却害得日后不知有多少乡民要死于虎吻。’”

“那怎么办?”何夕忍不住插话。

“小和尚也是这么问的。结果老和尚说了一句:‘不可说。’”

何夕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简单的故事让他陡然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如果换作自己面临这样的选择,恐怕也只能是“不可说”吧。

“这的确是个怪圈。”何夕说,“我想生命本身就诞生在这样的怪圈之中。”

韦洁如的眼睛亮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盯着何夕。

“你的笔记对我有所启发。”何夕笑了笑,“生命本质上就是一团从外界攫取能量用于构建自身秩序的物质,而热力学定律的存在注定了这是以外部秩序的丧失为代价的。园子里的一茎草或一朵花很对称、很有秩序、很美丽,但羊要生存就必须把花和草咀嚼成无秩序的一团混乱物质,咽到胃里。”何夕的眼睛变得很亮,“在你的野外实验室里我找到了一些标本,我想你重点研究的是生物的氮元素代谢吧。”

韦洁如难以掩饰自己的震惊:“说实话,我真的怀疑你是我的同行。”

“我算不上,我只是对你的专业有些兴趣。”何夕解释道,“在你的笔记里说自然界的进化已经过度,而且由于人类的参与,这个过程愈演愈烈。老实说,这些观点我理解起来感到吃力。”

“地球生命的自然进化说起来有30多亿年的历史,但实际上生命可以说是平静地度过了30亿年,直到6亿年前生命现象依然低级而简单,当时所有的生物都还是单细胞状态。我们现在所习惯的那种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进化场面,实际上是从寒武纪生命大爆发之后才开始的。在那之前30亿年的时间里,生命体甚至还没有长出严格意义上的嘴巴,但后来短短3亿年里进化的力量便造就出了邓氏鱼每平方厘米5吨咬合力的恐怖下颚。”

“这很正常啊。就像猎豹和羚羊一个追一个跑,经过几万个世代它们的速度自然越来越快。”

“这的确就是自然选择的力量。人们都说适者生存,其实称其为弱者毁灭更准确。一只羚羊真正的敌人并不是猎豹,在羚羊的一生中并没有几次机会单独与一头猎豹较量,实际的较量很可能就只是最后的那一次而已。但它却会千百次地与同类竞赛,筹码便是自己的生命。”韦洁如的脸上泛起异样的光彩,“捕猎者选择对象时同样遵循着铁的规则,总是选择羊群里最弱的一只,否则它的生命也不会长久。就平均能力来看,没有任何一只羚羊能战胜猎豹,但在这种生死时速的竞赛规则中并不是冠军获奖,而是最后一名受到惩罚。所以羚羊从来就没有打算战胜猎豹,它只需要战胜任何一个同类就行。也就是说,同类的优秀是它的噩梦,它真正意义上的敌人是群体里的另一只,即使那只羊也许是它的同胞哥哥或弟弟。”

“萨特当年说过一句‘他人即地狱’,他说这句话时人类已经在地球上占据了食物链的最顶端。”何夕幽幽开口,“看来,这句话其实对任何层次的生物群落都适用,虽然它们并不能理解这句话。”

“这很难说。”韦洁如打断何夕,“也许羚羊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这下轮到何夕吃惊了:“这个说法太牵强了吧。”

“羚羊虽然是一种弱小的动物,但头上那对锋利的角却是可怕的武器,可你看到过羚羊用角对抗猎豹吗?”

何夕茫然地摇头,他有些明白韦洁如的意思了。

“作为生物学家,我也几乎没有看到过羚羊用角来对付猎豹,却无数次地看到它们彼此用角殊死格斗,实际上可以说,那对锋利的角本来就是为了同类厮杀才进化而来的。不仅羚羊如此,所有生物都会把自己杀伤力最大的武器施加在同类身上。我在求学的时候看过一部纪录片,其内容是非洲某个狮群的故事。原先的狮王争斗失败身亡后,接任的狮王四处搜寻并屠杀老狮王留下的幼崽。画面上幼狮拼命逃跑,当时我们一帮同学都忘记了这是影片,大家都大喊着‘快跑啊快跑啊’。当最后一只小狮子也被咬死之后,除教授之外我们每个人都流下了泪水。教授对我们说,这就是自然进化的铁律,为了让雌狮尽快发情产下自己的后代,雄狮选择了这种做法。从自然选择的角度来看,这也是唯一正确的做法,因为那些不这样做的‘仁慈的’雄狮难以留下自己的后代,它们早已被进化的力量淘汰。”

“这听起来的确很残忍,我知道有些人类部族以前也有杀婴的习俗,进入文明时代之后才杜绝了这种现象。”何夕点头道。

“文明。”韦洁如低叹一声,“人类对付狮虎等异类用的不过是猎枪罢了,而对付同类却动用了原子弹这种来自地狱的武器。其实这一切的根源都出自达尔文发现的那个自然选择,它就像是水面上时刻准备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生命一旦掉进这个陷阱便万劫不复,所以它们选择了拼命奔跑。”

“但也正是自然选择让这个世界变得多姿多彩,甚至我们人类能成为智能生物也是拜进化所赐。没有自然选择,说不定你我现在还是一洼水坑里的原虫。”何夕忍不住提醒道。

“我没有否定自然选择的作用,但是这种力量过度发展会导致无法控制的结果。自从越过造物主的防线之后,加上人类的参与,谁也无法预料进化会把世界带向何方。”

“造物主的防线?”何夕陡然一怔,短短时间里韦洁如带给他的意外太多了,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浑身都笼罩着一层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