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张请假条

爸爸赶回来的时候,妈妈正守在女儿床前,大哭之后,还在阵阵抽动。

夏琪听到了爸爸的声音,她多高兴呀!可是,她睁不开眼睛,也说不出话,整个身体就像被冰冻住了,僵硬、发麻。她的脑海里不停地闪现一个画面,就是自己躺在山洞的那潭清水里,浑身冰凉,嘴巴就像被水淹没了,不能张开。她现在清楚地知道自己和爸爸在两个世界里,互相知道,却无法说话。

多么可怕呀!

一种更深厚的冷袭遍她的全身,她终于知道了,这应该就是大家常常说的死亡。以前的多次昏迷,她都是瞬间失去知觉,可这一次,她偏偏感觉到了,什么都感觉到了——难道这就是死亡的滋味?

爸爸的手伸过来,搭在女儿冰冷的额头上,望着妈妈,犹豫了一下,问:“不送医院了?”语气中已经有答案了。

妈妈突然又哭出了声,好一会儿才能说话:“我可怜的女儿,送了又能怎么样?只会白白让她受苦……”

爸爸又忙着去安慰妈妈,握着妈妈的手,说:“这都是天意呀!”

“老天爷呀,为什么把这么多苦都放到我女儿身上?哪怕分我一点,不行吗?我愿意像乞丐一样讨一点……”

爸爸把妈妈抱在怀里,让她尽情抽泣。他轻拍着妈妈的背,小声说:“别太激动,女儿这样也不是第一次了,肯定能挺过来的。”爸爸说这话时,自己的底气都不足了。因为刚才他把手放在女儿额头的时候,他已经清楚地感觉到,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冰冷。也许医生的预言就要到来。

夜深了,爸爸回房休息,妈妈不肯,就趴在女儿床边。她的一只手始终握着女儿的手。

黑暗的天空中突然闪过一道亮光,接着是滚滚的雷声,就像无数石头从屋顶滚过。雷电交替几次之后,暴雨倾盆而下。

女儿的手动了一下。妈妈惊醒过来,伸了伸发麻的脖子,想起身去关窗户。突然,她发现女儿的眼睛大睁着,直直地盯着上方。她不知道是惊还是喜,半天说不出话来。

女儿先说话了:“妈,你怎么还没睡?”

妈妈的眼泪瞬间冲出眼眶,她差点哭出声来,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好半天,才稳定一些。她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想,跟你睡……”

“我也想。”女儿因为没有力气,语气非常平静。

妈妈已经激动得发抖了。她努力控制自己,尽量平静地躺在女儿身边。女儿伸出一只手,搭在妈妈身上,妈妈顺势抱住女儿。

多像一个平常的夜晚啊!妈妈祈祷着,这种时刻日复一日,直到永远。可是,满怀的冰冷提醒着她,女儿生命的火焰已经燃尽,正在渐渐熄灭……

*

周一的早晨下这么大的雨,真是少见。哗啦啦望着床上横躺着的爸爸,说了声“上学去了”,就提着一把伞出了门。

他撑着伞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向对面张望,没有看到莎啦啦的影子,就直接向对门走去。

也许是雨声太吵了,他按门铃,好半天都没回音。他只好来到院子中央,冲着二楼莎啦啦的房间学猫叫。这是他们通常用的联络暗号。

莎啦啦早就醒了,想爬起来,可是,浑身僵硬,根本动弹不了。她只好推醒妈妈,说:“楼下有人。”

妈妈有点睡过了头,揉搓着眼睛下了床,嘀咕着:“这么大的雨,会有谁呀?”然后,就下楼去开门。

她看见哗啦啦站在院子里,就连忙招手,让他进来,边接过他的雨伞,边问:“这么大的雨,还上学吗?”

“老师也没说不上学呀!”哗啦啦边说边向里张望。

“琪琪病了,不能去上学。”妈妈故意说得轻松一点,“你们昨天干了些什么?她一回家就病了。”

哗啦啦犹豫了一下,说:“就是栽树,浇水……”

妈妈为了让哗啦啦放松,就在他头上摸了几下,说:“你等一下,带一张请假条给老师。”

然后,她就上楼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捏着一张叠好的纸条下来,手里还提着一袋饼干。她先把纸条塞给他,再把雨伞递给他,最后让他带上饼干。

哗啦啦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说声“谢谢”,转身出门。

那天的雨太大了,多年以后,哗啦啦仍然能清楚地记得那种湿透后背的滋味。

一把伞,阻挡不了哗啦啦变成落汤鸡。他湿淋淋地走进教室,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他到自己的座位上把书包打开,看到请假条已经湿得不成样子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纸条抽出来,放到桌面上,心里盘算着怎么向老师交代。

这时,哐的一声响,老师突然出现在门口。哗啦啦吓了一跳,连忙站到桌子侧面,用身子挡住湿透的纸条。

老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这么大的雨,你来干什么?”

“我、我来帮夏琪请假,她病了,今天不能来。”哗啦啦有点心慌意乱,生怕老师看到纸条。

老师摇了摇头,说:“她病不病,今天都不用来。你没看见所有的人都没来吗?全校就来了你一个。”

哗啦啦快速地向窗外看了一眼,除了雨,什么都没有。他觉得自己犯了错,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没有听到通知……”

“好,我现在就正式通知你,今天不用上学。”说完,老师转身消失了。

哗啦啦把纸条夹进课本里,这样就算是最好的保护了。他自己也没想到,这张纸条会一直跟随着他,多年以后,成了他打开记忆闸门的钥匙。

雨一直下,好像不会停了。哗啦啦只好咬牙冲出教室。路上的积水更深了,有些地方都到了腰部。他一路蹚回去,就跟游泳差不多。那么大的雨水,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遇见。

所幸的是,他成功地回了家。一冲进家门,他没有去换衣服,而是把课本掏出来,查看里面的纸条。他看了一眼对面的别墅,本来想把纸条还回去,可是,都湿成这样了,还不如藏起来。

他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叫了两声爸爸,没有回音。这么大的雨,爸爸竟然出门了。他平时和爸爸交流极少,爸爸出门从来不告诉他。他也不太想知道爸爸的事。所以,父子之间非常陌生。

哗啦啦不喜欢一个人待在家里,这么大一座房子,总是空荡荡的,让他心慌。他宁愿过去找莎啦啦玩。

在那个大雨滂沱的上午,他第二次按响了莎啦啦家的门铃。开门的依然不是莎啦啦,依然是她妈妈。

妈妈很热心地把他拉进屋,接过雨伞放到一边,问:“你真去了学校?”

“嗯,”哗啦啦点点头,不敢看妈妈的眼睛,“我,把请假条,交给老师了。”

“哦,老师怎么说?”

“老师说,说,让我们自己在家学习。”哗啦啦的脑袋比任何时候都转得快,他都有点佩服自己了,能一个接一个地说谎。

“学习?就不用了吧。”妈妈指了指楼上,“她病着呢,你还是先回去吧。”

哗啦啦有点失望,也有点庆幸,毕竟他说了太多谎话,想尽快逃开。他装着很乐意的样子,拿了伞准备离开。

这时,二楼的房门开了,魔术师站出来,说:“等等,你上来吧!”说着,他看了一眼门里。

哗啦啦望着妈妈,等她发话。妈妈笑了一下,说:“那就上去吧。”

莎啦啦躺在床上,听爸爸念故事,突然就听到了哗啦啦的声音。她眼睛一亮,就推开爸爸的书,让爸爸快去叫他上来。

哗啦啦一进屋,莎啦啦就让爸爸出去。爸爸为了逗女儿开心,就做了个士兵敬礼的动作,然后,轻轻掩上门,出去了。

“外面下的都是雨吗?”莎啦啦不能大声说话,但从她的表情不难看出,她非常开心。

“对,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哗啦啦提了提自己的衣角,“我刚才去了学校,帮你请假了,回来换了一身衣服。”

莎啦啦似乎对学校不感兴趣,望了望窗外,问:“一辈子是多长?”

哗啦啦傻了,张着嘴不会说话。

“告诉你吧,我的一辈子就是十年。”莎啦啦嘴角扬了扬,好像这是一个值得夸耀的秘密。

“瞎说,一辈子好长好长呢!”哗啦啦把两只手伸开,好像在拉一根皮筋,“男人要变成白胡子老头,女人要变成瘪嘴老太。”

“白胡子老头,瘪嘴老太,可真好呀!”莎啦啦轻轻笑了一下,“可是,我真的要死了。医生说的。我好几次都梦见死神在门口等我,他长得很像医生,浑身雪白。”

“你等等。”哗啦啦突然跑过去,轻轻把门拉开一条缝,向外瞧了一眼,又跑回来,“我看见了,真的就是白的。不过,他说了,你也可以不死,但必须向他交一张请假条。”

“请假条?怎么写?”

“别急,我帮你写。我已经想好了,就这样说:死老师,您好!我生病了,不能来死,请您准假……”

莎啦啦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了。哗啦啦连忙伸手帮她拍着胸口,那一刻,他一点也不怀疑死老师会准假。因为没有哪个老师会不准生病学生的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