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一年夏,深圳,关外。

廖喜正在打麻将,他今晚手气很差,一直在输,好不容易做了副大牌。

这里是工厂旁的小店,棚子下面放两张麻将桌,打个通宵只收十块。当然,店主醉翁之意是在水钱和烟钱。来打麻将的,大都是附近厂里的工人,打个五毛一块,通常不构成赌博,所以明目张胆地打也没人管。

小店旁有个夜宵摊卖炒米粉,两块钱一份,加蛋两块五。这时候是晚上十点多,工人们跑来吃夜宵,老板忙得热火朝天,像在打仗。拿到炒米粉的人,就手托泡沫饭盒,围在麻将桌旁,边吃边看。

廖喜做的是豪华七小对,缺一张北风。

七月正是深圳最热的时候,棚顶的塑料小吊扇咿咿呀呀,形同虚设,他胸前早已被汗湿透,自然卷的头发一绺绺贴在额头上。天气闷热得要人命,他又输了一整晚,却不急不恼,脸上笑嘻嘻的,认认真真搓着牌。

廖喜对面坐的是山林雪,他搭档,沈阳人,今年二十七岁。山林雪高高瘦瘦,头顶上有两个旋,据说这种人天生脾气倔。这么热的天气,山林雪一件白衬衫扣到喉咙,身上一滴汗也没有。他今晚没怎么输,也没怎么赢。

轮到廖喜摸牌了,他食指跟中指扣起一张麻将,拇指在底下用力摩挲,口中念念有词。只见他神色一凛,所有人都盯着那张牌,他右手高举,夸张地往桌上一摔,啪,却是一张五万。

廖喜哈哈笑道:“吓不死你们。”

下家是个三十来岁的河源人,姓刘,他没有再给廖喜表演的机会,摸了张三筒,鸡和,结束这一局。原来,廖喜要和的北风都扣在老刘手里。

廖喜满不在乎地推牌,洗牌,哗啦啦弄出很大声响说道:“再来再来。”

就在这时,他裤袋里振动了一下,于是掏出一部手机,诺基亚新款,蓝色冷光屏上,显示着一条短信:速回。

几乎同时,山林雪也收到了信息。

山林雪看了一眼手机:“走吧,廖老板。”

廖喜点点头,然后站起身来:“不好意思啊,有事。”

他掏出荷包,抽出一张一百,又抽出一张一百,轻轻放在麻将桌上。

“多的请大家喝水抽烟。”

另两个人都站了起来,笑容可掬:“廖警官慢走,廖警官太客气了。”

又转过头对着山林雪:“山警官慢走。”

两人并排往外走,廖喜在本地人里算高的,山林雪高他半个头,加上廖喜壮实,山林雪瘦削,走在一起有点哼哈二将的意思。

山林雪问道:“你故意的吧?一整晚没和,给老刘送钱。”

廖喜打哈哈:“一点点小钱,当特勤费咯。”

把两百块说成一点点小钱,廖喜自有他的底气。虽然刑警工资只有两千多,但他从来不缺钱。话说回来,他们打麻将,同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的目的是在观察一个追了很久的嫌疑人有没有藏匿在附近。

“你说,都这么晚了,洪队找我们干吗?”廖喜问道。

“回警署就知道了。”

山林雪说的警署,指的是布古警署,全国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警署。从地图上看,布古镇往下是罗湖,罗湖再往下就是香港,所以拿布古镇来当试点,效仿香港,学习那边先进的警察机构管理模式。

布古警署隶属深圳市龙港分局,设有一名署长,两名分管副署长,署长由龙港分局副局长兼任;警署下设刑警中队,又划分为侦查分队、技术分队、治安分队,另有法制组和内勤办公室,并下辖布古、板田、萝岗、土径等八个派出所。

在当时,布古镇号称全国第一镇,面积三十平方公里,人口超过一百万,大部分是外来人口和流动人口;与此相比,整个警署只有二百多名警察,包括文职跟出勤干警,算下来,平均每个警力要负责五千人的治安。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廖喜跟山林雪都是刑警侦查分队的,队里小二十号人。队长姓洪,是个部队转业的老刑警,惠州人,文化水平不高,但业务能力很强。

快十一点了,洪队还喊他们回警署,肯定是有大事。

两人脚步匆匆上了车,这是署里最老的一部三菱帕杰罗,车上空调没雪种了,开到最大也不管用,廖喜就一个劲喊热。

山林雪边开车边问:“有这么热?”

廖喜语气夸张道:“是人都热啦,好不好?你以为像你啊,冻死鬼投胎。”

山林雪没有答话,只是专心开车。

到了署里,会议室灯火通明。两人推门而进,里面坐了十几个人,中队里没出差、没在案上的基本都来了,还有几个生面孔,估计是分局下来的人。

洪队站在台上,看了他们一眼,两人赶紧在后面找位置坐下。

洪队清了清嗓子:“向大家介绍下,这是分局刑警大队的蔡科长,这两位是他的得力干将小郑、小冯,来协助我们办案的。接下来,有请蔡科长介绍案情。”

说完话,洪队便站到了一边,表情很严肃。

蔡科长是北方人,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抑扬顿挫,比洪队的夹杂着客家方言的普通话顺耳多了。

案子很简单,有个高中女学生失踪了。

好端端的人突然不见了,在当时的布古镇,算不上什么新鲜事。镇上一百多万人口,打工的、做生意的、建房子的,还有偷鸡摸狗的,流动性很强。许多来派出所报失踪的,小孩子离家出走两天,自己就回来了,成年人找了半个月,后来发现到另一个地方打工去,或者干脆回了老家。布古镇本就警力不足,实在无法对每个“失踪”案,都抽调人手去侦查。

在当时的布古镇,到派出所里报失踪,一般要等到四十八小时以后,才能受理。哪怕过了四十八小时,立案了,调查起来难度也很大。当然,还有另一种情况,比如某年某月在某处发现了无名尸体,这时候会调出记录,看能否跟哪个失踪人口对上。

这次的情况有些不同。

今天晚上七点四十分,一对夫妻到布古派出所报案。这对夫妻都是初中教师,丈夫姓许,妻子姓王,报称他们十七岁的女儿许静失踪了。

许老师说,女儿早上八点多出门,去布古镇的人才市场找一份家教的工作,结果到现在还没回家。女儿从小品学兼优,特别乖,家里没有让她去打工挣钱的需要,是她自己坚持,说是要趁着暑假挣点钱,减轻爸爸妈妈的负担。

派出所的民警说,早上八点到现在,还没到十二小时,没法立案。可能是去同学家玩了,再等等,不用急。

许老师的妻子王老师马上激动起来,说不可能,她女儿很乖,就算要去哪里玩,也一定会打个公用电话,跟家里人申请。现在人没回来,电话也没一个,肯定是出事了。

民警还是劝,不用着急,回去再等等,如果许静明天还没回家的话,再过来报案。

王老师当场情绪失控,边哭边骂,说民警不负责任,草菅人命。许老师对妻子好言安慰,又向民警道歉,两人一起离开了派出所。

所里也没当回事,结果半小时后,市局领导来了个电话,把他们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原来,这对普通的教师夫妻,却有其不普通之处,所以他们的女儿失踪,却得不到救助,便成了让市局领导难堪的一件事。领导大发雷霆,骂完派出所民警,便责令龙港分局成立专案组,限三天内把人找到。

蔡科长总结道:“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知道,我们布古镇人口多,环境复杂,丢了个小女孩,就像大海里丢了根针。但是,我跟领导立了军令状,哪怕让它海枯石烂,哪怕再掘地三尺,也必须把这根针找到。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会议室里稀稀拉拉回应:“有。”

洪队的脸色不好看了,大声喝道:“有没有?”

大家这才一鼓作气:“有!”

蔡科长拍拍洪队的肩膀说道:“老洪,辛苦。”

洪队紧抿着嘴,点点头。

接下来,洪队开始安排具体工作。内勤已经打印好了资料,在场的人手一份,上面印有失踪少女的个人资料、家庭住址,还有许静从小学到高中的所有同学和老师的联系方式。

会议室里,一时都是掀动纸张的哗哗声。

山林雪跟廖喜同时翻开资料。许静,女,一九八四年生,十七岁,身高一米六五,体重四十七公斤。老家福建莆田,一九九六年随父母迁到布古镇,目前就读布古中学高中部。成绩优良,社会关系简单。父亲许文远,四十二岁,初中语文老师;母亲王晓霞,三十九岁,初中数学老师。

资料上,还有一张许静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甜甜地笑着,虽然是黑白打印,也能看出样貌清秀,性情温柔。

洪队吩咐,会议室里这十来号人,分成五个小组。一组去人才市场,走访还在营业的店铺;二组搜查布古镇大大小小的网吧宾馆;三组上门找许静的老师同学;四组去火车站和汽车站;廖喜和山林雪是第五组,负责去许静家,跟她父母了解详细情况,看还有没有线索可以挖。

洪队坐镇署里,蔡科长到市局汇报。五组人马,有重要线索及时汇报,如果没有,明天早上七点统一回警署集合。

任务安排好,洪队站在台上说道:“我没蔡科长那么有文化,我只知道,人是在我们这丢的,就必须由我们找回来。布古镇可以丢人,我们布古警署,丢不起这个人!听明白了吗?”

台下齐声喊:“明白!”

于是便散会。

一群人呼啦啦往外走,洪队站在门口,用力看着每一个人。

警署没有专门的停车场,刑警们都把车停在路对面的家居城。过马路的时候,大家抽烟的抽烟,打电话的打电话,对于即将到来的通宵工作,没有一个人发牢骚。干刑警这一行,早就习惯了。

廖喜也给小谌打了个电话,说今晚有任务,回不去了,让她早点睡。

小谌大名谌紫微,是廖喜女朋友,舞蹈老师,江西宜春人。山林雪工作三年,没有拍过拖,一直单身。

两人还是开那辆帕杰罗,廖喜钻进驾驶室:“你看出来没?洪队今晚不太对劲,话里有话。”

山林雪打火,松手刹:“看出来了。”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不想。”

廖喜自讨没趣,打开车窗,点了根烟。

许静家住在布古花园,跟警署离得不远,十分钟就到。

山林雪开着车,突然来了一句:“我们的侦查手段太落后了。”

“哦?”

山林雪继续说道:“都二十一世纪了,侦查破案还是靠走访,排查,蹲守,走群众路线,跟十年、二十年前没什么区别。”

“那不然呢?”

山林雪来了精神:“不然,我们应该依靠高科技,比如说,你看这条路,隔两百米装一个摄像头,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数据实时上传。这样一来,无论发生什么,调出对应的摄像头就能知道当时的情况。”

廖喜笑道:“装这么多摄像头,你给钱?”

山林雪滔滔不绝:“我们还应该每人配一个机器,输入身份证号,不对,应该是个扫描仪,像百佳超市收银那种,扫一下人脸,就能知道他所有信息,家庭,配偶,单位,有没有犯罪记录。”

“科幻电影啊?”

山林雪没理他,继续道:“还有,像网吧、游戏厅、宾馆、夜总会什么的,都必须要用身份证,不然就不给消费。跟摄像头一样,所有数据实时联网。这样一来,不光找人方便,有案底的人一在这些地方出现,我们马上就能掌握……”

廖喜打断他:“停停停,要是真有这些东西,还要我们干吗?”

“不要我们了,那就下岗,你嘛廖老板,可以去继承你爹的公司。”

廖喜笑了笑:“什么狗屎公司,我才不要。你呢,真到那时候,不当警察,去干吗?”

山林雪沉默了一会儿:“真到那时候,我就当一个专业罪犯,找出系统里的漏洞,去犯案,反过来逼着系统自我完善。系统越完善,敢犯法的人就越少。到最后,我们这个国家,就不会再有犯罪。”

廖喜愣了一下,哈哈大笑:“我靠,阿雪,你有病啊。”

廖喜摇摇头,又说道:“好啊,你犯罪,我还是当警察,专门抓你,然后……”

山林雪刹车:“到了。”

车停在布古花园保安岗亭前,山林雪出示警官证,开进小区。两人停好车,便上了楼。

许静家在五楼,没有电梯,廖喜爬完楼梯,又是汗流浃背。

许老师夫妇早在客厅等着。

廖喜一进门,刚表明身份,王老师便冲了过来,呼天抢地:“警察同志,你们一定要找回我女儿啊。”

许老师拉着她,回沙发上坐下。

这一对教师夫妻,丈夫高大瘦削,文质彬彬;妻子虽然有点发胖,加上头发凌乱,眼睛也哭肿了,仍能看出年轻时是个美人。有这样一对父母,也难怪许静长得好看又有气质。

廖喜也在沙发坐下,安慰道:“王老师,你不要急,我们整个警署都出动了,一定能把人找到。”

山林雪也说道:“王老师,您要相信人民警察。”

山林雪是北方人,对着长辈上级或者陌生人,会礼貌地用“您”来称呼;南方大部分人,比如廖喜,就没有这个习惯。

山林雪坐在沙发另一边,掏出本子记录。他们这对搭档向来如此,廖喜问,山林雪记。廖喜长得慈眉善目,人畜无害,便于让受访者放下戒备,畅所欲言。山林雪心细,逻辑缜密,能提炼重点,找出疑点,并适时把话题拉回正轨。

廖喜问道:“王老师,你仔细回想一下,早上许静出门的时候,情况是怎么样的?越详细越好。”

王老师抬头看她丈夫:“许老师,要不,你来说吧。”

“好的,王老师,你去厨房倒两杯茶。”

廖喜不由得好笑,这对夫妻在自己家,还以老师相称,对女儿,难道也喊许同学?

许老师比妻子镇定多了,他用手指敲敲茶几,像讲课一样,说得不疾不徐,有条有理。

据许老师回忆,女儿许静是早上八点半出门的,最迟不超过八点三十五分。出门时,她穿着一条蓝色牛仔裤,一件佐丹奴黑色短袖,因为怕被抢所以没背包。简历跟成绩单拿在手上,口袋里有五十四块零钱,是王老师昨晚就准备好的,用来搭车买水吃午饭打电话。头发是扎起来的,特意戴了一副平光眼镜,说这样会显得成熟些。

王老师把她送到小区门口,看着女儿上了211路公交车。从布古花园到布古人才市场,两块钱,三站路。本来她要陪着女儿去的,但女儿坚持说要锻炼自己,而且难得暑假,让妈妈在家好好休息。

王老师刚好倒茶出来,听她丈夫这么说,情绪又激动起来,带着哭腔:“我应该陪她去的,静儿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太懂事了。”

许老师轻声道:“好了,别说了。”

王老师马上安静下来,坐到沙发上,低着头,不断抽泣。

廖喜跟山林雪对视了一眼。

看起来,在这个家庭里,男主人是绝对权威,说一不二。而且,父亲对女儿出门时的情况,事无巨细,从衣着打扮,到时间节点,连五十四块零钱都记得那么清楚。这说明他不仅掌控财务,而且对妻子也好,对女儿也好,都管得比较严。

“许静上了211路,能确定她是在人才市场下的车吗?有没有可能去了别的地方?”

山林雪问道。

廖喜赶紧圆场:“就是说,许静到了人才市场之后,有没有告诉你们?”

“有,用公用电话打回家了。”许老师说道。

山林雪仍然不识趣,接着问:“她有没有可能去了别的地方玩,但是跟您说在人才市场,比如说,网吧?”

许老师有点生气:“许静跟那些坏学生不一样,她从来不骗人,更没有去过网吧。我去年就给她买了电脑,还去那干什么?”

山林雪继续问:“那她有没有比较好的朋友?”

“没有。”

王老师看气氛有点僵,解释道:“静儿下学期就高三了,学业比较紧,所以许老师……所以我们,建议她不要跟别的同学玩,尤其是那些不三不四的。”

“高三不加把劲,就只能上中大了。”许老师说道。

廖喜有点想笑,幸好忍住了。他自己是一九九六年参加的高考,连深圳大学都没考上,因为想当警察,就去了市公安局警察训练学校。中山大学可以说是全广东最好的大学,在许老师看来,却是一个垫底的选择,可想而知他对女儿的要求有多高。

廖喜想了一下,问道:“所以说,许静不可能是去了别的地方,对吧?”

许老师点头。

山林雪合上记事本:“好的,许老师,您说的我都记下来了。方便看看许静的房间吗?”

许老师想了想:“可以,王老师,你带一下。”

王老师起身带路,山林雪跟廖喜跟在身后。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许静的房间居然是主卧,房间宽敞明亮,收拾得一丝不乱。唯独看不出这是间少女的闺房。墙上干干净净的,一张明星海报都没有,床单跟枕头都是素色的。书桌上一尘不染,台式电脑罩着布,却没有能连接上网的调制解调器,连鼠标键盘也都收了起来。

房间里有六列书柜,整整齐齐摆着各种大部头中外名著、学习资料,还有一些关于教育的专业书籍,应该是许老师的藏书。

山林雪走到书柜前,抽出一本格格不入的书——村上春树,《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王老师连忙解释:“许老师不允许家里有这种不三不四的书,但许静高二上学期考了全年级第一,问她要什么奖励,非要买这本书,许老师才勉强同意的。”

廖喜又有点想笑,村上春树哟,太高雅了,他看都看不进去,居然还不三不四。这么说来,他中学喜欢的金庸古龙,现在看的网络小说,像什么《风姿物语》《搜神记》,必须算禁书了。

山林雪翻开这本《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书页很蓬松,看得出被翻了许多遍,但主人非常爱护,没有任何折痕。他闭上眼睛,想象这个女孩子,深夜关了灯,打着手电筒在床上偷偷看书的样子。纤细的手指翻动书页,长睫毛止不住扑闪。那应该是个很美好的画面。

廖喜在房间里转了一圈,问道:“王老师,有没有许静照片?”

“有有有,”王老师边说边打开抽屉,拿出一本相册,放在书桌上,“都在这里了。”

廖喜跟山林雪凑过去看,相册里一页一页,记录了许静从一岁到十七岁的人生。翻到最后几页,是许静穿着校服,在运动会上跑步。她体态轻盈,像一只白鸽。

王老师又开始要哭:“上个月刚拍的,本来还说暑假去拍全家福,现在……”

“学校运动会,谁拍的照片?”山林雪问道。

王老师摇头:“这我不知道,高中部的运动会,我跟许老师都是初中部的,没有参加。”

她又仔细看了看照片,说道:“应该是同学吧。”

“知道是哪个同学吗?”廖喜问道。

王老师又是摇头。

山林雪抽出一张照片,仔细看着:“王老师,这张,我可以带走吗?”

“当然,只要能找到静儿……”

山林雪把照片夹进本子里,看着廖喜:“咱们走吧。”

两人走出房间,又对着许老师夫妻说了些一定尽全力,请相信人民警察之类的话,然后便告辞了。王老师一直送他们到楼下,又目送着三菱帕杰罗开出小区。

廖喜摇下车窗,朝外抓了一把,抱怨道:“什么鬼天气,都几点了,风还是热的。那么热的天,在家叹冷气 多好,你说这个许静,为什么要出去找暑期工呢?”

“你要是有个这样的爹,也会想出去透透气的。”

“女儿都不见了,他也太镇定了。”

“硬撑的。他右手手掌有几个指甲印,握拳太紧。”

“有吗?你观察得还真仔细,”廖喜看了眼手表,“十二点多,我们现在去哪?要不车上睡一觉?”

“去布古中学。”

“去干吗?学校又没人。”

“去了你就知道。”

布古中学离得不远,同样十分钟路程。廖喜往录音机塞了一盘磁带,音箱里开始放粤语歌,王杰,《几分伤心几分痴》。

廖喜跟着哼了起来。他是龙港人,会讲本地的客家话,从小看TVB,听劲歌金曲,又自学了粤语。不仅如此,他同学里潮汕人多,所以连潮州话也能讲几句。

这三种广东方言,在山林雪听起来,都是鸟语,一概不懂。

“又是王杰。”山林雪说道。

“你不觉得我们声线很像吗?类型也像啊,都是浪子。”

山林雪连笑都没笑。

廖喜自顾自地说:“还是老歌好听,最近出了个什么周杰伦,小谌迷死他了,成天让我听,我就不喜欢。”

廖喜跟着王杰唱:“到底得几分伤心几分痴,旧事藏梦里也不再有意思……”

在王杰的歌声里,越野车到了布古中学。两人在校门口停车,叫醒门卫室的阿叔,出示了警官证。阿叔打着手电筒,带两位警察到学校运动场,又开了锁。

山林雪踏进跑道,从记事本里取出照片,确认当时许静所在的位置。然后,他把一边抽烟的廖喜叫了过来。

山林雪喊道:“廖老板,来,你站在我这。”

廖喜不明就里,傻乎乎站着。

山林雪往后退了几步,用手比成一个取景框,上下移动。

“你弯下腰,低一点,再低一点。”他的取景框不断上移,到最后,自己踮起了脚尖。

“咔嚓。”

廖喜终于忍不住了,走过来问:“靠,搞什么鬼?”

“你一米七五,对吧,刚让你弯腰,矮十厘米,就是许静的身高。”

“哦,然后呢?”

“然后,你看这张照片的角度。”

廖喜低头看了会儿照片,恍然大悟:“你是说,拍这张照片的人,个子很高。”

他又皱眉想了一下:“阿雪你一米八三,这个角度,拍照的人得有……我看得有一米九了。”

山林雪点头:“对,你回想一下,刚才相册里有八张运动会照片,拍的都是许静,正常来说,不会有那么多单人照。所以说,给许静拍照这个人,跟她关系很好。”

“然后,她爸她妈都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很可疑啊。”廖喜补充道。

山林雪翻过照片:“而且你看,照片背后写着一个‘静’字,应该是男性的笔迹,后面还跟着一颗桃心。”

这时候,一直在旁边偷听的门卫大叔也挤了过来,挤眉弄眼道:“两位警官,你们要找拍照的人啊,我知道是谁咯。”

“您说。”山林雪说道。

“喏,就是教体育的高老师,他姓高,真的很高,有这么高咯。”阿叔举起右手比画着。

廖喜问道:“阿叔,高老师住哪?”

门卫阿叔指着夜色中的一栋建筑,“喏,就那边,教师宿舍咯,哪间我不知道。”

“好的,谢谢您。”山林雪谢道。

两人对了下眼神,就往运动场外走。

廖喜心情有些激动:“阿雪,你可以啊,这样都给你发现了。他们肯定是在拍拖。你说,会不会是这个高老师把许静拐走了?不不,应该是私奔。要不然就是他们偷偷约会,高老师想那个许静,许静不肯,失手就把她杀了。”

“别想太多,找他问问就知道了。”

廖喜还是心潮澎湃,摩拳擦掌,好像高老师已经确定是凶手,他马上要将其捉拿归案。

走到半路,廖喜的手机突然响了。掏出来一看,却是洪队发来的短信。看完短信,他脸上的兴奋就没了。

“怎么了?”

“第一组,分局来的小郑跟小冯,找到重要线索。人才市场旁边有个士多店,店主姓李,他认出来许静了。说是早上十一点钟左右,看见她被一个中年妇女带走。店主还说,这个人隔三岔五就会来人才市场,看来无论从事什么勾当,都是个惯犯了。洪队刚发短信,让所有人都回署里。”廖喜闷声道。

山林雪找到的线索被否定了,廖喜备受打击,他自己却一点也不气馁:“好,那我们赶紧回去。”

两人开车回到警署,其他组人也先后赶到。洪队通报了最新案情,合理的推断是,许静被店主所说的中年妇女带走,然后被拐卖或非法拘禁,甚至杀害,所以至今未归。但是店主并不认识这个女嫌疑人,更不知道她住在哪,加上人才市场附近环境复杂,都是城中村的出租屋,能排查到的希望不大。

洪队说道:“分局下来的同志小郑跟小冯已经帮我们把店主带回来了。技术分队连夜给嫌疑人做模拟画像,明天一早,所有人分成两组找人。一组以人才市场为圆心,向外一圈圈排查;二组化整为零,在人才市场守株待兔。找到这个女嫌疑人,就能找到许静。”

说到这里,洪队看了下表:“现在是凌晨一点半,距离人才市场开门还有七个小时。大家今晚都辛苦了,现在回去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明天打一场硬仗。”

他视线扫了会议室一圈,厉声道:“距离领导给我们的期限,只剩不到六十小时。记得我说过的,我们布古警署,丢不起这个人!”

散会后,山林雪先送廖喜回家。廖喜跟女朋友小谌一起住,三房两厅的新房,总面积一百多平方米。这个小区去年底才刚交楼,差不多三千块一平方米,虽然赶不上市区,但放眼整个关外,算是最贵最好的。

小区建筑模仿欧式风格,电梯、地下车库自不必说,甚至有健身房和泳池。开车进出门口时,戴着白手套的保安还会朝业主敬礼。

以廖喜跟小谌的工资,自然负担不起这样的房子,不过廖家财力雄厚,一口气在小区里买了三套,一套给儿子住,另两套拿来出租。廖喜自住的这一套,全屋豪华装修,花了十来万,各式家电一律进口,影碟机能同时放三张碟。

廖喜曾经邀请过山林雪搬过去跟他一起住,说是怕山林雪一个人住憋出病来,况且吃饭也不方便。小谌爱做饭也会做饭,多山林雪一个人,无非多一副碗筷。廖喜对山林雪说,一世人两兄弟,租金当然不可能收,要是他实在过意不去,大不了交点伙食费。

山林雪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廖喜爱热闹,他恰恰相反,喜欢独处。除了工作之外,他不想跟任何人打交道,哪怕是亲人,哪怕是最好的朋友。

他租住的旧小区离廖喜不远,但条件就差得远了。小区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建筑,设施陈旧破败,物业管理基本不存在。没有地下车库,汽车横七竖八地停在地面,经常引发纠纷。人行道上狗屎遍布,楼道里弥漫着尿臊味,半夜还有醉汉在楼下大哭大笑,对着空气赌咒发誓。

但是山林雪一点都不介意,只要回到他简陋的出租屋,房门一关,外面的纷扰世界都与他无关。

今夜也是如此。

跟小区的杂乱无章相比,出租屋里是另一种极端——简陋到极端。如果有小偷摸进来,会以为这是一间空房。客厅没有茶几沙发,地面放着十几个纸箱,里面装满了书。

书一半是刑侦专业的,另一半是关于考古学和地质学的著作,其中的繁体竖排版跟英文原版,都是托廖喜找人从香港带过来的。山林雪没有其他爱好,除了维持基本生活,剩下的大部分工资都花在了买书上。

同样,卧室里没有风扇,没有床,只有一张席梦思放在墙角。床垫旁边也堆满了书,方便他随时取阅。

山林雪没有开灯,夹着他的硬皮记事本摸黑走进卧室。他从本子里取出许静的照片,用透明胶贴在墙壁上。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与席梦思相对的那一面墙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照片。除了一部分是从报纸、杂志上剪下来的,剩下的都是冲洗好的相片,不知道山林雪从何得来。

照片里的内容,无一例外,都是十五到十八岁的少女。有正脸的,有侧脸的,有长发也有短发,有站的、跑的、跳的,有各种类别的衣着打扮。总之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对于这张新的收藏品,山林雪似乎特别满意,站在墙边,仔细端详了许久,然后才去洗澡。卫生间里有台樱花牌热水器,几乎是出租屋里唯一的现代化用品。无论春夏秋冬,山林雪都要洗热水澡。他把水温调得很高,能把皮肤烫到通红。只有在洗热水浴时,他才能放松紧绷的神经,感觉安全而舒适。

这个深夜,当热水从莲蓬头倾泻而下时,卫生间里传来古怪的声响。

并不像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