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一个小女孩,她有爱她的父母、富裕的家境、任性的脾气,还有一个颓废的表姐。
她不喜欢和人打交道,没有特别交好的朋友,固执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亲戚里面她最瞧不上废物表姐,可是没有办法,在公众场合还是要强颜欢笑,她早已习惯了伪装和口是心非,谁让她是众人口中的优等生呢?
这个幼稚的孩子一边笑着体谅所有人一边认为所有人等应该谦让她,服从她,就像她的表姐那样,她厌恶她的表姐,每个表情、每句话、每寸皮肤。她认为废物表姐不该存活世上,企图在夜晚将她掐死在床上。
但她却忽略了最容易摇摆她人生轨道的监护人,母亲未经同意便私下找老师篡改了她的志愿,班主任找到她了解情况时她才感到深深的背弃、忽视,她胸口的怒火灼烧着心脏,但她只能笑着平静开口。
听我爸妈的安排吧。
回到家母亲虚假奉承的笑脸便迎上来,欲遮百丑的行迹更让人作呕,可口丰盛的饭菜也如同蛆虫般百爪挠心,面对这一切,她能做的只是戴上伪装的面具,然后进房间将面具卸下,将五彩的蜡笔和亲切的铅笔攥在颤抖的手心里,埋头低泣,她伪装到不能哭出来,伪装得自己都难辨是非、血肉模糊。直到她无意抬头,察觉到蹲坐在角落的表姐饶有兴趣地将她的行为尽收眼底。
这一家人其实都是佩戴虚伪的面具过活的,父母早就过不下去了,闹着要离婚,但由于孩子才勉强生活,她是家庭的关键枢纽,没错,都是因为她,那两个可怜的人互相客气地坐在一张饭桌上假笑了三五年,她深知自己不在时他们的气氛会凝固到冰点,也知道他们将生活的希望全都押在她一个人身上,如同赌徒一般。
她每日只觉身体沉重,像负着龟壳。但表姐不同,白天她一脸孤冷,夜晚也是,人前是,人后也是。就像素装出阵的战士,以一身柔软迎面春风。
她渐渐不想回家,但由于乖乖女的架子无法踏入网吧的门口,无人知晓她是多么羡慕将香烟夹在手指的表姐,也想像她那样吞云吐雾,享受白烟萦绕周身,直至覆盖了轮廓,模糊了面容。
她辗转来到学校操场,无意地一瞥,就遇到了他,那个被上帝亲吻过的男生,拥有黄金比例的清瘦背影如同雕塑般印刻在她的大脑,她只恨身边没有纸笔供她描绘出来,他坐在那抬头久久仰望天空。脖颈处凸显性感的喉结,富有线条感的侧影更是美到令人窒息,正巧此时夕阳西下,晚霞昏黄的余晖如同金子般洒在他的额头上,如同沐浴神光般耀眼,她竟痴了,想上前仔细端倪又恐唐突美景,正在踌躇间,那个男生站起身朝她缓缓走来,每一步都拉扯着她的心弦,她甚至在大脑极速思考如何开口搭讪。
在快速瞥到他校服胸口处“郑淳东”三个字后,她闻到一股肥皂的清香和淡淡的烟卷味道,清风拂过,他自她身边旁若无人地走过,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她的心脏上。带着清逸的孤冷,也带走她的一切豆蔻情愫,夜晚她辗转反侧,在心中默背他的名字,课上在纸上一遍遍书写,她多想再见他一面,那时她一定绘下那难忘的景致,碧空澈蓝间,他仰头欣赏天空,而她在欣赏欣赏天空的他。
她期待与他对话、期待凝望他、期待他拥自己入怀,甚至期待他将柔软的唇瓣倾覆在她脸上,直到分班第一天,她的期待实现了,就像是上天馈赠的礼物,他闯入教室,简短到不能再简短的自我介绍,目中无人的孤傲气质竟又让她心动几分,他坐在她左边靠近心脏的位置,虽然隔着一条过道,她依然害怕被他听到自己如同小鹿般的心跳,更加规范了坐姿,全身僵直,目视前方,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之后的每堂课她都会装作漫不经心地侧过头,凝视趴在桌子上沉睡的他,他似乎总在睡觉,平坦的后背不时突起骨骼的线条,她时常在纸上绘画他的侧脸,此后但凡出现在纸上的都是他的名字。命运偏偏如此作弄人,他旁边坐的是最令她生恶的表姐,总是有无意识地挡住她的视线,看到那个可恶的女人总是要死不死地凑过去主动找他说话,那一副强势的样子让她犹如百爪扰心,恨不得上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
但有一次他彻底怒了,一把将表姐推倒在地,她在旁边看着,心里顿觉畅快,忍不住在心里暗自叫好,忍住上前再补她一脚的心情,凑过去装模作样地扶起表姐,指甲却暗自深深嵌入她的皮肤,只为在他面前假装出完美形象。
表姐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深深凝视她,从那以后,似乎一切都在慢慢变化。
你喜欢死人?
夜晚,表姐将她绘的一沓子纸张丢在桌子上,上面全是她心爱的男人。
她用冷漠的目光投向复杂表情的表姐,她不允许别人这样称呼他,尤其是这个令人生厌的表姐。
我帮你。
表姐似笑非笑地宽抚着她的后背。
她说到做到,第二天她们便和郑淳东相熟的董北混了个脸熟,中午,他们便一起结伴回家了,只不过其中还夹杂着两个碍眼的家伙,董北热情地载着她一路上问东问西,而她的心思一直在对面那个男生身上,要是能换下座位就好了,她看着他载着的表姐一副趾高气昂的表情,她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只恨自己不能上前用手撕了那贱货,但表面还要将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展现出来,享受着郑淳东时有时无地落在自己身上的专属目光。
仿佛是报复一般,表姐在她背后推推搡搡,气氛一度尴尬到冰点,等大门闭合,阻拦了那两个男生投射来的目光时,她将丢失的一切自尊在给了表姐一记响亮的耳光后得到了平复。
表姐无视脸上鲜红的五指掌印,冷笑。
满意了吗?
她清晰地听到自己口齿咬合发出的阵阵磨合声。
贱货。
她总是这样叫她,冷漠的目光中充满了不屑。
说到底,人生不过大梦一场,或许现在是清醒的,但人都会在某一时刻永远睡去,做一场永远未知的梦,幸运的人会被提起、记得,或许还能赚几滴眼泪,大多数的人会像不知名的牲畜般被人遗忘,没于尘埃。
那现在努力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她看着面前平摊的历史试卷,握紧纤手中的笔盖,无神地忘了所有,任自己翩然于空气。
为什么不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呢?她深知自己做政治大题时那种违心的应付感,疲惫又无力,她抬笔在试卷上开始绘画,描着心爱之人的模样,目光神采奕奕。直到交卷铃声响起,肃穆的气氛渐渐缓和,她才发觉这是高考考场,并不是班上的模拟小测,几滴透明的液体落在浅黄的书桌上,她很平静地交卷收拾好东西,离开这座天然的牢狱,她很满意这种潇洒的行为,因为她离郑淳东又近了一步,她真想凑到郑淳东耳边轻轻说一句:“亲爱的。”
董北这只该死的苍蝇跟在她身后,喧嚷地说他昨晚带着那几个兄弟揍了哪个班的男生,像只四处炫耀的老母鸡,说到底,他不过是她用来接近郑淳东的工具罢了。
“我先回家了。”她的心里很乱,任何外界的刺激都可能会让她卸下一切伪装,化作厉鬼。
一根手指粗鲁地戳了一下她的后背,她的愤怒使得后背弓了起来,微微颤抖。
“别急着走啊,我给郑淳东打个电话,你也把你姐叫上,咱们出去庆祝一下,今儿个爷有钱请客,回家多没有意思。”董北又戳了戳她的后背。
她就像被人用针捅到软肋上一样沉默地继续前行。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的肩膀硬生生地板了过去。
“你没听……”
董北惊讶地望着满眼泪痕的她,立于原地一言不发,她用极度厌恶的目光瞥了一眼,随即转身消失人海。
她躲在二楼堆放工具的卫生间里大口吸着烟,现在没有人能看到她了,她像一个失去生命的布娃娃坐在马桶上睡着了。
过了几天,直到郑淳东杀人的消息最终传进她的耳朵,她疯了似的跑到监狱大门口,却看到不远处的夏囡和董北的背影,就像是他们早就约好了一样。
如果郑淳东是为了她杀人,她也许会开心到跳起来,也许她是真的疯了,当看到他的脸庞出现在视线中时,她恨不得上前亲吻他,她有太多的话想告诉他,她希望郑淳东在里面的每一刻每一秒脑袋装的都是她,她要告诉他,自己如何思念他,那个毅然决然带她离开网吧,身上带着淡淡烟草和肥皂味道,任她拥着他的男孩。
再见面,他的憔悴让她心痛不已,她下定决心,以后不论发生什么自己都要陪在他身边,即使面前有万丈深渊,若他跃下,她亦相随。之后的每天她都会去见他,带着美味的食物和从网上摘好的有趣故事,会见时间从十分钟变成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她偷拿家里的钱,用一次五百的价格买通了狱警,打车二十分钟千里迢迢只为见他一面,她每天都在思索明天穿什么衣服,画什么妆去见他,常常夜不能寐。她自以为付出就能获得回报,却换来他一次次的皱眉,他不见她了,狱警说他病了。她还傻乎乎地去药店买了一大堆药让人送过去。
那段时间,她都觉得自己病了。将一切生活的希望寄托在那个男孩身上,爱的太用力,就像弓弦一样,不用外力就断了。
她努力克制自己去见他,但克制不住自己满脑子装着他,她用一个小本子,记录下他对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并且附上Q版表情,暗自欣赏。她以为自己这样卑微到尘埃,深切到骨子里的执念能化作一团温暖的火苗,融化那颗早已冰封的心,却怎么也不知,那团火苗只能换来一滩血水。
他后来在见她的一次顿时勃然大怒,叫她滚,说他喜欢夏囡很久了,要不然怎么可能为了她杀人,这都看不出来吗?白痴。
白痴,他这样唤她,凛然寒冰贯彻骨头,可谓字字锥心,想她是如何自恃清高,弃百种簇拥,只为真心换真心,谁料竟落到如此下场,她暗自苦笑。
她像一只独角犀牛,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直到独角被折断,鲜血淋漓,奄奄一息地回巢疗伤,她尴尬地低笑,轻声告别。
“你是个好女孩,我不想害你,对不起。”他在她背后喃喃,听着倒也真心。
她回头璀然一笑:“好女孩现在想去死。”
他也笑了,何其勉强。
她收敛笑容:“真的。”
“好啊,提前告诉我,我陪你。”
她深深看他,他也深深看她。
“好,那你就为我陪葬吧。”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那里,那一走成了诀别。
她真的起了自杀的念头,怒极反笑,一路上酿酿锵锵,跌跌撞撞,硬是从苦笑里挤出来眼泪。
回到家,她在一张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下“遗言”这两个字,却如何也想不到该写什么,踌躇许久,竟平白生出疼痛,她低头扶额许久,只一仰头,便跟着凳子摔倒在地,失去知觉。
像坠入深海的鱼,重心极速下降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快乐的,有的人追名逐利,有的人修身养性,有的人奋斗终身,但是她一直做的好像只是掩饰自己扮演诸多角色,以至于到最后,她忘记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她从未知晓过,人也许就是这样复杂、敏感、多情、矫情的高等生物,从未放弃过思考,除了死亡。
而她就是这样放弃了作为人类思考的权利,想做什么就做,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不去猜想他们的感受,不用管自己是否会发胖,她从未这样放纵自己,放纵自己向海底的最深处潜行,然而她却忘了自己是一条浅海鱼。
就在她感觉生活中处处是无氧的窒息感时,她快速从通讯录找到董北的电话,拨过去。
人至贱则无敌,董北就是这样的生物,给点阳光就灿烂,蹬鼻子上脸,不亦乐乎,拥有自诩百战百胜的交友秘方:贱。
上学那时候每天给她买早餐,着实令人烦恼,电话里也总是一派殷勤之情,短信后面总是一串串肉麻之语,她对此鄙夷至极,曾三番五次被他堵在学校对面凉亭,他每一次靠近时身上浓重的烟味和嘴里的口气,黑黝黝的校服都令他反感不已,但奈何郑淳东的缘故,她总是勉强地微笑敷衍了事,他喜欢她的事路人皆知,因为在校联欢时,他偷偷来到广播室,冲着话筒大声喊:“谁要是敢欺负1712班的邱茜,谁就等着被我董北削!”在这句话重复三遍半的时候,他被光荣地抓进校长室,不晓得在里面与校长如何油嘴滑舌地凯旋,差点被劝退的他完好无损地回到班里,站在讲台上,意气风发,视全班男生热烈掌声叫好声于旁骛,全部目光皆置于她身上。
他大声说:“邱茜,你终究是我董北的。”
这话一听就意义深刻,如同预言般验证了董北乌鸦嘴的特质。
她晚上清醒过来,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把上学时的课本和课外书给贫困小学寄了快递,小学的名字忘记了,她烧掉了自己此生画的大部分画作,放好要交给夏囡的酒店管理的书,将工资卡的钱全部转存父母名下,总算做了件好事。
她攥着这辈子最后的五百块钱欢欢喜喜地去见自己的小姐姐,那晚她过得很开心,至少在最后有这两个好朋友陪着自己,值了。
她喝醉了,任由自己倒进董北宽厚温暖的怀抱,嗅着那一抹曾厌恶至极的烟草味道,任由自己望着夏囡最后的身影潜入夜色,又是一场诀别。
在那个狭小的房间,她主动将自己给了那个她厌恶至极的男人。之后,她冷着脸进入浴室,将全身上下清洗了三四次,穿上衣柜里最好看的红色晚礼服,这时,她收到董北一条短信:“宝贝,我爱你,我会一辈子宠爱你,相信我,和我结婚吧。”
她冷笑,将手机接着窗户以完美的抛物线形态扔了出去,饮尽了高脚杯里最后一口干红,她将美丽的自己浸泡在洒满花瓣的浴缸里,轻巧地划破手腕,闭眼微笑面对死亡的降临。
这个叫邱茜的女孩,时刻要求完美的女孩就是我,没错,很懦弱吧,明明我可以阳光的大笑,明明我会有更美好的明天,明明我会创造无限的未来。
我很清楚,我已然一具死尸,不会再享受父母亲尴尬却真挚的目光,更不会再见到那三个我心疼的兄弟姐妹了。
春夏秋冬,
东南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