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汉武帝天汉二年秋,骑都尉李陵率五千步卒,从边塞遮虏障[2]出发,向北行进。曲曲折折一路穿过阿尔泰山脉东南端那几乎隐没于戈壁沙漠中的粗粝荒凉的丘陵地带,北上行军三十日。朔风吹透戎衣,寒冷入骨,着实深有一种孤军征万里之感。行至漠北浚稽山麓,军队终于停营驻扎下来,此处已经深处敌军匈奴的势力范围之中。尚是秋天,而北地的苜蓿已经枯萎,榆树和杞柳的叶子也已凋零殆尽。不用说落叶,除却宿营地近旁,甚至连树木都难以见到。砂砾,岩石,河滩,干涸的河床,四野一片荒凉景象。目之所及,荒无人烟,偶有访客,也不过是旷野里觅水的羚羊。远山高耸,直插秋日的苍穹,山巅之上,雁群向南急急而去。而此情此景却不能勾起将帅与士卒中任何一人的甜蜜乡情,他们的处境已经危险至极。
匈奴以骑兵为主力,而与之抗衡的这支队伍,除却李陵和少数幕僚骑马之外,连一队骑兵都没有,只凭借步兵之力,深入敌军腹地。这样的行为,实是鲁莽之举。就连步兵也仅有区区五千人,全无后援,何况这座浚稽山,距离最近的汉塞居延城也足有一千五百里之遥。若无对统帅李陵的绝对信赖与臣服,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这样持续行军的。
每年秋风起时,大汉的北疆必有大队剽悍的入侵者策胡马来袭。他们杀戮边吏,劫掠百姓,抢夺家畜。五原、朔方、云中、上谷、雁门等地,年年深受其害。元狩至元鼎[3]数年间,因大将军卫青、骠骑大将军霍去病驭兵有术,一时出现了“漠南无王庭”的局面,但除此之外,近三十年来,北疆一直灾祸不断。现今,霍去病离世十八年,卫青逝去七年。浞野侯赵破奴率军征战失利,全军沦为降虏;光禄勋徐自为在朔北修筑的城障也突遭破坏。足以维系军心的将帅,除早年间远征大宛时大振威名的贰师将军李广利外,再无二人。
这一年,即天汉二年夏五月,抢在匈奴侵略之前,贰师将军率三万骑兵自酒泉出发,想要在天山一带攻击屡屡觊觎西境的匈奴右贤王。武帝本想命李陵负责这支队伍的粮草军需,然而召其来到未央宫武台殿后,李陵却极力请辞这一职务。
李陵,名将飞将军李广之孙。自幼精通骑射,颇有祖父遗风,自数年前起就被封为骑都尉,于西境酒泉、张掖两地教习弓术,演练兵士。年近四十,血气正盛,委以区区辎重之职,实是难以尽如人意。李陵请愿道:“臣于边境所养之兵,皆是一骑当千的荆楚勇士,但求带队出征,于侧面牵制匈奴军力。”李陵的请求字字恳切,武帝也并非全然不赞同,然而由于接连向各方派兵,此时已无余力给李陵的军队配备战骑。即便如此,李陵仍道无妨。此事诚然是难于登天,但同辎重之职相比,李陵宁可选择与甘为自己舍生忘死的五千部下一起,以身赴险。“臣愿以少击众。”李陵此言使好大喜功的武帝龙心大悦,接受了李陵的请愿。
李陵向西返回张掖,即刻整兵北上。当时屯兵居延城的疆弩都尉路博德奉诏,中途出迎李陵的军队。至此,一切顺利,而这之后,厄运却悄然降临。
这位路博德,原本是一名老将,早年追随霍去病,官拜邳离侯。尤其是二十年前,被封为伏波将军,曾率十万大军剿灭南越。此后,他却因触犯法度而失去了侯爵,贬至现今的地位,镇守西境。就年龄而言,他可以算是李陵的父辈。从前官封侯位的老将,如今要为李陵这样年轻的后辈效力,路博德心中十分不悦。
路博德在迎接李陵军队的同时,遣人前往京师奏报。奏章中说道,他以为如今正当匈奴秋高马肥之时,凭李陵一众孤军,难以与善骑射的敌军精锐之师对抗。因此,不如留李陵在此一同过冬,等到来年春天,再与其各率酒泉、张掖五千骑兵出击,方为良策。自然,李陵对此事一无所知。
武帝见此奏章后勃然大怒,以为这是李陵与路博德商议后的上书。人在君前时大言不惭,现如今到了边疆,却突然畏缩不前,这如何说得过去!武帝立即遣使飞奔至路博德与李陵所在之处。给路博德的诏书这样写道:“李陵于朕面前夸下海口称要以少击众,因而你不必协助他。如今匈奴入侵西河,你留下李陵火速赶往西河,以断敌军进路。”给李陵的诏书则写道:“速赴漠北,于东起浚稽山南至龙勒水一带侦察观望敌情,如无异状,循浞野侯旧道至受降城,休整军队。”诏书中还严厉叱问了他同路博德合议上奏一事,自不必说。
速度极慢的徒步行军、单凭人力对车辆的牵引,加之入冬后胡地寒冷的气候——很明显,即便不考虑孤军深入敌方的危险,这指定的数千里行程,对没有战骑的军队而言,也是极其艰难的。武帝绝非一位昏庸的君主,但也和同样并非昏君的隋炀帝、秦始皇一样,有与其相通的长处与短处。武帝恩宠无比的李夫人,她的兄长贰师将军李广利因兵力不足一度想要从大宛暂时撤离,触及了武帝的逆鳞,也被关在了玉门关外。而那次征讨大宛,起因不过是武帝想要得到良马而已。
武帝一言既出,无论是多么肆意妄为之事,也要绝对贯彻到底。何况李陵这次更是自己主动请缨,尽管季节和距离上条件极为苛刻,却也绝无踌躇不前的理由。就这样,李陵踏上了这条无骑兵同行的北征之途。
队伍在浚稽山逗留了十余日。这期间,除了每日派斥候[4]探察敌情,还必须将附近的山川地形绘制成图报往朝廷。报告书交与麾下部将陈步乐,由他随身携带,只身送往京师。这名被选中的使者向李陵作了一揖,跨上不足十匹的战马中的一匹,挥鞭向山下策马疾驰而去。广袤天地一片连绵荒凉的灰色,陈步乐的背影渐渐隐没于其中。一众将士目送他渐行渐远,心中的不安难以名状。
这十天来,浚稽山东西三十里,未见胡兵一人。
早于他们出兵的贰师将军在夏天时向天山出击,一度击破匈奴右贤王,却在回程中为另外的匈奴大军所困,惨遭兵败。据说汉军折损十之六七,就连贰师将军自己都险些身遭不测。这些消息也传到了他们耳中。
大败李广利的敌军主力此刻身在何方呢?如今,因杅将军公孙敖正在西河、朔方一带,与李陵分道扬镳后的路博德就是赶去支援那里的。从距离和时间上来算,他们所御之敌应该不是那队致命的敌军主力。从天山出发到达往东四千里之远的黄河以南鄂尔多斯地区,绝无可能如此之快。无论怎样推算,匈奴主力现在都只可能屯扎于李陵军队营地到北方郅居水之间。
李陵每日亲自立于前山顶上,眺望四方。从东向南,唯有万里漠漠平沙;自西向北,也只见草木贫瘠的连绵丘陵。秋云之间,时而掠过状如鹰隼的飞鸟的身影;大地之上,却难以寻觅到一骑胡兵的行踪。
山峡间疏林的尽头,兵车排成一圈,将帷幕相连的营帐围在其中。入夜,气温骤降。士卒们折取为数不多的树枝,焚火取暖。滞留十日,月亮由盈转亏,继而消失不见。或许是因为晴朗干燥,满天星斗呈现出一种绝美之姿。每天夜里,天狼星斜洒下青白色的光芒,摇曳生辉,若即若离地触碰着漆黑的群山之影。
十几日平安无事地过去了。李陵决定明日从此处拔营,按照指定的路线向东南方向进发。就在当晚,一名步哨无意间仰望璀璨的天狼星时,看到天狼星正下方突然出现了一颗硕大的赤黄色星星。正在惊叹之时,这颗见所未见的巨星拖着红色的粗大的尾巴晃动起来。紧接着,两点三点四点五点,同样的光斑出现在它周围,也晃动起来。步哨禁不住要喊出声来,然而就在这时,这些遥远的光亮一瞬间倏地消失。仿佛方才所见,只是一场梦境。
接到步哨报告,李陵传令全军,明早天一亮便即刻进入备战状态。他在外面将各项部署大体检点一番,又回到营帐中,鼾声如雷,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李陵醒来走出营帐,看到全军已按照昨夜的命令列阵待命,静候敌军。将士们全体在排列好的军车外侧就位。持戟和盾的士卒位于前列,弓弩手排在后方。两座高山将这座峡谷裹挟其间,拂晓时分的黑暗中,万籁俱寂,却使人不由得感觉到,四野的岩石阴影之下仿佛隐藏着些什么。
依照匈奴习俗,单于拜过日出之后才开始行动。当朝阳的光影投射进山谷,原本空无一物的两山山顶直到斜坡之上,瞬间涌现出无数人影。伴随着撼天动地的呼喊声,胡兵杀下山来。当胡兵的先驱部队逼近至只有二十步时,此前一直鸦雀无声的汉军阵营击响了第一声战鼓。顷刻之间,千弩俱发,数百胡兵应弦而倒。间不容发,汉军前列持戟的士卒立刻向惶恐欲逃的残余胡兵冲了上去。匈奴军队溃不成军,向山上逃窜。汉军乘胜追击,取敌首数千。
这是一场精彩的胜仗,然而顽固的敌军绝不可能就此撤退。单是今日的敌军就足有三万,而且从山上飘动的旗帜来看,他们毫无疑问是单于的近卫军。倘若单于在此,则后方必有八万十万后续军队待命。李陵立即决定从此地撤离,向南转移,并且改变了行军计划,到昨天为止,他本是打算前往距此东南方向两千里的受降城,如今改为走半月前来时的那条路南下,争取早一日进入原先的居延城。但即便是那里,距此处也有一千数百里之遥。
南行第三日晌午,在汉军的后方遥远的地平线上,黄沙漫卷如云,正是追击而来的匈奴骑兵。第二日,八万胡兵凭借快马之利,已将汉军前后左右围得密不透风。只是前日的失败使他们心有余悸,不敢贸然近前。胡兵一面从远处围住南行途中的汉军,一面在马上远远向汉军射箭。李陵命全军停下,摆出战斗阵形,敌军便驱马撤退,避免近身相搏。而一旦继续开始行军,敌军又靠近他们,再度射箭。
行军速度自然大大减慢,死伤者人数也着实日益增多。匈奴兵如同紧紧尾随在疲饿交加的旅人身后的旷野的狼群,持续着这样的作战方式,顽固地追了上来。他们一点点消磨汉军的战力,窥伺时机,以发出最后的致命一击。
汉军且战且退,南行数日之后,终于在某个山谷中休整了一日。负伤者人数甚多。李陵清点全军,调查受伤状况之后决定,负伤一处者照常持兵器作战,负伤两处者帮助推进军车,只有负伤三处以上者才能坐在车上,由人推着行进。由于运力不足,将士的尸首只能弃于荒野之上,别无他法。
这天夜里,李陵于营中巡视的时候,偶然在一辆辎重车内发现了身着男装的女子。一一查看全军车辆之后,搜出了和她一样藏在军中的十几个女人。当年关东群盗被剿杀时,他们的妻子儿女被放逐到西境居住。这些寡妇中有不少人为衣食所困,就嫁与戍守边境的士卒为妻,或是认他们为恩客,最终沦为娼妓。藏在军车中千里迢迢一路跟来漠北的,就是这样一些人。
李陵毫不留情地下令让军吏处死了这些女人,但并没有苛责带她们前来的士卒。被拖到山涧凹地上的女人们发出一阵尖厉的哀号,这哭叫声短暂地持续了一阵,突然被沉默的夜色所吞噬,倏地消失不见。军中将士默默倾听着,心绪肃然。[5]
第二日早晨,汉军迎来了久违的同匈奴军的近身搏击战。汉军心无旁骛,大战一场。敌军兵败,遗弃的尸首有三千余具。因连日纠缠不休的游击战而郁郁不振的汉军,顿时士气大增。
次日起,他们又开始沿着龙城故道向南撤离。匈奴也再次恢复了远距包围的战术。第五日,汉军踏入了一处平沙中时有所见的沼泽地。水半已结冻,泥泞没过小腿,干枯的芦苇荡无边无际,走也走不到尽头。匈奴的一队人马绕到上风向放了一把火。朔风扇动火焰,正午的天空之下,火舌失去了光辉,看上去一片苍白,以骇人之势向汉军舔舐而来。
李陵即刻命人迎向附近的芦苇丛,放火烧草,这才勉强躲过一劫。虽然躲过了火攻,但沼泽地中行车之难,无法用言语形容。没有一处可歇脚之地,就这样在泥泞中徒步跋涉了一夜。第二日早晨,终于抵达丘陵地带,还未待喘息,就遭遇了抄近路埋伏在此的敌军主力的袭击。
这是一场厮杀得人仰马翻的白刃战。为了躲避骑兵队的激烈突袭,李陵命令舍弃军车,把战场转移至山脚下的疏林之中。从林中发出的猛矢利镞,发挥了奇效。军队瞄准刚好在阵前现身的单于及其亲卫队,一时间连弩疾发,一通乱射。此时,单于所骑的白马受了惊,高高抬起前蹄动弹不得,将身披青色战袍的匈奴首领掀翻在地。亲卫队中冲出两骑,无暇下马,直接一左一右将单于一把捞起,全队人马迅速将他们围在中间,飞速撤退下去。这一阵混战之后,汉军终于击退了顽固的敌军,但也堪称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恶仗。就算敌军留下的尸首又添了数千,但汉军也有近千人阵亡。
从当日擒获的胡军俘虏口中,汉军知悉了部分敌军军情。据他们所说,单于惊叹于汉军之顽强,面对相当于自己二十倍的大军无所畏惧,日渐南下,看上去有诱敌之嫌,或许是在附近布有伏兵,才能如此有恃无恐?前夜,单于曾向各骨干将领吐露这一疑虑,商议大计。结果,主战派的意见占了上风——单于所虑确有可能,但无论如何,单于率数万骑兵亲征,若连汉军一支孤旅都无法歼灭,实在有损我匈奴颜面。自此地向南四五十里,山谷连绵不绝,他们决定,在此间集中战力进行猛攻,出至平地再一决胜负,若彼时还不能破敌,再考虑班师北归。
听闻这些,校尉韩延年等汉军幕僚的脑海中,涌现出了些许希望,或者能有一线生机也未可知。
自第二日起,胡军展开了极其猛烈的攻势,也许俘虏所言的最后的猛攻已经开始。一日之中,胡军反复发动攻击,多达十几回,汉军也毫不留情地予以反击,同时一点点向南撤离。三天之后,终于出山谷来到平地之上。进入平地战阶段,骑兵队威力倍增,匈奴依仗这一优势,不顾一切想要压倒汉军。结果依旧只是留下两千具尸首,再次退下。如果胡军的俘虏所言非虚,那么胡军的追击应当到此为止了。虽然这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小卒所言,不足为信,但一众幕僚确实稍微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当晚,一名叫管敢的汉军军候[6]逃出军营降了匈奴。管敢原是长安城中恶少,前一夜因在侦察敌情时有所疏怠,而被校尉成安侯韩延年当众面斥、鞭笞。管敢怀恨在心,做出此举。也有人说,当日在山谷中被斩杀的女人中,有一人是他的妻子。
管敢知道匈奴俘虏的供述,因此,在投敌之后被带到单于面前时,力劝其不必因忌惮伏兵而撤军。他说:“汉军并无后援。箭矢几乎用尽,负伤者频出,行军极其艰难。汉军的核心乃李将军和成安侯韩延年各自所率的八百将士,各持黄、白旗帜以为记号。因此,明日可取胡军精锐之部,集中攻击他们。一旦将其攻破,其余便可轻易消灭……”单于大喜,厚赏管敢,即刻收回了北撤的命令。
第二日,胡军精锐部队一面高呼“李陵、韩延年速速投降”,一面以黄、白旗帜为目标发动了袭击。在胡军攻势之下,汉军渐渐从平地被逼到西方的山地一带,最终远远偏离了大道,被围困于山谷之间。敌军立于山头,箭矢犹如暴雨,从四面八方倾注入山谷。即便想要应战,此刻也已无箭矢。出遮虏障时,每人各携一百支,共计五十万支箭,已经悉数用尽。不只是箭,全军的刀枪矛戟等物也折损过半,可谓名副其实的刀折矢尽。即便如此,没了战戟的士兵依旧砍下车辐握在手中,军吏们手持短刀,勉力抵挡。
进入山谷深处,空间越发狭窄。胡军开始从各处山崖之上投下巨石,比起射箭,此举无疑更是增加了汉军的死伤。遍地都是死尸和堆叠的乱石,已无前进的可能。
这天夜里,李陵身着窄袖短衣的便装,禁止任何人跟随,独自一人走出营帐之外。月光穿过山峡俯瞰着山谷,照亮了其间成堆的尸首。从浚稽山拔营时,夜色昏暗;而如今,月色又明亮了起来。山崖陡壁,被皎洁的月光与满地白霜覆盖着,看上去如同被水浸湿一般。留在营帐中的将士从李陵的装束上猜测,他必是要孤身闯敌营,伺机刺杀单于,同归于尽。
李陵迟迟未归。将士们屏息静气,留意着外面的动静。远处山头的敌营上,响起了胡笳之声。
过了许久,李陵无声地掀起门帷,终于回到了帐中。“回天无术。”吐出此言,李陵在榻上坐下。又过了一阵,他并不看任何人,喃喃自语道:“除了全军战死,没有第二条路了。”满座无人说话。片刻后,一名军吏终于开口,提及早年浞野侯赵破奴之事,他为匈奴生擒,数年后逃回汉地,武帝也并未责罚于他。言下之意,若依此例,李陵仅凭一支孤军将匈奴震慑至此,即便逃回京师,天子也会以礼相待吧。
李陵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李陵一己之身,且搁置不提。总之,如今若有数十支箭矢,尚有可能逃脱围困,但此刻情形无一箭一矢,到明日天明,全军唯有坐以待毙。不过,若在今夜杀出重围,各自作鸟兽散,这其中或许有人可至边塞,向天子报告军情。算起来,现在我们应身处鞮汗山北部的山地,距居延城还有数日的行程,成功与否实难预料,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众将点头称是。
于是,李陵向全军将士每人分发两升干粮、一块碎冰,下令不顾一切冲向遮虏障方向。另一方面,汉军将汉营旌旗全部放倒砍断,埋入地下,之后又将武器军车等可被敌军利用之物悉数损毁。夜半时分,鸣鼓起兵。军鼓亦声声惨然,喑哑不作。
李陵同校尉韩延年飞身上马,率十余壮士先行冲锋,想要冲破今日被敌军逼赶而至的峡谷东口,上平地,再向南而去。
早升的月亮已经落下。汉军袭胡军于不备,全员三分之二都依照计划突破了峡谷东口,但马上又遭受了敌军骑兵的追击。徒步的士卒多数或被斩杀或遭擒获,但有数十人乘混战之机夺下敌军的马匹,策胡马向南方疾驰而去。一众士卒甩开了敌军的追击,在暗夜里一片模糊不清的灰白色莽莽平沙之上,逃向远方。李陵计算着成功突围的部下,确信人数已经过百,他掉转马头,再度赴峡谷入口的修罗场而去。
李陵身被数创,戎衣已被自己的血和敌军的血浸透,沉甸甸、湿漉漉地压在身上。与他并肩作战的韩延年已战死在沙场之上。丧部将,失全军,事到如今,还有何颜面面对天子。他执起战戟,又一次杀入乱军之中。一片黑暗之下,敌我难以分辨,混战中,李陵的战马被流矢击中,突然跪地向前栽倒。几乎在同时,正要挥戈刺向前方敌人的李陵,脑后猛遭一记重击,失去了意识。
李陵跌落马下,准备生擒他的胡兵一层又一层地扑了上来。
二
九月出兵漠北的五千汉军,进入十一月后,疲病交加,失去主将,沦为了一队不足四百人的败兵,历经千辛万苦回到边塞。兵败的战报通过驿马飞速传回了长安城。
想不到武帝竟没有动怒。毕竟连李广利所率的主力大军都遭到惨败,自是没有道理寄希望于李陵这一支孤军身上。并且武帝以为,李陵必定已经战死沙场。只是作为李陵的信使,从漠北带回“战况无异,士气旺盛”的消息的陈步乐,他当初因传回喜报而得到嘉奖,被封为郎官留在了京师,如今却落得一个不得不自尽谢罪的下场。其情可哀,却也无可奈何。
李陵并未战死,他被俘获,降了匈奴。第二年,即天汉三年春,确报传回,武帝这才大发雷霆。
武帝即位四十余年,此时年近六十,暴烈的性情较之盛年之时却有增无减。他痴迷神仙之说,笃信方士巫觋之流,迄今为止已被自己深信不疑的方士们欺骗了数次。武帝于汉朝国威鼎盛之际君临天下五十余年,而这位大汉天子人到中年之后,始终摆脱不了对灵魂世界不安的思虑。因此,在求神问术上的失望对他造成了巨大的打击,这打击在他原本开阔的心胸中植下了阴暗的种子,对群臣的猜疑与日俱增。李蔡、庄青翟、赵周几任丞相接连被问死罪,又如当今丞相公孙贺,在拜受武帝任其为丞相的诏命时,因担忧自己未来的命运,竟在武帝面前失声痛哭。诤臣汲黯隐退之后,围绕在皇帝身边的,不是佞臣,就是酷吏。
武帝召集众臣,商议如何处置李陵。李陵虽然人不在京城,但将根据他所论之罪,处分他的妻儿、族人及家财。素有酷吏之名的某个廷尉,整日思谋着找合理的借口曲解法度迎合帝意。曾有人阐释律令之权威,质问他怎能如此。他这样答道:“前主称是即为律,后主称是则为令。所谓法度,不外乎当朝君主的意志!”
满朝群臣都是这位廷尉之流。上至丞相公孙贺、御史大夫杜周、太常赵弟,下至其他,无一人肯冒触怒上意之险为李陵辩护。他们极尽口舌之能痛斥李陵的卖国行为,说一想到曾与李陵这样的变节之臣同朝为官,就羞愧难当,还一致认为李陵平日一言一行皆有可疑之处。李陵的堂弟李禹[7]自恃受宠于太子,骄恣横行,就连这样的事都成为诽谤李陵的口实。缄口不言,已经是对李陵最大限度的善意,然而就连这样的人都屈指可数。
朝堂之上,只有一个人以悲苦的神情注视着这一切。如今极力诬陷李陵的,和数月前李陵从京城辞行时高举杯盏为其壮行的,不正是同一伙人吗?使者自漠北传回李陵军队安好的喜报时,绝口称赞他孤军奋战,说其不愧是名将李广之孙的,不也是这群人吗?这些恬不知耻、形同失忆的达官显贵们,以及明明有识破他们谄媚的聪明才智却不愿倾听真相的君王,在他看来,都是那样的不可思议。不,并不是不可思议。人性原本如此,从前他就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但即便这样,也无法改变心中的不快。
作为一名下大夫参列朝堂的他,在受到武帝的垂问时,毫不含糊地称赞了李陵。他说:“观李陵平生,事亲以孝,交士以信,常奋不顾身,殉国之急,诚有国士之风。如今不幸一朝兵败。陛下身侧唯念全躯保妻儿之佞人,仅以李陵此一次过失,夸大歪曲,欲蒙蔽圣聪。臣深感遗憾。李陵此次出兵,率不满五千步卒深入敌军腹地,使匈奴数万雄师疲于奔命。转战千里,矢尽道穷,全军仍张开空弩抵挡白刃,死战到底。得部下忠心效死,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是。虽然兵败,但其善战之功足以彰显天下。臣以为,李陵不死,屈身降虏,或者有意潜伏胡地,以期有报汉之时,也未可知……”
满座群臣皆惊。没想到世上还有敢说此话的人。他们战战兢兢地抬起眼来,看到武帝抽搐着太阳穴,满面怒容。竟敢称他们为“全躯保妻儿之臣”的这个男人,接下来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想到此处,群臣冷眼暗笑。
这个莽撞的男人——太史令司马迁从君前退下之后,“全躯保妻儿之臣”中立刻有一人向武帝报告说,司马迁与李陵关系亲密。还有人称,太史令因故与贰师将军有隙,褒扬李陵,无非是为了贬低此度先于李陵出塞却寸功未立的贰师将军。总之,他们一致认为,区区一名司星历卜祀之事的太史令,态度未免太过不逊。
最终,可笑的竟是,比起李陵一族,司马迁先行获罪。第二日,他被廷尉拘捕,判处宫刑。
在中国,自古以来肉刑主要有黥、劓、剕、宫[8]四种。武帝的祖父汉文帝时期,废除了四种刑罚中的三种,只有宫刑仍然保留了下来。所谓宫刑,就是一种将男子变得不是男子的奇怪刑罚,又被称为腐刑。一说是因为受刑之处散发腐臭,又一说是因为受刑之后,男子形如腐木,无法结出果实。受此刑者被称为阉人,宫中宦官自然大多都受过此刑。偏偏司马迁也难逃此劫。
然而,以《史记》作者的身份为后世的我们所知的大名鼎鼎的司马迁,当时不过是一介卑微的文笔吏。世人眼中,司马迁只是一个思维明晰却又过于相信自己的头脑、不善和他人交际之人,一个辩论时绝不肯向别人低头之人,一个我行我素的性格乖僻之人,因而,他遭受了宫刑,也没有人感到十分意外。
司马氏一族祖上是周朝的史官。之后入晋,又在秦朝为官,至汉代,第四代子孙司马谈效力于武帝,在建元年间任太史令。这位司马谈,就是司马迁的父亲。他专攻律、历、易,又深谙道家教义,还博采儒、墨、法、名诸家学说,将其融会贯通,自成一家。他对自己的头脑和意志力怀有的强大自信,被儿子司马迁原封不动地继承了。他对儿子施加的最了不起的教育,是在传授诸项学问之后,让其遍游四海。这在当时显得格格不入的教育方式,却毋庸置疑地为后来成为史学家的司马迁带来了巨大的裨益。
元封元年,武帝东临泰山祭祀天地,一腔热血的司马谈却不巧卧病于周南[9]。天子首次举行汉家封禅的盛典,唯自己一人不能追随身侧,司马谈心中感慨,愤而辞世[10]。编纂一部贯彻古今的通史是他的夙愿,无奈止步于材料的搜集。其子司马迁于《史记》最后一章中,执笔详尽描述了司马谈临终的光景。司马谈知道自己病重难起,唤司马迁上前,拉住他的手恳切地阐述修史之必要。身为太史却未能着手修史,使贤君忠臣的事迹空埋地下,司马谈感慨于自己的无用,潸然涕下。他说道:“我死之后,你必继任太史。为太史之后,切勿忘记我修史著述之愿。”司马谈再三叮嘱,完成此事是对自己最大的尽孝,务必铭记。司马迁低着头,涕泪交流,发誓决不辜负父亲的嘱托。
父亲死后两年,司马迁果真继任了太史令一职。他本想利用父亲搜集的资料和宫中秘藏的典籍,子承父志,立即着手进行他编纂史书的天职工作,但任职后他首先被委以修正历法的重任。他专心致志投入这项任务整整四年,太初元年,终于完工,便立即开始了《史记》的编纂。这一年,司马迁四十二岁。
司马迁心中早有构思。根据他的构想,这部史书与以往任何一本史书形式都不相近。说到展示道义方面的评判准则的史书,司马迁推崇《春秋》,但说到传达史实的史书,却没有一部令他满意。他需要的是事实。比起说教,他更想记录事实。
诚然,若论《左传》《国语》,其中确有事实,说起《左传》叙事之精妙,更是令人赞叹。但是,对创造这些事实的个人,却没有深入探究。即便鲜明地描绘出了在这些事件中历史人物的姿态,但是导致他们做出这些事情的每一个人物的身世境遇,书中欠缺调查。这便是司马迁无法认同之处。而且以往的史书全部都着眼于告知当代人既往之事,却好像极度忽略了让后世之人了解当代。总而言之,司马迁想要的东西,在既有的史书中并没有找到。
既有的史书究竟是哪一点让他不满呢,他自己也要在把想要的东西写出来之后才能清楚。他要写出心中模模糊糊的积郁之物,这强烈的愿望,比批判既有的史书更为重要。不,他的批判本就是以创造新事物的形式而展现出来的。
长久以来在心中勾勒的构想,能否称之为“史”,其实他并无自信。但是,能称其为“史”也罢,不能也罢,对世人,对后代,尤其是对自己而言,这些东西无论如何都是必须写的。在这一点上,他是有自信的。
他效仿孔子,采取了“述而不作”[11]的写作方针,但是其“述而不作”的内容又与孔子的学说大为不同。对司马迁来说,单纯的编年体事件列举还不能属于“述”,而妨碍后世之人如实了解史实的过于道德性的判断,则应划入“作”的范畴。
大汉平定天下,历数五代[12],距今百年。因秦始皇的反文化政策而湮灭藏匿的书籍,终于开始重见天日。将兴的文化气运,蓬勃欲出。不仅是汉朝朝廷,整个时代也处在亟待史书出现的时刻。
而就司马迁个人而言,伴随着其学识、眼光、文笔的日渐充实,因父亲临终遗愿而生的感动奋发之情正在酝酿发酵,一件浑然天成的作品就要诞生。他的工作进展得着实顺利,甚至有点理想得过了头,反而让人发愁起来。这么说是因为,撰写最初的《五帝本纪》到夏、商、周、秦本纪时,他不过是一名技师,编排史料,务求叙述的正确严密,而经过《秦始皇本纪》,进入《项羽本纪》的编纂时,那种技师的冷静逐渐转化为一种神奇的感觉。动辄,项羽就成了他,或是他变成了项羽。
“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可以这样写吗?司马迁充满疑问。如此热情洋溢的写法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呢?他高度警惕,唯恐自己陷入自行创作的“作”,自己编修史书应当仅限于叙述史实的“述”。事实上,他也只是如实进行了叙述,只不过这是怎样一种生动的叙述方式啊!没有非同寻常的视觉想象力的人,是不可能做出这样的记述的。
有时候,他过于担心自己的写法并没有如实记述,而是在创作,于是回头重读已写好的部分,删去一些会使历史人物如现实中人物一样跃然纸上的字句。这样一来,这个历史人物的确停止了生机勃勃的呼吸,如此,应该没有进行创作之嫌了。但是,司马迁又想,这样的项羽还是项羽吗?项羽、秦始皇、楚庄王,岂不是都变成了同样的人。把不同的人物记述成了同一个人,这怎么能称之为“述”呢?所谓“述”,难道不是把不同的人以原本不同的样子记述出来吗?这么一想,他只好将删去的字句又留了下来。文章恢复原状,试读一遍,司马迁终于安下心来。不,不只是他。项羽、樊哙、范增,他笔下所写的历史人物也都总算放下心来,各安其位。
龙心大悦的时候,武帝诚然是一位高尚阔达、通情达理的文教保护者,加之太史令这一职务比较单纯,不同于其他,司马迁避免了官场中因结党营私、排挤构陷导致的地位不保,或是性命之忧。
几年间,司马迁度过了一段充实而幸福的时光。当时的人们所想的幸福之事与现代人的幸福内容迥异,但对幸福的追求是一样的。他不向朝臣们曲意妥协,而始终开朗豁达,谈古论今,嬉笑怒骂,以将论敌驳斥得体无完肤为最大快事。
然而数年之后,突然之间,祸从天降。
司马迁蜗居蚕室之中。受腐刑之后一时不能见风,所以造有密闭的暗室,于其中生火取暖,将受刑者投入其中数日,将养身体。这种温暖昏暗的地方与养蚕的房间十分相似,故称为“蚕室”。司马迁一言不发,脑海中混乱至极,茫然地倚靠在墙壁上。
比起激愤,他竟先是感到了惊讶。若是被斩首,或赐自尽,他平日早有心理准备。他能想象处刑身死的自己的样子,在忤逆武帝褒扬李陵的时候,也担心过若不成就可能落得被赐自尽的下场。但是他万万没想到,众多刑罚之中,他偏偏被处以了最为丑陋不堪的宫刑!说他糊涂也确实糊涂,既然预期了死刑,就理应预见到其他所有刑罚。但即便他早已想到了自己的命运之中难免身遭不测而死,这样不堪之事骤然降临,却是从未想过的。
司马迁一直确信,每个人身上都只会发生与之匹配的事情。这是他在长期接触史实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形成的想法。同样是逆境,慷慨之士会承当激烈深重的苦楚,软弱之徒则忍受缓慢阴湿的折磨。即使最初看上去并不相符,但至少可从他们之后的应对方式中判断,这样的命运是与这个人相匹配的。
司马迁相信自己是堂堂男儿。虽然只是一介文笔小吏,但比当今任何一员武将都更像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单说这一点,不只是他自己如此认为,就算是对他并无善意之人也不会不认同。因此,根据他所持观点,像他这样的人受刑,理应壮烈如车裂之刑。谁知年近五十之身,竟受如此奇耻大辱!他觉得此刻身陷蚕室,犹如一场噩梦。他也希望这真的是一场梦。然而,倚靠墙壁,睁开眼睛,在昏暗之中映入眼帘的是三四个脸上生气全无、似乎连魂魄都被抽走的男人,他们散漫无状地或是躺着,或是坐着。意识到现在的自己也是这副模样,一声不知是呜咽还是怒号的呼声,从司马迁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这悲愤烦闷的数日里,作为学者的习惯性思索,或者说反省,涌上心头。他在想,这次所发生的种种变故中,究竟是什么、是谁、是谁的什么地方做错了呢?
他的国家的君臣之道与日本截然不同[13],当然,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怨恨武帝。事实上,他曾一度满怀怨愤,完全无暇顾及其他。但是,度过短暂的狂乱时期之后,作为历史学家的他清醒了过来。对于先王的价值,他懂得不以儒家学者的角度,而是从历史学家角度进行批判,在对后王武帝的评价上,也不会因一己私怨妄加评述。无论怎样,武帝都是一位伟大的君王,不管他身上有多少所谓的缺点,只要他在位一日,大汉天下便稳若泰山。暂且不论高祖皇帝,不管是仁君文帝还是名君景帝,与这位武帝相比,都显得渺小。伟大之人,其缺点也会被放大,这是无奈之事。司马迁在极度的怨愤之中,也没有忘记这一点,因而归根结底,他只能把这次的变故视作不幸遭遇了疾风暴雨。雷霆霹雳一般,这一想法更加把他推向了绝望的愤怒中。但另一方面,也反而使他想通了一些事。
心中的怨恨不能长久地指向君王,自然而然就指向了君主身侧的奸臣。是他们的错。确实如此。但他们的错也都是次要的。甚至自负如他,不屑于将此等奸佞小人作为怨恨的对象。
从未像这次一样令他感到愤怒的,是那些所谓的老好人。他们比奸臣酷吏还难对付。至少是在旁边看着就觉得生气。他们很容易就活得心安理得,在别人面前也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可这更是有违道义的。既不辩护也不反驳,内心既无反省也不自责。如丞相公孙贺,就是其中的典型。同样是阿谀逢迎,如杜周这样的人——此人最近陷害了前任御史大夫王卿,自己轻易爬上了他的位子,他无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老好人的丞相连这种意识都没有。即便被骂作“全躯保妻儿之臣”,这个家伙恐怕连气都不会生。这样的家伙,连值得怨恨的价值都没有。
司马迁最后把愤懑的矛头指向了自己。实际上,如果非要对什么发泄怒火,最终只能是对自己。只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呢?为李陵申辩一事,怎么想都不觉得有错。连申辩的方式都并不算过分拙劣。如果不甘堕落于阿谀奉承之流,就只能那样做。如此说来,只要自己问心无愧,那这问心无愧之举无论招致怎样的结果,作为士大夫,都应当甘之如饴。照理说应该是这样的。所以自己被肢解也好腰斩也罢,若是这样的刑罚,他是打算心甘情愿承受的。
然而,致使自己落魄至此的宫刑,又另当别论。同样是身体的残缺,宫刑同断足割鼻却是截然不同。这不该是加诸士大夫身上的刑罚。唯独这一刑罚,身体的这种状态,从任何角度来看,都完全是丑恶的,没有任何花言巧语掩饰的余地。内心的创伤,或能随时间痊愈,可这具丑陋的身体却至死都将伴随自己。无论动机是什么,招致这样的结果,都不得不说是“错”了。
可是错在哪里?我究竟错在哪里?
哪里都没有错。我只是做了正确之事。一定要说错,那我的存在本身就是错的。
司马迁茫然而虚脱地枯坐在那里,却又突然跳起来,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呻吟着在暖烘烘的昏暗的蚕室中一圈圈徘徊。他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一举动,满腔思绪也一直在原地打转,不知道何处才是归宿。
他有几次魂不守舍之时也曾把头撞向牢墙,血流如注,但除了这几回,司马迁并没有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其实他很想死。如果能死该有多好。他被远比死还恐怖的耻辱驱使着,全然不觉得死有什么可怕。那么为什么没死?牢狱之中没有可以用来自尽的工具,这姑且算一个原因。但是,除此之外,有一股发自内心的力量阻止了他。最初,他并未注意到那是什么,只是隐隐约约感到,在狂乱与愤懑之中,尽管死的诱惑频繁出现,但与此同时,还有一种东西阻拦着他,不让他走向绝境。他有时会感觉,说不上来具体忘记了什么,但总有什么肯定忘记了,就正是这样一种情形。
司马迁获释归家,幽禁家中之后,他终于意识到,这一个月来自己陷入狂乱,竟把自己当作毕生事业的修史一事忘诸脑后,但是他也意识到,虽然表面上好像忘了,可对修史一事不自觉的关心,冥冥之中起到了阻止他自尽的作用。
十年前,父亲在临终的病榻前执着他的手流着泪留下遗命,那凄恻的话语犹在耳畔。然而,如今在他被痛苦占据的内心之中,使他仍旧不肯放弃修史重任的,并不仅是父亲所说的那些话,更重要的是修史这项事业本身。
不是这项事业的魅力或投身事业的热情,并不是这些轻松快乐的东西。即使他清楚地相信修史是他的使命,这种相信里也不存在更多意气风发的恃才自负。曾经自尊心强得可怕的他,因这次的变故,深深感觉到了自己从前是多么微不足道。想要高谈理想一展抱负,结果不过像一只被牛蹄踩得稀烂的路旁的小虫。
尽管自己已被蹂躏得惨不忍睹,但修史大业的意义,却毋庸置疑。沦落到卑微一身,自信与自负都统统失去之后,还要苟活于世继续这项工作,无论怎么想都绝非乐事。他感觉到他和修史这项工作,几乎就像两个互相厌弃但又无法断绝关系之人,有种命中注定的因缘。总之,他终于明明白白知道了,为了这项事业,他是不会结束自己生命的。但同样,这也不是出于义务感,而是他的人已经和这项事业紧紧联系在一起。
短暂而盲目的野兽一般的哀鸣过去之后,更为清醒的、作为人类的痛苦开始了。司马迁十分苦恼——他明白自己不能自杀,但随之也越来越明白,除了自杀外竟没有另一条路可以逃脱苦恼和耻辱。
大丈夫太史令司马迁在天汉三年的春天就已经死去了,从那以后,继续书写他未写完的史书的人,不过是一具知觉意识全无的书写机器罢了。除了让自己相信这一点,他没有别的办法。哪怕是勉强,他也要这么去想。修史的工作必须继续,对他而言这是绝对的。为了继续修史,不管多么难熬,他都要活下去。而为了活下去,就必须相信自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五月之后,司马迁再次拿起了笔。没有喜悦,没有兴奋,只是被要完成工作的意志鞭笞着,就像拖着受伤的脚向目的地蹒跚挪步的旅人一样,艰难地继续着文稿。太史令一职早已被罢免,有些许悔意的武帝,不久后又提拔他为中书令,但武帝的罢黜升迁,对他而言已经毫无意义。从前的论客司马迁,再也不发一言。他既不笑,也不怒,但也绝没有意志消沉。倒不如说,人们甚至从他缄默不语的姿态里,看到一种恶灵附身般的凄骇。他废寝忘食地持续工作。家人觉得,他恨不得早一刻完成工作,仿佛这样就能早日求得自杀的自由。
这样凄惨的努力持续了一年之后,司马迁终于发现,丧失了生之欢愉之后,还有表面的快乐可以留下。但这时他也仍然没有打破彻底的沉默,神色中的凄骇之意亦没有一丝半点的缓和。在书写的过程中,每当不得不写到“宦官”“阉奴”这样的字句时,他都不由自主地发出痛苦的呻吟之声。独自一人待在居室中时,夜晚横卧在床榻上时,只要那屈辱的回忆突然间浮现出来,烙铁炙烤一般火辣辣的疼痛便会立刻传遍全身。他情不自禁地跳起来,发出怪叫声,一边呻吟,一边在房中四面徘徊,一会儿之后,又咬紧牙关,拼命让自己平息下来。
三
在乱军中昏厥过去的李陵,醒来时已身处点脂灯照明、燃兽粪取暖的单于大帐之中。他清醒的刹那,便做出了决定。或者自刎以免受辱,或者暂且委曲求全再伺机逃走,向朝廷奉上单于首级以补偿败军之责,除了这两条路,再无其他。李陵决心选择后者。
单于亲自为李陵松绑,之后待他也礼遇有加。且鞮侯单于是先代呴犁湖单于的弟弟,骨骼强健,巨眼赭髯,是一名魁梧的中年汉子。他坦言,自己随数代单于征战大汉,还从未遇到过像李陵一样的强大对手。他还引李陵的祖父李广之例,赞誉李陵如祖父一般善战。飞将军李广斩杀猛虎、箭可入石[14],其骁勇之名至今仍在胡地广为流传。李陵受到厚待,既因为他是强者的子孙,也因为他自身也非常强大。依匈奴惯例,分配食物时也是强壮之人先取美味,余下的才分给衰老病弱者。在这里,强者是绝不会受到折辱的。降将李陵得到了一顶穹庐和数十名侍从,被待以宾客之礼。
于李陵而言十分奇异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住的是毡帐穹庐,吃的是腥膻之肉,饮的是酪浆、兽乳和酸奶酒,穿的是以狼、羊、熊等兽皮缝制的毡裘。畜牧、狩猎、劫掠,他们的生活只有这些内容。但是,即便是在一望无际的高原,也有以河流、湖泊、山脉而划分的疆界,除了单于的直辖地,还划分有左贤王、右贤王、左谷蠡王、右谷蠡王等诸王侯的领地,牧民的迁移是限制在各自的辖域之内的。这是一片没有城郭也没有田地的国土。即便有村落,所在之地也会随季节的变迁逐水草而动。
李陵手中没有土地。他和单于麾下的各位将领一起,一直跟随在单于身边。李陵一直伺机想取单于首级,但时机迟迟不到。就算是能够斩杀单于,但想取他首级成功脱逃的话,若无绝佳的机会眷顾,也是不可能的。如果在胡地和单于同归于尽,匈奴必定会将此视作奇耻大辱,遮掩了事,恐怕消息绝不会传回汉朝。李陵只有忍辱负重,耐心等待那个几乎不可能到来的时机。
单于帐下,除了李陵之外,还有几名投降的汉人。其中有一人名叫卫律,他原本不是军中之人,现在却得了丁灵王之位,最受单于重用。他的父亲是胡人,但卫律因故在汉朝都城出生长大。曾在武帝朝中效力,早年因惧怕受到协律都尉李延年[15]一事的牵连,逃出大汉,归降了匈奴。毕竟血脉相通,他很快就适应了胡地的风土人情,又有着出色的才能,经常谒见单于,运筹帷幄,参与各项谋划。李陵对这个卫律及所有投降匈奴的汉人,几乎都不开口说话。他觉得他们之中没有可以与自己共谋胸中大计之人。说起来,其他的汉人之间,其实也互相有隔阂,似乎并无深交。
有一次,单于叫来李陵,想向他请教军事战略。因为那次是对东胡作战,所以李陵爽快地陈述了自己的意见。第二次,单于同样还是问他作战方针,这一回,是对战汉军。李陵明显面露不悦,不打算张口。单于也并没有勉强他回话。这之后又过了很久,单于又要他领兵南下,劫掠代郡和上郡,这次,李陵断然拒绝,说自己决不会出战汉朝。此后,单于便再没有对他提过这样的要求,但对他的一应待遇依然如故,这并不是出于什么利用的目的,只是单纯地礼遇贤士。总之,李陵觉得这位单于真的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
不知为何,单于的长子左贤王对李陵表示出了善意。与其说是善意,可能更像是尊敬。左贤王二十岁刚出头,是一个举止有些鲁莽但不失天真勇气的诚恳的青年。他对于强者的赞美,当真是纯粹而强烈的。最初他来到李陵这里,要李陵教他骑射。说是骑射,但在骑术上他水平之高超不输李陵,尤其是驾驭裸马的技术甚至远在李陵之上。因此,李陵决定只教他射箭。左贤王成了一名热忱好学的弟子。说起李陵的祖父李广射箭时出神入化的技法,这位番邦的青年明眸闪动,满怀热忱地听入了迷。
二人常常一同外出狩猎。他们只带很少的随从,旷野之上,两个人纵横疾驱,猎狐狸,猎豺狼,猎羚羊,也射鹰鹫,射雉鸡。
有一次,两人骑着马把侍从远远落在后面,此时天色将晚,箭也刚刚用尽,他们被狼群包围了。他们全力挥舞马鞭从狼群中突围,这时,一头狼扑向了李陵的马屁股,青年左贤王紧追其后,手执弯刀,漂亮地将其砍成了两段。事后查点情况,发现两人的马已被狼群撕咬得血肉模糊。
这天夜里,幕天席地,他们将白天打下的猎物丢进热腾腾的羹汤里,呼呼地边吹边喝进嘴里。李陵望着这位藩王之子被火光照亮的脸庞,心底甚至感受到一种像友情一样的东西。
天汉三年秋,匈奴再度进犯雁门。为了还以颜色,第二年,即天汉四年,汉朝授贰师将军李广利骑兵六万、步兵七万的大军出朔方,又派疆弩都尉路博德率一万步卒以为后援。因杅将军公孙敖率骑兵一万、步兵三万出雁门,游击将军韩说率步兵三万出五原,各自进发。
这是一场近年来不曾有的大规模北伐。单于接到报告,即刻将妇女、老幼、畜群、资材之类悉数转移到余吾水以北之地,自己则亲率十万精骑,在余吾水以南的大草原上迎击李广利、路博德的军队。连战十余日,汉军终于不得不撤退。师从李陵的年轻的左贤王,另率一队人马向东,迎战因杅将军,将其击得溃不成军。汉军的左翼韩说的军队也一无所获,引兵撤退。北征彻底失败了。
照例,李陵在和汉朝打仗时不会现于阵前,退到了余吾水以北,但他发现自己暗暗挂念着左贤王的战绩,一时愕然。当然,在全局上他毫无疑问盼望汉军成功匈奴战败,但是唯独对于左贤王,他似乎并不希望他负败。李陵意识到这一点,心中因自责而无比痛苦。
被左贤王击破的那位公孙敖返回京师,因折兵损将寸功未立而获罪下狱时,巧言辩解称,敌军的俘虏说,匈奴军之所以强大,是汉朝归降的李将军长年演练士兵传授对敌策略以防汉军的结果。然而这并不能成为他自己败军的借口,当然,因杅将军的罪责并未得到赦免。但听闻此事的武帝自然对李陵大为震怒。一度被放回家中的李陵一族再次被投入大狱,这一次,上至李陵年迈的母亲,下至他的妻子、儿子、兄弟,全数被杀。人情凉薄是世间常态,据记载,当时在李陵一族的原籍陇西,士大夫们皆以出了李氏一家为耻。
半年之后,边境劫持来的一名汉军士卒,将这个消息传到李陵耳中。听到这名士卒的话,李陵站起身来,揪着他的衣襟,粗暴地摇晃着,又一次确认了事情的真伪。得知此事当真无误,他咬紧牙关,不自觉地双手用尽全力。那士卒挣扎着,挤出苦闷的呻吟声。李陵两手不受控制地扼住士卒的咽喉,等到他放开手,那士卒啪嗒一声,倒在了地上。李陵看也不看他一眼,飞奔出了营帐。
他在原野上疯狂地暴走。强烈的愤怒在他脑中如旋涡般盘旋。想起老母和幼子,他的心好像灼烧一般,但眼泪一滴都流不出来。或许过度的悲愤已将他的泪水烤干了。
不止这一次了。迄今为止,大汉朝廷是怎样对待我们李家的?他想起了他的祖父李广是怎样死去的。李陵的父亲李当户在他出生数月之前就离世了,李陵是所谓的遗腹子。直到少年时代,教养历练他的都是这位大名鼎鼎的祖父。名将李广数次北征,立下赫赫战功,却因皇帝身旁的奸佞小人从中阻碍,未受到任何封赏。他的部下诸将接二连三立爵封侯,只有廉洁的李将军,不用说封侯,甚至不得不一直甘守清贫。最终,他和大将军卫青发生了冲突,卫青对这位老将多少存有体谅之意,但他幕下的一名军吏狐假虎威,羞辱了李广。激愤之极的老将军就在阵营之中当场引刀自刎。李陵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听闻祖父死讯时放声大哭的少年时的自己……
李陵的叔父,李广的次子李敢结局又是如何呢?他因父亲李将军惨死而记恨卫青,径自赶往大将军的府邸羞辱于他。大将军的外甥骠骑将军霍去病对此心有不平,在甘泉宫狩猎的时候射杀了李敢。武帝明知真相,却为包庇骠骑将军,对外宣称李敢是触鹿角身亡……
与司马迁不同,李陵的情形非常简单。他虽抱憾于心,恨自己未能早点实现计划——就算勉强也好,该取单于首级逃出胡地。但除此之外,就只有愤怒。问题不过是如何将其发泄出来。他想起了刚刚那个士卒的话,“听闻李将军在胡地教习兵法防御汉军,陛下大怒……”他终于想明白了,他自己当然没有做过那样的事,但是有一个同为汉朝降将的叫李绪的人,从前是塞外都尉,镇守奚侯城,投降匈奴之后常常向胡军传授军略,演练士兵。就在半年前,他还跟随单于和汉军作战——虽然对战的并非那个造成李陵全家灭门的公孙敖的军队。
李陵想,就是这么回事。是把和他一样同为“李将军”的李绪和自己弄混了。
当晚,他独自前往李绪的营帐,不说一句话,也没有让李绪说出一句话,就这么一刀下去,李绪毙命。
第二日早晨,李陵在单于面前坦白了事情经过。单于却要他不必担心。只是单于的母亲大阏氏那里稍稍有些麻烦。单于的母亲虽年老色衰,但据说和李绪之间有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单于对此心知肚明。依照匈奴风俗,父亲死后,为长子者要将父亲的妻妾全部纳为己有,但生母毕竟是不在其内的。极端崇尚男尊女卑的他们,对亲生母亲还是怀有尊敬的。因此,单于请李陵暂避北方,并嘱咐说事态平息之后会差人去接他。李陵依照单于之言,带着侍从,暂时隐蔽于西北的兜衔山山麓一带。
不久之后,大阏氏病死。李陵被召回单于的王庭,此时,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迄今为止从不参与对汉作战方略的他,竟然主动上前建言献策。单于见此变化,心中大喜,封李陵为右校王,还把自己的一个女儿嫁于他。把女儿许配给李陵之事,单于以前也提过,李陵屡屡拒绝,但这次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正好此时有一支军队要南行劫掠酒泉、张掖一带,李陵自请随其征战。但是,当去往西南所取之道偶经浚稽山山麓时,李陵的内心仍阴云密布。
他想起了从前在这方土地上,随自己死战到底的部下们,脚下的沙土掩埋着他们的忠骨,浸染着他们的鲜血,再想到如今的自己,李陵终究还是失去了南下同汉兵作战的勇气。
李陵称病,掉转马头,只身回到了北方。
翌年,且鞮侯单于离世,与李陵交好的左贤王继位,称狐鹿姑单于。
已经是匈奴右校王的李陵仍旧无法确定自己的心意。先前之事使他明白,虽然老母妻儿一族尽灭的怨恨深彻入骨,但自己仍做不到率兵和汉军对战。他立誓再不会踏上汉朝的土地,但能否归化匈奴,一生终老于此,即便他和新单于情谊深厚,也着实并无信心。
李陵不愿意想这些。心烦意乱的时候,他总是独自一人飞身策马,驰骋于旷野之上。秋日的苍穹一碧万里,晴空之下,马蹄声嗒嗒作响,马儿疯狂奔驰,纵情地越过草原,踏过丘陵。一口气飞奔了数十里之后,终于人困马乏,他找到一条高原中的小河,在河畔下来饮马。之后,自己仰面躺在草地上,在快意的疲惫中出神地向上仰望,碧蓝的天空洁净、高远、辽阔。
啊,我本不过是天地间的一粒微尘,哪里有什么汉与胡之分。他这样想着,稍事休息,便又跨上马去,不顾一切地疾驰而去。
他骑了整整一日,十分疲累,直到云朵被落日的余晖浸染成一片曛黄,终于返回了营帐。只有疲劳,是他唯一的救赎。
司马迁为其申辩因而获罪的事情,有人告诉了他,李陵心中既无感激,也无同情。他与司马迁彼此认识,也打过招呼,但并称不上挚交,甚至只觉得他是个耽于辩论的聒噪之徒。况且,现在的李陵,和自身的痛苦搏斗就已经拼尽全力,已无余力体会他人的不幸。虽说并未觉得司马迁所为是多此一举,但也确实没有感到什么歉意。
李陵渐渐开始明白,最初只觉粗鄙可笑的胡地的风俗,其实试着考虑一下胡地实际的风土、气候等背景,则绝非粗鄙,也并无不合理之处。
没有厚厚的皮革制成的胡服,就无法抵御朔北的寒冬;不以肉为食,就无法储备足以承受胡地寒冷的精力。不建固定的房舍,也是他们的生活形态所致的必然选择,不该一开始就贬低他们是低等的野蛮人。若是彻底因袭汉人的风俗,在胡地的自然环境中,是一日都无法存活下去的。
李陵还记得,先代且鞮侯单于曾说:“汉人一开口,总说自己是礼仪之邦,将匈奴所为视作禽兽之类。但汉人所言的礼仪又是什么?行丑陋之事,却过分美化表面,这难道不是所谓的粉饰太平?追名逐利,妒贤嫉能,汉人与胡人谁者更甚?耽于美色,贪恋钱财,又是谁者更甚?撕下伪装,归根结底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汉人懂得蒙混掩饰,我们胡人不懂得而已。”
当单于列举汉初以来骨肉相残的内乱和排挤构陷功臣之事,说出这番话时,李陵几乎无言以对。实际上,身为武人的他迄今为止也一再对那些为礼而礼的烦琐礼教抱有疑问。的确,许多时候,胡地风俗的粗野率直,远比隐藏在美名之下的汉人的阴险好得多。李陵逐渐感到,一上来就以华夏文明为正统、视胡地风俗为卑贱,实在是只从汉人角度出发的偏见。比如,他曾无缘无故就相信人除了本名之外还要有表字,但仔细想来,并无任何理由可以说明表字是绝对必要的。
他的妻子是一个十分温顺的女子,直到现在,在丈夫面前仍然是怯生生的,连话都不怎么多说。但是他们所生的儿子一点也不害怕父亲,他摇摇晃晃地学步,爬到李陵的膝盖上来。李陵凝视着这个孩子的面孔,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数年前留在长安的那个孩子的模样——终究,他和他的母亲、祖母一起,被杀掉了。不知不觉中,李陵心下一片怅然。
就在李陵投降匈奴一年之前,汉朝的中郎将苏武被扣留在了胡地。
苏武本是作为和平使节为交换俘虏一事被派往胡地的。但是,他的某个副使偶然卷入了匈奴的内部纠纷,使节团全员都被囚禁了起来。单于并不打算取他们的性命,但威胁他们如不投降就要将其处死。只有苏武一人不仅不肯降服,为免受辱,甚至还拔剑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胡医对昏迷不醒的苏武采取了一种怪异的治疗手段。据《汉书》记载,他们在地上挖坑,在其中放置只冒烟而无火苗的微火,将受伤的苏武平放于坑上,踩踏后背,使瘀血排出。靠着这种粗暴的治疗,苏武不幸在昏厥半日之后又恢复了呼吸。
且鞮侯单于对苏武万分欣赏。数十日后,苏武身体终于恢复,单于便派那个近臣卫律再次力劝他投降。卫律遭到了苏武破口痛骂,颜面尽失,只得放弃了劝降。
此后,苏武便被幽闭在了地窖中,用毡毛和雪为食,聊以充饥,之后又被迁往了杳无人烟的北海(贝加尔湖)之畔,被告知除非公羊产仔,否则不得归汉。这些故事与他持节十九年[16]的名声一样广为人知,此处不再赘述。总之,当李陵终于不得不下定决心将苦闷的余生埋葬在胡地之上的时候,苏武已经在北海之畔独自牧羊很久了。
苏武是李陵二十余年的朋友,两人还曾一同担任过侍中之职。李陵认为,他虽有些偏执顽固不通世故之处,但无疑是世间难得的铁骨铮铮的忠义之士。天汉元年,苏武北去不久,他的老母病逝之时,李陵曾一路送葬至阳陵。苏武的妻子觉得丈夫归来无望,改嫁他人,李陵听到这个消息,正是他即将北征出发之前,那时,李陵还为他的朋友抱屈,对他妻子的薄情寡义深深愤慨。
然而,李陵没有料到自己会归降匈奴,这之后,他再不愿与苏武相见了。苏武被驱逐到遥远的北方,不用再见面,这反倒让他松了一口气。尤其是自己一族惨遭杀戮,丧失了再度返回汉朝的意愿之后,他更加想要躲开不见这位“手持汉节的牧羊者”。
狐鹿姑单于继承父位数年之后,一时风传苏武生死不明。狐鹿姑单于想起了这位父王最后也未能降伏的不屈不挠的汉朝使节的存在,他委托李陵确认苏武是否平安无事,如若其仍健在,则再一次劝说其归降。他对李陵是苏武的朋友一事早有耳闻。无奈之下,李陵只好动身向北而去。
沿姑且水向北逆流而上,从和郅居水的合流点起,再向西北径直穿越森林地带。河岸仍旧遍布着未消融的残雪,他们在其上行进数日,终于,在森林与原野的尽头,北海碧蓝的湖水映入了眼帘。当地居民,一位丁灵族的向导把李陵一行带到了一间可怜巴巴的小木屋前。此处人迹罕至,住在小屋中的人被惊动,手持弓箭走了出来。他从头到脚裹着毛皮,须发蓬乱,其状如熊。李陵从这个山野妖怪一般的男人脸上,看出了曾经的栘中厩监苏子卿的影子,而对方过了半晌方才认出,对面这个身着胡服的大官就是从前的骑都尉李少卿。对李陵效忠匈奴一事,苏武全然没有听说。
感动,一瞬间压倒了李陵心中一直使他对苏武避而不见的东西。两人最初都几乎说不出话来。
李陵的侍从在附近搭起了几顶穹帐,无人之境一下热闹起来。备好的酒食立刻被送到了这间小屋,夜晚,难得的欢笑声惊动了林中的鸟兽。李陵在这里滞留了数日。
自己因何身着胡服,其间种种情状,实难讲述。而李陵只是叙述了事实,并无任何为自己开解之意。苏武若无其事讲述的这数年间的生活,听上去也是凄惨之至。几年前,匈奴於靬王狩猎时偶尔经过此处,同情苏武,连续三年为他提供吃穿用度,可於靬王死后,他便不得不从结冻的大地里挖野鼠出来充饥。他生死不明的传闻,可能是他畜养的牲畜被悍匪劫掠一空之事的讹传。
李陵只告诉了苏武他母亲去世的消息,他的妻子抛下儿子改嫁他人之事,却实在没能说出口。
李陵觉得奇怪,这个男人是指望什么而活着呢。至今仍在期盼有朝一日能回到汉朝吗?从苏武的口气推测,事到如今,似乎他已全然不抱这样的奢望了。那么又是为了什么忍受着这凄惨的一日又一日?若向单于表明归顺之意,必会受到重用,但李陵从一开始就知道,苏武不是会做出那种事情的人。他所不解的,只是他为什么不早日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李陵无法亲手斩断自己绝望的生活,是因为不知从何时起,无数的恩爱与情义已经在这方土地扎下了根,并且即便此时死去,也算不上为汉朝尽忠。但苏武不同。他在此处并无牵累,从对汉朝的忠义这一点来考虑,无休无止地手持汉节忍饥荒野,或是立即烧掉汉节引颈自刎,这之间并没有什么差别。刚刚被俘时就毫不犹豫把剑刺入自己胸膛的苏武,到现在心中突然生出对死亡的恐惧,这是不可能的。
李陵想起了年轻时苏武的偏执——顽固地硬撑下去的样子近乎滑稽。单于以荣华富贵为饵,诱极度困窘中的苏武上钩,若咬了钩,这自然是输了;若不堪忍受苦难自杀了,这也是输给单于,或者说输给了他所象征的命运。苏武应该就是这样想的吧?
然而,意气用事地和命运争斗的苏武的身影,在李陵看来,并不荒唐可笑。那些难以想象的困苦、贫乏、酷寒、孤独,至死都要长久面对,而使其沉着地笑对这一切的,如果说是偏执,那这种偏执也必定称得上悲壮。看到苏武从前多少有些幼稚的逞能,成长为如今这样真正可逞之能,李陵惊叹不已。况且这个人并没有期待自己的行为能被汉朝知晓。不用说迎自己回归汉朝,他甚至并未期待能有人把自己在如此无人之地与困苦斗争的事传回汉朝,哪怕是传到匈奴单于耳中。
毫无疑问,他将无法得到任何人的照料,孤独离世,就在辞世那天,他回顾自己的一生,自己做到了笑对命运至死不渝,他将心满意足地与世长辞。即便没有一个人知晓自己的事迹,也无关紧要。
李陵也曾想取先代单于的首级,却担心即便目的达成,若不能带着单于首级逃离胡地,则徒有壮举而无法为汉朝所闻,因此,最终未能觅得决断的良机。而苏武毫不担忧自己所为是否为人所知,李陵在他面前,暗自汗颜。
两三日过后,最初的感动渐渐平息,李陵的内心还是不由自主地纠结起来。不管谈论什么,他总忍不住将自己的过去同苏武的逐一对比。虽然并没有明确地觉得苏武是忠义之士、自己是卖国奴,但在那于森林、原野、湖水的静默中多年锤炼而成的苏武的威严面前,他不能不感到,唯一可以为自己所作所为辩护的那些所谓苦恼,简直不堪一击。并且,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开始感到,苏武对自己的态度中,似乎流露着一种类似富人对穷人一样的居高临下宽大为怀的姿态。虽然说不清到底是哪里有这种感觉,但这种感觉会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悄然而至。衣衫褴褛的苏武眼中时而浮现出的怜悯的神色,比什么都更让身披锦衣貂裘的右校王李陵恐惧。
在逗留了十余日之后,李陵告别了故友,悄然南去。林间的小木屋里,留下了充足的粮食和衣物。
李陵终究没有开口提及单于嘱托他劝降之事。苏武的回答不言自明,他觉得,事到如今,苏武也好,自己也好,都不必再受劝降之辱了。
回到南边之后,苏武的存在一天都没有从他的脑海中远离。离开北海,他反而觉得苏武的身影更加威严地矗立在自己面前。
李陵从未把投降匈奴的行为当作一件好事。但想到自己为故国的鞠躬尽瘁和故国对此的恩将仇报,他相信,无论是多么无情的评判者,都会认同他的“无可奈何”吧。然而,这里有一个人,不管面前是多么“无可奈何”的情状,都断然不允许自己做出“无可奈何”之想。
饥饿、寒苦、孤独的苦痛也好,祖国的冷漠也好,自己苦苦守节终不被人知晓这几乎可以肯定的事实也好,对这个人而言,都不能成为足以使他变节的“无可奈何”。
苏武的存在对李陵而言,是崇高的训诫,也是坐立难安的噩梦。他时常差人探望苏武是否安好,给他送去食物、牛羊和绒毡。他既想见到苏武,又想躲开苏武,两种心情在他内心争战不休。
数年后,李陵又一次探访了北海之畔的小木屋。他在途中遇到了戍守云中郡北部的卫兵,从他们口中得知,最近汉朝边境从太守至其下官兵百姓,人人皆穿白衣。人民皆着白服,则无疑是天子之丧。李陵知道,武帝驾崩了。
李陵到达北海之畔将这个消息告知苏武时,苏武面向南方,放声号哭。恸哭数日,竟口吐鲜血。看到苏武的样子,李陵渐渐心绪黯然。他当然不会怀疑苏武恸哭的真挚之情,他的心也不能不为其纯粹而激烈的悲叹而打动。然而,自己此刻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苏武虽不像李陵那样全家上下惨遭屠戮,但他的兄长在侍奉天子出行时,皇帝的车辇发生了一点微小的冲撞,而他的弟弟是因为未能抓捕到某个罪犯,兄弟二人都不得不为各自的过错承当责任,被赐自尽。无论如何他们都称不上受到了汉朝的厚待。深知这些的李陵,此刻看着眼前苏武那真挚的痛哭,终于发现,从前只觉得苏武身上有种强烈的固执,但这固执的深处,其实充盈着无可比拟的、对大汉国土清冽纯粹的热爱——这热爱并非外界强加在身上的那些所谓忠义、名节,而是一种最为血浓于水的自然而然的爱,这爱压也压不住,永远汹涌喷薄。
李陵触碰到了阻隔在自己和故友之间的根本性问题,不由得陷入了对自身的怀疑中,郁郁不快。
李陵离开苏武的住处回到南边时,恰巧汉朝来的使节抵达了胡地。他们是为和平而来的使节,报告了武帝崩逝和昭帝即位的消息,想借机缔结两地的友好关系——虽然过去胡汉之间的友好关系从未持续超过一年。没有想到,来的竟是李陵的故交,陇西的任立政等一行三人。
这一年二月武帝驾崩,年仅八岁的太子弗陵继位,依武帝遗诏,封侍中奉车都尉霍光任大司马大将军,辅佐朝政。霍光原本就与李陵关系亲厚,被封为左将军的上官桀也是李陵的故交。此二人商议要召回李陵,因而此番任命使节有意选择了李陵昔日的友人。
在单于面前,使者完成了官方的任务后,盛大的酒宴拉开了帷幕。这样的场合一向是卫律负责接待之职,这次因是李陵的友人来了,他也被拉来席间作陪。任立政虽看到了李陵,但匈奴高官在列,他无法明说让李陵回到汉朝。他隔着座位对李陵使眼色,屡屡抚摸自己的刀环暗中示意。李陵看到了这些,也大致推测到了对方的意图,但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正宴散后,只留下李陵、卫律等人,食牛肉美酒、行博戏[17]玩乐,以招待汉使。此时,任立政向李陵说道:“大汉如今大赦天下,万民太平,安享仁政。新帝年幼,君之故旧霍子孟、上官少叔辅佐主上,掌管天下之事。”任立政看出卫律已完全归化成胡人,事实也的确如此,于是在卫律面前有所顾忌,不敢和李陵将话挑明,只是举出了霍光和上官桀的名字,意在引李陵动心。李陵沉默着,没有回答。他凝视了任立政一阵,抚了抚自己的头发。连那发髻都已束成了椎结,不再是中原之风。
少顷,卫律离座更衣,任立政这才以亲切的语调称呼李陵的字:“少卿啊,这么多年真是苦了你!霍子孟和上官少叔向你问好。”李陵只是淡淡地回问了他们两人的安否。任立政好像要堵回李陵的冷言冷语一般,再次说道:“少卿啊,回去吧。富贵何值一提?什么都不说了,回去吧。”李陵刚从苏武之处回来,并非对友人真切的话语无动于衷。但是,想都不必想,返回汉朝,那已经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事了。他说道:“回去容易。但那不也只是再度受辱?你们觉得如何?”话未说完,卫律回到了座位,二人都闭了口。
宴会散场,作别离去时,任立政不动声色地走到李陵身旁,压低声音,又一次询问了李陵有无归汉之意。李陵摇了摇头,答道:“大丈夫不能再辱。”这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却并非因为惧怕卫律听到。
五年后,昭帝始元六年的夏天,人们原以为苏武会就这样默默无闻穷困潦倒地死于北方,他却意外地回到了汉朝。
汉朝天子在上林苑中射得大雁,雁足上绑着苏武的帛书,这段广为人知的故事当然是为了驳斥声称苏武已死的单于而编造出来的。十九年前跟随苏武来到胡地的一个叫常惠的人,遇到了汉使,告知他们苏武尚在人世,教他们编出这套说辞救苏武出来。
李陵的内心着实深受震撼。无论能否归汉,苏武都是伟大的,李陵因自己与其的差距而受到的内心的鞭笞也是不会改变的。然而,让李陵痛受打击的是,原来苍天还是在看着的啊!苍天看似无情,其实一直在看着这一切!他不禁肃然生畏。
至今他也并未觉得自己过去做错了,但这里却有一个叫苏武的人,他那样堂堂正正,使李陵本无可厚非的过去显得耻辱,并且他的事迹就要彰显于天下了。这个事实深深地刺激了李陵。他陷入了极度的恐惧——自己这百爪挠心般优柔寡断的情绪,难道不是在羡慕苏武吗?
临别,李陵为故友设宴。想说之言堆积如山,而终究不过是自己降胡之时,原本另有志向。在这志向实现之前,故国的一族上下遭戮,自己最终走到无从回归的绝境。这些话若说出口,不外乎成为牢骚。李陵对此,终究一字未提。只是在酒宴正酣时忍不住起身,且歌且舞。
径万里兮度沙幕,
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摧,
士众灭兮名已。
老母已死,
虽欲报恩将安归。
李陵唱着,不知不觉声音颤抖,泪水顺着双颊淌了下来。懦弱!他斥责着自己,却毫无半分奈何。
时隔十九年,苏武回到了祖国。
司马迁在遭受宫刑之后,仍在孜孜不倦地书写着。
他对现世已无眷恋,只是作为书中的人物活着。在现实生活中不再张开的嘴,借由鲁仲连的舌端才会喷出熊熊烈火;或是化作伍子胥,剜去自己的双目;或是化作蔺相如,痛斥秦王;又或是成为太子丹,含泪送别荆轲。他记叙着楚国屈原的忧愤,大篇幅地引用了其投身汨罗江之际所作的《怀沙》之赋,此时,他只觉得这篇长赋犹如出自自己的笔下。
起稿之后十四年,遭腐刑之祸其后八年,当京城兴巫蛊之狱,发生戾太子的悲剧[18]时,这部父子相传的著述,依照最初的构想以通史的形式大致成书了。在对其增补删改、反复推敲中,又经过了数年。共计一百三十卷、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的《史记》最终定稿,已临近武帝驾崩之时。
写下列传第七十篇《太史公自序》的最后一笔,司马迁靠在桌案上,满心怅惘。他发自内心地发出了一声长叹。他的目光投向庭前槐树的郁郁葱葱之间,出神良久,其实并没有在看什么。他的耳中一片空洞茫然,但似乎仍在倾听着不知从院子的什么地方传来的一只蝉的鸣声。按理说,司马迁该感到高兴才是,但他先体会到的是气力尽失的隐隐约约的寂寞和不安。
他将完稿的著作呈给朝廷,去父亲墓前禀告此事。做完这些事情,一直强撑精神的他骤然陷入了严重虚脱的状态。如同附体的神灵离身后的巫师一样,他的身体和内心状态都萎靡不振。刚刚六十出头的他,仿佛突然间老了十岁。无论是武帝的驾崩,还是昭帝的即位,对这具曾经的太史令司马迁的躯壳而言,似乎已经毫无意义。
上文所提及的任立政等人在胡地探访李陵,再度返回京师的时候,司马迁已经与世长辞。
对于和苏武作别后的李陵,史书上没有留下任何准确的记载。只知道,他在元平元年死于胡地。
彼时,与之交好的狐鹿姑单于早已离世,胡地处于其子壶衍鞮单于的治下。因其即位问题,左贤王与右谷蠡王发动内乱,与阏氏、卫律等人对抗。不难想象,李陵也无可奈何地卷入了这场纷争中吧。
据《汉书·匈奴传》记载,后来,李陵在胡地所生之子拥立乌藉都尉为单于,与呼韩邪单于对抗,遭到失败。这是宣帝五凤二年之事,此时,正是李陵死后的第十八年。史书中只称其为“李陵之子”,并未记载他的名字。
嗟乎,子卿!夫复何言?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幸谢故人,勉事圣君。足下胤子无恙,勿以为念!努力自爱。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李陵顿首。
——李陵《答苏武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