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淮阴城遭到国民党飞机的轰炸,整个华中人民的心都激动起来了!

第二天。老虎团就接到上级的命令,准备向黄桥地区开进。

排长季刚,由团首长指派,先到他家乡去,看看地方的战备情况,提前两天出发。他经过淮安、宝应、东台;所有城里的机关、部队和居民,纷纷向城外疏散。民兵都武装起来;日夜站岗,放哨,盘查来往行人。通榆公路上的汽车、马车、独轮车,还有河里的小火轮,都披上伪装,处于戒备状态。

一片战争的空气,笼罩着整个苏中根据地。

他走到海安镇,情况完全不同。白天,街上冷冷清清;男男女女都下地抢收庄稼去了。晚上,电灯通明,各个商店,热闹非凡。来往运送公粮的车子,络绎不绝。他愈向前走,愈感到接近战场,情绪愈激动。一种保卫根据地的责任感,很自然地落到他肩上了。

当他踏上黄桥去丁王庄的大路,两旁茂密的高粱,结实的玉米,绿油油的花生,好象都在向他点头,感到十分亲切。

“秀芬在家里干什里[1]呢?”

他不由地自语着。随即许多熟识的面影,一个个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的母亲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人。她一向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如果内战爆发,她的生活又将动荡起来。和平的村庄又将经受战争的考验了。

丁王庄已经动员起来。庄头土地庙的墙上,涂着非常醒目的土红标语:“反对内战,保卫和平!”公粮开始集中。民伕担架纷纷组织起来。反对内战的歌声,也在儿童中唱起来了。

季刚兴奋地向自己的家门口走去。

他的母亲正在和支部书记王长发、指导员陈静华激烈地争论动员工作。争论的焦点,是老人和小孩的疏散。地方党为了配合主力部队粉碎蒋匪军进攻,准备实行空舍清野。季大娘是第一个思想不通的人。她不是思想固执,而是有她自己的一种想法。日本鬼子占领黄桥几年,并没有把她吃掉,怎么蒋介石一来,她就要逃走呢?还有,儿子不在家,丢下媳妇一个人,她不放心。她们已经是相依为命的人。敌人如果敢到丁王庄来,她们就跟他们拼。她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有什里丢不下呢?

“大嫂子,你留下来,叫秀芬怎里搞子[2]?”王长发说。

“有什里搞?她搞她的,我保证不拉她后腿,你放心。”季大娘回答。

“你不拉她后腿,她可得照顾你呀!”

“我耳不聋,眼不瞎,能吃,能走,要她照顾啥?”

“你是军属,可应当带头……”

季大娘没有等他说完,就煞住道:

“军属怎里[3]?军属该带头逃跑?”

“季大娘,”陈静华插上来说,“你可不能这么说,我们是主动疏散。”

“我就不散。”

季刚就在他们激烈的争辩中,喊了一声:“妈!”出现在自己的家门口了。

空气缓和下来。他们都站了起来。

陈静华并不认识季刚。她估计这就是丁秀芬的丈夫。她对他上下打量了一下:中等身材,结实的体格,古铜色的脸,锐利的眼光,真是少年英俊。她想,难怪丁秀芬经常把他挂在嘴上。听说他们结婚后,不到半个月,她就送他上前线。这真是出色的一对。不知是她因为喜欢丁秀芬,还是出于对解放军的尊重,对这位年青的战士,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爱。

“长发同志,让季大娘招待解放军,我们改一天再谈。”陈静华说着对季刚点点头,意思是请他帮忙做做工作。

“不。你们有事,你们谈吧。”季刚说。

“我们也没什里大事。你可回来得不凑巧,秀芬到县委听报告去了。说不定,今晚上回不来。”王长发拍着季刚的肩膀说,“你可不要用老眼光看人,秀芬已经是乡的妇女委员会主任啦。”

“长发同志,我可没有在哪块说过她落后。”季刚笑着回答。

季大娘一看到儿子回来,一肚子心事都放下了。最近,不晓得从哪来这些谣言:不是说江南的镇江、丹阳、常州、无锡、江阴,国民党军队多得象蚂蚁,就要打过江北来,就是说主力部队上山东去了。弄得人心惶惶。她的季刚回来了,看这些靠造谣吃饭的人,怎里过日子。长发这帮人,听到风就是雨,没有看到敌人的影子,先叫别人疏散。这算什里对敌斗争。阿刚回来了,看他们又怎里说。她才不上他们的当哩。

她感到格外高兴,连忙把地扫干净,给儿子舀水洗脸,象是招待稀客。接着,她又洗干净锅子,煎了两个荷包蛋,敬敬儿子。好象他在部队里吃不饱似的,盛了满满一碗汤。她说:

“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等得多叫人心焦。”

“队伍还没有来哩。”季刚回答。

“怎么,队伍不来啦?”季大娘问。

“还要迟两天。”

“你们的动作,实在太慢啦。一些落后分子,早已在骂你们出去就不回来,忘了本。”

“我们又不是游击队,哪能老呆在这里不动。”

“你们不看这是啥辰光,敌人到了家门口,还能在外面逍遥自在?”

“我们不能光听老百姓的意见,还得听毛主席的命令。”

“你这种说法就不对,毛主席还能跟老百姓两条心?”

“你不要性急嘛,过两天就要回来的。”

“只要回来就好,”季大娘满意地说,“你歇一会,我去把脚盆找来,给你洗澡。这些人家借了去又不送回来,真象有前手,没有后手。”

季刚看到家里很乱,有些不愉快。鸡窝里堆满了鸡粪,锄头上尽是泥巴,东倒西歪,扔在门角里。屋檐下的蛛网,结得蒲扇那么大;两只活蜻蜓还挂在上面挣扎。他感到很奇怪:秀芬以前那样爱干净,如今他不在家,不懂她变成什里邋遢样子。他走进秀芬的卧房也一样:梳妆盒上积满了尘灰。蚊帐垂下,被单虽算干净,两件脏衣服却扔在床角上,一股汗味。他实在有些看不惯。他在部队里,不管多忙,从不把脏衣服东丢西扔,即使一双破袜子,也都补好,洗好,摺好。生活的杂乱,意味着人的思想糊涂。清醒的头脑,往往和清洁的生活不能分开。没有想到秀芬会弄成这个样子。他开始把房间整理起来。先打扫地下,后清理床铺,把几件脏衣服拿出来,准备洗罢澡,连自己的衣服一起来洗。

“你把她的衣服,拿到哪去?”

季大娘手上拎着一个圆圆的红漆木盆,迎面走进来问他。

“秀芬怎里变得这样懒,”季刚不满意地说,“脏衣服就扔在床上。”

“你不懂她有多忙。”季大娘为她辩护道,“天不亮就下地。早饭碗放下,就到县委去;这辰光还不见她的影子,叫她什里搞子。”

季刚从母亲手上把木盆接过来。

“妈,你不要忙,我自己来。”

“你去拿衣服,我给你拎水。”

季刚把洗澡盆拎到屋背后的菜园里。暮色渐渐从高粱顶上爬下来。玉米的胡须,象红缨枪上的穗子低垂着,仿佛在暗中窥视主人的一举一动。菜园的四畦地上,茄子、辣椒,间杂在一起。各畦的边上,种的是高粱、玉米,整整齐齐。各畦走道中,没有一根草,而且平整得很光滑。满园碧青,生机盎然。他对这点很欣赏,觉得秀芬在生活上可能有些马虎,对生产的确很认真。象这个菜园收拾得这么整齐、干净,确实化[4]过一番功夫。他对她又有好感了。

她什里时候回来呢?

他在高粱丛中把衣服脱下,拍拍自己两只粗壮的臂膀,不由地笑起来:部队再这样长期不动,他要变成一个胖子了。当他的毛巾擦到左腿上的伤疤时,他感到非常不愉快。他对这次负伤,一直对领导上有意见。今年一月里,他们反击枣庄的顽固派;正当快要把贾汪镇拿下来,忽然说是什么和平停战,不打了。他腿上吃的这颗子弹,等于给狗咬了一口,没有取得一点代价。那时,他对指导员发牢骚:蒋介石手上还拿着枪,我们跟他讲和,这不是自讨苦吃。说是上级有命令,不停也得停。他们眼望着敌人逃走了。

当时,指导员批评他是政治上的近视眼。如今哩?敌人准备好了,再来打我们,多被动。要是那时不停火,一直打下去,说不定,我们早进了南京。

事实上,他的这种想法,并不符合实际。蒋介石撕毁停战协定,在政治上已经失去人心,他在军事上的失败也就注定了。我们赢得一个时期和平,部队得到整训,提高了战斗力,极为有利。他现在也渐渐懂得这个道理了。

当他和母亲面对面地坐在一盏油灯下吃晚饭时,季大娘突然问他:

“长发刚才来动员我疏散,他们这样做,你说对吗?”

“今天还没有到疏散的时候。”季刚回答。

“你的意思明天可要疏散?”

“看组织上怎里说就怎里办。”

“我不是组织里的人,也要照办?”

“妈,你这话也不对,”季刚批评道,“任何一个老百姓,都得听人民政府的话,你还是一个军属,能不听吗?”

“那我倒问你,我出去吃什里?一月,两月,还好靠靠政府;要是日子长了,怎里搞?”

“你以为我们还让敌人呆在这里一年两年吗?”

“话是这么说。真到那种田地,你跟部队去了,秀芬上游击队,你叫我去吃黄土。”

“你想,秀芬会把你扔掉?”

“你们年青人,总往好处想。我们庄稼人,离了土地就象风筝断了线,没处着落。”

“你不走,要是国民党真来了,怎里办?”

“日本鬼子呆在黄桥四五年,我不一样活过来了。”

“鬼子是鬼子,蒋介石是蒋介石。你想,蒋匪军一来,王老四这些恶棍不会象狗一样,跟着屁股背后来?”

“依你这么说,我们要拱手把土地交还王老四。要这么做,我情愿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我这几根老骨头,拼死他一个,不亏本,拼死他一双,赚了利,有啥不值得。你不想想,你爹是怎里死去的,我怎里把你养大。如今我们有枪杆子,还叫他们踩在脚底下,不如拼个死,落得一身干净。”

季大娘一想起过去,仇恨和痛苦,就象毒蛇吞噬她的心,眼泪不由地滚滚直淌。她的一生,是血泪的一生。她好不容易盼到今天:儿子成了人,媳妇又听话,自己双手做了自己吃,再叫她走回头路,那不活够了吗!

季刚看到母亲淌眼泪,端在手上的一碗饭,好象一个铁饼顶在咽喉上,怎么也咽不下去。他还不满六周岁时,父亲就去世了。那是一九二八年的春天,他的叔父参加古溪地区的农民暴动,失败后偷偷跑回家。后来被地主的狗腿子告密,带了民团来捉他的叔叔。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母亲正在炒花生,突然村头上一阵狗叫,叔叔知道事情不妙,便从后门钻进高粱地里,溜走了。结果把他父亲抓了去。母亲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最后,逼到把姐姐卖了,家里的东西也卖光,拼拼凑凑,弄得一百只大洋,请求王老四去说情,才把父亲从泰兴城里抬回来。父亲经过严刑拷打,人已折磨得半死;在床上痛苦地呻吟了半个月,终于丢弃他们母子,闭上眼睛了。

第二年,地主王老四说他家没有劳动力,荒了他的地,就把租契退给母亲,把地收了回去。母亲没有办法,只得把他送到舅舅家,她自己到黄桥季大兴米行做佣工。一个人烧十几个人的饭,还要洗衣、打扫店面。累得半死,一个月弄不到几升米。她苦苦熬熬,把他养到十岁,还是托人说情,送给王老四家放牛。条件:只供饭,不给钱。为了特别照顾,租给他母亲四亩地。这样,他家里的屋顶上才又开始冒出炊烟。

一九四〇年秋天,新四军东进,消灭土匪部队,赶走何克谦,解放黄桥。王老四全家逃到泰州去了,没有人来向他们收租,这才算解除了他们肩上的枷锁。

季大娘看到儿子端着碗不动筷子,发觉自己不对:孩子难得回来,应当让他高兴,反而惹得他不愉快。她化涕为笑地说:

“阿刚,不要想啦。怪妈不好,提起过去的事。我自己也不愿去想它。话又说回来,没有过去的苦,哪能尝到今日的甜。我事先不晓得你回来,没有一点准备。明天我上街,割一斤肉来,让你好好吃一顿。”

“妈,你不要去买。我们连上自己养了猪,经常吃到肉。”季刚把话题拉开,也想让母亲高兴一下,“我们也种了稻子,可惜还没有来得及收割。”

“好吧,你这回总要在家住几天。等母鸡生完蛋,宰了给你吃。”

“不,部队一到,我就要去。”

“不管部队啥辰光到,你总得住三五天。今天,你很累,吃了饭,早点去睡吧。”

季刚放下碗,望着母亲说:

“我等等秀芬。”

“你不要等。她要是上你姐姐家去,说不定不回来。”

“睡觉也还太早,我到庄上去走走。”

丁王庄安静地隐伏在密密的树林里。满天星斗,顶在头上。田野显得十分辽阔。没有风,空气格外闷热。前庄王老四的后窗里闪烁着一点灯光,他不由地想起苦难的童年:隆冬腊月,坐在草木灰里面取暖。当他听到小孩在那里喊出操的口令,才意识王老四的家已经做了村政府的办公室了。

村庄的前后两排,过去显然是两个世界:前排是瓦房,后排是泥屋。树林都集中在前庄。他的家五年前才移来几株柳树,如今也高大成荫了。房子经过修复,也焕然一新。他习惯于军队的集体生活,看看乡下情景,觉得怪冷清。人真是矛盾得很:在部队里,很想找机会回家看看;一离开集体又感到不习惯。

“秀芬不知道回不回来?”

本来,他想去找找过去的同伴,聊聊地方的战备工作;一想到秀芬还没有回来,他们自然也没有到家,也就止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