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扎曲河边

1

就在医疗队为格尕和牧民们展开治疗的时候,等候在扎曲河边的次仁央宗终于迎来了洛扎曼巴。次仁央宗在前面走着,洛扎曼巴就发现她的腿比之前瘸得更厉害了,洛扎曼巴想着,肯定是次仁央宗的风湿又严重了。在草场上,风湿病是比较多见的,每年五六月份开挖虫草的季节,那些整天跪在雪泥里的牧民,风湿症状总会集中爆发。

洛扎曼巴的医术比较精湛,这在沙日塘草场上是比较出名的,在那些来来往往前往拉萨朝拜的行人中,也是比较出名的。洛扎曼巴甚至都不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他拿起次仁央宗的右手,赶紧又看了看次仁央宗的左手,不禁惊讶起来,次仁央宗两个手掌心里都嵌进去了很多小石子。次仁央宗说,早上在家准备做煨桑的用品时,就在自己的炕铺跟前摔了一跤。

洛扎曼巴说先放血吧,就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刀片。刀片在次仁央宗手心位置轻轻一旋,两道血口子向帐篷前的扎曲河一样,就在布满皱纹的手掌中流淌开来。

洛扎曼巴从挎包里掏出了一些草药,对次仁央宗说,就着奶茶,每天喝下去就行了,然后就问起了她摔跤的事。次仁央宗说是直着摔下去的,脚下并没有东西绊着,但就是摔了下去。次仁央宗说,浑身疼得厉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疼,就算被牦牛拱倒时也没有这么疼痛。

洛扎在那坐着吃次仁央宗提前准备好的食品。有风干牛肉,有刚刚煮好的羊排,有新鲜的奶茶,还有储存了很久带着酸味的奶酪。洛扎一边吃着食物,一边说:“等到晚上的时候,你用糌粑捏一个小人儿,用木炭灰抹成黑色,然后把吃的剩饭和这个小人儿包在一起,放到扎曲河里去。”

次仁央宗低着头,说自己记得住这些。洛扎曼巴又和次仁央宗聊了一会家常,次仁央宗就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次仁央宗告诉洛扎曼巴,牛羊赶往牧场的时候,扎曲河对岸经过了一队摩托车,摩托车上的人看着衣服都是曼巴,但是后座上的那些,却不是沙日塘草场上的人,他们的上臂那里带着闪亮的红字。

洛扎曼巴仿佛知道这个事情一样,他并没有感到惊讶,直到啃完手里的一根牦牛排骨才问道:“他们去了哪里?”

次仁央宗指着云朵索道的方向说:“他们可是去了格尕那里。”但是,次仁央宗又说,格尕原本今天要来这里等着您问诊的。

洛扎曼巴说:“那怕是来不了啦。”

2

次仁央宗的手心里还在咕咕冒着血,次仁央宗的血很旺盛,就像年轻人一样。次仁央宗说,这应该是拉珍身上才有的血,怎么一个快要成为鬼魂的人还会有这么多血。说到鬼魂,次仁央宗想让洛扎曼巴到扎曲河边看看自己的两个孙子。

他们俩就往河边走。洛扎曼巴走在左边,一摇一晃;次仁央宗走在右边,一晃一摇。洛扎曼巴和次仁央宗的脂肪都有些偏多,草场上的人爱喝酥油茶,吃肉,活动量又少,囤积的脂肪就多。

河水清得晃眼,阳光跳跃着,水草也在跳跃,次仁央宗说是因为河水里有孙子的魂灵水草才这样跳跃,她想知道怎么才能看到孙子的魂灵呢,她一个人没事的时候,很想在扎曲河边和孙子们说说话。

洛扎曼巴说,魂灵的样子人类应该看不到,因为人类的修行还没到达到那个地步,至少在沙日塘草场上,只有丹增喇嘛那样的上师才能看得到。

次仁央宗说:“那我也去问过丹增喇嘛这个问题,他不回答我呀。”

洛扎曼巴又说:“那是神灵的秘密,怎么可能告诉你一个凡人呢。”

次仁央宗说也是,但是如果每天能和孙子们哪怕有一句对话也很好,或者只看到他们一秒钟。上一次看到孙子们,那是把他们放到河水里的时候,那时候的河水和现在一样,清澈碧绿,阳光在河里闪耀着火球,水草在水里跳舞。

洛扎曼巴说:“魂灵应该是和人大小一样的阴影,它能够看到人类,而人类看不到它们。魂灵就在暗处蹲着,它不停看着你,如果你做了善事它就默默不吭声,如果做了坏事,它就会制止你惩罚你。”

次仁央宗说自己好几次确实感觉到身后有这样一阴影,但是转过身的时候,它们就没有了。洛扎曼巴说那是因为你没有做不好的事情,魂灵不愿冲撞到你,你要知道,一旦人类看到魂灵,就叫灵魂出窍,灵魂出窍的人,距离死亡就不远了。

3

孙子们活着时候的样子,次仁央宗有时候记得清楚,有时候忘得干干净净。次仁央宗经常一边捡拾牛粪一边嘀咕:“他们是什么样子呢,是什么样子呢,山神啊,快点显现在我脑子里吧,我快要忘了他们。”

两个孙子被放进水里的时候,身上盖着白布,白布下是瘦弱的身子,当到水里时,瘦弱的身体似乎还在活动着,他们伸开了腿脚,和鱼儿嬉戏,和水草玩耍,扎曲河才是他们的家。

次仁央宗记得孙子们沉入扎曲河前的每一个细节。尸体先用白布包裹起来,再用黄色的哈达外层缠绕,然后被放到扎曲河边。丹增喇嘛派来的两位僧人做了一场简单的法事,这让次仁央宗的心里好受了许多。念经超度以后,孙子们的身体就可以投到扎曲河里喂鱼了,而鱼是佛祖的使者。

僧人们取下白布,将裹好的尸体慢慢放入水中。河水湍急,尸体几个翻滚之后,很快沉入水底。最后,僧人们会选择了一个位置,在河水里插上一根木杆,第一次的木杆上面是经幡,第二次的木杆上面是羊毛。

僧人们走了很久,次仁央宗还一直坐在扎曲河边,两个孙子都是在肚子里生了病。孙子们死的时候很痛苦,但次仁央宗相信他们现在已经很幸福了,丹增喇嘛派的僧人做了佛事,而他们的身体也已经通过鱼儿们的嘴供养给了佛祖。

病痛是生命轮回路上的必经之道,两个孙子只是早早完成了这个生命的轮回。也许某一世,他们一家人还会相聚,尽管遥远,但这肯定会出现。

次仁央宗说:“洛扎曼巴,你一定要保佑我们的拉珍啊。”

洛扎说:“先听听丹增喇嘛怎么说。”

次仁央宗说:“丹增喇嘛那里也去了,也问过杂那日根山神。”

洛扎说:“我会给她采摘一些有效的草药,但是你别忘了,一定要隆重地做一次煨桑。”

次仁央宗说:“去年预备的松柏枝已经快要干了,神箭和玛尼石也已经开始雕刻了。”

洛扎曼巴好像心事很重,次仁央宗说了很久,他也没有认真搭话,最后他问次仁央宗知道那些骑摩托车的人是干什么的吗?次仁央宗说看他们穿着和曼巴一样的衣服。洛扎曼巴看着次仁央宗说,她们也是曼巴,是政府派来的金珠玛米曼巴,也许我这个曼巴就要把沙日塘草场让出来了,也许就会有了大变化。

次仁央宗不知道洛扎曼巴想要表达什么,她还是在那里说着煨桑的事,但洛扎明显越来越无心听这些话语了,他站起来说,我该走了。说完洛扎曼巴指了指大山的另一边。而这个时候的次仁央宗,手心里的血液已经凝固了,她似乎觉得,头上舒服了很多,也不那么晕了。

4

晚上就住在牧民的帐篷里,仁青卓玛家有两顶帐篷,专门腾了一个出来给小分队。松周说自己入睡快,呼噜响,就单独找地方睡觉去了。小分队和另外两名司机则在帐篷里铺设防潮垫,然后便钻进睡袋里。夜晚的山风很大,尽管帐篷密闭得很好,但躺在睡袋里,仍能感到寒气逼人。

上半夜时,体格弱小的位文昭已经难受到翻了好几回身,捂在睡袋里久了就感觉发闷恶心,她试着露出半截身子在外边,但帐篷窗户缝里挤进来冷风又让她赶紧缩回了脑袋。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好受。同样没有入睡的东方玉音说:“这就是高原反应。”

一直在用手机玩单机游戏的马黎明也睡意全无,但相比女同志,他的高原反应算是好的,于是他们又聊起了摩托车行走在扎曲河边的刺激,觉得这样的人生体验真是非常难得。他们海阔天空地对着话,直到后半夜,才逐渐入睡。

第二天上午七点,高原上的天还没有彻底放亮,但东方玉音躺不下去了,她添加了一些厚衣服,刚刚掀开帐篷门却吓了一跳。仁青卓玛和松周就站在帐篷门口呢。

看到把东方玉音主任吓了一跳,松周解释说:“她怕队员们不声不响地走了,早早地把我喊醒等在帐篷门口。”松周指指山坡上说,那边帐篷里还有一个病号,需要过去看看。

东方玉音轻声提醒位文昭:“山上有病人,咱俩过去一下。”

帐篷在山坡的另一边,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声不吭地畏缩在靠门的床铺上。带过来的人介绍,这个孩子叫秋加,已经十多岁了,但是从生下来就双腿绞在一起,无法直立行走。

东方玉音看了看他,知道这是一个典型的脑瘫患者,或许只有通过针灸治疗才能做些改善。东方玉音掀开秋加的衣服,摸了摸骨骼,秋加全身骨骼已经出现变形,也就是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期。

东方玉音环顾了一下帐篷里面,除了一堆干牛粪和一张破旧的藏桌,别的没有什么了。仁青卓玛说,他的家人昨天都去了牧委会参加婚礼了,晚上没有回来,只把秋加留在家里。

东方玉音想问秋加一些问题,但发现根本无法交流。仁青卓玛说,秋加基本不会说话,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至于他在想什么,只有山神知道。

东方玉音对位文昭说:“这个病人的情况比较特殊,登记上,都报到县医院,建议按照大病医疗来治疗。”仁青卓玛不停地帮着秋加说感谢的话,并给秋加准备了早饭。

5

次仁央宗背着牛粪袋子回来了。和前一天有区别,收获的干牛粪并不多。前一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雨,很多牛粪积攒了雨水,次仁央宗需要再等几个太阳,才能把牛粪捡拾回家。

次仁央宗很远就看到格尕,她站在浮桥那里等着。格尕来的时候看到次仁央宗家没有炊烟,就知道次仁央宗不在里面。格尕没有进到土房子里面去,而是站在浮桥那里。

次仁央宗翻越一座山坡,再往下走就能看到房子了,次仁央宗把牛粪袋子放下来,她要休息一下。昨天放了血,她的感觉一直很好,但偶尔的头晕还是有的,次仁央宗觉得这是走了太远的山路的原因。

站在山顶上,次仁央宗的视野开阔,站在那里的次仁央宗,就这样茫然地看着大山之间的草场。是的,这广阔的沙日塘草场,格吉部落的子民们才是它的主人,牛羊才是它的主人。沙日塘草场存在这里不知多少年了,它的辽阔,它的壮丽,它的静美,可从来没有变化过。

次仁央宗说不出话来,想说什么呢,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没有那么多的语言,她只能看,只能听,只能呼吸,只能赶着牛羊默默地走路,只能认真地捡拾每天晾干的牛粪,别的,她什么也不能说。就像一种感觉,太阳会一直照进心里,星星就在灵魂上闪烁,但她就是不能说。

远处的草滩上传来一阵阵牧歌,那声音很微弱,那是拉珍的声音。牛群出现了,牛群的颜色非常耀眼,牛群的颜色染遍了天边,低层的云不再坚持自己的纯白,它们也变成牛毛的颜色,向着次仁央宗家的藏式土房子走来。

小孙女拉珍欧珠跨着的牦牛嘴里喷洒着热气,牦牛热烘烘的口水迎风洒满了拉珍的衣服和头顶,拉珍欢快地甩着鞭子,她低下头,将脸贴近牦牛的脊梁。

次仁央宗沿着小径,走到扎曲河边。她和格尕说着话,然后两人蹲在了岸边。次仁央宗轻轻拍了拍水,她轻轻地抚摸着两个孙子的脸蛋。

太阳明晃晃地,就像扎曲河里的水面,水草缠绕着河底的石块,光滑而冰凉的石块。水流很急,从高高的杂那日根神山上下来,它们终年如此,山顶有融化不尽的雪水。

水面明晃晃的,两个孙子扎西巴东和扎西卓文就在下面。扎曲河水流得很急,但孙子们不会离开。一团泡沫过后,那似乎清澈见底的河水又恢复了平静。在这面平镜之下,两个孙子的身体,都是他们的奶奶放进去的。

6

第二天早晨,在扎曲河的对面,蹦蹦跳跳的摩托车上,那些胳膊上带着红字记号的人,犹如一只只跳动的岩羊。

次仁央宗看到阳光晒着他们,渐渐地有点模糊不清。

摩托车停下了,为首的是更求达吉曼巴。达吉曼巴隔着扎曲河喊了几嗓子,问次仁央宗家里都有谁在。

次仁央宗对他们摇了摇手,她可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让声音越过扎曲河,再传到那群胳膊带着红字的人那里。况且她的嘴巴上长满了水泡,她想着还要再见到洛扎曼巴一次,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次仁央宗按照洛扎曼巴说的,用糌粑捏了小人儿,也用木柴灰染了黑,次仁央宗没有剩饭,就拿了一块羊肉和小人儿包在一起。但次仁央宗记得,洛扎曼巴说一定要是剩饭才行,于是就咬了一口羊肉,然后又吐进了包裹里。

次仁央宗连续吐了三口,第一口吐掉了肉块,剩下两口都是空吐。当她把包裹放入扎曲河之后,当晚就满嘴起了水泡。嘴上的水泡让次仁央宗心事重重,晚上入睡时,她反复做梦,醒来时她意识到自己的那两口空吐冲撞了神灵。

次仁央宗想很快再见到洛扎曼巴,如果见不到,她就只能去做煨桑了。次仁央宗早早就做好了煨桑的准备,那是为了拉珍欧珠的病情。和她的两个阿哥一样,拉珍也是肚子里有了虫子。

对面的队伍犹豫了一下,他们似乎想要过河,他们在茅草浮桥那里停留了一下,然后又离开了茅草浮桥登上了摩托车。他们没有跨过扎曲河,就顺着扎曲河往东面走去了。更求达吉对东方玉音说:“这里属于结绕村,等到巡诊央日俄玛牧点的时候再一起筛查吧。”

次仁央宗的藏式土房子带着一个简陋的院子,那是儿子小扎西还活着的时候修建的。次仁央宗家的东南方向是杂那日根神山,沿着山脚绕过神山,便是结绕村的央日俄玛牧点。在牧区,很多牧委会都有固定的牧点,这些固定的牧点,是政府统一修建的牧区安置房,人员相对集中。次仁央宗家也分了两间这样的房子,尽管房子的四面墙都是洁白的,尽管房子里面配备了整齐的用具。但和闲散惯了的牛羊一样,次仁央宗也不愿在那房子里睡觉。

7

从次仁央宗家到央日俄玛牧点是一条遥远的路,如果是秋冬季路面冻结还好一些,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半天就可以往返一趟;一旦到了夏季遍地沼泽的时候,路途就困难多了,即便骑着牦牛,往返一趟也要两天时间。

次仁央宗就是习惯这扎曲河边的藏式土房子,这样的房子才是牛羊的家,安置房尽管好,但牛羊住不进去。次仁央宗一点也不喜欢那四面洁白的墙壁,她更喜欢被四季不灭的牛粪炉子熏着烟雾,即便夜里熄了火星,早晨只需轻轻吹吹一口气,牛粪的香味就上来了。

牛粪烧出的味道可以驱赶蚊虫,尽管沙日塘草场上的气温很低,但每到中午时分,那些讨厌的苍蝇不知道就从哪儿冒了出来。而温度一旦下降,它们就全部不见了。

尽管不是集中牧点,但次仁央宗的住处仍是固定牧点。次仁央宗的腿脚不行,走不远,但她很羡慕那些游动牧点的人们,帐篷扎到哪儿,牛羊就可以在哪儿吃草。

和次仁央宗一样,扎样家的儿子小扎样也不喜欢住安置房,但他做了错事。分完房子后,小扎样直接把房子换了一台摩托车,放牧的人都喜欢摩托车,小扎样觉得这比安置房实惠,但是乡里的干部又把小扎样换摩托车的安置房追回来了,并且狠狠骂了小扎样一顿,告诉他这样是犯了大错误,如果还敢这样,就要罚没他的牛群。

牧民们不愿意住安置房的事,让政府的人很头疼,但政府的人也表示尊重个别牧民的习惯。政府人员仔细考察了一些零零散散的牧点,为了那些实在不愿住到安置房里的牧民,就在牧点上竖起了钢架房屋,有了这样的钢架房屋,外面加一些遮风挡雨的设施,牧户们住到里面就比帐篷安全多了,至少不怕棕熊的打扰了。

但是这些年,牧民的思想还是慢慢发生着变化,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搬到央日俄玛集中居住,草场空闲多了。听洛扎曼巴说,很多牧民不再放牧,按照政府统一组织,他们被飞机送到遥远的城市做各种草场上听说过的工作,还有人在政府的帮助下把高原的牛肉和奶酪卖到了外地。

次仁央宗老了,不习惯放牧以外的任何事情,她觉得孙女拉珍也应该像她一样,坚守着草场。她们都是沙日塘草场的子孙,都是格吉部落的子民,如果丢掉了本分,沙日塘草场还会剩下什么呢。

但牧区的干部几次对她说,应该尽早把拉珍欧珠安置到央日俄玛牧点去;还批评说次仁央宗的观念太陈旧了,就像放置了一百年的牛粪饼。次仁央宗听了没有反驳,她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但心里就是不舍得离开这片熟悉的草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