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更吉达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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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远处白雪皑皑的杂那日根神山和无边无际的沙日塘草场,更求达吉曼巴说,在这面积一千七百三十平方公里的牧区里,常年服务的只有五名乡卫生院曼巴,村子里面虽然有牧区卫生室,但由于各种医疗技术跟不上,卫生室的曼巴也很难持续下去,最后都一一离开。更求达吉把希望寄托于东方玉音她们这样的外来技术力量帮带,而这正是医疗队的任务之一。

更求达吉继续介绍着莫云乡的自然情况和医疗情况。莫云乡是距离县城最远海拔最高的牧区,地势上特别广阔,除了高山还有无边无际的沼泽,曼巴们不分冬夏在各个牧点为牧民进行健康宣讲,以提高他们的科学诊疗观念和医院的就诊率。

每逢冬季是巡诊最困难的时节,大山里的牧民会被马肚子一般高的积雪限制出行,白雪覆盖的深山里,牧民往往会缺乏各种药品,就医困难、没有电、没有信号,而卫生院冬季只能靠马给牧民送医送药送健康。

更吉达求说,一次进山的周期为五到十天,出山修整后再次进山,要分三四次才能走完一个牧村分散居住的牧民,其间,要翻越数座大山,从一户牧民家到另一户牧民家往往需要三四个小时。在巡回医疗中,要过冰河翻越大山,有时山道陡峭险峻,只能骑摩托或骑马前行,像格云村的一些牧点,还要借助溜索。在崎岖的山路中,摩托车常常翻倒。

最不好对付的要数这高原的天气,它就像娃娃的脸,一会下雪、一会下冰雹、还伴随着雷雨。但是,曼巴们为了做入户健康调查,整个乡镇的牧村下来,开车或骑马行进了一千三百多公里。更求达吉自豪地说,他已经将每一户牧民家的健康防疫情况彻底统计清楚,并造册登记录入电脑。

东方玉音听得揪心:“一次健康普查都要这么费劲,那牧民们平时病了咋办呢?”

更求达吉说:“有的地方没有办法,但我们这里比较好。”更求达吉嘴里的“我们这里”,就是医疗队前往的格云牧委会。

东方玉音问他:“为什么说格云牧委会的就好了?”

更求达吉笑着解释道:“这里有一个很有名气的洛扎曼巴,洛扎曼巴可以自己制作藏药,是附近牧民们眼里的大救星,牧民们有了病情,洛扎曼巴就会赶过去。”

因为要到很远的地方才有一座可以通行摩托车的桥,队伍在上午十点还没能走出这片高山河谷。格云牧委会和结绕牧委会虽然只是两个自然村,相隔却有几十公里,而这几十公里,比内地的两百公里还要耗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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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云牧区坐落在杂那日根神山的北端,相比结绕村海拔更高,是牧民眼里“离天最近的地方”。

十一点左右,更求达吉说快要到那座桥了,他像个指导员一样给大家鼓劲:“汽车就在那里等着,胜利就在眼前;但是,眼下还有很大一段路需要步行。”

在队伍最后,位文昭一直盯着草地上的洞窟。那些洞窟一个挨着一个,密密麻麻,乡卫生院的桑杰丁增曼巴说,这是鼠兔的窝,这几年鼠兔繁殖得比较凶猛,它们是神赐予的生命,但对草原来说是个伤害。鼠兔专门吃草的根茎,吃一株就死掉一株,还把整个草场掏得坑坑洼洼。

位文昭说:“嗯,牛羊吃了还能长出来。”

桑杰丁增说:“牛羊就不同了,它们的舌头轻轻卷过嫩嫩的草芽,很快还会长出来。最重要的是,鼠兔带来了鼠疫,很多牧民和牲畜都染上了疾病。”

还好,有令人欣慰的事——在穿过不知多远的漫长沟壑后,手机终于有了信号,这也意味着离目的地不远了。果然,大家远远地看到了一座桥和久久期盼的汽车。

大家几乎是瘫坐在车子里,马黎明有点头晕、恶心,位文昭也出现胸闷呼吸困难的反应。松周把车子开得非常平稳,当车子经过一处海拔超过五千米的垭口时,东方玉音已经昏昏欲睡。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更求达吉匆忙接完了电话,对东方玉音说道:“莫云乡副书记打来的电话,说村卫生室来了一名刀伤病号,来不及向乡卫生院转院转送,希望咱们专家能够迅速赶到就地治疗。”

听说有医疗任务,大家的恶心、胸闷也消失了,东方玉音对松周说:“车子在安全控制内,可以尽量快点。”于是,车子甩起片片泥土,向着格云牧委会驶去。

车子缓缓驶入一座砖瓦结构的院子,这就是格云牧委会的驻地,发动机还没有熄火,东方玉音就哗地拉开了车门。村干部才加正站在那里,额头都急出汗来。来不及介绍和寒暄,东方玉音一挥手:“带我过去。”

就在更求达吉带着东方玉音一行人赶往格云牧委会的途中,格云牧区和邻近的苏鲁乡牧民发生了一起严重斗殴事件。二十二岁的白玛智美被送到格云牧区委会卫生室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瘫软了,那几近致命的一刀是从后上向前下斜着刺进胸腔的,刀尖直接扎进胸腔里,空气如游丝般钻进胸腔,一阵阵冰凉夹杂着巨大的压强填满了整个胸腔。

白玛智美脸庞已近乎变紫,随着呼吸短促,他开始出现严重的抽搐,他闭着眼睛,神志不清,半个身子上全是血迹。

东方玉音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这是个重伤员,按道理需要在专业的急救室进行输氧输血抢救。但眼下,这一切都显然不可能。时间很紧迫,周遭的空气仿佛也变得更加沉闷,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可她知道,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每拖一秒,病人就会丧失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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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按照战地抢救的规范来吧,在单位组建野战医疗队时,东方玉音曾经是战地抢救课程的教官。凭着经验东方玉音用一指头顺着白玛智美的伤口插进肺里,“刺刺”,他的腔内很快发出声音,一股股气浪顺着手指直往外冒。

伤情比预想还要严重,东方玉音对更求达吉说:“他的整个左肺已经压迫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胸腔积液、肋膈角消失,已经形成了血气胸,在发展下去就是张力性气胸,那就麻烦了。”

更求达吉说:“您想办法救救他吧,这个小伙子还这么年轻。”东方玉音说:“必须立即封闭伤口,将开放式气胸变为闭合性气胸,来,你配合我。”

在五千米的海拔上,大型医疗设施带不上去,牧区自身更是谈不上什么医疗条件,这意味着只能通过胸腔穿刺抽气这种最原始的手段展开治疗,这在低海拔的内地也都算是危险动作,现在要在这里实施手术,这对东方玉音是一个挑战。

但是围观的牧民都在院子看着呢,小分队刚到牧区就碰到这样的伤病员,能否抢救成功,会在牧民心里形成先入为主的概念,东方玉音必须打好这一仗。

“马上穿刺引流,实施抢救。”认真进行分析之后,东方玉音决定在白玛智美左胸部锁骨中线第二肋间处进行穿刺抽气。

在进行局部麻醉后,东方玉音将穿刺针刺入白玛智美的胸腔,同时,更求达吉迅速将五十毫升注射器插入病人胸部开始抽气。

一针管一针管的气体被慢慢从白玛智美的体内抽出,尽管这个方式原始而粗陋,但在抽到近三千毫升气量之后,白玛智美终于出现了明显的症状缓解,开始有了呼吸。

但是,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看到白玛智美的情况缓解,东方玉音又迅速在他胸腔内置入闭式引流管,把呛入胸内的液体引流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白玛智美的生命体征也开始一点一点地复苏。伴随着东方玉音的每一个手术动作,牧民们的惊叹声也越来越高,尽管他们都用藏语在交流着,但东方玉音依然能感觉到这番抢救在牧民们心里形成的震撼。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麻醉药的效力过去了,慢慢睁开眼睛的白玛智美,惶恐地看着眼前的人群,他不相信自己竟然又活了过来。一个年轻的女孩踉跄着扑倒在他的面前,那是他的女朋友,他们抱着头相互说着哭着,不停地说着:“金珠玛米,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看着浑身湿透了的东方玉音,更吉达求感激地说:“在以往,出现这种情况,伤者基本就丢掉性命。”

东方玉音欣慰地说:“希望这能开个好头,让要老乡们能够积极参加咱们的包虫病筛查和诊治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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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扎曼巴又一次离开格云牧区的时候,村头路口站着几个身穿警服的藏族男人。

“高山的雄鹰洛扎曼巴,这是要飞往哪里?”莫云乡派出所所长罗松桑丁大声和他打着招呼。罗松桑丁的老婆去年得了肝病,吃了洛扎曼巴开出的藏药好得很利索,这让罗松桑丁非常感激。

“杂那日根山神在召唤我,使我不得停下来。”洛扎曼巴不愿意说出他出行的目的:扎曲河边的次仁央宗和孙女拉珍欧珠都病了,次仁央宗又托人给他带信了,希望他能再去一趟。洛扎曼巴为可怜的次仁央宗和拉珍欧珠准备了一些可能需要的藏药。

洛扎曼巴知道解放军医疗队来沙日塘草场上的事,他并不排斥他们为牧民们问诊,但他和牧民们一样,实在是无法接受那些血淋淋的外科手术。

沙日塘草场上的牧民世代生活了上千年,这是没有的事情。就像牛羊吃了草,再拉出粪便滋养草根长出新的草芽,生命就是轮回,那就让生命自己轮回去吧,为什么非要改变他们呢。

“沙日塘草场离不开你这只雄鹰,扎西德勒!”莫云乡副书记才扎西也在大声对着洛扎曼巴赞扬。于是洛扎曼巴就停下来和他们多说了几句话,了解到他们是来格云牧区办案的,刚刚抓捕了本村因酒后打砸格云牧区加油站的五个小伙子,最小的十七岁,最大的二十四岁。

洛扎曼巴说:“雄鹰也有迷路的时候,他们失去了神山的护佑。”

更吉达求带着东方玉音去找洛扎曼巴的时候,他已经快走到扎曲河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