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洛扎曼巴

1

洛扎曼巴见到拉珍欧珠的时候,她的头发蓬松着,正在看一个破旧卷边的绘本。次仁央宗对洛扎曼巴说,拉珍欧珠在央日俄玛牧点小学认识了很多字,这可是扎曲河边的大事情。

洛扎曼巴仔细询问了拉珍欧珠的病情,他摸了摸,拉珍欧珠肚子里那个硬生生的“疙瘩”比上一次长了不少。洛扎曼巴心里也没有多少底,作为莫云乡很有名气的藏医,洛扎曼巴大多是得到了丹增喇嘛的医术传授。

洛扎曼巴之所以能得到丹增喇嘛的传授,那是因为他在悬崖峭壁上找寻藏药材的天赋,就像杂那日根神山上空盘旋的雄鹰,可以精准冲下来抓住正在啃食草根的鼠兔。洛扎曼巴太懂这片草场上的每一种动物植物和矿物质了,虽然他叫不出名字,但他天生可以判断出哪些适合于研磨药材。

洛扎曼巴最初是从帮助丹增喇嘛采集药材开始的。慢慢地,丹增喇嘛决定要培养这个天资不凡的牧民。

在嘎尔萨寺,洛扎曼巴系统学习了《四部医典》,那是一部集藏医药医疗实践和理论精华于一体的藏医药学术权威工具书,是藏医药的百科全书。按照《四部医典》的说法,众生有四百零四种病:一百零一种危害不大,不吃药也自然会好;一百零一种必须用药治愈;一百零一种医药不能治,要做佛事来解除;一百零一种完全没办法治,属于定业,即使药师佛降临也回天乏术。

根据拉珍欧珠的病情来看,她的病属于定业。但洛扎曼巴不想告诉次仁央宗这个不好的消息。次仁央宗接连死了儿子和两个孙子,洛扎曼巴觉得次仁央宗太可怜了。

临走时,洛扎曼巴有句话想要说,但最后憋了回去。洛扎曼巴想要告诉次仁央宗,没准那些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曼巴们有着更加高明的医术。但他内心一闪念,随即又被自己否定了。在沙日塘草场上,他才是最好的曼巴。

和往常一样,每次从扎曲河回来,洛扎曼巴都要绕一条最远的路。看了看杂那日根山巅的太阳,洛扎曼巴算了算今晚到达央日俄玛牧点的时间,他心里已有了打算。

洛扎曼巴胯下的老马像夕阳一样慢,等他们晃到央日俄玛的时候,天已经就要黑了。一群流浪狗趴在路边,大约有上百只,它们凶狠的目光提醒着洛扎曼巴,这匹马是它们最好的晚餐。

洛扎曼巴早把一条鞭子从腰间抽出来,鞭梢已经秃了,但鞭身是用粗粗的钢丝拧成的。有一只狗的前腿立了起来,其余的也蠢蠢欲动。狗群似乎并不着急,打算智取,它们并不声张,打算跟着老马身后低调前行。

但洛扎曼巴早已看出了它们的心思,几乎就在头狗发起攻击的一瞬间,钢鞭无情地劈头甩下。这一鞭至少打烂了三只狗头,受了伤的头狗狂叫着逃离现场,其余的则落荒而逃。

洛扎曼巴继续把钢鞭甩起,在狗儿们的吠叫里打出一声声惊雷。

2

洛扎曼巴没事的时候,锻炼钢鞭是他唯一的爱好,他原本并没有这个爱好,因为他有严重的肩周炎,胳膊无法抬起来。三年前,洛扎曼巴受县上委派去了一趟省城医院学习,学习期间洛扎曼巴去了疼痛理疗科问询自己的肩周炎,在做了一些治疗之后,医生告诉他,没事多甩甩钢鞭会有一定的效果。

洛扎曼巴回来后,真的做了一条钢鞭,他在格云牧区的建筑工地上,找到施工人员要了几根粗铁丝,洛扎曼巴用自己有力的五指将几根粗铁丝拧成一股绳,平时没事他就甩甩,甩完了就缠在腰间。

狗儿们的哀号声落入了夕阳的余晖里,快速翻滚的云朵惊吓得四散逃开,洛扎曼巴不自觉地笑了笑:“你们这是和巨石在比试谁更高大呢,钢鞭只会让你们头破血流!”

洛扎曼巴就是草原上自由的鹰,飞到哪儿都会有肉吃。洛扎有六个孩子,但大家喜欢拿他和央日俄玛死了男人的央吉放在一起说事。

“草原上最雄壮的鹰又要落在央吉家的牛圈里啦!”最先看到洛扎曼巴进村的尕松大声地说道,这让很多冒着炊烟的房子里都能听得到。

“沙日塘的獒来啦!”也有人和洛扎曼巴大声开着玩笑。

“强壮的獒在格云牧区才有好肉吃呢。”洛扎曼巴也开着玩笑回应,他并不排斥别人称他为草场上的獒,对他来说,这是对一个康巴男人真正的美誉。

“沙日塘的獒也要小心,央吉的舌头厉害着呢,会叼了你这藏獒的舌头!”央日俄玛最能开玩笑的女人达娃一边用草棍儿剔着牙,一边向洛扎大声说。

“洛扎曼巴,你这次过来,明天要为我家噶丹射神箭啦!”亚书凑近了他说。亚书的儿子噶丹病了很多日子,亚书希望洛扎曼巴能为儿子举行一场祛除瘟疫的射箭仪式。

“洛扎曼巴,你在我们央日俄玛招赘上门吧,这样央吉就不用夜夜流泪啦!”

……

“洛扎曼巴,你等等。”一个身影上前拦住了他胯下的那匹老马,那是牧村最会唱歌的少年才尖措。才尖措才十五岁,他拦着洛扎曼巴的马头时,神情紧张。

才尖措皱着眉头说,他晚上总是做梦遇见一个漂亮的卓玛,但他就是看不清那个卓玛的脸。才尖措很紧张地指了指自己的腰带下面,悄声对洛扎曼巴说:“好几次都湿了肚皮。”

洛扎曼巴哈哈一笑:“快让你阿爸赶着羊群给你换个卓玛回家吧,天天搂着卓玛你就不会再湿肚皮了。”

洛扎曼巴的话让才尖措更加迷茫了。看着洛扎曼巴远去的背影,他挠着后脑勺思考起来,真的需要一个卓玛吗,他现在认识的卓玛都不好看,他还是想那梦里的卓玛呢。

3

洛扎曼巴不停地用毡靴跟磕着马肚子,飞奔着向前赶路。他着急赶着去敲央吉的大门;或许,那大门自己就开着呢。蹲在路边的牧民们纷纷开着玩笑,洛扎曼巴心里得意,表面上却又故意不理。

马儿跑出很远,他又转头过来,对着很远的亚书喊道:“你晚上把箭刻好啊,明天去找我吧。”

一声空炸的鞭子响过老马的头顶,余音向着牧村的上空飘去。老马的蹄声有节奏地敲打地面,洛扎曼巴有些得意,他的嘴巴刚一张开,歌声便飘到了天边:

今天的央日俄玛像沐浴节一样

我的心也像涂抹了格桑花香

姑娘的牧鞭赶不走我的老马

我要在这里睡上三个日头

但是我不能一直喝着她的酥油茶

我整夜都找不到睡眠

老马最爱草场上的嫩芽

它的四个蹄子将走遍整个草场

你最好不要再爱上别的女人

很多人都挨过我的鞭子

我整夜都找不到睡眠

只能睡在这冰冷的草场

那几只狗竟没有放弃,远远地跟着老马后面,洛扎从带给央吉的肉袋里摸出几根骨头向后方抛去。

骨头在牧狗的争夺中转瞬即逝,洛扎摸了摸潮湿的嘴唇,短粗的胡须扎在手掌上,他看见央吉已经等待在门口了。

4

高原上的黄昏,太阳依然高高挂着。杂那日根神山矗立在眼前,似乎沉入了静思。可是,她在想什么呢?那些散布在草地上的牦牛和羊,那些经年生长在山巅的雪峰和巨石,那些无法说明的,近处与远处,历史与眼前,藏族与汉族,信仰与科学,这些都是拉珍欧珠无法消化的,只能像牛羊一样,低着头,把大地的静默吃进肚子里,然后反刍。

神山无语。这是一种辽阔的宁静,一种深厚的安详。山川大地如此壮美,却又表现得如此平静,在这里,无论你朝哪个方向,无论你走多久,都是这样静美,这样安详,这样无穷无尽。

奶奶次仁央宗说不出这样的语言,但草原上读过很多书的格桑拉姆说过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在草原很新鲜,就像是刚刚生下的牛犊那样招人喜欢,次仁央宗大体上记住了。对,就是这样说的。

杂那日根神山下,拉珍欧珠远远地看到一群崭新的身影在山坡上晃动着,这群并不常见的身影穿着花绿色的服装,就像是草原上正在恋爱的蝴蝶,他们弓着腰在草丛中寻找着什么。

杂那日根神山上到处是宝,但这个季节能寻到的就太多了。虫草的丰收季节刚刚结束,但海拔高的地方还会有一些虫草花。那些经年被忽略了的虫草往往长的个头比较大,但它们显然错过了最佳的采摘期,腹内的草芽长出了叶芽,开出了虫草花。除此之外还有黄蘑菇,这是神山的恩赐,草原上的牛羊需要,草原上的人们同样需要。

那些陌生的身影是东方玉音的医疗小分队,午饭之后,莫云乡的才扎西副书记特意安排两位村警,用几辆摩托车带医疗队员到格云牧区附近的山上体验采挖虫草。

东方玉音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山上风又大,海拔又高,身上又冷又难受,找了半天一个虫草也没看见,没过多久她就想下山了。

村警要带她去更远一点的山上再找,东方玉音拒绝了,说自己头疼得厉害必须回去,就顺着那条便道,径直向着山下走去。

5

选择到莫云乡巡诊,是东方玉音自己提出来的。来到沙日塘草场之前,东方玉音曾和莫云有过一段缘分,那是她职业生涯里接触的第一例藏族包虫病患者,而那个小病号达娃琼沛就是莫云乡的。

二〇一六年底的一段时间,刚刚十二岁的牧区女孩达娃琼沛持续出现腹痛和低烧情况。家人最初以为她是受凉,在吃了几天藏药没有效果之后,达娃琼沛的阿爸便把她带到了县医院就诊。做完检查后,结果让父女俩大为吃惊,达娃琼沛的肚子里有一个虫子,已经超过成年人的拳头那么大。

医生在诊断书上写完一串数字后告诉扎西八九:孩子得了肝包虫病,情况非常严重。

牧区里曾经做过宣传,肝包虫病是高原牧区常见的寄生虫,靠吞噬人的肝脏存活。扎西八九拿着B超单子看了又看,成像图中,那颗阴影里的虫子形体已经生长得很大,如果任由这样发展下去,达娃琼沛时刻都有生命危险。

但是,牧区医院无法完成包虫病的治疗,医生的建议是,到内地的大城市去想想办法。去大城市,这让扎西八九有点犯愁,在草场上生活久了,每次走出大山,都有很多的不适,扎西八九决定先用藏医治疗一段时间看看效果再说。

达娃琼沛和阿爸阿妈在牧区放牧着一百多头牦牛,阿爸说,如果这个病情不能好转,他们就打算卖掉部分牦牛和草场为达娃琼沛治病,这样的想法让一家人沮丧了很久。

阿爸再一次去县城藏医院为达娃琼沛抓药时,一位医生告诉他:“如果孩子的病情持续不能好转,那就到州上去看看吧。听说北京来的解放军医疗专家专门过来调研包虫病,如果能得到他们的治疗,孩子的病情就有希望了。”这个消息太重要了,让这位心力交瘁的牧民突然万分欣喜。

回到家里接上女儿,父女俩骑了一天的摩托车赶到县城,又在县城坐了半天汽车赶到州医院。

在州医院肝胆外科,东方玉音第一眼见到达娃琼沛时,这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已经被包虫病折磨得虚弱不堪。她穿着厚厚的衣服,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感冒发烧,她怀着巨大的希望,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东方玉音。

东方玉音蹲下来帮她整理了一下衣服:“不要害怕,阿姨就是过来治疗这个病的,相信科学,什么困难都能解决。”询问了病情症状,做完了简短交流,东方玉音决定亲自为达娃琼沛做检查。初来藏区,一举一动都牵系着牧民们的信与疑。

反复查看了包虫的大小和位置,东方玉音认为必须立即为达娃琼沛实施包虫病剥除手术:“这个包虫的位置目前距离主动脉血管还有一定的缝隙,一旦继续发育,就会黏连到血管壁上,到那个时候,就无法实施包虫剥离术,而只能施行切除术。”

剥离还是切除,扎西八九不懂这样的术语。是,要动刀子这个事,还是让父女俩犹豫了。尽管扎西八九急于为女儿看病,尽管达娃琼沛的病情极为严峻,但动刀子这样的事情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做主的。扎西八九决定先把达娃琼沛带回家,他需要一家人做个商量。

6

这一去就是两个多月,东方玉音没能等到达娃琼沛再到州医院来。东方玉音曾委托一个前来开会的县卫生局工作人员带话给扎西八九,但牧区太广阔,也没有有效的通信工具,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

两个月来,大山深处的一个牧点里,扎西八九和家人一直久久纠结。做不做手术可以自己说了算,但达娃琼沛日益恶化的病情现实地摆在眼前。达娃琼沛唯一的姐姐自幼在寺庙修行,扎西八九决定去寺庙听听这位女儿的意见。

听到妹妹肚子里长了大虫子,听完阿爸对专家意见的讲述,这位在寺庙里已经修行近十年的虔诚者表示愿意尝试一切方式解除妹妹的病痛。

扎西八九听后,又回到了放牧点。他杀了一只羊,又托人捎来一些新鲜的松枝。他把点燃的藏香恭敬地摆放在佛像前的香盒里,虔诚地做了一次煨桑。

祈祷完毕后,扎西八九有了自己的决定。

看着态度坚决的阿爸,达娃琼沛也表达了自己的想法:“阿爸,我实在受不了了,我想我要死了……要么,我就试试金珠玛米曼巴的治疗吧。我们的老师在课堂上也讲过,要相信科学。”

达娃琼沛前去玉树州医院做手术的时候,东方玉音已经赶赴另外一片牧区调研去了。参与达娃琼沛包虫手术的位文昭给东方玉音打了电话,告诉了达娃琼沛前来手术的消息。这让东方玉音特别高兴。

一直挂念着达娃琼沛病情的她,根据可能出现的情况,给位文昭提出了包虫切除术与剥离术两种设想和建议。

但遗憾的是,由于耽误的时间过久,包虫发育得又太快,等到达娃琼沛在州医院准备手术时,她腹腔里的包虫已经靠近动脉血管。为了安全起见,医院及时组织了包虫切除术,却没能按照剥离手术的方案操作。

包虫的切除与剥离,虽然只是一个词语的差别,但治疗效果完全不同。被剥离的手术,意味着是根治;而被切除的包虫留有残余,可能会面临复发。

达娃琼沛手术后,现在情况究竟怎么样了,东方玉音不时地在心头牵挂着。这次能够来到这片牧区,东方玉音不禁更加挂念起她来。

东方玉音漫无目标地在草场上走了半天,等回到牧委会时,大家都已经回来了。位文昭想逗东方玉音一乐,就玩笑道:“咦,怎么两手空空?您现在才下山,大家都以为忙得高原反应晕倒了呢,正要去找您呢!”

大家都围着东方玉音笑起来。不只东方玉音一个人挖不到,大家基本都一无所获。一旁的才加说:“你们挖不到很正常,就连我也不行,在草场上,采挖虫草效率最高的就是小孩子,他们的眼神好,趴在地上这么一瞄就能发现,所以,这里孩子们的风湿病也很普遍。”

马黎明感叹说:“一根虫草,来之不易呀,牧民们在海拔五千米的高山上采挖虫草,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东方玉音说:“所以,虫草价格贵一点也是应该的,一分汗水,一分收获嘛。”